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年前，淺水鎮(zhèn)。</p>
七月，茉莉采摘時節(jié)。</p>
摘滿最后一筐茉莉花，剛巧是五點整。</p>
“阿晴，收工了�！崩习宄岳蚧▍怖镒钚�、最瘦弱的身影喊道。</p>
茶簍的重量通過兩條細細的編織袋子壓在肩膀上，盛晴佝僂后背，摘下茶簍抱在懷里，慢吞吞地過去將茉莉花倒在簸箕上。</p>
茉莉混合著三伏暑氣，馥郁的清香如牛奶般潑出，在空氣里氤氳擴散，久久縈繞。</p>
“辛苦了，”老板黝黑的臉上汗水直流，笑瞇瞇地對盛晴說，“這是工錢�！�</p>
肩膀上的酸痛還沒消失，盛晴抿了抿嘴唇，接過那張沾著汗水的綠色鈔票，禮貌說道：“謝謝�！�</p>
然后紋絲不動。</p>
老板愣了一下：“趕緊回家吧？”</p>
盛晴摘掉遮陽的草帽，露出一頭宛若淋過雨般濕漉漉的頭發(fā)，黑黢黢的眼珠盯著在草棚里吃晚飯的工人，小聲祈求：“旭叔，讓我留下來吧，晚上曬茶我也能做�！�</p>
老板笑瞇瞇拒絕：“我們不缺人啦�！�</p>
盛晴攥了攥拳頭，繼續(xù)給自己推銷：“我晚飯吃得很少，給我九十，不……八十，八十元就行�！�</p>
老板摸了摸下巴思考。</p>
現(xiàn)在是采茉莉的好時節(jié)，一位白晚班都做的工人是一百二十塊一天，而盛晴只要八十塊錢，一天省四十，十天就是四百。</p>
他心思活泛了，但又想到她那位跋扈不講理的后媽，連忙搖搖頭：“我們這里人手確實足夠，你可以去碼頭看看。”</p>
話已至此，盛晴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又禮貌地道了聲“謝謝”，準備回家。</p>
盛晴很缺錢。</p>
她馬上就要讀高二了，但是爸爸和后媽想讓她出去打工賺錢給弟弟娶老婆，哪怕今年弟弟才八歲，而她的成績總保持在年級前十。</p>
她喜歡上學，因為老師說知識能改變命運。</p>
一年的學費是一千五元，每個月伙食費三百元，再加上一些學雜費，這個暑假她得賺到兩千五才行。</p>
可是茶圃一天只有五十的工錢，假期又只有一個月，碼頭那里的人嫌棄她長得太小沒有力氣，也不肯給她活做。</p>
想想這愁人的學費，她那張被太陽和熱氣蒸得紅撲撲的小臉都要皺成一坨米糕。</p>
一顆裝滿愁苦的小心臟七上八下，十分苦惱，旋即又想到只寫了一半的暑假作業(yè)，她不敢磨蹭，腳底抹了油一般一路向家小跑。</p>
跑到門口，又猛然停住腳步，左顧右盼。</p>
——手里的五十塊錢成了炸彈。</p>
她害怕后媽將它搶過去，想給它藏到某個隱秘的地方，但又怕被人拾走。</p>
左右猶疑著，最后將五十塊錢折了又折攥在手心里，深吸口氣，推開家門。</p>
“阿姐回來啦！”妹妹盛佳正帶著弟弟蹲在院里撅蚯蚓。</p>
盛晴緊張極了，喉嚨里倉促地“嗯”了一聲，連忙腳下生風回到房間，將鈔票夾在物理書里，又將物理書堆進書堆里。</p>
確保天衣無縫地保存了財產(chǎn)，才敢松口氣。</p>
“小騷蹄子又去哪里野了？”后媽王蘭一手叉腰一手拎著鍋鏟，在廚房里操著大嗓門喊，“跟你短命鬼死媽一樣就知道往外跑，也不曉得做菜。”</p>
盛晴接水洗了下臉和手臂，趕緊回答：“就來�！�</p>
“ 你去哪了？”王蘭問。</p>
盛晴一邊擇青菜一邊撒謊：“和阿敏上山來著�！�</p>
王蘭“嘖”了一聲：“都十六了還天天玩兒，等你阿爸回來我就喊他帶你上工，賺了錢交給我攢著給你弟弟娶媳婦�！�</p>
盛晴沒吱聲。</p>
她不敢頂嘴，因為頂嘴不會有任何作用，搞不好還會挨一頓揍。</p>
他們家很不富裕，只有山下一小塊耕地和爸爸一個壯年勞動力，一家五口都靠爸爸出海打魚養(yǎng)活。</p>
平日飲食除了一些魚類也少見葷腥，如若有，也是優(yōu)先給弟弟吃。</p>
今天王蘭宰了一只雞，半只存進冰箱，另外半只燉了土豆吃。</p>
只不過餐桌上那碟菜里，土豆堆里零星散著幾塊雞肉，而弟弟的小碗里雞肉堆成小山。</p>
盛晴對此等不公平的待遇司空見慣，夾了兩塊肉到盛佳碗里，自己又默默夾一塊配粥飯吃。</p>
王蘭則追著寶貝兒子身后喂他吃飯。</p>
弟弟是盛家唯一的男丁，爸爸后媽將他當成眼珠子似的寶貝著，平素就是這座小院里的小皇帝，被慣得不成樣子，越有人捧著越刁蠻。</p>
一會兒繞過來打盛晴幾下，一會兒又拎著玩具錘盛佳兩下，然后又吼又叫，發(fā)出的尖細叫聲無異于酷刑。</p>
“阿旺，快來吃飯�！蓖跆m對兒子脾氣很好。</p>
盛旺好不容易吃了一口，又吐了出來。</p>
最后也不知道王蘭拿什么穩(wěn)定住了盛旺吃飯，雞飛蛋打才結束。</p>
晚飯過后，盛晴主動去洗碗筷，又沖了個涼，準備安心去寫作業(yè)。</p>
走回客廳，就看到盛旺坐在地上天女散花似的撕著紙。</p>
她心里咯噔一下，蹲下?lián)炱鹨黄纯�，頓時腦子嗡了一聲，她從弟弟手里將紙搶過來：“你怎么撕我作業(yè)？”</p>
土皇帝見姐姐變了臉色，精明的小眼睛轉了一圈。</p>
小時候，妹妹不懂事也會撕她東西，但都會被媽媽揍一頓，叫妹妹給自己道歉。</p>
如今媽媽去世了，后媽又生了兒子，全家人都無條件站在弟弟這邊兒，知道自己兇他也沒用，盛晴一邊撿起地上的碎紙一邊說：“以后不準這樣了�！�</p>
這是她的作文，語文考試夸她文筆好，因此她寫得特別用心。</p>
還打算上學給老師看呢。</p>
她將七零八落的紙放在桌子上，轉頭去找膠水，身后，小皇帝突然毫無預兆地哭起來。</p>
張著大嘴哭聲嘹亮，王蘭立馬被吸引過來，抱著寶貝兒子邊哄邊問：“怎么了寶貝兒？”</p>
小皇帝抬手一指盛晴：“大姐打我�！�</p>
盛晴：“？”</p>
“我沒有，”她蒼白地辯解，“是弟弟先撕了我的作業(yè)�！�</p>
“幾張破紙撕了又怎樣？”王蘭說，“你弟弟開心不就行了�！�</p>
撕錢也開心，你怎么不讓他撕呢？</p>
盛晴只敢腹誹，小聲替自己辯解：“可這是我作業(yè)�！�</p>
王蘭這次終于明白她的意思了，將盛旺放回地上，語氣拔高：“你還想上學？”</p>
盛晴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腰板挺得直直的：“對，我要讀書，讀書才能有出息�！�</p>
王蘭怒目圓瞠，步步逼近，食指指著盛晴的鼻尖罵道：“女孩子讀什么書，讀多少書不還都是賠錢貨�！�</p>
盛晴：“讀了書我就可以自己賺錢。”</p>
王蘭“嘖”了一聲：“你弟弟還要娶老婆，我們家里哪有錢供你讀書。”</p>
盛晴：“不用你們供，我自己賺錢！”</p>
話音落下，王蘭的臉色變了下。</p>
盛晴心里暗叫不好。</p>
“出去做活了？”王蘭這才聞到盛晴身上那股茉莉花香味，八風不動道，“錢呢？”</p>
盛晴咬了咬嘴唇：“沒……我沒干活，也沒錢。”</p>
下一秒，“啪”的一聲，一個巴掌落在臉上。</p>
王蘭肥肉橫行的臉上更添幾分戾氣：“我問你錢呢？”</p>
她生了兒子，給蘇氏家族“傳宗接代”，在這個家里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想打一個人抬手就打，想要錢也必須交出來。</p>
剛剛那一巴掌已經(jīng)在盛晴臉上留下清晰的指痕，她感覺右耳嗡嗡直響，人也暈暈的。</p>
可把錢交出來，就什么都沒有了，雖然50塊錢遠遠解決不了整個學期的學費，但她不能放棄，她知道一旦自己放棄，就一點希望都沒了。</p>
“我沒錢�！�</p>
面對高大壯碩又兇狠的后媽，盛晴身體往后縮了縮，嘴上依舊不服軟。</p>
王蘭被挑戰(zhàn)了權威，怒火中燒，不由分說的又一巴掌扇在了盛晴臉上。</p>
右臉瞬間腫成饅頭。</p>
妹妹嚇壞了，躲在臥室門口蜷縮起來，弟弟卻看熱鬧似的拍手叫好。</p>
弟弟和王蘭一樣，是吸血鬼，是惡魔。</p>
“再問你一次，交不交？”</p>
王蘭下最后通牒。</p>
“不交！”盛晴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朝她大吼了一聲。</p>
一向膽小聽話的繼女居然長本事了，王蘭愣了一下，被盛晴一把推開。</p>
臉上疼，耳朵疼，胸口也酸酸的，憋屈。</p>
盛晴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顧著運動兩條瘦弱的腿往外跑。</p>
可是能跑去哪里呢？</p>
阿媽去世了，外婆也不在了，爸爸自從娶了后媽就不再對自己好了。</p>
沒有人給她撐腰，她只能靠自己掙一條活路出來。</p>
“你別想再上學了！明天就去給我打工�！�</p>
身后是王蘭催命一般的聲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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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晴一路小跑。</p>
崎嶇陡峭的山路在她腳下猶如平地，月色的渲染下宛若銀河。</p>
她逐漸感覺身體輕松，越跑越快，如游魚般穿梭其中。</p>
最后不知不覺，跑到那棵老樟樹下面。</p>
樟樹枝干纏繞，盤根錯節(jié)，盤在地上像龍像蛇。</p>
聽老人說這棵樹已經(jīng)有幾百年歷史了，原來是屬于整個淺水鎮(zhèn)的，后來有戶人家在北美發(fā)達了，回來建了大厝，樹也在宅基地范圍內(nèi)。</p>
小時候，盛晴總是和伙伴在樹下玩，大家都會朝大樹許愿，稱它為神樹。</p>
而如今神樹也成別人私有財產(chǎn)。</p>
可她實在走投無路，只好將希望寄托于神明。</p>
她閉上雙眼雙手合十，虔誠發(fā)愿：“萬能的神樹，請保佑我能繼續(xù)讀書，我要離開家里，離開淺水鎮(zhèn)，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p>
海風簌簌吹來，繁茂喧囂的樹葉嘩嘩作響。</p>
十秒鐘后，她睜開眼睛。</p>
“噠”的一聲，一本書砸在她的腳邊。</p>
她驚奇地睜大眼睛看著，樹葉重重里，隱約露出人影。</p>
那人松松垮垮地倚著樹干，白金色的頭發(fā)凌亂地被風吹起，露出干凈鋒利的側臉，冷白的皮膚在月色下質感如玉般溫柔清透。</p>
他穿著白襯衫，不修邊幅地靠著神樹，溶溶月色下，當真是尊貴且無雙的神明少年。</p>
盛晴一時間看呆了。</p>
然而，神明少年卻冷冷低頭瞥她一眼，語氣很壞：“別吵了，小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