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已經(jīng)忙碌了數(shù)日,矜貴的青年此時眉眼間帶了一分疲倦,此時正翻閱著不知何處傳回來的消息。
“砰——”
外面風雨交加,書房的窗突然一下子被吹開了。陰風陣陣,橘糖忙跑上前,將窗戶關上。風有些大,她用了些力氣,才將窗戶關好。想了想,她干脆把窗戶鎖上了。
轉(zhuǎn)過身時,才發(fā)現(xiàn)自家公子正望著這扇適才被她關上的窗。
對上眼神,她不由小聲道:“是吵到公子了嗎?”
青年淡淡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橘糖也就沒有當一回事,回去繼續(xù)研墨。就在橘糖已經(jīng)快將這件事情忘了的時候,突然聽見身旁的人淡聲說道。
“去喚莫懷來�!�
橘糖摸了摸鼻子,不知夜如此深了,去喚莫懷來干嘛。不過她還是很聽話地下去了,回頭望一眼公子時,發(fā)現(xiàn)公子淡淡垂著眸。
“砰——”
是門輕聲被關上的聲音,風從縫隙中透進來一些,謝欲晚的眸色又淡了些。
想起姜婳那個破舊的小院。
......凄風苦雨。
矜貴的青年淡淡放下筆,可筆尖凝滯的墨卻暗示著他的不平靜。風依舊徐徐刮著,一聲又一聲,些許涼風從門和窗戶縫隙中透進來。
即便是深夜,但莫懷還是很快就來了。
“公子�!蹦獞汛诡^道。
謝欲晚沉聲了一瞬:“寒蟬如何言。”
莫懷本不該明白得如此迅速,比較公子實在不喜人揣摩他心思。
但莫懷被謝欲晚今日那一句‘要不你去’嚇到了。
風悠悠地在外面刮著,一下又一下撞著窗戶。一身墨衣的莫懷低垂著眼,平靜回復:“小姐那邊并沒有消息傳來。”
他看著公子眉眼間一抹淡色,想了想補充道:“今日風大,雨大,公子若是——”
矜貴的青年淡淡地看著他。
莫懷咽了一口氣,覺得橫豎不過一個‘死’,如何都比被派去漠北要好。
“公子若是處理了一天的事物,想去外面散散心,今日風大雨大是個好日子�!�
一旁的橘糖瞪大眼,一時間不知道向來嚴謹?shù)哪獞讶绾文苷f出這般胡話。就在她還未消化完的時候,她看見公子正若有所思。
她眉心一蹙,還不曾說話,就聽見公子淡淡應了一聲。
*
隔日。
姜婳起床時,第一眼看見了自己的窗戶。
那扇她曾經(jīng)踉蹌爬上去,晃晃悠悠坐在上面的窗戶,糊了厚厚的一層油紙。
她眸一怔,然后就看見窗戶旁有一張字條,上面同寫了一個大大的‘橘糖’。她一愣,下意識翻開字條,下面果然還有一段字。
“昨日長安雨下得好大呀,小姐院子的窗戶一看就會冷�!�
字條就只有這樣一句話,姜婳敲了許久,眸中漾出一抹笑。
怎么橘糖入姜府也似入無人之地一般。
她好好地將字條收到柜中,再認真地看了看窗戶上的油紙。
如若是橘糖,一定會勾著腰,沖后面的人揮揮手。等到后面的人提著微弱的燈上來后,再認真地看著她破舊的窗戶,一臉正經(jīng)地指揮。
想到這個場景,她就不由低聲笑。
到了院子中,她才發(fā)現(xiàn)昨日被姜玉瑩弄壞的門也被修好了。左右尋了尋,倒是沒有看見紙條了。
*
丞相府中。
橘糖百無聊賴地抄寫著佛經(jīng),沖一旁的莫懷輕聲嘀咕:“從江南回來之后,公子便日日要我抄寫。我只是犯了一點小小的錯,公子懲罰了我半月還不夠嗎。這佛經(jīng)里面的詞匯生澀難懂,比抄寫詩文折磨多了�!�
莫懷沒有回話,只是認真地收起橘糖抄寫好的佛經(jīng)。
橘糖咬著筆,滿眸痛苦:“抄寫便算了,公子每日一張一張檢查是怎么回事。我以為公子不會看,上次偷懶了些,公子居然直接給我指出來了。怎么會真的有人能背下來這些枯澀的佛經(jīng)......”
莫懷淡淡來了一句:“公子過目不忘�!�
橘糖眸凝滯了一瞬,隨后奮筆疾書起來,眼見著字已經(jīng)眉飛色舞了。
莫懷卻絲毫沒有阻止。
嗯,公子日后臨摹的范本又多了一個。
等到橘糖抄寫完手下的佛經(jīng),莫懷不留情地認真收了起來。
橘糖瞪大眼,看著莫懷對待她抄寫的那堆東西像是在對待什么珍寶一樣。直到莫懷走了很久,橘糖還咬著筆。
這個人......不會喜歡她吧!?
暗戀人的男人真可怕。
*
“砰——”
莫懷敲響了書房的門,平靜道:“公子�!�
里面?zhèn)鱽砹艘宦暤牡模骸斑M�!�
莫懷將手中的佛經(jīng)遞上去:“橘糖今日的抄寫,公子今日若是不提,她明日的字跡該越發(fā)灑脫了�!�
謝欲晚眸色很淡地看著手中的佛經(jīng),翻閱了一兩張。
“無事�!�
沒聽到什么吩咐,莫懷持著劍的手動了動:“公子,再過兩日姜府便要尋牙行了。”
尋牙行,便是買奴婢。
謝欲晚清淡地應了一聲:“晨蓮這些日是否來了長安�!�
莫懷眸一凝。
晨蓮是寒蟬之后,暗衛(wèi)營中培養(yǎng)出的最優(yōu)秀的暗衛(wèi)。從那些尸骨中殺出來的時候,晨蓮才十三歲,如今過了三年,也才十六歲。
她生了一副美人面,最喜殺戮,額角有一塊小小的疤。
寒蟬已經(jīng)在暗中護住小姐,晨蓮這般的人放到小姐身邊,太過兇殘�?赡獞巡桓屹|(zhì)疑公子的決定,他的語調(diào)如往常一般:“是。”
他以為這一次將晨蓮同寒蟬一般,暗中安排到小姐身邊就好。
可未等他下去安排,身后就傳來青年淡漠的聲音。
“不必等什么牙行,直接同姜家言,這是丞相府送過去給姜三小姐的丫鬟�!�
莫懷一怔,隨后應下。
*
下了一夜的雨,天微亮時就停了。
姜婳正在回憶上一世的賬目,房門就被輕輕地敲響了。
她眸中不由浮現(xiàn)了一絲疑惑,按照她所想,這幾日應該沒有人會來尋她的。便是姜玉瑩等不及出爾反爾,姜玉瑩也不會敲門。
她輕聲道:“稍等�!�
門外的人似乎不急,也沒有出聲。
姜婳忙將手中寫到一半的賬目收起來,待到一切恢復如常后,她推開了門。
一雙鳳眸同她對上。
她怔了一瞬,扣住門的手微微發(fā)緊:“夫子?”
謝欲晚淡淡地看著她。
料想他是為了賬目而來,姜婳有些遲疑:“我,我還未寫完,可能最遲得明日�!�
“不急。”他依舊是如上次一樣的說辭,眼眸淡淡地望著面前的少女。
左右還是在姜府,有了夫子同學生的關系,姜婳猶豫之間,到底是將人請進了門。
“夫子,進來說話吧�!�
即便只是身著一身白色錦袍,青年渾身依舊透露著矜貴清冷,一雙鳳眸淡淡地看著面前的少女。
他沒有四處打量她的住處,而是平靜地看著桌上的筆墨。
劣質(zhì)的墨香縈繞在他們周圍,謝欲晚已經(jīng)想不清,他何時才用過這般的墨了。默默在心中記上一筆,他坐在了桌前。
姜婳已經(jīng)斟了一杯熱茶。
淡淡的熱氣從茶中涌出,少女俯下身時,端正地將茶水放在他面前。
很端正的夫子禮。
謝欲晚沒有說話,只是等姜婳做完一切后靜聲道:“橘糖說很擔心你,讓我送一個丫鬟到你身邊。我沒有應下她,想來問一問你的意見�!�
姜婳一怔,她身邊的確沒有丫鬟。
過幾日姜府要尋牙行,應該也會為她送過來一個丫鬟。這個被送過來的丫鬟,多半是姜玉瑩或者祖母的眼線。
橘糖便是連這點都為她想到了......
她望向面前的青年,有點不知如何開口,這是不是已經(jīng)不是交易的內(nèi)容了。
謝欲晚望著她,又輕聲說道:“本來橘糖是想自己來的�!币娊獘O眉心微蹙,他繼續(xù)淡聲補充:“可莫懷不許,橘糖同莫懷哭鬧了許多,鬧到了我身前�!�
姜婳被說的有些羞窘。
這的確是橘糖因為擔心她能做出來的事情。
茶的熱氣在兩人之間縈繞,輕飄的煙若有若無。在她低頭的剎那,青年一直淡淡地看著她。
他眸中的情緒很淡,但其實并算不上平靜。
昨夜被人偷偷貼好的窗,此刻似乎在反抗,被風吹著在墻上砸出一聲又一聲輕響。他看了她良久,知曉她在抉擇和猶豫。
他垂了眸,輕補上一句。
“上次的交易,是在下未考慮清楚�!�
在姜婳抬起眸的疑惑中,他望著她淡聲道。
“夫子同學生的身份,雖然能護你一時,但是也會給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煩。這幾日長安城很熱鬧,來姜府求娶的人很多。是在下當時未思慮清楚,給你造成了影響�!�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姜婳心中蔓延開。
“所以如若你不介意,在下會讓莫懷挑好人,明日送到姜府�!�
她怔了許久,輕聲應了一句:“好�!�
青年看了看已經(jīng)冷下去的茶,飲了一口。不知為何,今日的茶水很是苦澀。他飲茶時,姜婳就站在他對面。
等到他飲完一杯,他便告辭了。
似乎他來,就只是為了傳達一下橘糖的心愿。
姜婳心中有些疑慮,但是無論是上一次的交易,還是這一次的丫鬟,謝欲晚都做的合情合理。甚至,最后都是她自己應下的。
等到她回過神的時候,窗戶也靜幽幽地停住了。
莫懷等候在山林間,不知為何,公子的神色有些沉重。他走進,卻只聽見公子淡聲吩咐道:“府中的珍墨,明日讓晨蓮一同帶到姜府吧�!�
月色淡淡映出青年的影子。
山里間交疊的樹影,一次次從青年身上踏過。
月色平等地照在樹和人的身上,但在這天地之間,一個人的身影是如此蕭瑟單薄。
謝欲晚一雙鳳眸望向了天邊的月,可他看見的,似乎也只有一場漫天的雪。他該想起很多東西,可最后他只是想起了六歲那年推開門時母親冰冷的尸體。
他沒有上去。
有些事情于禮法不符。
他淡淡地看了那個他喚作‘母親’的人的尸體很久。
后來那些長老們都來了,他們看著面色慘白的女人,哭著道了一聲又一聲的‘好’。長老們說母親的行為實乃大忠大義,說他腳下那方白綾就是母親的貞節(jié)牌坊。
他那日在房中看了許久。
等到長老們走了,丫鬟們將母親的尸體抬下去時,才有人輕聲道了一句‘可憐’。
可后來他又聽見:“死生契闊,生死相隨,謝大人和謝夫人,乃是世間夫妻之典范,詩文中的比翼鳥連理枝,在謝夫人殉情的那一刻變得如此蒼白�!�
他聽了許久,最后只記住了一個詞。
殉情。
何為情呢?他一生都不曾明白。
他只是記住了后來那場漫天的大雪,下了七日七夜。
他曾答應一個婦人,要護她的女兒一生,可那個婦人的女兒死在了那場大雪之中。她冷得她的手他如何都捂不熱,她不會再對他笑,臉色開始泛濫蒼白。
可這其實都是前一世的事情了。
清冷矜貴的青年扣著手中的扳指,血緩緩從指尖流了出來,他看見了,卻只是靜靜看著,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青筋在他蒼白的手上勃|起,掌間的血順著他的手腕向下滴落,素白的袍被雪染上了絲絲的紅梅,可青年依舊只是淡淡地繼續(xù)加重著力道。
等到手間血肉模糊,扳指依舊未斷。血沒入塵土,在月色之下便再也消失不見。
謝欲晚淡淡垂著眸。
有什么東西,要從他心中血肉模糊地生長出來。
要探過他六歲那年推開的屋子,透過前一世那七日七夜覆蓋在世間的雪,要緩慢地,如今日天邊淡淡的月一般,緩慢地,血肉模糊地生長出來。
他解釋不清自己這些日在干嘛,她說他不過‘淺薄的占有’。他便也在心中認下了這聲‘淺薄的占有’。
可不是‘淺薄’嗎?沒有人告訴過他,原來他的‘淺薄’,會如此深重。
他會心疼,會遷怒,會想要乞求。
這是......‘淺薄的占有’嗎?
望著手中的血,在一片淡淡的紅中,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稍S久之后,他依舊什么都沒有想起來。
他只是又聽見了那一聲佛音。
佛珠恍若從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劃過,黃木的珠子滾著血肉成了片片的紅,一顆顆落在地上,發(fā)生沉悶的一聲響。
那日他淡淡地抬起眸。佛音似乎寬恕著他的罪孽,許下一句又一句禪語——世間萬物有其該有的軌跡。
青年淡然地抬起眸,卻雙眸通紅。
或許,這不是啟示。
而是懲罰。
*
隔日。
橘糖拿著寫好的佛經(jīng),好奇今日莫懷為什么沒有來尋她。等到她不自覺拿著佛經(jīng)走到門口時,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真是平日被催促慣了,今日沒被人催,還不習慣了。
沒關系,她也很‘熟練’地抄寫完了。甚至因為想昨日的事情,她都沒有偷懶一分。等到了門口,還未敲門,莫懷已經(jīng)沉著臉從里面走了出來。
橘糖一怔,將手中的佛經(jīng)遞了過去。見到莫懷沉默的臉,她望了望書房:“怎么了?”
莫懷沒有說話,只是收了她的佛經(jīng):“公子這幾日不想見人�!�
“誰也不見?”橘糖小聲嘟囔。
莫懷沉默搖頭:“誰也不見。”
“若是小姐來尋呢?”橘糖更小聲說道。
“......大抵也不會見�!蹦獞淹驎�,眸中帶了一絲沉悶,他很難形容適才公子的模樣。若是要說,很像......書院那一次。
年幼的公子哪怕彎下脊梁哀求了所有人,也只能堪堪保住橘糖性命,眼睜睜看著長老們將橘糖送走。
自那一次后,公子就變了。
如今,莫懷垂著頭,想起昨日山林間。公子在月下立了很久很久,手間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月光映照的影上。
山間的狼似乎因為聞到了血腥味,一聲又一聲咆哮了起來。
可無論是他還是公子,神色亦沒有一絲變化。
這山間的確有狼,幾月前,他為公子捉過一只,那個用手碰了小姐的侍衛(wèi)尸骨無存。一月前,在公子知曉了于陳的計劃后,命他將山中所有的狼都捉了起來,囚到了一起。
公子沒有說,甚至沒有同他提到于陳。
但他怎么會不明白呢,公子只是怕小姐同于陳私奔時,這山間的狼會沖撞了小姐。
即便公子從來不曾說,但是每一次他都做了。
江南那間小院,在小姐還未去江南的時候,公子便自己去江南買下來了。其實只是一間小院,公子如若想要,一封書信罷了。
可公子沒有,而是買了一艘船,下了江南。
他看著公子同宮人學習如何種花,一雙修長的手滿是泥土,卻還是滿眸認真地看著手中的花。
學種花,公子學的很快,不過他并不意外,比較公子自小學什么都很快。
除了愛人。
他那時在江南便在想,滿院的花,滿院的樹,公子為什么突然生了這些性質(zhì),直到他看見姜三小姐。
公子總是淡著一雙眸,可是那日同姜玉瑩還有姜三小姐告別后,公子的眸中有了笑意。
很輕,很淺,像是夏日的雪。
夏日如何會有雪,但真的很像,那時莫懷便在想,或許在公子的夏日里是有雪的。
后來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他一直沉默地守在公子身邊。他看著公子笨拙甚至不自知地愛人,他沉默著,不曾逾越一分。
唯一一次忍不住,是公子殫精竭慮多日才救下了于陳一家后,因為姜三小姐一句話沉默了眸。
他未曾忍住,甚至有些遷怒。
他知曉在這場無聲的糾纏中,姜三小姐亦無錯,但想起公子那日吐的血,他還是冷著臉說出了那些話。
他不厭惡姜三小姐,但是他已經(jīng)能夠預見未來發(fā)生的一切。故而當公子淡聲問他‘江南真的比長安好嗎’的時候,他冷靜地應了一句。
“公子在江南種的花很好看�!�
那日公子沉默了許久,開始重新部署江南和長安的人。他知曉,公子做下了決定,讓姜三小姐如愿留在江南。
他亦如愿。
他是一個侍衛(wèi),他不同于寒蟬和橘糖,他永遠只忠于公子。
故而,在回到長安之后,在公子開始部署姜府的事情,他明白此生公子亦要同姜三小姐相纏的時候。
他開始對自己說,他莫懷,也開始忠于姜三小姐。
他不能直言,只能看著公子一次次掙扎,六歲那年被規(guī)矩禮儀束縛住的公子,緩慢而艱難地掙扎長出愛意。
莫懷望向書房。
以公子之品性,他其實說不清,公子意識到了自己的愛意能不能算一件好事。
就像是夏日的雪,最后只會成為一灘水。
第43章
晴了一日,
長安城又下起了雨。
姜婳每日安靜地呆在自己的院子中,認真回憶著上一世有關商陽的事情。宣紙被厚厚寫了一摞,小心安置在木盒中。
雨依舊下著,
卻不如前兩日那般猛烈了。這幾日也沒有人來尋她麻煩,
她大抵猜到是因為丞相‘學生’的名頭。
姜玉瑩若是不蠢,
便不會再如上次一般直接去祖母面前撒潑。姜玉瑩雖然同她說了半月,但她估計姜玉瑩一月左右才能將她交代的事情辦好。
回憶中,記憶中一處陡然凝滯,姜婳下意識咬住了筆頭。
意識到的時候,
毛筆上已經(jīng)被咬出了淺淺一個印。即便房中只有她一人,無人會看見她這幼稚行徑,
她還是不由得紅了臉,
從一旁重新拿了一支毛筆。
劣質(zhì)的墨香縈繞在她周圍,她卻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賬本上有一處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她不由得用手指輕輕地,
一下又一下地敲著桌子。
那扇窗正開著,飄進來些細小的雨,
姜婳凝神許久,
才繼續(xù)下筆。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黃昏,若是平日,她推開門,霞光便該照進來了。以前姨娘因為生病不能下床的時候,
每到黃昏,她總是會打開姨娘房間內(nèi)的窗戶,
讓這一抹暖黃緩緩地映進來,
也散一散房間內(nèi)苦澀的藥味。
可今日下了雨,自然沒有什么霞光。
她轉(zhuǎn)身又是拿了一顆糖,
輕輕地咬了一口。等到甜意在口腔中蔓延,她慢悠悠地想著明日的事情。
大抵,祖母那邊已經(jīng)耐不住了。
*
丞相府中。
橘糖又是拿來了一日的佛經(jīng),因著昨日的事情,她抄寫佛經(jīng)的時候甚至認真了不少。嗯,認真之后,更無聊了。
橘糖百無聊賴想著,正欲上前敲門,就被門口的莫懷攔下了。
“公子還是不見人嗎?”她詫異道,隨后小聲嘀咕:“是因為公務太過繁忙嗎,那不需要我進去研墨嗎,旁人研的墨,公子用得慣嗎?”
她一連問了許多問題,但莫懷一個都回答不出。
這兩日,他亦未見過公子。
昨日夜間四下無人時,他敲響了書房的門。許久之后,書房內(nèi)才傳來一聲淡淡的:“無事�!�
故而他也就一直守在門口沒有進去。
橘糖將手中的佛經(jīng)遞過去,莫懷看著佛經(jīng),眸中有些沉默。他突然看向橘糖:“當時為何沒有留在江南?”
本來還鼓著臉的橘糖一下子不作聲了,她捏著佛經(jīng)的手緊了緊,在上面印出些許印記。許久之后才小聲道:“我不知道�!�
莫懷靜靜地看著她。
橘糖捏著佛經(jīng),聲音很輕:“我很喜歡姜小姐,從見姜小姐的第一面開始。有時我甚至覺得,我上輩子一定是見過姜小姐的,或許也不是見過這般簡單�;蛟S我上輩子也是一個丫鬟,可能同姜小姐相伴了一生�!�
“那為何不留下呢?”
橘糖沉默了很久,才輕聲說:“因為那是上輩子�!�
莫懷其實聽不太懂,只是接過了橘糖手中的佛經(jīng):“以后便不用抄寫了�!�
橘糖一怔:“公子說的嗎?”
莫懷看著今日字都正經(jīng)了不少的佛經(jīng),沒有說是否是公子說的,只是平靜道:“這些日抄寫的已經(jīng)夠了。”
一身墨衣的青年抱著劍,佛經(jīng)被他收在身前。
橘糖怔了一瞬,小聲道:“莫懷你是不是不開心?”
莫懷搖頭:“我沒有喜怒�!�
橘糖撇撇嘴:“你比寒蟬像暗衛(wèi)多了。”
莫懷沒有說話,到底沒有說出,當年寒蟬本不該是暗衛(wèi)這樣的話。他只是認真地看著面前一身橘紅衣裙的少女,她很像公子在江南種的一株花,那日傾盆大雨,他將那株花搬到院子中的時候,花隨著風擺了擺身子。
他的身后,是寂靜沉悶的一片。從很久以前開始,便是如此。
但橘糖不是。
橘糖還在偷看書房,見到莫懷也不怎么說話了,干脆坐到了臺階上。雨滴順著屋檐滴落,她伸出去手,任其凝在指尖。
莫懷平靜地看著她。
橘糖輕聲嘀咕:“若是公子此時出來,看見我這般模樣......”說著說著,她眨了眨眼,又想到了那一沓厚厚的佛經(jīng)。
“莫懷,你會在公子身邊一輩子嗎?”
少女垂著眸,橘紅的衣裙散落在臺階之上,飄落的雨絲沾濕了她的衣裙,她聲音很輕,像是江南的風。
莫懷抬起眸,淡淡看了書房一眼。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對他而言沒有意義。
許久未等到答案,橘糖伸了伸懶腰,也不太介意。這些年她從莫懷和寒蟬這里沒有等到的答案多了,也不差這一個。
轉(zhuǎn)身離去時,橘糖望了望身后的書房。
寂靜又漆黑的一片,從外面看不見一絲光亮。她其實說了謊,她沒有留在江南是因為,在她的夢中模糊地出現(xiàn)了一些畫面。
有姜三小姐,也有公子。
血肉模糊的公子。
*
清晨被奴仆敲門聲喚醒的時候,姜婳并不驚訝。
祖母能沉寂這些日,已經(jīng)出乎她意料了。想來大抵是因為當初姨娘的事情,所以這些日即便長安城中滿城風雨,祖母也不曾派人來尋她一次。
但是該來的總會來的。
姜婳推開了門,望向了對面衣著端莊的丫鬟,輕聲道:“盎芽姐姐�!�
盎芽想來情緒不怎么外露,此刻卻盈盈笑著:“三小姐,老婦人說幾月未見想您了,特意派我來請三小姐�!�
姜婳沒有推辭:“稍等�!�
說完,她自己從井中打了水,認真洗漱。等到一切做完后,她望向盎芽:“盎芽姐姐,可以了�!�
從始至終,盎芽都很耐心地等著。
被領著去見祖母時,姜婳眼眸在身前的盎芽上停了一瞬,輕聲問道:“盎芽姐姐知曉祖母尋我何事嗎?”
盎芽回身,望了望面前柔弱的小姐,心中不由有些疼。她是家生子,不是外面那些買回來的丫鬟,對于三小姐在這府中的處境再了解不過了。
從前她雖然心疼卻無能為力,如今三小姐靠著自己熬出來了她也的確為三小姐欣喜。
盎芽盈盈笑著:“這幾日府中來了許多求親的人,不乏王公貴族。老夫人此次喚小姐去應當是想問問小姐對于婚事的想法。小姐已經(jīng)及笄,討論這些正是合適年紀�!�
話里行間,似乎她從未談婚論嫁一般。
姜婳安靜地聽著,許久之后才輕聲道:“多謝盎芽姐姐�!�
盎芽搖頭:“無事,奴擔不得小姐一聲謝�!碑吘乖谶@場姜府眾人對三小姐長達十多年的欺|凌中,她雖未落井下石,卻也從未伸出援手。
一路上遇見了許多人,姜婳如往常一般垂著眸,一聲聲‘三小姐’在身旁響起。
“三小姐晨好�!�
“三小姐安�!�
“見過三小姐。”
奴仆們垂著頭,恭敬萬分。
姜婳怔了一瞬,她似乎應該開心一些,可看著這些變化的嘴臉,她卻只覺得沉悶。
只是一個丞相‘學生’的身份,她在府中的的處境便天差地別。就像是有人在告訴她,她前世同姨娘的那些苦難,只是因為她們既無權勢,又無寵愛。
仿佛這樣的人,在天地間就無關緊要,只能成為被欺|辱的對象。
海棠花開在她們沿途的路上,見她眼眸停了一瞬,盎芽笑著道:“這是小姐在寺廟中為姜家祈福時,柳夫人讓人栽的,這里,還有元寧軒后面那一條路上,都是海棠呢。小姐喜歡海棠嗎?”
姜婳搖了搖頭:“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盎芽便帶著她去了另一條干凈些的路,旁邊都是些青草。一路上又遇見了許久奴仆,依舊是此起彼伏的請安聲。
盎芽已經(jīng)習慣了如此恭候,也早已看清了府中人的逢高踩低,神色十分淡然�?粗砗蟠怪^的小姐,她心中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寺廟中的事情,也算是三小姐的機遇。
一路行至元寧居,盎芽直接帶著她向著院子里面走去。元寧居是府中姜婳為數(shù)不多熟悉的地方,盎芽帶著她去的地方,看路線應該是佛堂。
在院子中建了個佛堂,這邊是在長安,也是稀奇事。
但府中人都只說祖母仁善。
姜婳眸淡淡的,不由想起姜玉瑩那日的說辭。
姜玉瑩:“你該同祖母說這些,她最信佛了。我奶娘同我說,我還未出生時,祖母便在院中建造了一個大大的佛堂。那里面所有佛像,都是上好的金身。每年捐給寺廟的錢,少說也有我兩套妝面�!�
姜玉瑩那般的人,又是這般‘無關緊要’的事情,定是不屑同她說謊的。
姜婳抬頭望向面前金碧輝煌的佛堂,繚繞的煙火供奉著,祖母虔誠跪在佛像前,迎面三座大佛直直看著她。
盎芽聲音很輕:“老夫人,三小姐來了�!�
姜老夫人沒有起身,只是慈祥地說:“幾月未來,小婳先來拜一拜神佛吧�!�
姜婳如往常一般,點了香,認真而虔誠地跪拜。
待到她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祖母正看著她。老人的眼珠本就有些渾濁,如今更是多了些復雜的情愫。
姜婳同她相望時,一時辨不出。
姜老夫人看著看著,眼眶突然有些紅了,她伸出蒼老的手撫摸著姜婳的頭:“小婳,窈淳的事情,別怪祖母。祖母也是為了你好,若是當初事情傳出去了,玉瑩名聲毀了,你同玉瑩畢竟是姊妹,日后談婚論嫁也難啊�!�
漫天神佛之下,老人滿眸是淚,又顧及在小輩面前的顏面,一遍一遍用帕子抹去。一切看著是如此的真。
可姜婳只品到了一絲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