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季中臨一個頭倆大。他和沈一凝的事兒怎么就說不明白了呢。別人明不明白的無關(guān)緊要,沈一凝對象不能誤會。</p>
他從沈驢蛋家里出來,天都快黑了,問了問街上村民,串來串去的終于回到沈衛(wèi)軍家。</p>
一屋子人坐炕頭上,等他回來開飯。</p>
季中臨看了看,沒看到沈一凝。他也沒問,坐下吃飯。</p>
沈衛(wèi)軍一家也沒問他怎么處理的沈驢蛋,好像怎么處理隨他便。</p>
快吃完飯的時候,季中臨對沈連德說:“叔兒,明天中午你把那個叫什么大有的喊過來,我有話跟他說�!�</p>
沈連德說:“行,我明天把他叫過來。一凝被她爹打成這樣,李大有也該過來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p>
季中臨想了想,又說:“叔兒,嬸兒,明天中午你們都回來,幫忙做個見證。我真沒欺負沈一凝,這事兒衛(wèi)軍也清楚,是吧,衛(wèi)軍?”</p>
他轉(zhuǎn)頭看沈衛(wèi)軍。</p>
沈衛(wèi)軍聞言,本來要點頭的,可一想到沈一凝的慘狀,想到二大爺說她苦,他那顆頭怎么也點不下去。</p>
“衛(wèi)軍?”季中臨叫他。</p>
“啊?”沈衛(wèi)軍端起自己的碗,“我吃完了,臨哥,你慢慢吃�!�</p>
沈一凝沒吃晚飯,她歪頭趴在屋里的炕上,右眼的眼淚流進左眼,再從左眼一起流出來,打濕枕頭。</p>
這是沈衛(wèi)軍兩個妹妹的屋,十二歲的小草和九歲的小梅,小草還是沈一凝班上的學(xué)生。</p>
沈一凝初中畢業(yè),考上高中的那一年,她娘死了,她沒了學(xué)上,但因為學(xué)習(xí)太好,校長讓她接她娘的班,當(dāng)了民辦小學(xué)老師。</p>
學(xué)校只有五個老師,五個班級,一年級到五年級。沈一凝包攬五年級的所有課程,識字、算術(shù)、畫畫、唱歌,反正她會的都給學(xué)生教。</p>
一個月工資五塊錢。四塊五都要上交給沈驢蛋。她用僅剩的錢托去鎮(zhèn)上的人幫忙買牙膏,牙刷,肥皂。</p>
大家伙都說她太要干凈,她總覺得這是自己最后的體面。</p>
小草和小梅吃完飯回到屋里,小草手里握著一個玉米餅子,爬到炕上問沈一凝:“老師,吃塊餅,好不?這餅里摻了白面,軟著呢�!�</p>
沈一凝起不來,也沒胃口吃飯,“小草吃吧,小草替老師吃。”</p>
小草忽然哭了,“我讓我哥去打你爹,你爹真壞�!�</p>
沈一凝含著淚,伸出手握上小草的手,“小草,請你哥去老師家里,把我的牙刷牙膏肥皂拿來好不好?我想干干凈凈的�!�</p>
哪怕下一秒死,也要做干凈的鬼。這是她的執(zhí)念。</p>
“我去找我哥�!毙〔輿_出屋子,去找沈衛(wèi)軍,迎面撞上季中臨。</p>
季中臨問:“你老師還好吧?”</p>
小草哭著說:“老師要洗臉?biāo)⒀�。�?lt;/p>
季中臨:“......”這時候,還挺能講究。</p>
“首長哥,你能去老師家里把她的牙膏牙刷還有肥皂拿來嗎?”小草擦一把眼淚,望著他。</p>
外面烏漆嘛黑,屋里雖然點著煤油燈,一燈如豆,也不亮堂。</p>
這會兒季中臨不愿意再去一趟沈驢蛋家,那個破院子,晦氣的很。</p>
他說:“我還有根新牙刷,給你老師用,牙膏肥皂就用我的吧。她那個爹,跟死了沒人埋似的,我是一眼也不想看他了�!�</p>
季中臨回到東屋,從行李箱中找出一根新牙刷,又拿了條干凈毛巾,讓小草帶給沈一凝。</p>
他洗漱完,躺在木板床上,心里五味雜陳,翻來覆去到大半夜,還是睡不著。</p>
院子里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p>
季中臨坐起來,透過窗戶,借著月光,看見沈一凝穿過院子,打開院門,走出去。</p>
大半夜的,出去干什么?</p>
該不會又要尋死?</p>
季中臨急急忙忙套上褲子,穿上外套,推開屋門,跟出去。</p>
柴火垛后傳來低低的抽泣聲。</p>
季中臨腳步一頓,知道是沈一凝在哭,他遲疑片刻,還是走過去,“沈一凝?”</p>
沈一凝坐在柴草上,嚇得一抖,抬頭,胡亂擦眼淚,哽咽道:“你怎么還不睡覺?”</p>
季中臨往她身邊一坐,隔開一個人的距離,“大半夜的,你哭什么?比裝神弄鬼的還嚇人。”</p>
“我疼�!鄙蛞荒曇艉苄�,她確實疼的睡不著,抹了草藥膏,后背火辣辣的像在火上烤,又不敢翻身,躺的僵硬,只好起來。</p>
季中臨不擅長安慰人,想想自己小時候因為太皮,也沒少挨打,但沒被家長往死里打過,“疼就哭,哭的頭暈眼花,跟打麻藥似的,可能就沒那么疼了�!�</p>
這說法很奇特,惹得沈一凝偏頭,目光直直地望過去,眼里跳著月亮灑下來的光,唇瓣微張:“季中臨?”</p>
那聲音溫柔清淺,像一根羽毛毫無防備的掃過心臟,難以忽略的酥麻微癢。</p>
季中臨怔忡了一瞬,“嗯?”</p>
沈一凝問:“你的名字是哪三個字?”</p>
“季節(jié)的季,中國的中,光臨的臨。”他感覺自己回到小學(xué)階段,認真回答老師的問題。</p>
沉默片刻,沈一凝鄭重地說:“季中臨,對不起。誣賴你是我不對,請你原諒我�!�</p>
道歉來的猝不及防,季中臨一時語塞。</p>
“我還要謝謝你,救了我。”沈一凝頓了頓,“兩次�!�</p>
“你跟著我出來,是怕我又尋死嗎?”</p>
季中臨沒吭聲,心想她還挺聰明。</p>
沈一凝說:“你一次兩次的救我,我不會再死。許多年以后,再看今天的遭遇,或許都是小事一樁。所以,我要活到很多年以后�!�</p>
“你早這么想,也鬧不出這么多事�!奔局信R撈出政委那套說法,“之前你犯了嚴(yán)重的投機倒把主義,極大擾亂我的身心秩序。”</p>
“敵我問題從嚴(yán),人民內(nèi)部問題從寬;在人民內(nèi)部問題中,批評自我批評從嚴(yán),黨紀(jì)、政紀(jì)、法律處分要分別情況,酌量從寬,必須嚴(yán)肅與謹慎相結(jié)合�!�</p>
“好在我及時撥亂反正,念在你是初犯,我也懶得跟你計較了�!�</p>
滿天星輝,風(fēng)過林稍,靜謐祥和的深夜,英俊爽朗的寸頭小伙子,之前嘴里左一個“你他媽”,右一個“扒你皮”,現(xiàn)在背起了嚴(yán)肅的政治文選。</p>
沈一凝聽完之后,態(tài)度不夠嚴(yán)肅,覺悟有待提高,忍不住輕聲笑了一下,原因是沒料到被扣上一頂投機倒把的帽子。</p>
“你笑什么?”季中臨批評,“沈一凝同志,你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就不能嚴(yán)肅一點點,認真一點點嗎?”</p>
沈一凝立即表態(tài),“一切投機倒把的活動,實際上都是資本主義勢力的復(fù)辟罪行,是一種敵我性質(zhì)的矛盾。必須同它劃清界限,堅決進行斗爭。但是,從這次運動中揭露出來的問題看,有投機倒把行為的人,情況很復(fù)雜,情節(jié)的輕重差別也很大�!�</p>
“是不是在處理的時候,要進行全面分析?”她小心翼翼的問。</p>
季中臨心想這老師口才不錯,“那你分析,我聽聽�!�</p>
沈一凝想了想,說:“我因為承受封建包辦婚姻的迫害,反抗無果,一時意識麻痹選擇輕生。在被你救起后,心態(tài)不穩(wěn),雜亂思想作祟,做出不明智之舉。接下來的事情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已非個人行為所能控制�!�</p>
好半天,季中臨才點點頭,表示認可她的說法。</p>
他忽然來一句:“草蛇灰線是什么意思?”</p>
“意思是事物發(fā)展有線索可尋。”沈一凝教五年級語文,一邊教一邊自己學(xué),這幾年把詞典、毛主席語錄、鎮(zhèn)上發(fā)給學(xué)校的報紙,只要是有文字的,都翻爛了。</p>
她記性好,看過幾遍,基本上能記住。</p>
沈一凝有些意外,“你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p>
“我能不知道嗎��?我在考你呢�!彼励喿泳褪亲煊病�</p>
季中臨初中畢業(yè)就去參軍了,他沒畢業(yè)之前學(xué)習(xí)也不用功,在軍隊大院里天不怕地不怕,稱王又稱霸,不管比他大的孩子還是小的孩子,誰不服,要么勸服要么打服。</p>
大院里他的狗腿子都快編成一個排了。</p>
他爸一看這哪行,剛畢業(yè)就給送軍隊收斂脾性去了。</p>
在部隊,他也膽大,開飛機,別人不敢上,他第一個上。在海南島成功擊落一架美國偵察機,立下大功,成為功勛飛行員。</p>
季中臨站起來,拍拍褲子,“太晚了,睡覺�!痹僬f下去,容易暴露不學(xué)無術(shù)的本質(zhì)。</p>
沈一凝背疼,手撐著地,慢慢起身,扯到傷口,“嘶嘶”抽氣。</p>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給她一個向上的力,將她拉起來。</p>
“謝謝�!鄙蛞荒吐曊f,看見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像星星一樣發(fā)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