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時候，他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了兒時吃過的一種點心，被搓得圓滾滾的白糯米團(tuán)子，里頭包著芝麻花生碎和白砂糖，皮上面點一枚小紅點。
逢年過節(jié)，每個小孩兒可以發(fā)一顆。他得到的那顆，紅點總是歪的，讓人心煩。但祝知希眼皮上的那顆卻不偏不倚，正好在瞳孔的正上方。
“這都多少天了，我還以為你早就看到了�！�
“我以為是沾了什么臟東西。”
祝知希氣笑了，也后退了。距離拉遠(yuǎn)，筆被他夾在指間晃了幾下。
傅讓夷難得地主動追問：“還有一顆呢？”
“不在臉上�！弊ＶＵf著站了起來，還輕輕蹦了兩下，試圖把衣服抖一抖。
他穿了件oversize的圣誕綠針織衫，破破爛爛，滿是破洞和抽線，里面套了件白色打底。
他低下頭，手指在針織布料上摸索著，最后停在某個漏洞處，點了點。
那是小腹，更準(zhǔn)確說，是小腹靠下的位置，挨著左側(cè)的胯骨。
假如沒有那件白色長袖，此時此刻，他泛紅的指尖就會透過罩衫的破洞，戳上皮膚，指著這顆私隱的記號。
“深色的，還挺明顯，每次洗澡前脫衣服我都會對著鏡子看�！�
說出這種話，祝知希的表情甚至還很天真，薄薄的眼皮一掀，垂著眼，直直地盯著他。
“記住了嗎？”
真心謊言
他認(rèn)真到令傅讓夷覺得有些他有些白癡的程度，完全不覺得這個位置有多私密。
這人真的很沒有邊界感，也沒有防備心。
對那些給他寄明信片的朋友，他也會這樣分享自己身上的特殊記號？
那這還有什么特殊性可言。
特殊。
傅讓夷忽然意識到一件很嚴(yán)重的事——自己這顆已經(jīng)被反復(fù)自我規(guī)訓(xùn)過無數(shù)次的大腦，竟然又一次開始浮現(xiàn)這些危險的詞匯。
他很嚴(yán)肅地對自己叫停，試圖剔除這些概念：唯一、特殊、占有、屬于……這些念頭只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祝知希說完，又坐下來，隨口道：“這種還是挺隱私，很像是真情侶和真夫妻才知道的�！�
“是嗎？”傅讓夷的語氣比剛才冷了不少。
“是啊�！弊Ｖ：茏匀坏鼗卮�，“我身上這顆穿牛仔褲的話剛好會遮住，一般情況是看不到的。”
傅讓夷只是看著他，很靜。
“那你呢？”他忽然把話題拋回來，在得到答案前，揚(yáng)著眉尾笑著搶答道，“我知道你右手虎口上有一顆痣。還有這兒。”
他摸了摸后頸：“在你腺體的位置。”
傅讓夷表情變得更奇怪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不像某些人，我的眼睛很好用�！弊ＶＲ琅f在得意，“不過這些誰都看得見，有沒有平�？床坏降哪欠N？”
“你不需要知道。”傅讓夷垂著眼，手指輕輕地點著桌面，“沒人會拿這些事考你，就算有，你也可以拒絕回答。這是對你的冒犯。”
好吧。
祝知希知道他是個不好撬開的蚌精，邊界感強(qiáng)到完全是長城級別，能問到這些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他看著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膯柧�，心滿意足，并且信心滿滿：“好了，我覺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說過幾天要去你家吃飯？這次肯定不會出問題�！�
傅讓夷覺得他有些過分天真。
想要撒謊不被發(fā)現(xiàn)，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做這些就有用嗎？”
“怎么沒用？”祝知希放下筆，趴在桌上側(cè)過臉，很認(rèn)真地望著他，“相互了解是很難的�！�
“了解不是愛�！备底屢恼f。
“你說得沒錯。”祝知希承認(rèn)這一點，同時也坐正，繼續(xù)解釋。
“可是，有時候真正在一起的情侶都不了解對方，只不過是他們受到了信息素的影響，產(chǎn)生了交.配欲和繁.殖欲，還錯誤地認(rèn)為這是愛情�！�
“實際上他們真的相愛嗎？如果是真的，這個世界上也就不會存在那么多的悲劇了。那根本不是愛。真正的相愛不是這樣的�！�
傅讓夷抬了眼，盯住他，眼神嚴(yán)肅而認(rèn)真。他并不完全認(rèn)同，但他很尊重祝知希的表達(dá)，沒有任何打斷。
安靜地聽他說完后，他才沉聲開口。
“所以，你的觀點是什么？在你看來相愛是什么？”
“相愛的第一步就是了解彼此。”祝知希語氣肯定，“沒有這一步，就只是激情，遲早會分開。”
傅讓夷對此沒有點評，盡管在他看來，愛情是一種自我欺騙的幻覺。
基于了解的愛情也一樣。
但他不動聲色地引導(dǎo)了話題的走向：“說得好像你是這方面的高手，很有經(jīng)驗�！�
祝知希停了一兩秒，第一次沒有回懟，表情甚至意外地真摯。
“如果你是說戀愛，我沒有過，我承認(rèn)這是紙上談兵�！�
“但是，我愛我的家人、朋友，包括我遇到過的每一個給我?guī)椭哪吧耍液芮宄@是什么感覺。所以我知道，了解程度越深，人與人的情感連接就越深�！�
傅讓夷靜了幾秒。
他必須承認(rèn)，某個瞬間，自己確實被這過分真摯的一段話打動。
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變得理性、沉穩(wěn)。
“我聽下來，覺得你夸大了愛和相互了解的作用，并不是說這種觀點不對，只是有些情緒化。可是試著把視角拉遠(yuǎn)，放大到更宏觀的角度去看，那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不用說愛了，幸福、欲望、痛苦……所有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為人類的存在本身就是極其渺小的。”
這觀念太消極了。
祝知希想反駁，但傅讓夷又繼續(xù)展開了討論。
“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的，每一對戀人都像這樣列一張清單，了解對方，就能避免悲劇嗎？不盡然吧。”
傅讓夷重新戴上了眼鏡。鏡片折射出藍(lán)色的光，遮蔽了他的淺色虹膜，令人產(chǎn)生出一種捉摸不透的錯覺。
“這個世界上存在一部分人，即使你花大量時間去深入交流，最后也會發(fā)現(xiàn)，和你產(chǎn)生共鳴的并不是那個人的本質(zhì)，是他虛假的包裝。然后你會失望，會受傷，你的主動探究，主動暴露，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悲劇�！�
他不再刻薄地針鋒相對，而是平穩(wěn)地輸出著反向觀點，語氣溫和、克制，甚至充滿耐心。
可這卻讓祝知希有一瞬間的愣神。
那張輕飄飄的紙被傅讓夷夾在指間。
他看向祝知希，也是第一次像一個年長者告訴他：“當(dāng)另一個人充分了解了你，也就意味著他知道應(yīng)該如何傷害你�！�
祝知希聽完，沒有第一時間反駁，而是望著他的眼睛。
某個瞬間他恍惚地認(rèn)為自己快要觸摸到真實的傅讓夷了。這是一種直覺。他摸到了一些看上去一碰就碎的東西。
但很快，那就消失了。
傅讓夷不僅迅速地套上了保護(hù)殼，甚至變成了外人面前的他——克制、成熟，甚至有種溫和的威嚴(yán)。
可這非但沒能令祝知希退卻，反而愈挫愈勇。
“傅老師，當(dāng)你把一件事視作武器的時候，它才會變成武器�！�
他看向傅讓夷，眼神勇敢又坦率。
“這個世界怎么對待你，也取決于你怎么看待這個世界。所以我不怕。無論是誰，只要他想要來了解我，想和我做朋友，我都會坦誠地敞開我自己，給他最真誠的答案。只要他想。”
他的眼瞼淡得幾乎半透明，好像能摸得見血管的經(jīng)絡(luò)，烏黑的瞳孔卻亮得迫人。
傅讓夷目光沉沉。
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一種短暫的、勢均力敵的對峙狀態(tài)。
直到傅讓夷忽然找出矛盾點，選擇打破。
“是嗎？”
“當(dāng)然�！弊Ｖ：敛华q豫。
“那就很奇怪了。之前我懷疑過，可能是你的家人逼迫你相親、成家，讓你穩(wěn)定下來。但是我親眼看到了，他們很愛你，看上去也不像是會做這些的人，而你也并不那么需要一段婚姻�！�
他站了起來，手卻向下，指尖勾了勾祝知希頸間的項鏈，垂眼，盯住在他指尖顫動的星環(huán)吊墜。
“所以，你這么真誠的人，為什么要和我假結(jié)婚？”
祝知希愣住了。
他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方才那段對話，自己毫無知覺地被拉入一個正反打的陷阱，從追問的人變成了被審訊的對象，一步一步，相互咬著，直到最后，傅讓夷才打出最后一擊，問出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過去的許多天，他都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他，盡管他們的婚姻本質(zhì)就是相互利用，但讓自己的合作對象完全蒙在鼓里，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可說出來也沒人信的吧，一開始他就問過身邊幾乎所有人了。
祝知希握緊了左手。
客廳忽然靜下來。暖色調(diào)燈光充盈著整個空間，流動的空氣也變成粘稠的楓糖漿，裹住了他們。
傅讓夷好整以暇地坐著，右手肘撐在木桌邊緣，手掌托著下巴。
一種近似審閱的眼神透過玻璃鏡片打過來，直白地落在他臉上。
或許是因為年長幾歲，又或許是職業(yè)原因，盡管他保持沉默，也不逼問，卻還是透出隱隱的壓迫感。
這眼神對他祝知希來說不算陌生，他在家工作時的常態(tài)。
半分鐘后，在他都打算放棄詢問答案，并且諷刺祝知希有選擇性的真誠時，祝知希忽然有了動作。
他朝傅讓夷伸出左手，攤開了掌心。
[48天17時12分13秒]
這是干嘛？傅讓夷瞟了瞟他空空如也的手心。有一秒甚至懷疑他該不會是想讓自己把手放上去。
“其實我不想瞞你，但是說出來你可能也不會信�！�
這人的語氣變得比方才還要認(rèn)真。
“就在我回國的第二天早上，和你相親的前幾天，我的手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倒計時，而且我發(fā)現(xiàn)，上面顯示的時間代表我還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