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傘一扁舟(三)</p>
4</p>
白如黛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寢宮的,滿腦子都是蕭入云要寵幸她。</p>
滿宮的宮人就看她焦灼地來回踱步,瘋狂踱步,口中念經(jīng)似得,“怎么辦、怎么辦……”</p>
決定好進宮時,她不是沒有這個準備,可臨到要實踐的關(guān)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p>
玉竹待要安撫她幾句,御前的內(nèi)侍官忽然抬來了天子的駕輦,上頭鑾鈴經(jīng)風(fēng)而動,響徹整個宮廷,唯恐旁人不知道,白如黛將要被天子寵幸了。</p>
內(nèi)侍官笑瞇瞇,“陛下口諭,叫娘娘不必心急,幾時醞釀妥當(dāng),幾時前往帝殿也不遲�!�</p>
玉竹趕忙替白如黛應(yīng)下。</p>
等送走了內(nèi)侍官,回過頭來,但見他們的娘娘原地扎了個馬步,氣沉丹田,凝神于胸,臉上的惶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視死如歸的松弛。</p>
簡單來說,她想開了。</p>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白如黛收勢,沉著地問玉竹,“以你對天子的了解,今晚過后,他能把藏書閣送給我嗎?”</p>
“……”玉竹信了,這位娘娘是真的熱愛讀書。</p>
說是想開了,還是磨蹭到了半夜。</p>
如意聽見鑾鈴響聲,出殿來迎,劈頭蓋臉嗔怪道:“娘娘好大的排場,竟讓陛下等了……”</p>
話說一半,看見了白如黛的模樣,后半句怎么也說不出來了。</p>
她原以為,奸相的女兒該是一副趾高氣昂的刻薄相,不曾想從駕輦上爬下來個小可愛。</p>
那白軟的臉頰,那圓溜溜的清澈大眼……</p>
如意偃旗息鼓,還有點自責(zé)。</p>
白如黛來前聽玉竹說了,說御前有位近身女官,名喚如意,最是雷厲風(fēng)行,脾氣上來,天子都得被她數(shù)落兩句。</p>
她看似鐵石心腸,實則是刀子嘴、豆腐心。</p>
白如黛乖乖道:“見過姑姑�!�</p>
如意的自責(zé)加了倍,心說退一萬步講,天子作息那么規(guī)律,難道就沒有錯嗎?</p>
她挽住白如黛,溫聲問道:“陛下的起居習(xí)慣,玉竹可有跟娘娘交代過?”</p>
白如黛點頭。</p>
“娘娘進去吧,”如意挑開通往內(nèi)殿的珠簾,“動作務(wù)必要輕。”</p>
白如黛記住了。</p>
于是蕭入云倚在榻上,就見一個身影弓腰塌背,攝手攝腳,鬼鬼祟祟,像極了迷路的小賊。</p>
內(nèi)殿燈火只留了幾盞,光線晦暗。</p>
蕭入云一言不發(fā),看著這個身影摸索著,從自己眼前路過了,直奔盡頭的龍床。</p>
白如黛俯身,對著面前空無一人的龍床小聲喚道:“陛下�!�</p>
蕭入云:“……”</p>
“陛下?”</p>
久聽不到回答,白如黛往床上摸去,才發(fā)現(xiàn)床上沒有人。</p>
是故她身子一側(cè),茫然四顧,一邊喚道:“陛下,是要跟臣妾捉迷藏嗎?”</p>
蕭入云:“……”</p>
他很是懷疑,如果一直不出聲,這個“睜眼瞎”何時才能看見他。</p>
答案是很久。</p>
她將整個內(nèi)殿都摸索遍了,就是沒想過回頭看看來時經(jīng)過的軟榻。</p>
她氣餒地環(huán)抱住一根床柱,小聲道:“什么嘛,巴巴叫我來,自己又玩失蹤�!�</p>
蕭入云:“……”</p>
她:“難道還在為以前的事情生氣?所以故意捉弄我,真真是個小氣鬼�!�</p>
蕭入云:“……”</p>
一會兒,她又給自己打氣:“白如黛!不要慌,睡一睡天子你不虧的�!�</p>
蕭入云:“……”</p>
蕭入云曼聲道:“是啊,聽說朕這般姿色的美人,在翠華樓叫價千兩一夜,愛妃上次給的訂金,怕是不夠。”</p>
白如黛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循聲回頭,差點起跳,著急忙慌躥過去。</p>
“陛陛陛陛陛下!”</p>
冥暗中,那修長的身影支著頭,慵懶靠在榻上軟枕。白如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手中似是把玩著一物,不時折射出一抹光亮。</p>
蕭入云換了個姿勢,“一整日過去了,愛妃口吃的癥候還沒痊愈嗎?”</p>
“……”白如黛努力咽了咽喉嚨,“回陛下,已、已經(jīng)好了。”</p>
蕭入云笑了聲,道:“過來�!�</p>
“……”白如黛謹慎湊到榻前,光亮在骨肉分明的手上靈活一閃,轉(zhuǎn)而落到了她的發(fā)間。</p>
是一支金光璀璨的鳳釵,粗略估計有兩斤重,白如黛的腦袋給墜地歪了歪。</p>
“朕跟前的女官教育朕,初次給姑娘家送禮物,洗發(fā)所需不成體統(tǒng)不說,也不顯厚重。</p>
“這是尚珍局花了一日,從庫房里找出的最厚重之物,還望愛妃不要嫌棄。”</p>
白如黛哭笑不得,“謝主隆恩�!�</p>
蕭入云點了點頭,垂眸打量她。</p>
想她也同其他人一樣,進宮之前被規(guī)訓(xùn)過,接受了天家禮儀的教導(dǎo),方才剛進門時那份旁若無人的自在,到了自己面前蕩然無存,只�?贪宓木兄�。</p>
然而,眼眸中還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狡黠和靈動,彰示著,這是一個不服管束的生動靈魂。</p>
因為二人處于昏暗,皮囊模糊不清,所以眼眸中的雪光便越發(fā)容易暴露心底事。</p>
蕭入云淡然道:“夜深了,該睡了�!�</p>
幾乎是話音剛落,那兩點眸光狠狠一悸,慌張之色一覽無遺。</p>
蕭入云:“怎么,愛妃先前不是還信誓旦旦,要點朕為你唱小曲嗎?包夜的銀兩還存在朕這里,想翻臉不認賬了?”</p>
白如黛顫聲道:“臣妾……”</p>
“負了翠華樓的美人最多被罵兩句薄幸,負了朕可就是欺君的死罪了,你要想好。”</p>
白如黛破罐破摔地叩首,“臣妾愿意受罰。”</p>
余光瞥見,天子的袍角落在她身側(cè),銀華灼灼,如流動的云霧。</p>
白如黛一個恍惚,天子已離開軟榻走遠,“就罰你在這榻上睡一夜。”</p>
白如黛錯愕。</p>
她直起身,看著那修竹般的背影,難以置信,天子就此放過了自己。</p>
虧得方才那一瞬間,她連床上用什么法子自己才不吃虧都想好了。</p>
5</p>
蕭入云安然臥于厚褥軟枕,隔著嚴絲合縫的床帳,他聽見窸窣的響動,就在自己床前徘徊。</p>
看來有些人,天生的不識好歹。</p>
他:“看上朕的床了?”</p>
他驟然出聲,白如黛一個激靈,正不知該如何開口。</p>
隔著帳子,她道:“臣妾適才有話,還未說完�!�</p>
蕭入云:“簡短些說。”</p>
“臣妾想起,陛下日間還病著,現(xiàn)下可大好了?”</p>
蕭入云:“無須假客套,再簡短些�!�</p>
“……”白如黛心虛道:“臣妾斗膽,想向陛下求個恩典�!�</p>
蕭入云:“憑什么?”</p>
“……”白如黛被他問住了,艱難地道:“不能……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嗎?或者看在臣妾答應(yīng)替陛下保密的份上?”</p>
帳內(nèi)的天子默了默,問她:“白如黛,你屬相為何?”</p>
“猴!”白如黛忙道,“臣妾的八字早已上報過,跟陛下的特別合!”</p>
“這樣么?”天子不咸不淡,“竟是朕想多了,朕還以為愛妃屬蛇�!�</p>
白如黛聽出來了,天子在罵她。罵她打蛇隨棍上,是個會見風(fēng)使舵的。</p>
驀地,床帳被挑開,露出蕭入云故作不悅的臉,“勇于敲詐天子,你也算是位人才。想要什么恩典?”</p>
白如黛滿懷期望,“臣妾想去藏書閣讀書!”</p>
“不允�!�</p>
白如黛頓時失望,哀嚎道:“為什么呀?”</p>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帳后半掩的鳳眸彎了彎,“因為朕是個小氣鬼�!�</p>
“……”白如黛頹然垂頭,一步一步挪離龍床,回到天子指派的那張軟榻,爬上去,背對龍床抱緊自己。</p>
帝殿之內(nèi),縈繞得全是天子身上同樣的清冷香氣,極為安神。</p>
白如黛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p>
這已是她睡得最不踏實的一覺,夢中還在想主意,跟天子戰(zhàn)斗。</p>
良久,龍床垂沉的帳子被挑開,蕭入云坐起來,一言難盡地盯視這一團囈語的背影,隨后披衣走出。</p>
路過軟榻,蕭入云看了看地上被踹掉的薄被,又看了看榻上蜷縮的人。</p>
他彎腰,兩根手指將薄被捏起,面無表情一拋,白如黛從頭到腳被捂了個嚴實。</p>
她“哼唧”了聲,兩條胳膊掙扎著伸出被外,香甜地進入了新一輪夢境。</p>
蕭入云默立看她片刻,突然沉下臉,把她被子搶走扔回了地上。</p>
他睡不好,她也別想睡好。</p>
*</p>
后半夜,停歇未幾的雨又瀝瀝下了起來。</p>
如意守在外殿,見天子走出來,不由嚇了一跳。</p>
“陛下怎么起身了?”</p>
蕭入云壓根沒睡,“雨聲吵擾,睡不著�!�</p>
如意挑眉,看向幽暗的內(nèi)里,“確定是雨聲?我把娘娘叫醒送回去吧�!�</p>
“不必�!碧熳诱f完這一句,便不再言語,接過宮人遞來的手爐,步出殿外。</p>
潮濕的雨氣撲面而來,他剛要走上長廊,被如意一把拽住,“燒才退下去,作死別當(dāng)著我的面�!�</p>
蕭入云后退半步,又強行被她在肩頭壓了件氅衣。</p>
蕭入云輕聲抱怨:“要喘不過氣了。”</p>
如意一語中的,“那是你心事重,與我有什么相干?”</p>
“……”蕭入云只得閉了閉眼,默默將胸腔里的淤堵忍下。</p>
半晌,他眼神恢復(fù)清明,問道:“晉州那邊有消息了嗎?”</p>
如意:“還沒有�!�</p>
蕭入云又是半天不說話,靜靜望著眼前雨幕,宮燈曖昧不明,黑夜如墨,銀絲如針,殿宇鬼影重重。</p>
最高聳那一幢,突兀地冒出一叢重檐,在雨中暈成一團濕影。</p>
那是摘星樓。</p>
對面就是藏書閣。</p>
一個看上去就不愛讀書的人,突然說想讀書,必有不可告人的隱情。</p>
蕭入云:“出入藏書閣的令牌,還有嗎?”</p>
如意訝然,“有是有的,只是得花些功夫找找。那地方陛下不是不愛去嗎?嫌陰氣重。怎地又想去了?”</p>
蕭入云笑而不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