第52章 水多多的美人兒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引自《擬行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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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法事結束后,當晚便下起了一場大雨。
直到第二日,雨未停,小雨沙沙。
大清早就聽見花房里傳來細微聲響,想必是凈音,何憐想。
何憐沒過去,她盤坐在窗前,聽雨落之聲,卻看見靜心從花房走出。
靜心看到何憐,連忙招手,“何姐姐!”
他用手捂著頭,朝著何憐小跑來。
何憐笑了笑,忙倒杯熱茶給他暖暖身子,“靜心,今日怎么是你來澆水,你師兄呢?”
靜心接過熱茶,不管沸騰與否,就往嘴里送�!把�!呼呼呼,燙死我了!”
“你當心一點,剛煮好的沸茶�!�
靜心慢慢放下杯子,“何姐姐,師兄做完法事后一直呆著房中,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今早就特地吩咐我不要忘記花房的花草,命我前來澆溉�!�
“他在房中嗎?”
“在呢何姐姐,你是要去找?guī)熜謫�,師兄的廂房在后山口第一個房間,路上路滑,你小心些�!�
“好,”她面帶微笑,又給靜心倒了一杯熱茶,“靜心,你先在這里待一會吧,有事喊小春就好�!�
靜心乖巧地點了點頭,目送何憐撐起一把傘遠去的背影。
何憐撐著油紙傘走在雨中,轉動著傘柄,每走一步,蕩起微漾。
她站在門外,見他房門四敞,便停住了腳步。
她見他閉著眼睛誦讀佛經(jīng)。
她撐著傘,立于雨中,默默等待著。
許久,凈音緩緩睜開了雙眼,看向面前的女子。
他們隔著十步之遙,一個門檻間遠遠相視著,直到凈音移開視線,低下了頭。
……
他再抬頭的時候,眼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溫度在,他跨過門檻,還未開口說話,何憐就已經(jīng)走在他身旁,她撐著傘,開口道:“走吧�!�
凈音看著面前的她撐著一把傘,有些猶豫著。
何憐明白他的顧慮,將傘柄遞給他,凈音猶豫著最后接過。
一傘二人,他將傘面傾斜于她的位置,自己默默退開了幾步,拉開與她的距離。
何憐看著他的衣服濕漉大片,移開了目光。
感受著他一步步的閃躲,默默保持著距離,沒說些什么。
他們停于約定好的堂前石像處,前面是她曾摔下去的階梯處,后方是一小方荷花池。
她看著雨滴一點一滴打在水面上,兀然開口道:“胡府多次催我回府了�!�
凈音點了點頭,正色道:“施主的身子養(yǎng)得差不多了,是該回府了�!�
她聽了他這句話,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
“想必我那日開口,你已經(jīng)知道今日一別,確是無期了吧。”
凈音沉默著不語,何憐將手伸出傘外,感覺著雨滴落在手心。
“這雨,挺冷的。”就像生命,有時冷冰冰,而且好像這份冰冷,隨時會變成永久。
“阿彌陀佛,施主,還是當心些好�!�
她沒有應答,只默默收回了手。
她低頭看向池中,只見湖面如鏡,倒影出兩人的身影。
她望向他的身影,見他雙眸流轉,入目分明是她。
她還是忍不住笑了,心里像忽然放下了什么,暢快舒怡。
“凈音,凈音�!彼鋈婚_口默念著。
“施主?”他不知所措。
“你師父給你起的法號,很好聽,我很喜歡。”
他無視后面的話,低下了頭,“多謝施主夸獎�!焙螒z將傘往他那邊傾斜去。
“凈音,我不問那人一走了之的緣由,但問他,可曾后悔?”
他想了想,沒有猶豫:“不曾�!�
她看向他,又像通過他看向另一個人:“如此,就好�!�
“我盼他知我相思苦,又怕他知我相思苦�!彼f。
“我想過舍棄一切尋郎千里,不想回過頭來家門已不幸,白白做了那替死鬼�!彼栈亓四抗�,不再看向他,她不想再看到他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
于佛門子弟而言,這些都是人生疾苦。
卻都需要受苦者自渡,雖說慈悲為懷,最是見不得蒙冤而死之人,可路有凍死骨,渡者也會陷入兩難。
“一番番設想,我惜及與他的緣,怕君側已有佳人相伴,卻更怕他亡命于天涯,心上未亡人,令我苦苦追尋而不得�!�
她說盡多年酸楚,猶記相思無解,話語未罷,大雨已先來。
他們不得已跑向對面的屋檐下躲雨,檐下距離不過一尺。
凈音感受到她的身體向自己靠攏來,他連忙出了傘,走出檐下,閃躲了出來。
何憐見狀也不惱,她收起了傘,也走了出去,二人同在雨中,淋著同一場雨。
“施主,你這是?”凈音的聲音充滿無奈,她回以一笑,沒有說話。
他終是不忍,怕她身體扛不住,無奈道:“還請施主上前避雨吧,施主名節(jié),尤為重要�!�
她聽完笑了笑,不知何時,眼淚已奪眶而出,“那你呢?”
他笑了笑,這是重逢后第一次何憐見他笑,卻笑盡一種無奈。
他說,他要顧她的名節(jié),也要保靈濟寺的聲譽,自己無論進退,都實屬狼狽。
“所以還是一樣的結果,盡管太多的無可奈何,你還是不會后悔�!彼劢菐I,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烏黑的天空。
天空不作美,雨越下越大。
他們一同長大,她怎么會不懂他。
“是,既入了佛門,眾生苦為我苦,眾生樂亦我樂�!�
他也抬頭看向了天空,同一片天空,看到的顏色卻大不相同。
“我懂了,信女愿他得償所愿�!�
她轉過身,將傘重新?lián)伍_遞給了他,往前幾步,自己站在了檐下,與他隔著距離。
他接過了她的傘,看著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望向了她,卻瞥見她眼角帶了淚,他一時不知道那是她的淚水,還是雨水
“今日一別,終是永別,最后一問,可好?”
“好�!�
“他心中,可有她?”
“”
“凈音,你莫讓他做那何氏女最厭倦的躲避鬼�!�
凈音將傘面壓下,擋住了自己的視線,也擋住了何憐的目光。
阿彌陀佛。
“他心非木石,只是不能,更不敢,那便不語罷。”
這場雨下得很漫長,對他們而言。
她何其不是不能言,不敢語。
她已非天真爛漫,未經(jīng)人事的少女。
從前種種,仿佛被一下子撕開了華麗的外裝,盡數(shù)攤開了擺在他們眼前。
她被迫嫁為人婦,做了那高門之妾。
裙翻酒污,墜歡莫拾,酒痕在衣,厭倦自己已沒了那回頭路。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一朝不如愿,萬里皆夙愿�!彼嘈χ�,任憑紅妝褪,不懼朱顏改。
奉陪黃傘傳柑宴,莫忘紅妝擁座歡,紅妝盡褪,不退相思。
“小姐!你怎么淋成這樣!”小春撐著傘跑來,手里抱著一個手爐。
她將手爐遞給何憐,何憐接過。
任小春往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她抬頭一看,凈音已不在此處。
什么時候走的呢……
“小春,那么大雨,你怎么來了?”轉眼就看見,小春衣著單薄,她皺了皺眉頭,將手中的暖爐放入她手心,“拿著吧,也不知道多穿些就跑出來�!�
“我這還不是為了小姐你,靜心說你去找凈音師傅了,我去找了許久都沒見到小姐,走到這里才看見小姐你嘛�!�
她望了望四周,四下無人。
“不過小姐,凈音師傅呢,怎么沒和你在一處,靜心也在找他呢�!�
“沒有,許是又跑到哪個清凈之地坐禪了也不一定。”
“也是,”她撇了撇嘴,替何憐攏好衣服,“那小姐,我們回去吧�!�
“好。”
雨勢小了許多,小春撐著傘與她離開了此地。
何憐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雨滴在了那石像上,不見其它。
待她們走后,凈音從石像后方中走出。
而靜心恰巧跑來。
“師兄,終于找到你了!”靜心迎上來,卻見凈音一身狼狽,全身濕漉漉。
“呀,師兄,你怎么淋成這樣�?旄一厝ャ逶Q衣吧,師父回來了!”
“好�!彼c了點頭。
……
回到房中后,靜心立刻準備好熱水,拿來了換洗衣物給凈音換上。
凈音笑了笑,敲了敲他的頭。“靜心,你今日怎如此殷勤?”
靜心嘟囔著嘴,“還不是師父吩咐的�!�
“師父都知道了?”
“是呀,師兄,師父讓你沐浴后過去找他�!�
“我知道了�!彼弥o心準備的衣物,走了出去。
沐浴完畢后,他往大堂走去。
堂中站立于一位老者,正是夢澤大師,凈音的師父。
凈音跨過門檻,行禮參跪�!皫煾��!�
他已近古稀之年,仍神色如常,面色如同再次容光煥發(fā)般,他轉身見來者,目光炯炯。
“老衲已聽聞何氏之事,明日何氏啟程,之后種種,你莫要再與她相見罷�!�
“是”
“凈音,莫動凡心。老衲預見你有一劫,此次歸來,便是助你渡此劫,此劫名為情關,最是無解,”他摸了自己的白胡須,面露難色。
“為師俱你深陷情關,卻不想你倒令為師刮目相看,自古眾多僧人折在此關,老衲卻嘆服你之理性�!�
“是”這一聲應答,道盡太多的無奈,與這一生。
“你入寺不到五年,老衲就收你為我座下親傳弟子,為師對你寄予的厚望,還望你莫要辜負。靈濟寺,且交與你了�!�
“是�!眱粢粜辛舜蠖Y,就見夢澤盤坐于堂前,一動不動。
他明白師父這是將要乘鶴而去了,最后不過有心愿未了,特此回來,將囑咐帶與他。
夢澤安心地閉上了雙目,修得圓滿。
……
第二日,何憐回府,夢澤圓寂。
是夜,于凈音房中,凈音盤坐于蒲團上,靜心在一旁嚎啕大哭。
“何姐姐回去了,師父也走了!”他愈哭愈大聲,凈音未曾入耳。
片刻后,靜心哭累了,躺在凈音床上呼呼大睡。
凈音睜開雙眼,只覺心底空缺了些什么,空落落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樣。
他呆滯片刻,仔細回想,卻始終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是人還是物,又或是情?
他緊閉雙眼,腦海卻總浮現(xiàn)她的模樣。
他睜開雙眼,眼前人卻看不見任何人。
心底卻空缺著。
他想起來她想問,卻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為何出了家,為何離開了她,為何談心都不能說道你我,以他她來稱謂。
為何明知眼前人是心上人,卻只能問道:來者是誰?
若我未出紅塵,我非善男你非信女,我定答道:你的心上人。
且莫道阿彌陀佛,我且再問你一遍。
“來者何人?”
“思你久切之人�!�
借這場秋,他憶起了往事。
讓我慢慢來說與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