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遠行人
安寧二十五年,吉慶城南一百八十里外官道。
武山寒坐在馬車里,想著此次南行見道宗,面色有些沉重。道宗時日不足百年,這百年內若不尋來種子,待到青海無主,武家將失去一大臂膀。此時道宗又急急喚自己前往青海,不知是好是壞。
車夫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此刻知道少家主心中郁結,回頭喊道:少家主,前面有個站腳的地方,咱們進去喝個茶,解解乏吧!
武山寒并未回應,但是車夫知道,這是同意了。除了車夫和車里的武山寒,馬車前面還有兩個騎馬的護衛(wèi),一行四人,便一齊下了官道往茶亭行去。
護衛(wèi)二人并未進茶亭,如今亭子里只有車夫和武山寒,兩人同坐一桌,不似主仆,更像朋友。車夫杜展點了茶水后,看向愁眉不展的武山寒:少家主,且寬心。你也知道,我不到二十歲就在武家,如今已有四十年了。咱們武家是條大船,風浪大,有個小顛簸是常有的事。
武山寒點點頭,隨后似是聽到馬蹄聲,于是望向茶亭遠處。
車夫杜展掃了一眼,隨后輕聲開口:七樓,不過窮酸得很,有點意思。要不,放進來咱們瞧瞧
武山寒點點頭,沖亭外說道:讓他們進來,別攔著。
外面暗處的兩個護衛(wèi)聞言,止住了身形,繼續(xù)蟄伏。
……
張渡,魯衛(wèi)城里出了名的厚臉皮。
后來我喝多了漏了馬腳,被他們兩個八樓識破了。那兩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二話不說就想殺了我。我是誰我可是張渡��!一套醉拳打得他倆滿地找牙,再不敢攔我,我就這樣瀟瀟灑灑下了山!沒看他們還特意派了兩個人護送我么,就是被我打怕了!張渡語氣里那叫一個神氣。
可他自己心里卻納悶得很:自己那天確實喝多了,只記得迷迷糊糊下山,然后就是在陳田家里醒來了。陳田說自己是被兩個寨子里的小嘍啰送下山的,難不成是陳凌安排的可他喝得比我還多啊。也許是那個什么三當家的,怕得罪道宗,才安排人把自己護送下山的那也應該是送到青海啊,畢竟自己打的招牌是青海使者,怎么就給送到陳田家里了
張渡琢磨了半天也沒想明白,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安全下山了。陳凌不敢下山,希望張渡跟陳田撒個謊,就說自己想帶著山匪們走上正路,先不回家。張渡知道陳凌處境艱難,下山只怕是官府也容不下他;他也知道陳田為人父的痛苦,想著能寬慰一二,便幫著陳凌撒了這個謊。此間事了,父子二人便又踏上北行之路。
因為張渡忘了帶換洗的衣服,路上又幾乎沒走大路,連個像樣的城池都沒見到,爺倆就這一套衣服在馬上跑了幾天。數百里的路跑跑走走,再干凈的衣服也臟到了極點,樹枝一劃,甚至還有些破損,弄得二人看著活像是兩個乞丐。
此刻二人越來越近,車夫杜展眼睛也逐漸明亮起來,再沒有方才的渾不在意:少家主,此人樓宇恢弘,階次明朗,是個大才。觀其衣衫掛飾,很可能還沒門戶,您看……
武山寒摸了摸扳指,點了點頭:那孩子呢
杜展皺了皺眉:再長一兩歲能行,現(xiàn)在太小了,還看不真切,但是骨子不錯,如果是這男人的兒子,估計也錯不了。兩人說話的功夫,這一大一小兩人已經在茶亭里坐下,離武山寒二人并不近。武山寒見狀,摸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店伙計,這兩桌的茶水我都付了。店伙計一愣,一壺茶水不過兩個銅錢罷了,這人倒也大方。便笑著回應:好嘞,那我給這二位也沏上上好的茶水!
張渡連忙抱拳道謝:謝過朋友,可無功不受祿,這……
武山寒笑著回應:兄弟年紀輕輕武藝了得,可你二人如今……何至于此
張渡聞言,臉上羞愧,可也不扭捏:慚愧,在下張渡,這小子是我兒子張書舉。我家本在魯衛(wèi)城江口鎮(zhèn),祖輩做些小買賣。奈何我天生不是做買賣的料,這些年虧得所剩無幾,加上去年發(fā)妻重病,我變賣家財也無濟于事。藥石罔效,今年年初她便撒手人寰了,留我父子二人彷徨。我不愿再留在江口那傷地,又聽聞陽雨書院是天下第一書院,便想著將書舉送至陽雨,而我則憑著一身武藝去漠口謀個差事,也好我父子二人糊口飯吃。
說罷,他望向小書舉,小書舉起身行禮:謝謝伯伯。
武山寒點了點頭:是個好路子。可陽雨書院卻不是想進就進的,你之前可有打聽
張渡聞言沉默,顯然,他是知道的。武山寒見狀,心中已有喜意:不瞞你說,我便是陽雨人,也能送這孩子進陽雨書院讀書去。
張渡眼前一亮:不知要如何做
武山寒掏出玉佩,起身走近后遞給張渡:你拿著這玉佩,到了陽雨書院,給任意一位先生看一眼,自然有人帶這孩子進書院。之后這玉你帶去漠口,遞給兵廷大帥謝云,你在兵廷也會有個靠山。張渡連忙接過玉佩。玉佩溫潤細膩,上面一個武字,再無其他花哨紋理。張渡一見武字,立刻明白了眼前人是誰,連忙抱拳:原來是武家人,不知您是……
武山寒。
張渡聞言,詫異之余,有些猶豫,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武家是北方的土皇帝,身為北方人,張渡自然是知道武家名號的。尤其是這個武山寒更是出名,據說他二十歲時就已經將武家事務接的七七八八,是武家名副其實的少家主。
我知你心里所想:武家人從不做賠本的買賣。的確,我今日幫你,也并非發(fā)善心。我大兒子武伯安如今就在兵廷,他一直不愿有太多暗衛(wèi)跟隨�?僧敻赣H的,哪有能放得下兒子的。你到了兵廷,等遇到他了,若能照顧一二,武某便已感激不盡了。武山寒故意說到兒子,自然也是希望張渡能多考慮考慮一旁的小書舉進學院的事。
張渡心中忐忑,世人都知道北邊是誰的地盤,尤其是陽雨書院,現(xiàn)在名義上的院長,正是這武山寒。今日,若不接下這玉,拒絕武家之后自己在兵廷會有什么結果先不談,只說書舉,就再難有機會進陽雨書院�?扇羰墙恿�,那自己這一窮二白的,能用來還這份人情的,恐怕只有……
正在張渡躊躇之際,一旁的張書舉恰好用那雙小鞋踢著小石子,小聲嘟囔著:爹啊,鞋快要破了,要光腳了。
張渡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臭小子是在點我呢!是啊,光腳不怕穿鞋的,自己和兒子現(xiàn)在就是爛命兩條,去漠口本來就是賣命去的,怎么如今還惜命了
想到這里,張渡收好玉佩,再一抱拳,恭敬道:張渡謝過少家主!
武山寒擺擺手:不必不必,朋友相稱就好,張老弟何必這般。
張渡是個直爽人,便試探著,輕叫一聲:老哥
武山寒見張渡很是實在,笑得更加開心:來來來,老弟,咱們坐一桌來!
二人相談甚歡。車夫看著武山寒的模樣,心中滿是感慨。四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跟了武家,后來又被安排到了少家主身邊。這看似的朋友,時間長了,便是生死的契,遠勝所謂的主仆。
其實張渡憑著自己的武道根底,在魯衛(wèi)隨便找個世家謀個生路也不難,但是他不想帶著小書舉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他的尊嚴不準他為奴為仆。去兵廷再危險再吃苦,終究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之所以他不抗拒武山寒,是因為武山寒一開始就很尊重他,需要做的事也不過是在兵廷做事的同時幫武山寒照看一下兒子。
當然,張書舉年紀還小,還不懂男人的尊嚴為何物,他只是覺得武山寒給了父子倆一條很好的生路。
張渡和張書舉喝了些茶水歇了腳,又在水壺中加了水,便先行出發(fā)。武山寒則和車夫要多休息會兒,此刻茶亭又只剩下二人。
武山寒心情明顯好了些,對著茶亭外吩咐道:你們二人,一人去查一下魯衛(wèi)江口,找畫師按長相作此二人畫像,帶著畫像去和鄰里對照。另一人現(xiàn)在快馬去魯衛(wèi)主城,調一隊精干過來接應我和杜老。我們身份已經漏出去了,不可疏忽。
兩個暗衛(wèi)現(xiàn)身,領命離去。
車夫杜展也起了身:這漢子爽利,那孩子聰明,如果背景沒問題,確實是兩塊料子。尤其是這漢子,上八樓是早晚的事,恭喜少家主了。
武山寒點了點頭:也許,是十年后的一個八樓和四十年后的兩個八樓呢。兩人說著話,又上了馬車。道宗傳喚,武山寒本是輕裝簡行,除了杜展并未帶著其他家中八樓�,F(xiàn)在行蹤不再隱秘,一切都要更加小心。老家主病重,已經不管家中事務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武山寒不能出任何意外。武家在北方可以說是一家獨大,但是從不缺乏謹慎,尤其是當下道宗虛弱,難免會有人不安分。
……
六月是最熱鬧的時候。花啊鳥啊蟲啊,還有飛奔的駿馬,以及爹的那幾根手指頭。張渡在馬上,確定已經離武山寒很遠,彼此看不到了,突然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張書舉的大腿:臭小子,你那點機靈少抖摟!巴不得你爹死在漠口是吧張書舉腿上疼,嘴上卻不叫,回應道:謝謝爹,爹死的時候我肯定問武伯伯多要些錢才好!
張渡卻并不在意張書舉咒自己,反而很嚴肅地又強調了一遍:臭小子,我說真的呢,等到了陽雨,不比咱們家,咱初來乍到,老實點。你爺爺做買賣賠本,可卜卦還是挺準的。老頭說咱們一家三口都是短命鬼的時候,我還和他對著罵。現(xiàn)在你娘死了,我突然有點相信老頭說的話了。他在的時候就說過,讓我聰明點,讓你笨點,讓你娘少操心點,咱們一家三口命都能長點。你娘現(xiàn)在算是又累又氣,撒手不管了。你老子我活了三十來年了,就算哪一天頭一歪氣一咽,終究是娶過媳婦帶過孩子,不算太遺憾。你可還小呢,得注意點,死得早了太虧了。
張書舉撇了撇嘴:娘走的時候,我巴不得把我也帶走了算了,還不是不放心你。我死了就死了,找我娘去嘞。語氣里,反而他更像爹,張渡就又狠狠掐了一下,好你個臭小子,就該現(xiàn)在把你丟下馬,摔死算了!爺倆三句離不開兩個死字,飛奔去陽雨城。
二人心中忐忑,肯定要說些狠話排解一下:才出魯衛(wèi),就遇到了武山寒,雖說如今看是件好事,但對于他們爺倆來說,這也是一道枷鎖。
晦氣。難不成笨成我爹這樣,讓賬房明目張膽把錢全卷跑了才行不行,寧可短命!小書舉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