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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

    32、32

    饒是早已預料到沈鳶的心細如發(fā),

    卻還是沒想到,幾天的工夫就讓他猜了出來。

    衛(wèi)瓚連心跳都不自覺停了一停,半晌才勉強笑道:“怎的忽然想起這典故來?”

    沈鳶說:“太多了�!�

    “若說近的,

    便是這宅子里從沒有過芭蕉�!�

    衛(wèi)瓚一怔。

    忽得想起前兩天早上,

    確實曾與知雪說過,南屋窗外有芭蕉的事情。

    沈鳶淡淡說:“芭蕉生南方,如今京中的芭蕉,

    都是精心照料的,

    在這邊兒荒宅是不可能有的�!�

    “但我也曾跟知雪說過,往后若是搬過來住,要在屋外栽一兩株,聽得雨打芭蕉聲,

    便算歸鄉(xiāng)�!�

    “若只是弄錯了,便也罷了,

    可你那時太過篤定,卻仿佛親眼得見一般�!�

    “我便想,

    也許來日我種得芭蕉,

    沒準兒也有哪個倒霉鬼,會來聽一聽鄉(xiāng)音。”

    鄉(xiāng)音。

    衛(wèi)瓚頓了頓,

    問他:“就因為一株芭蕉?”

    沈鳶已從他膝上下來,自尋了他對面坐著,

    說:“自然不止,衛(wèi)錦程之事,

    安王之事,你連筆跡姿態(tài)都有幾分變,

    若要我說,

    我大抵可以慢慢與你說上一整天�!�

    說著,

    竟嗤笑一聲:“衛(wèi)瓚,我比你還不愿承認,你竟遇上這等奇事,竟有先知之能�!�

    衛(wèi)瓚沉默了一會兒,終究笑了一聲,說:“原來如此�!�

    他漏的馬腳也太多了,沈鳶也盯他盯得太緊,對他太熟悉,本就是遲早的事。

    衛(wèi)瓚瞧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開口說:“是夢到了你�!�

    他用一種略帶復雜的神色,重新打量這宅子。

    ——這宅子他住過太久太久,以至于重新見它未曾打理的模樣,竟有幾分新奇。

    一磚一瓦他都熟悉。

    從詔獄出來時,他在這院落一瘸一拐、姿態(tài)狼狽地練行走,卻迎面遇上歸家的沈鳶,登時立在原地。

    上戰(zhàn)場前,也曾坐在階前,擦拭自己生銹的槍,看著沈鳶苦心鉆營、來去如風。

    沈鳶與他總是相互鄙薄輕蔑,卻知曉他懷念母親,將芭蕉種在了他的窗外,時常澆水除草。

    雨落下,便是水鄉(xiāng)的舊謠。

    他不曉得是特意種的,聽了雨打芭蕉聲,卻心亂不已,夜半起身,將那一株連根拔起。

    那根莖上還沾著泥土,芭蕉葉落了一地,他在雨中濕漉漉地立著看。

    那夜雨綿綿,沈鳶聞聲出來,見了便微怔,問他為什么。

    他卻答:“如你一般,見著生厭�!�

    沈鳶看了他許久,嘴唇動了動,垂下雨水染濕的睫毛,終究什么都沒說。

    沈鳶買這宅子是為了逃避嫉恨的折磨。

    卻又在這兒,安頓了一個滿懷嫉恨、不斷折磨著他的衛(wèi)瓚。

    夜風吹拂過,外頭有梆子的聲響。

    衛(wèi)瓚回過神,再開口時,卻是驚人的順暢。

    仿佛他早已經(jīng)想清楚了,該如何敘述這個故事,才能將那慘烈稍稍沖淡。

    夢見如何病秧子救他,夢見自己如何復仇。

    含含糊糊將那一頁頁生離死別蓋去,只說安王篡位、靖安侯府敗落,他出了獄來,幸得沈鳶襄助,一路去復仇。

    說衛(wèi)錦程如何、說李文嬰如何。

    笑吟吟說自己做過了幾件混賬事,才知道他的好。

    饒是如此,沈鳶的眉也鎖得越來越緊。

    講到侯府傾覆、沈鳶已是抿緊了唇。

    行軍打仗一節(jié)他越發(fā)不敢細說。

    不愿說沈鳶受了多少磋磨。

    不愿他是見著沈鳶眼底的火一點點熄了的。

    草草說到已殺了安王時,他喝了一口茶。

    沈鳶敏銳多察,半晌見他遲遲不說安王之后的事,反是鎖緊了眉頭問他:“之后呢?”

    衛(wèi)瓚卻是喉頭一哽,嘴唇動了動,怎么也說不出,后來你死了。

    也說不出,他第一次吻他,是他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是他殺了安王的那一日。

    大雪如鵝毛一般,紛紛揚揚而下。

    多年行軍,后來種種磨難,他早有了預感,沈鳶的身子撐不過那一日了,只是盼著他能再等一等。

    可沈鳶沒等他。

    他匆匆踏雪而歸,靴里、發(fā)間,都是揮之不去的濕冷。

    沈鳶靜靜睡在那兒。

    這人睡起來總是太靜、太冷,仿佛生動明艷、妒他恨他的那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他不死心,奪過藥碗來喂他。

    喃喃說喝了藥就好了,卻怎么都喂不進去,湯汁順著下巴流下來。

    他急得指尖一直在發(fā)抖。

    后來干脆含了一口去喂,他想病秧子恨了他大半輩子,非要被他給惡心醒不可。

    嘴唇和嘴唇貼在一起,那藥汁卻順著嘴角淌了下去。

    混著苦咸的淚。

    他那時便知曉。

    沈鳶終究是放下了妒恨、也放下了一切,已不愿再看他了。

    至今不敢細細去想,只是沈鳶還在盯著他,問:“后來如何了?”

    他一時語塞,說不出話。

    偏偏卻是一千一萬個不愿告知他。

    張了張嘴,卻胡亂冒出一句:“后來……后來咱倆就好上了。”

    沈鳶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說:“什么?”

    他說出這話,自己也愣了一下,卻:“就是你跟我,風雨飄搖同舟共濟的,這不就日久生情了嗎�!�

    沈鳶讓他氣得冷笑,只說:“胡說八道�!�

    衛(wèi)瓚自己也臊得慌。

    他混賬是混賬,但也素來傲慢,哪說過這種自作多情的謊。

    但偏偏就話已說了出口,便如同下棋一般,落子無悔。

    只得一本正經(jīng)道:“怎的就胡說八道了,你我皆是行伍之家出身,本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沈鳶卻說:“我沈家敗落,攀不上侯府的高門大戶�!�

    他又慢慢思忖著說:“自幼一起長大,是兩小無猜�!�

    沈鳶說:“針鋒相對,的確無猜,卻也無情�!�

    他說:“后頭又同舟共濟、情投意合�!�

    沈鳶已讓他給攪和亂了,直罵:“我看小侯爺這不是做了夢,是發(fā)了癲了�!�

    他笑一聲,說:“我發(fā)癲?”

    他說:“沈折春,我親沒親你,抱沒抱你,你不知道?”

    他不提這事還好。

    一提沈鳶越發(fā)火大,面孔是紅的,耳根也是紅的,偏偏眸子是銳利又明亮的,幾分冷盯著他,說:“衛(wèi)瓚,你還有臉說,沒有這幾日輕薄事,我倒未必要盯著你胡亂猜�!�

    衛(wèi)瓚卻輕輕咳嗽了一聲。

    半晌說:“原來在意啊�!�

    他說:“沈鳶,我還當你全然不在乎這回事兒呢�!�

    裝得倒一副好樣子。

    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是真的。”

    真話摻著假。

    假里有又摻著真。

    燭光搖曳,衛(wèi)瓚不敢看沈鳶,慣常恣肆飛揚的神態(tài)也不知去了哪兒。

    那吊兒郎當?shù)男σ庖矝]了。

    只有眉眼固執(zhí)盯著地上的影子。

    沈鳶半晌說不出話來,咬牙切齒,就是不肯信這個“真”。

    只是瞧見衛(wèi)瓚眉眼間不復天真的固執(zhí),終究是垂下了眸。

    他妒羨了十幾年的天之驕子。

    縱是滾落塵埃,都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怎么卻叫他不忍聽。

    +++

    回程的馬車搖搖晃晃。

    衛(wèi)瓚這回沒坐在車里,而是在外頭騎著馬。

    沈鳶支著頭,想起方才那段對話,就一陣一陣昏頭漲腦。

    一會兒覺得難受,一會兒覺得荒謬,一會兒又覺得可氣。

    知雪問:“公子,我跟照霜特意在外頭呆了好些時候,都已問出來了么�!�

    他說:“算是吧。”

    知雪眨巴著眼睛,給他倒了杯茶,顯然沒理解這個“算是”是什么意思。

    沈鳶便說:“半真半假�!�

    想想“假”的那一段兒,更是來氣,又說:“拿我當傻子糊弄呢。”

    知雪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小聲說:“公子�!�

    沈鳶“嗯?”了一聲。

    知雪說:“我蒙汗藥還有半包,繩子也沒用上�!�

    沈鳶:“……”

    他忽然有點擔心,知雪這幾年跟他,別以后跟成了個女土匪。

    要不問一問衛(wèi)瓚,知雪后來如何了。

    卻又不大想問,心里酸溜溜嘀咕,衛(wèi)瓚這人的確是天選之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兒都輪到他身上,天降諭言也莫過于此。

    可一想到侯府沒了,哪怕只是輕飄飄說起來,也揪心似的難受。

    皺眉間,又想起最后衛(wèi)瓚笑著問他,你既已都猜到了,還何必非要出千贏我。

    沈鳶心道,他本來也沒打算問他什么邯鄲之夢。

    如衛(wèi)瓚所說,此事近乎輪回重生,聽起來太過荒唐,他本是打算想得久一些再問。

    他本來想贏了他再問的是,那天秋千架下為什么親他。

    只是如今再問。

    這人也只會編些滿口胡話的艷情給他聽。

    可真是想問出個什么答案,他連自己也說不清。

    越想越心煩意亂,一怒之下,喝干了茶,手里的杯子順著窗就扔了出去。

    聽得“啪嚓”一聲。

    碎了個四分五裂。

    聞聽外頭的馬一聲嘶鳴,繼而衛(wèi)瓚笑著喊他:“沈折春,你怎么偷襲我�!�

    沈鳶淡淡說:“無事,手滑�!�

    心里罵了一聲。

    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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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3、33

    李文嬰入獄后不久,

    靖安侯一夜擒獲死士無數(shù),火把踏過京城里里外外,甲胄謀逆案,

    也至此終于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

    京城一夜風起,

    衛(wèi)瓚這位唯一知道內(nèi)情、跟著查案的小侯爺又成了萬眾矚目的人物。

    上回這待遇,還是他從戰(zhàn)場回來,受了御賜銀槍的那會兒。

    衛(wèi)瓚次日進宮了一回,

    回來給母親請安,

    正碰上沈鳶,瞧見那小病秧子溫聲細語,連那水鄉(xiāng)的調(diào)子都勾出來了一點。

    侯夫人問他怎的就病著跑了出去,憂心他這兩天病養(yǎng)得如何了。

    沈鳶在他母親面前,

    慣常是斯文俊秀的貴公子模樣,溫聲說:“這幾日已大好了,

    連嗓子都不疼了�!�

    又說:“我以為病得不重,便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透口氣,

    回來得晚了,

    才撞上這事兒——下回再不叫姨母擔心了�!�

    端的是乖巧熨帖。

    連衛(wèi)瓚都快要聽得信了。

    果然見侯夫人目光都要化成水了,叮囑他道:“下回可別這樣了,

    侯爺說你和瓚兒都不能回來,須得在那無人照管的地方住著,

    我一想著,就實在是睡不著覺。”

    又想起什么,

    對侍女說:“前兒定做的那玉佩,拿來給公子試一試,

    還有水色的那條抹額,

    也一并取過來看看顏色�!�

    沈鳶分明是高興的,

    眼睛一個勁兒往侍女那張望,卻又故作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這些東西都是夠得,姨母不必費心。”

    這點小心思藏得不深,故意漏出些樣子來,屋里人見了都笑。

    倒是侍女俏皮,在他頭上插了一只女子的步搖,哄著侯夫人來看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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