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冬，十一月初三。</p>
天還未亮，陸輕竹已經(jīng)坐上了乘往寧安寺的馬車。</p>
因深山被霧靄籠罩，加之山路峻險易滑，陸輕竹的上山之旅并不輕松。</p>
馬車停在山下，剩下的路程需由陸輕竹和秋水自行攀爬。</p>
雖說在過去的五年中，二人早已習(xí)慣，卻還是花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到。</p>
兩人爬到山頂時，已有幾縷薄光從天際透了出來。</p>
陸輕竹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小聲喘了幾下，調(diào)整好呼吸后，朝矗立在山頂上的古寺走去。</p>
寧安寺距今已有三百年的歷史，一直居在深山之中，鮮為人知。</p>
陸輕竹五年之前無意中得知寧安寺許愿非常靈驗，懷著好奇來到了寺中。</p>
偶然與寺中的一位僧人熟悉后，那僧人透露這兒長年供奉著一位貴人，這位貴人曾經(jīng)是大彥的英雄，卻隨著歲月的流逝被人遺忘，陸輕竹聽了后心有不忍，便懷著虔誠之心為其供了一盞燈。</p>
供完燈后，那僧人說這位貴人是令妃娘娘，當(dāng)今容王的生母。</p>
從此后，陸輕竹每年都會來此。</p>
陸輕竹往前走著，不多時便看到寺前立著一位僧人。</p>
那僧人襲了一抹明黃袈裟，面上笑意真切：“姑娘，你們今日晚了半個時辰�！�</p>
語氣中并無苛刻之意，只是平靜的闡述一道事實。</p>
陸輕竹耳朵一紅，她不會承認(rèn)今日自己是故意遲到的。</p>
五年前，僧人無意中透露容王每年都會來此為令妃娘娘供燈，陸輕竹那時雖愛慕蕭冕，但蕭冕已有殷千雪，她并不想生出事端來，每次都會繞過他提前一個時辰來寺中，二人也因此從未碰上過。</p>
今日她故意遲到半個時辰，便是為了能與蕭冕碰上面。</p>
陸輕竹雙手合十，面上帶著歉意：“師父，今日有事耽誤了�！�</p>
僧人并未應(yīng)答，緩步朝古剎內(nèi)行去。</p>
陸輕竹靜靜地跟上。</p>
僧人領(lǐng)著陸輕竹來到了供燈房中，輕聲問：“姑娘今日為誰來點燈？”</p>
“為令妃娘娘。”</p>
聲音剛落，她的手中多了一盞琉璃長明燈。</p>
陸輕竹捏著火折子小心點燃燈芯。</p>
不消時，燈上燃起了一束橙黃色的燭火，一開始只是溫潤細(xì)膩的柔光，接著便是奔騰灼烈的火苗。</p>
陸輕竹將長明燈捧至供臺上。</p>
僧人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而后突然奇怪著喃喃：“他今日為何提前了一個時辰？”</p>
陸輕竹心下一跳，微微側(cè)身，順著僧人的視線看過去。</p>
殿外幾步遠(yuǎn)處，蕭冕立于幾合抱粗的銀杏樹下。</p>
眉目儒雅，面容冷峻。</p>
玄色錦袍在寒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晃動，衣袂翩飛之際睇來的視線清冷又孤傲，</p>
他遲遲未進(jìn)殿內(nèi)，雙手剪在身后。</p>
視線在陸輕竹的臉上逗留了幾秒，便將眸光挪移到了別處。</p>
陸輕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知他的眸光隨殿內(nèi)的燭火搖曳晃動著。</p>
“姑娘，您的紅綢貧僧已準(zhǔn)備好了�！�</p>
這是陸輕竹每年至此供燈的最后一步，在紅綢上用簪花小楷寫上心愿，掛于銀杏枝上，虔誠的期盼來年自己的心愿能夠?qū)崿F(xiàn)。</p>
她懂了僧人的意思，對著他頷首，與秋水走出了殿內(nèi)。</p>
天光微明，少女素面朝天的朝蕭冕靠近。</p>
蕭冕指尖不自覺的捻動了少許，斂下了雙眸。</p>
陸輕竹在蕭冕面前站定，柔聲道：“王爺�！�</p>
蕭冕淡然應(yīng)了一聲，問道：</p>
“賢妹怎會在此處？”</p>
聲音清冽溫潤，卻讓陸輕竹心上微微一緊。</p>
她今日提前半個時辰的目的便是為了下面那句話。</p>
陸輕竹屏住了呼吸：“輕竹今日來是為了祭奠令妃娘娘�！�</p>
話音剛落，蕭冕眸間微動。</p>
他望向陸輕竹，輕輕定在她頭頂?shù)哪侵Р綋u上。</p>
“哦？”蕭冕淡淡道：“是來祭奠令妃娘娘，還是在等本王？”</p>
陸輕竹微微一僵，很快面色如常道：“既是祭奠令妃娘娘，也是在等王爺�！�</p>
蕭冕輕笑一聲，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嘲諷。</p>
男人的眼神太有壓迫性，陸輕竹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xù)道：“王爺不問問輕竹原因嗎？”</p>
蕭冕仍是盯著那支步搖，步搖花式雅素，墜以珠玉，隨著女子抬頭的動作左右搖曳。</p>
“哦？”蕭冕漫不經(jīng)心道：“那賢妹可以告訴本王這是為什么嗎？”</p>
話里的隨意與懶散讓陸輕竹耳朵一紅，她知曉蕭冕已經(jīng)有些不耐，索性閉著眼睛，將五年來洶涌的感情全部告知給對面的男人。</p>
“因為輕竹愛慕王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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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樹旁有一張石凳，秋水已將那紅綢展開，陸輕竹潤開筆鋒，綻開濃墨，筆尖在接觸到紅綢時微微一頓，視線不由自主的跑到了殿內(nèi)的蕭冕身上。</p>
蕭冕跪在令妃娘娘的供燈前，脊背挺拔。</p>
陸輕竹隱隱約約聽到僧人含笑的聲音：“今日真是巧了，你十五年來風(fēng)雨無阻，那姑娘這五年來年年至此，供燈祭拜完后天光大明，她離去，你前來，從未碰過一面，今日她晚了半個時辰，你早了一個時辰，竟教你們遇見了�！�</p>
陸輕竹聽罷，不由想到剛剛那番場景，她將自己的心扉袒露完畢后，男人只是懶懶的瞥了她眼，繞過她直接進(jìn)了殿中，將她無視了個徹底。</p>
她咬了咬牙，筆桿慢慢劃動起來，而后，將那紅綢一卷，同往年的那些祈愿掛在了一起。</p>
秋水站在銀杏樹下，發(fā)現(xiàn)這滿樹的枝丫上全都是紅綢，在這凋敝的冬景中尤其奪目。</p>
她剛剛沒看陸輕竹筆下寫了什么，不由有些好奇道：“姑娘今年許的什么愿望？”</p>
陸輕竹溫聲道：“秋水，愿望說了就不靈了�！�</p>
秋水一愣，抬頭還想再問幾句，竟發(fā)現(xiàn)姑娘那張面頰紅彤彤的，不禁愕然的點了點頭。</p>
“我們走吧�！�</p>
陸輕竹又回頭看了一眼。</p>
蕭冕還在跪著，那道背影直得似張蓄勢待發(fā)的弓，隨時都有崩斷的危險。</p>
陸輕竹回了頭，不久，裊娜的身姿消失在了寧安寺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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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徹底放明，破開濃霧，幾縷暖陽溢了出來。</p>
蕭冕眨了眨眼，久跪的身軀肌肉僵硬，他卻渾然不覺，他怔愣盯著眸前的琉璃蓮花供燈上，那耀著的灼灼的火光。</p>
從前那火苗渺小微弱，蕭冕總是從早守到晚，直至那供燈徹底燃完，才施施然從拜墊上起身，如今這幾簇燭光勃勃生機，躍動著，興奮著。</p>
“師父，這是何意？”</p>
僧人也是有些驚訝，而后撫了撫眉，笑道：“老身也不知，這世間事難以言明，老身不敢妄言�！�</p>
蕭冕并沒有非要得到答案的偏執(zhí)，聞言，默了片刻，繼續(xù)跪著。</p>
那僧人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悠悠道：“興許是令妃娘娘喜歡剛剛那位施主，每年她來，她的燈都燃的極旺�！�</p>
蕭冕緩緩抬頭。</p>
僧人觸到蕭冕的目光，頭皮一麻，而后微勾唇角，靜默不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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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容易下山難。</p>
因路上的薄冰化成了積水，鎮(zhèn)國公府的馬車又在石階之下，陸輕竹和秋水下了石階之后鞋子和裙擺都沾上了污漬。</p>
陸輕竹平日喜愛干凈，平時出門時都會在轎輦中備著干凈的換洗衣物。</p>
可今早出來的倉促，秋水誤將衣物放在了陸輕竹的閨房中，所以此時就是再泥濘，她也只能忍耐。</p>
好容易馬車進(jìn)了城門，離鎮(zhèn)國公府還有一段距離，陸輕竹怕自己這身模樣回去會被府中的人傳到哥哥耳朵里，思索片刻便讓馬夫停了車，與秋水一同進(jìn)了西街的霓裳閣。</p>
霓裳閣算是大彥規(guī)模最大的成衣鋪子了，對于京城中的貴女們來說本來不算什么稀罕，可不知從何時傳言，這是太子經(jīng)營的店鋪時，霓裳閣竟一下子門庭若市。</p>
陸輕竹的衣物平時都是專人裁制，偶爾與周燕逛街時才會在鋪子里買上幾件衣物，今日情況特殊，她隨意在店鋪中挑選了一件桃紅色的襖裙準(zhǔn)備一會兒馬車中換上，剛付完錢，一雙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p>
陸輕竹轉(zhuǎn)過身去，撞上了一雙怒火洶洶的雙眸。</p>
面前的女子上身穿著一襲蜜合色大紅窄褃襖，下著百蝶陽花裙，面容極其艷麗。</p>
孟箏先是怒瞪了陸輕竹一眼，而后看向掌柜的：“我不是說過讓你們店鋪今日不要營業(yè)嗎？怎么，本姑娘的話不算話了？”</p>
掌柜的聽聞此言兩眼一黑，他們霓裳閣是正經(jīng)兒買賣，哪可能因著這姑娘一句話便不營業(yè)了。可又不敢惹這姑娘，一時敢怒不敢言。</p>
陸輕竹這時才明白過來情況，原來她是遇到紈绔子弟了。</p>
她聽周燕姐姐講過那些囂張跋扈，仗勢欺人的世家子弟的故事，卻從未見過，今日一見，也著實有夠震撼。</p>
陸輕竹很小的時候大概也是頑劣不堪的，但至八歲之后被哥哥帶在身邊教導(dǎo)，性子便變成了如今這般，如今乍一見如此張揚妄為的女子，不由有些好奇。</p>
她細(xì)細(xì)打量了面前女子片刻，這女子眼下的小痣愈加與那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對上了。</p>
陸輕竹試探道：“是寧國公府的孟箏姑娘？”</p>
孟箏輕笑：“是本姑娘，怎么了？”</p>
這聲笑意包括的意思太多，不屑的意味最濃。</p>
秋水一聽，剛要出言警告幾句，誰知姑娘竟攔住了她。</p>
陸輕竹面容帶笑：“既然今日霓裳閣不營業(yè)，那我便離開了�！�</p>
話音剛落，陸輕竹肩側(cè)的手緩緩松開。</p>
“以退為進(jìn)？”孟箏瞥了她眼，雙臂環(huán)胸：“真是個聰明的小娘子，知道我吃軟不吃硬。若是掌柜的有你這般有眼色，我何至于發(fā)這么大的火�！�</p>
掌柜的叫苦不迭，就差叫她祖宗了。</p>
陸輕竹神態(tài)自若，聲音柔和：“那這件衣服，孟箏姑娘準(zhǔn)備如何解決？”</p>
孟箏視線挪到眼前衣袍上。</p>
她平常最不愛穿的便是湘妃色的衣袍，總覺得過于粉嫩和矯情，她并不是非要這件衣服，只是覺得她作為寧國公府的嫡女，面子上過不去罷了。</p>
如今這女子如此識趣，倒是讓她的火去了七分，還有三分如何消不下去，單純的就是想找個茬，遂她聳聳肩，調(diào)侃道：“那就扔了吧。”</p>
言罷，陸輕竹神色從容，輕輕側(cè)首：“秋水，把這件衣服給扔了�！�</p>
秋水雖然不忿，但聽話的扔了。</p>
陸輕竹望向孟箏，“姑娘可滿意？”</p>
良久，孟箏“呵”了一聲，似是沒想到她那么干脆，曬曬：“滿意了。”</p>
陸輕竹頷首，笑道：“那我們走了。”</p>
留下孟箏皺眉望著陸輕竹的背影，久久不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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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這遭事，陸輕竹再沒有去買衣袍的想法了，垂首坐于馬車內(nèi)休憩。</p>
秋水給她奉茶，她一睜眸，便瞥見秋水幽怨不解的眼神。</p>
陸輕竹幾乎是立刻知道了原因，笑意盈盈：“秋水可是在好奇我為何有理還要退讓是嗎？”</p>
秋水點點頭，她自是不解的，但她侍奉在姑娘身邊，卻也從來沒有質(zhì)疑過姑娘的決定。</p>
陸清竹接過秋水遞來的杯盞，潤了潤嘴唇，輕聲道：“你可知剛剛那位姑娘的身份？”</p>
秋水搖搖頭。</p>
“她叫孟箏，小時候我曾隨哥哥去寧國公主見過她幾次。那時我們都只是個孩子，后來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面，長大后便沒有什么記憶了，但我卻經(jīng)常聽周燕姐姐講她的事�！�</p>
陸輕竹頓了頓，指尖捻了一塊酥餅咬了一口，“孟箏是寧國公府的嫡女，從小嬌生慣養(yǎng)，性子熾烈張揚，只要她喜歡的，想盡手段都要得到，即便吃了啞虧不久便會找回場子，可謂是瑕眥必報，仗勢欺人的京中一霸�！�</p>
“哦？”秋水面上劃過一抹驚奇，“小姐，您這么一說，我似乎也耳聞過她的事，有一年，她和福安公主同看中了一件瓔珞，福安公主怎么說也是珍貴妃與陛下千嬌百寵的寶貝，卻不僅沒有搶過孟箏，好像還被皇后訓(xùn)斥了一番�！�</p>
聞言，陸輕竹嘆了口氣：</p>
“這事我便無從得知了，我之前聽哥哥講過寧國公府的事兒。大彥重文輕武，自十七年前，武安侯被賊人構(gòu)陷冤死之后，文人士族把持了朝政。孟箏的父親寧國公之前是翰林院學(xué)士，后又任命為禮部尚書，如今還是太子太傅，幾十年間，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朝堂之上的官員與寧國公幾乎有扯不掉的淵源，就連哥哥都受過寧國公的教誨，對其尊敬不已。而寧國公府又一直擁護太子，太子如今如日中天，地位穩(wěn)固，一旦登基，寧國公府便會一飛沖天，不可動搖�！�</p>
秋水懂了，她似是沒想到寧國公府的影響力如此之大。</p>
陸輕竹笑了笑：“如今他們鋒芒正甚，沒必要自找沒趣，何況明日便是慶功宴，到時滿朝文武，家眷親屬匯聚一堂，若是今日鬧翻了，那我別說是與蕭冕多說幾句話，就是想安穩(wěn)度過恐怕也不行了�！�</p>
馬車內(nèi)的烤火爐熱氣蒸騰，少女的眸清亮狡黠，秋水不由看怔了，心疼道：“那姑娘作為鎮(zhèn)國公府的姑娘，受此委屈不難受嗎？”</p>
看到秋水的神色，陸輕竹心尖軟成一團，好笑道：“秋水，只是一件衣裳罷了，怎會委屈？哥哥曾經(jīng)教導(dǎo)過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妨，我并沒放在心上�！�</p>
秋水望著少女坦然自若的面孔，不由想到二人今早在寧安寺中的場景。</p>
銀杏樹下，姑娘大膽的行為，收獲的只是容王的無動于衷。</p>
姑娘表達(dá)了愛慕后，容王的眼神甚至都沒有變化。</p>
姑娘，為何您能對任何事都能想的明白，卻對愛容王這件事如此執(zhí)著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