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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的槍還在,槍尖拖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舊日的槍纓褪了色,也跟著染上了塵。

    只有一個孱弱的身影攔在門口,一動不動。

    他說:“沈鳶,你沒膽子殺了他們,我去�!�

    那院子里零星幾個仆役攔不住他,沈鳶身側(cè)抱劍的侍女也攔不住他。

    他像是紅了眼的野獸,傷口崩裂淌了血,卻也沒發(fā)出一丁點的嘶吼來。

    最后卻讓沈鳶死死抱住。

    那病秧子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被他拖行了六七步,也不肯撒手。

    卻是他在門前頭一次開了口。

    他說,沈鳶,我家破人亡。

    這個詞單是說出來,他都能感受到沈鳶身體的顫抖。

    他說,你知道詔獄里死了多少人么?沈鳶,我是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喪命的。

    熬不過拷打的,病死的,他身帶重枷直不起腰來,抬頭瞧不見一方天,卻只瞧見家中人一個一個血葫蘆似的被拖出去。

    他從那一夜開始,就再也沒安睡過。

    沈鳶卻問他:“你殺了衛(wèi)錦程,之后呢?現(xiàn)在多少雙眼睛盯著我這兒!盯著你!你生怕他們找不到借口再把你送回詔獄里?——生怕你自己不死么?”

    “衛(wèi)瓚,我撈你出來費了多少心血,只為了殺一個衛(wèi)錦程嗎?”

    說著,一口氣上不來,竟嘔出一口血來。

    沈鳶從未在他面前示弱過,哪怕侯府傾覆,他前程無光,沈鳶也得把脊背在他面前挺得直直的。

    可這時候沈鳶連站都站不住。

    他聽見旁邊慣常伺候湯藥的侍女叫了一聲。

    沈鳶卻擺了擺手。

    喘息了許久,才慢慢順過氣來,說:“衛(wèi)瓚……姨母是我親自送走的。”

    “親手裝進的棺槨,一路送走的。”

    沈鳶曾送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又親手送走了疼愛他的侯夫人。

    似乎是天意在戲弄他,讓所有待他好過的人都不得善終。

    然后在一無所有之時,他將衛(wèi)瓚從詔獄里撈了出來。

    沈鳶說:“我做這些,就是為了看你死的么?”

    這時衛(wèi)瓚才意識到,沈鳶瘦得像是一把枯骨。

    他們定定在那扇門前僵持了許久。

    僵持到沈鳶已站不住的時候。

    衛(wèi)瓚將沈鳶扶起來,卻又死死咬住了沈鳶的肩,說:“你以為我這樣還算是活著么?”

    沈鳶被他咬出過多少印子,他已記不清了。

    沈鳶那時只怕已眼前發(fā)黑了,口齒都不清楚,只渾渾噩噩間囈語:“……求你了�!�

    再睜開眼時,隨風仍是憂心忡忡地勸說:“主子若有什么吩咐,只派我去就是了,何必以身犯險呢?”

    他卻擺了擺手,輕聲說:“都安排好了,不會有問題�!�

    “你好好休息一夜便是�!�

    “把我的弓取來�!�

    有些事,終究只能他自己去做。

    作者有話說:

    只是回憶會有刀!文是甜甜的!相信我!【啪啪啪拍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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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13、13

    是夜。

    衛(wèi)錦程懷揣著書信,穿過城外的森森荒林,自馬車上向外頭張望,心里暗罵、怎的就約定了這樣一個偏僻之所。

    可想到要與安王商談的事情,他又想,這樣一個隱蔽之處也好。

    私藏甲胄這般的謀逆大罪,怎么想也不能在花巷酒樓里商談,至于安王府——他這個衛(wèi)家人若敢登安王的門,只怕他那假仁假義的好二弟頭一個要拿了他去。

    思及此,不由心頭火起。

    分明是一個父親。

    一個是自小就被當做將星轉(zhuǎn)世的二弟,一個是金尊玉貴的皇后三妹,他這個兄長,卻只能仰仗他們鼻息過活。連一個差事要卑躬屈膝地去求,就連他二弟那十幾歲的獨子衛(wèi)瓚,都要比他風光尊貴。

    叫他怎能咽的下這口氣。

    是以當安王遞來橄欖枝時,他只驚愕了一瞬,便迅速下了決斷。

    那位以出塵離世、一心修道著稱的安王,竟能與甲胄失竊之事搭上干系,他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如今嘉佑帝無子,又無儲君在朝,這皇位遲早要換人來做。與其等著過繼于不知哪家的皇嗣,不如直接就上得安王這條船,來日他定是要比他那二弟三妹皆笑得長久。

    到那時候……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扳指。

    他竟已暢想起自己一雪前恥的模樣了。

    馬車夫響亮地喊了一聲:“老爺,咱們——”

    他教人打斷了妄想,隨手一鞭抽了過去:“閉嘴,誰準你揚聲�!�

    那馬車夫吃了鞭子,便一縮頭,噤了聲。

    馬車下只有一座荒宅,風過林響,在他眼里卻黃金屋似的親切。

    他將衣擺撣了又撣,才上前小心翼翼地叩門。

    便如信紙那般,前三后四,往復三次,道:“主人可在?”

    那宅門“吱呀——”一聲開了,他心頭便是一喜,心道果然如信中所說,他算是走了大運了。

    那開門的是個面目普通的男人,負手而立,瞧見他便冷聲道:“你是何人?”

    衛(wèi)錦程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如信上一般道:“下官是應安王之邀前來,還請先生帶路則個。”

    那人聽聞“安王”二字,便瞬間變了臉色,驀地道:“你說什么?”

    衛(wèi)錦程一瞬間有些恐懼。

    但思來想去,卻想安王沒有害他的道理,若非安王相告,他怎會知道這藏甲之地,誘他前來又殺了他,豈不是更惹來事端?

    再者,他姓衛(wèi),安王只要不是個傻子,就該知道他與靖安侯府關系甚密,這可是送到手的好處,誰會不要?

    如此一想,他便挺直了胸脯道:“下官衛(wèi)錦程,應安王之邀前來,事關甲胄失竊一案,煩請先生帶路則個�!�

    他本就有些圓潤,這般一挺胸脯,肚皮便凸了出來。

    那人定定瞧了他片刻,仿佛在打量他這大腹能流出幾斤油來,卻驀地笑一聲,說:“原來如此,先生請進�!�

    那笑聲陰惻惻的,教人心里頭直打鼓。

    他自仰頭要往門里頭走,卻因激動過了頭,腳下一絆,卻聽“刺啦——”裂帛之聲,手臂上傳來了劇烈的疼痛。

    他還未站穩(wěn),只將將一瞧,便大驚失色。

    那男人袖口竟是沒有左手,只有一把雪亮的刃,劃破了他的手臂。如今又高高揚起,刺向他的胸口,用瞧豬玀似的眼神冷冷瞧著他。

    他便心頭一涼,腳下一軟,竟在臺階上滾了三四滾,哆哆嗦嗦捂著傷口,高聲疾呼:“殺人——殺人啦——”

    荒郊野嶺。

    只有他的聲音繞樹盤旋。

    那男人身后卻有十幾個黑衣人,就這樣自廢宅撲將出來,個個兒手中刀刃雪亮,屠夫似的目光惡狠狠盯著他。

    他聽見那男人冷聲道:“他說出了主人的名字,留不得�!�

    他倒退兩步,大驚失色。

    卻是反應極快,沖著馬車沖了過去

    他的車夫尚且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便被他一把扯了下來,衛(wèi)錦程一個翻身便上了馬,狠狠一拉韁繩:“駕——”

    便是又恨又急之時,卻忽得生出幾分急智,想起身后的樹林來。

    樹林!好在還有一個樹林。

    夜深人靜,只要進了林子躲一宿,這些人也不好尋他。待他逃出去,再圖后事。

    生死關頭,他惡狠狠抽了那馬一鞭子,又是大喝一聲:“駕——”

    待他逃出去……

    待他逃過這一劫,他定要——

    卻忽得有箭矢自林中飛嘯而來。

    一前一后兩聲,那一瞬間,他恍惚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緊接著,是劇痛襲來。

    兩支利箭又深又狠,卻是正正好好穿膝而過。

    馬匹受驚長嘶。

    他仿佛一個沉重的面口袋。

    “噗通”一聲,自馬上墜下。

    +++

    一箭亡母之恨。

    一箭破家之仇。

    衛(wèi)瓚孤身一人,在樹上射過這兩箭,便眼睜睜瞧著那幾個黑衣人一擁而上,將衛(wèi)錦程臃腫的身體淹沒。

    依稀有哀嚎聲響起,他在林中一瞬不瞬地瞧著,無喜無悲。

    陰云閉月。

    一片漆黑中,他翹起嘴角,露出了一個近乎微笑的表情。

    或許他也怪不得衛(wèi)錦程的蠢。

    就連這案子與安王的關系,也是待安王登上了皇位,眾人才想通了的。

    安王行事向來周密謹慎,所有與他相關的秘密,一經(jīng)拆穿,無論如何花言巧語,死士皆會如蝗蟲般撲上來。

    若非有這般心狠,前世怎能竊得了大位。

    只是衛(wèi)錦程哪怕有一絲一毫的畏懼,也該想到,謀逆之罪一旦事發(fā),連侯府都要跟著傾覆。

    他卻偏偏就這樣應邀了。

    意料之中。

    他聽見那男子沙啞的聲音道:“林子里有人�!�

    “此事不可有活口,去追�!�

    他倒也不欲隱藏,直接跳下了樹去,反身便走。

    卻見幾個黑衣人影撲將過來。

    藤甲堅韌、刀槍嗡鳴,透著粼粼寒光,如天羅地網(wǎng)一般兜頭罩來。

    他卻輕飄飄幾個錯身閃了過去,轉(zhuǎn)眼槍尖似閃電迅猛,忽聽天空“轟隆隆”悶雷滾滾,震得四方寂靜。

    只聽“噗”一聲。

    這一槍穿透兩個人的身軀。

    探出一個血紅的尖,叫這些看慣了血腥的死士也驚了一驚。

    衛(wèi)瓚這時竟有幾分走神,心想京中那些惡鬼傳聞現(xiàn)在可并不算冤了他。

    他學的是衛(wèi)家槍,曾是保家衛(wèi)國的槍。

    可如今只怕他父親衛(wèi)韜云親自來了,也認不出這槍法來。

    是殺人斷命的槍,是惡鬼索魂的槍。

    他回手一抽,便見血花噴濺。

    他本就蒙著半張臉,鮮血又為他繪了半張鬼面。

    越發(fā)不似活人。

    又是一聲雷聲悶響。

    遠遠有火光閃爍,馬蹄聲響,似是有官兵發(fā)號施令:“查,給我徹查——若甲胄真藏在此處,漏掉了一個甲片兒你我都擔當不起——”

    卻見那無手男人冷冰冰盯著他質(zhì)問:“閣下是何人?”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沒出聲。

    那男人冷冷看了他一眼,發(fā)號施令道:“撤。”

    死士便迅速退去,四散而逃,連地上的尸首都抬了去。

    他遠遠望了一眼那火光,也迅速隱沒在了夜色中。

    只余下春雷陣陣。

    與緊接著而來的,第一場春雨。

    +

    回到萬安寺時已是四更。

    雨聲纏綿,沖去了他留下的血痕足跡,他路上又換了一雙新靴,踏進廟里時,沒留下丁點痕跡。

    寺里守夜的沙彌已困得睡去,唯有左右金剛怒目,看他既恨又憤。

    穿過這一間,是金身佛陀、彩繪菩薩,個個慈悲,尊尊端莊,燭光燦燦、金碧輝煌。

    他孤身一人、渾渾噩噩,提著血染過的槍,一步一步自這些死胎泥像側(cè)行過。

    無盡遙遠處有一聲一聲的木魚聲響,似乎有僧人喃喃念著細不可聞的往生咒。

    漸漸如鬼魂般竊竊私語、如春雷般聲聲震耳。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

    一遍復一遍。

    一遍復一遍。

    細細密密,鉆進他的耳朵眼兒,鉆進他的心尖兒,鉆進那走馬燈一般昏黃暗淡的往事里。

    鬼使神差一般,他最終卻立在了沈鳶的門前。

    夜雨綿綿,只有這靜室的門窗亮著。

    那小病秧子又在熬夜溫書,少年纖瘦的身影,被燭光投在紙窗。

    他背倚在門板上,

    仿佛被那燭光燒得滾燙。

    屋里的人仿佛聽見了動靜,響起了陣陣的腳步聲。

    那小病秧子提著燈走到門前,輕聲問:“誰?”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來,只有一呼一吸的聲音,在雨中消弭。

    這淅淅瀝瀝的雨,潤了他干涸的唇,濡濕了他槍尖上干涸的血跡,也為他的黑衣染上了揮之不去的紅。

    沈鳶又問了一次:“誰在外面?”

    他仍是沒說話。

    木魚聲。咒聲。雨聲。

    他想從這溫暖的門前離開。

    屋里人沉默了一會兒,卻半晌吐出兩個字來:“衛(wèi)瓚。”

    “是你嗎?”’

    一剎那,萬籟俱寂。

    再無聲響。

    “別開門�!�

    他倚著門,仰面捂住自己的眼睛。

    血紅模糊了眼前的色彩。

    他卻放柔了自己沙啞的聲音,輕聲說:“……沈鳶,別開門�!�

    作者有話說:

    注: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

    ——《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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