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宣成三年冬月初二,京城暴雪肆虐,鎮(zhèn)國公府的青石板路階上堆積著厚厚的雪層。</p>
秋水肩上罩了一件靛青色斗篷,她極快的進(jìn)了屋,又極快的關(guān)了門:</p>
“姑娘可知奴婢打聽到了什么?”</p>
“蕭冕回京了?”</p>
回話的女子正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卷烏發(fā)隨意用一根銀簪挽起,素面朝天,卻膚白如脂,眉目間靈秀婉然,書卷氣十足。</p>
“是,姑娘,容王回京了�!�</p>
陸輕竹面上一喜,粉藍(lán)色衣裙曳地間,她已走至了秋水身旁。</p>
“奴婢剛剛聽外面的人說,容王與玄涼一役大獲全勝,陛下龍顏大悅,今日直接在朝上封他為一品上將�!�</p>
話音剛落,陸輕竹眸子一亮。</p>
三個(gè)月前,玄涼不停騷擾邊境百姓,蕭冕親自帶兵出征,這三個(gè)月,陸輕竹日日惦念著,不僅焦心戰(zhàn)況,亦擔(dān)憂他的安危,如今蕭冕回京讓她的一顆心瞬間落回了肚子里。</p>
忽地,這抹亮光又瞬間湮滅。</p>
此情此景,若她能伴在蕭冕身側(cè)為他接風(fēng)洗塵該有多好。</p>
可惜,她于他而言,只是陸儀的妹妹,除去這層關(guān)系,便只是一個(gè)陌生人罷了。</p>
陸輕竹心上涌起一抹苦澀。</p>
五年之前,陸輕竹隨著哥哥陸儀去秋香樓品茶,蕭冕作為哥哥好友自然也在其中。</p>
那時(shí)蕭冕剛剛班師回朝,身上肅殺氣息還未褪去。</p>
他靜靜坐于長椅上,食指和無名指扣玩著竹紋杯,漫不經(jīng)心的睇過來一眼,瞬間便將陸輕竹的心擄了去。</p>
那天晚上,陸輕竹的夢里全是他。</p>
可第二天她便得知,他已有心上人,此人還是名滿京城的第一才女,忠勇侯府的嫡女殷千雪,二人郎才女貌,感情甚篤。</p>
她躲在鎮(zhèn)國公府哭了好幾天,最后決定將這抹感情藏于心底。</p>
她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無法靠近他。</p>
可七日之前,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p>
趁著蕭冕還在邊關(guān)之際,太子竟進(jìn)宮求娶殷千雪。</p>
陛下同意了。</p>
一個(gè)月之后,殷千雪便要入主東宮成為大彥的太子妃。</p>
這則消息讓陸輕竹重新燃起了希望,當(dāng)晚,她徹夜難眠,第二天眼下頂了兩圈烏青,被秋水嘲笑了夠。</p>
秋水見著自家姑娘一會兒緊皺小臉一會兒又舒展眉目,馬上便懂了她心中所想,出言提醒道:“姑娘,若是您想見容王,您為何不去求世子呢。世子與容王多年好友,每逢容王出征回朝第二日皆會與其一聚,您這次同往常一樣,央求著世子帶您一起去好了�!�</p>
陸輕竹心知此時(shí)只有這個(gè)辦法了,若是沒有哥哥,她與容王根本毫無交集。可眼下,她根本不想去央求哥哥。</p>
她的哥哥陸儀是大彥最年輕的宰府,不僅對自己要求嚴(yán)格,對她也嚴(yán)厲到近乎苛刻。</p>
三年之前,陸儀無意間發(fā)現(xiàn)自己對蕭冕的感情,厲聲喝止了自己,從此,陸儀再與蕭冕聚會,再不帶她。</p>
陸輕竹思索了片刻,還是因心中的渴望,艱難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p>
她戴上風(fēng)帽和暖耳,又罩上了一襲狐裘斗篷,極快地跑至了國公府朱漆大門前,目光焦灼地眺望遠(yuǎn)方。</p>
白雪茫茫之中,一輛雅致精美的馬車幽幽而來。</p>
那馬車以黑楠木為車身,四周墜以珠玉,駕馬之人乃是陸儀的隨侍豐牧。</p>
陸輕竹一喜,急忙迎了上去。</p>
她小跑至轎輦一側(cè),待馬車一停,徑自掀開幃幔,遞了抹燦爛的笑顏上去。</p>
“哥哥,你回來了!”</p>
朝冠耳熏爐中騰著淡淡的霧氣。</p>
四周寂靜,隔著薄薄的煙絲,陸輕竹瞧見松木坐板上的男人不緊不慢遞來了一抹視線。</p>
男人襲一身絳紫直綴朝服,腰橫玉帶,外罩豹裘大氅,墨發(fā)皆高挽嵌寶鎏金冠上,豐神俊朗,巍峨如山。</p>
這張冷峻面龐曾在陸輕竹的夢中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此刻竟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p>
一旁的陸儀似笑非笑的打斷了陸輕竹的呆怔:“你還杵在這里干什么?”</p>
話音剛落,陸輕竹瞬間回過了神,臉“轟”一下就紅了。</p>
她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福了福身,垂下眼睫柔聲道:“輕竹不知曉容王也在此,失禮了�!�</p>
蕭冕微微抬眸,溫聲道:“賢妹無需多禮�!�</p>
聲若清鴻,如山泉擊石,動(dòng)人心弦。</p>
聽罷,陸輕竹面上再次生起一絲羞赧,安靜的挪到一旁。</p>
陸儀輕笑:“容王,請�!�</p>
蕭冕頷首,身子微微前傾,徐徐下了馬車。剛一觸地,豹裘大氅夾著風(fēng)雪,在漫天冷寂中呼嘯。男人眉目皆霜,氣質(zhì)凜然,絲毫不受影響。</p>
陸輕竹掩下眸中的驚艷,垂眸跟在陸儀和蕭冕身后。</p>
她沒有想到,今日蕭冕竟隨著哥哥來府中了。</p>
過去五年間,蕭冕來鎮(zhèn)國公府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過去三年更是一次都未造訪過。</p>
陸輕竹兩只小手緊張的不由蜷縮了起來,上一次與蕭冕見面還是在一年前的宮宴上。</p>
他當(dāng)時(shí)正笑著接受大臣的敬酒,觥籌交錯(cuò)中,他眸光始終淡然溫和,于是在他側(cè)頭的間隙,她快速的瞥了他一眼。</p>
后來,二人再也沒有交集。</p>
思索間,前面兩道身影已經(jīng)穿過朱門,朝府中走去。</p>
陸輕竹急忙跟上,可兩人已經(jīng)進(jìn)了書房。</p>
書房處門扉緊閉,陸輕竹收回目光,隨意找了塊石凳一坐,吩咐秋水準(zhǔn)備了點(diǎn)茶水和點(diǎn)心,悠悠閑閑的品起茶來。</p>
殷千雪要成親的消息不知蕭冕知不知曉,他應(yīng)該很傷心吧。</p>
陸輕竹轉(zhuǎn)念一想,不管他知不知曉,他與殷千雪都沒有可能了。</p>
她想趁著今日蕭冕來府的機(jī)會,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因?yàn)橄乱淮卧僖娝�,已不知曉是什么時(shí)候了。</p>
等到門扉處有響動(dòng)時(shí),已過去了半個(gè)時(shí)辰。</p>
蕭冕從書房內(nèi)緩緩走出。</p>
男人五官輪廓分明,眼眸深邃似海,仿若從畫中走出的神祇。</p>
陸輕竹不禁攏了攏斗篷,將凍的發(fā)僵的小手藏在皮毛之下,擠出了一抹燦爛的笑顏,駐足在男人必經(jīng)之地等他。</p>
白雪皚皚之中,這抹粉藍(lán)身影格外突兀,卻又不容忽視。</p>
蕭冕腳步一頓,望向女子蒼白的面頰,見她立于檐廊下,堵住了自己向前的路,目光微微一挑,直直審視著她。</p>
一張楚楚可憐的面上帶著幾分緊張,瘦弱單薄的身姿在凜風(fēng)中輕顫,水眸卻極倔強(qiáng)的凝視著自己,好似做了什么決定。</p>
蕭冕微微蹙了蹙眉,隱約知曉這女子大概要講什么,面上的笑意淡了淡,同時(shí)周身一冷。</p>
“賢妹是有何事嗎?”</p>
陸輕竹因這抹冷意心上一滯,她柔聲道:“輕竹是想恭賀容王大勝歸來,聽聞……”</p>
蕭冕不疾不徐打斷她:“賢妹還有何事?”</p>
陸輕竹垂下了眼睫,心上漫起幾絲無措。</p>
蕭冕收了視線,淡淡道:“既然賢妹無事,那本王就先離開了�!�</p>
說罷,他直接越過陸輕竹,邁過了長廊,走進(jìn)了雪中。</p>
陸輕竹怔怔望著他毫不留情的背影,心上充滿苦澀。</p>
直到徹底不見他的身影才轉(zhuǎn)過身,卻見哥哥站在書房外不悅的凝視著她,也不知看了自己多久。</p>
他眉間擰了擰,一言不發(fā)直接進(jìn)了書房。</p>
陸輕竹平日里最怕的就是陸儀,此時(shí)見他這模樣,怯怯的跟了上去。</p>
兄妹一前一后進(jìn)了書房,陸儀往圈椅上一坐,抬眸便見著妹妹安靜的立在一側(cè),小臉上不時(shí)閃過幾縷慌張。</p>
陸儀皺了皺眉,冷聲道:“陸輕竹,你已不是稚子,如今已是個(gè)及笄的大姑娘,如何還能如此無禮的攔住容王去路?”</p>
“我……”</p>
陸輕竹自不敢說她今日是想向蕭冕表達(dá)自己愛慕之情,她也自知這番行為著實(shí)沒有閨閣女子的矜持,可她愛慕容王多年,如今他心悅之人快要成親,便想著表現(xiàn)一番,興許能入了容王的眼。</p>
陸輕竹不用說陸儀都知曉是何原因,不忍妹妹越陷越深,陸儀難得凝了一抹勸誡:</p>
“容王對你無意,若不是看在我的面上,只怕早已驅(qū)逐你離開了�!�</p>
他以為此番話一出,這個(gè)向來乖巧的小丫頭會慌亂的手足無措,可他的妹妹神色不見一絲變化,面上竟掛起了溫婉的笑,水眸中溢著一許淺暖的光:</p>
“哥哥,自從五年之前第一次見到容王,我便發(fā)誓此生唯他不嫁,我知曉他日理萬機(jī),自不會理會我這般兒女長情,我也知他心硬如石,心有所愛,可我也相信滴水石穿,鍥而不舍的道理�!�</p>
若這是旁的女子,此番幼稚空繆的話一出,陸儀只會淡然一笑,可面前這個(gè)神色篤定之人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他當(dāng)即沉了眉眼:</p>
“明日,我就會同母親商議你的婚事,莫要妄想,容王與你此生都不可能。”</p>
說罷,陸儀甩袖離去,留下陸輕竹呆站在書房里,黛眉緊蹙,愁容滿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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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王府邸,夜,戌時(shí)</p>
“王爺,徐大人與王大人來了。”書房外陳許喊道。</p>
聽到兩位好友名字,蕭冕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如今天色已晚,早過了二人休憩的點(diǎn),更何況一人是刑部侍郎,一人是宗人府府丞,明日都需上朝。</p>
蕭冕思索一瞬,放下手中狼毫,朝正廳而去。</p>
“不是說明日再聚?”</p>
徐易之和王子穆對視一眼,王子穆率先笑出聲來:“難道我們幾個(gè)就不能單獨(dú)找你喝酒?”</p>
恰好此時(shí),管家已端上兩壺清酒和三只白玉酒杯,王子穆迫不及待的接過給三人倒上,你來我往,兩壺清酒竟不多時(shí)便喝完了。</p>
蕭冕皮膚白皙,此時(shí)兩頰已浮上潮紅,一雙眉眼褪去了溫和,竟顯出鋒利來。</p>
“說吧,你二人今晚來究竟是所為何事?”</p>
見瞞不過他,徐易之挑挑眉,緩緩道:</p>
“殷千雪要嫁給太子了�!�</p>
王子穆一旁觀察著蕭冕的神色,見他眸色翻涌,嘆了口氣。</p>
外人或許不知,但他、徐易之、陸儀,都知曉這位皇帝五子,如今亦是一品上將的容王喜歡忠勇侯府的嫡女殷千雪,殷千雪容貌瑰麗,亦是京城第一才女,是京中眾兒郎的夢中情人。</p>
不僅蕭冕對她有意,太子更是對其一見鐘情,如今,陛下已下旨,殷千雪一月之后便會嫁給太子,成為東宮太子妃。</p>
知曉好友對于殷千雪的執(zhí)念,生怕他剛回朝不知曉此事,幾日后的慶功宴上鬧出什么事來,王子穆和徐易之商議著,今晚必須要前來旁敲側(cè)擊提醒好友。</p>
蕭冕嘴唇緊抿,眸色暗沉,這模樣讓二人看的一驚。</p>
王子穆這么多年也是看過來蕭冕和殷千雪的糾纏的,見他如今這副樣子,隱隱有些不悅,加之喝了點(diǎn)酒,肺腑之言便從他嘴里吐出:</p>
“這么多年來,忠勇侯府一直在你和太子之間徘徊抉擇,太子如今地位穩(wěn)固,你雖有赫赫戰(zhàn)功在身,卻無爭龍之心,殷家出了一位皇后,自然還想出一位,所以棄了你選了太子實(shí)在平常,只是這殷千雪如此選擇了,你也該為自己的婚事想想了。”</p>
眼看蕭冕神色越發(fā)危險(xiǎn),一旁的徐易之急忙笑道:</p>
“哲知,我認(rèn)為他說的有理,你已二十有四,大彥這個(gè)年紀(jì)的男子,孩子都有幾個(gè)了,你如今還是孑然一身,到底孤獨(dú),不若,我給你介紹門親事?”</p>
不知想到了什么,徐易之打趣道:“我看陸儀那個(gè)妹妹就不錯(cuò),這五年來,但凡我四人相聚,陸儀都會帶著她妹妹來,那姑娘看你的眼神溫軟崇拜,不吵不鬧,任誰看了都知曉她對你的心思,不若你就從了她,也促成一樁好事。”</p>
蕭冕已恢復(fù)如常,聽到徐易之所言,腦中又想起今日那女子攔住他一事,但他從未在意過此女子,只當(dāng)是陸儀的妹妹,所以每次都草草對視一眼,便不再關(guān)注。</p>
此時(shí)聽二人言語,漫不經(jīng)心的警告了二人一眼:“以后此事休要再提,他畢竟是陸儀的妹妹。”</p>
見他眼中當(dāng)真沒有一絲情誼,王子穆嘆了口氣,對陸儀這妹子他印象深刻,一是因其越來越出挑的面容,二是因其婉約安靜的性情,想到她對蕭冕的一往情深,感慨道:</p>
“真是郎心如鐵呀,她還送了我與易之香囊,專為震神驅(qū)乏之用,精雕細(xì)琢,好不細(xì)致,我與易之猜測,我二人不過是借了你的光,她本意是想給你,但怕你不接受,便每人做一個(gè),借他兄長名義送出。”</p>
蕭冕哂笑,早已沒有心思與二人開玩笑,神色淡淡的瞥過二人,冷冷道:“送客。”</p>
說罷,起身而去,毫不留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