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同于山林的寂靜,鬧市到處吵吵鬧鬧的。姜婳掀開車簾,望著外面來往的人群。她安靜地看著在眸中映過的一切,
看著別人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眼神停留在提著籃子賣花的小姑娘身上,此時對面恰好駛來一輛馬車,
馬夫停了下來,
讓那輛馬車先過去。
姜婳透過車簾,望著那個正小聲叫賣著籃中花的小女孩。
她渾身上下都不算干凈,
唯一一雙手白白凈凈的,
籃子中的花應該是城外摘的,只是一株一株地擺放在籃子中,
并沒有什么過多的裝飾。
她叫賣的聲音太小了,
旁人也無心為野外一株花停留,姜婳眼眸在在小姑娘布衣上的褐色污漬上停了一瞬,輕聲道:“晨蓮,讓車夫先將馬車停到酒樓前�!�
晨蓮掀開車簾,
笑著對車夫道了幾句。
姜婳翻出自己的荷包,準備尋晨蓮要些散碎的銀子,
但是一打開,
荷包里面便放著幾塊碎銀。
她一怔,輕聲道:“晨蓮,
我荷包中的碎銀是你放的嗎?”
晨蓮驚訝了一聲,頭探了過來,搖頭:“不是奴放的,可能是小姐上次......然后忘記了,只是些碎銀�!�
姜婳眼眸在碎銀上停了一瞬,隨后下了馬車。
路過那個小姑娘時,小姑娘的聲音輕如蚊鳴:“小姐,需要花嗎?今日剛摘的那種。”
大街吵鬧,若不是姜婳一直注意著小姑娘,這般小的聲音她定是聽不清小姑娘說了什么的。她未同旁人一般走過去,而是溫聲道:“如何賣?”
小姑娘捏著籃子的手都緊了一瞬,她看著面前小姐華貴的衣裙,小聲道:“一個銅錢一株,若是小姐要的多些,可以、可以再便宜些。”
姜婳蹲下身,挑了幾朵,隨后望向對面忐忑的小姑娘:“家中是有人生病了嗎?”
一句話讓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小姑娘立刻慌張了起來,她搖著頭:“是我娘病了,我沒病,這些花都是我早上走到城外摘回來的,也沒有病。”
小姑娘垂著眸,姜婳望了許久,隨后輕輕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她從荷包中拿出一塊碎銀,溫柔握著小姑娘的手,將碎銀放入小姑娘的手中:“這些花看著好新鮮,城中好難見到,這些都給我吧�!�
小姑娘猶豫了一瞬,但是還是握緊了手中的碎銀。
她娘親重病在床,需要銀錢去看病。上次大夫說她娘親要用好些藥,可能、可能有了這塊銀子就夠了吧。
她望向身前這位溫柔好看的小姐,輕聲道:“多謝小姐,我日后也會在酒樓前賣花。小姐日后來,我給小姐最新鮮的花�!�
姜婳溫柔一笑,沒有推辭。
看著小姑娘走了,她提起地上的一籃花,輕輕地嗅了一下。待到感覺到什么的時候,她抬眸向著遠處的馬車望去。
車簾被人從里面輕輕放下,他有一雙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面有一道褐色的疤。怔然之中,她望見了那人的半張臉。
......是于陳。
不過三月,他已經(jīng)褪去了少年的模樣,開始有了青年的影子。那未被車簾遮住的半張臉,露出淡薄的唇。
馬夫輕聲‘吁’了一聲,馬兒開始邁步,馬車從她身前悠悠駛過。
姜婳幾乎一瞬紅了眸,她望著馬車駛離的方向,在大街上直接落下了淚。手中的一籃花摔到了地上,有些花碎開了花瓣,散落一地。
周圍的人依舊很熱鬧,沒有人注意到這樹后偏僻的一角。
晨蓮收起衣裙,蹲下身,將花一株一株收入籃中,她沒有問姜婳為什么,只是輕聲道:“小姐,我們回府了�!�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她明明記得,上一世橘糖同她言,于陳是于家滿門被滅之后的第五年入長安的,可如今不過三月。
......她不想于陳再走上同前世一樣的路,成為一個人人辱|罵的奸臣�?墒撬种肋@是她所不能改變的軌跡。
從于大人‘自縊’于牢中那一刻開始,于陳就不得不走上這樣一條路。
他要追求真相,為于大人平反冤屈。
可......哪里有什么真相?一瞬間,姜婳腦中突然一條線串聯(lián)起來了。她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怔然了許久。
她從前始終不明白,為何于陳這般真誠熱烈的少年,最后會變?yōu)楹笫雷畲蟮募槌�。可剛剛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
因為相較于做一名忠臣,成為一名奸臣向上爬,比循規(guī)蹈矩要容易得多。
于陳等不及。
他獻祭了自己曾經(jīng)的理想與道義,違背了自己的初衷與良心,去追尋一個真相,想為‘枉死’的父親平反。
可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是于父不是枉死。
而上一世橘糖口中的陳于是自縊于大牢的。
有什么東西像是種子發(fā)芽一樣在姜婳心中破土而出,她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是西邊。從前在江南未想清楚的事情,這一刻在長安熱鬧的大街之上,掀開了帷幕。
她好像終于知曉,上一世‘陳于’為何自縊了。
那個真誠熱烈的少年親自背叛和埋葬了自己,最后卻發(fā)現(xiàn)從始至終所追求的道義,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所敬愛的父親,的確染了災銀那趟骯臟的水。
晨蓮抱著一籃子花,便是連落在地上的花瓣,她都一并拾起來了�?粗〗愕呐e動,她也望向那個方向。
她什么都沒有問,只是笑盈盈道:“奴回去翻翻書,看這里面哪些花可以入膳食。前些天橘糖給奴的食譜中有一道鮮花餅,這兩日若是在府中,奴可以試一試�!�
她殺過好多人,但是做菜,也是頭幾遭。
其實也沒有很有意思,但是如果是做給小姐的,突然又有了點意思。晨蓮對著姜婳眨了眨眼:“小姐,我們回府吧�!�
兩人一同上了馬車,大街依舊熱鬧,姜婳卻手腳冰寒。
提前了。
為什么提前了。
于陳已經(jīng)入了長安,他的下一步是什么,她能在他犯下錯誤之前同他講述真相嗎?她又要如何同于陳講述‘上一世’的真相。
她空口無憑,‘污蔑’是于陳自小敬愛的父親,于陳會信嗎?
她要如何向于陳談起‘上一世’。
一個個問題縈繞著姜婳,她呼吸陡然止住了幾瞬。她望著晨蓮手中那籃花,呼吸都輕了一瞬。
她想起少年輕放入她手間的小紫花。
想起少年泛紅的耳尖和那一日敲開她的窗門。
姜婳捂住臉,有些無助。她已經(jīng)全然知曉了前因后果,她不能讓這般好的人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在江南時她并不知道他于牢中自縊的原因,如今她知曉了,她便不能再坐視不理。
馬車悠悠停下,馬夫在外面輕聲道:“小姐,到了�!�
晨蓮攙扶著她走下馬車,她望向那方大家題字的牌匾——‘姜府’,眸突然怔了一瞬。
......只要姜府在于陳做錯事之前敗露馬腳,她再去尋于陳將事情說清楚,以于陳的聰慧,自然會想到其中的關聯(lián)。
即便她不知道直接讓于陳知道真相會不會讓他更加苦痛,但她膚淺地想著——只要他活著。
她提了衣裙,步子快了些,向著小院走去。
晨蓮隨在她身后,懷中抱著那一籃花。她望著身前的小姐,眸彎了彎,卻沒有什么笑意。天明明高高的,怎么就是有人壓在小姐的脊梁上呢?
她望著手中的花,有一瞬想著,要是小姐不要這么善良就好了。人各有命,這世間的所有人和事都不要麻煩她的小姐才好。
可這些話晨蓮到底只是想想,她隨著姜婳一起回了屋。
打開門,她的小姐就向書桌前奔去。一旁的墨被隨意加了些水研磨開,小姐從筆架上拿起毛筆就開始寫,一行行晨蓮看不清的文字躍然紙上。
在晨蓮的凝望中,姜婳寫了整整一個時辰,加起來已經(jīng)快有一本書的厚度。
她手中沒有證據(jù),但是這些年姜家所犯下的罪,罄竹難書。便是上一世她知道的,都足夠姜家永無翻身之地。
她勢單力薄,一時半會尋不到證據(jù),原本她想穩(wěn)妥些,等到兩年后姜家開始沒落之際,給姜家致命一擊。
但是......于陳的事情,她沒有那么多時間了。
即便有些冒險,她也想試一試。她不想這一世從旁人耳中聽見那個熱烈的少年的名號時,是遺臭萬年的‘奸臣’。
又是一個時辰,姜婳才放下了筆。
她望著面前用了數(shù)百張紙才書寫完的罪惡,有些不能呼吸。她不知道她書寫的每一筆,下面是多少生不如死的靈魂。
她或許曾經(jīng)真的很苦痛,可今日書寫下一筆,她心中就釋然了一分。不是因為她的苦痛不是苦痛,只是她意識到,在這世間,無數(shù)人同樣被命運蹉跎。
她在這浩大的‘哀嚎’面前,只如蜉蝣般渺小。
從這一刻起,她覺得自己不僅僅是為了姨娘和于陳。
她用盒子小心將這些紙張小心裝好,望向窗外時,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晨蓮見她忙完了,拿出了自己晚上做的‘鮮花餅’。
原本姜婳還在想后面的計劃,就被晨蓮遞到眼前的‘鮮花餅’吸引了注意。
沒見過。
......她的確沒有見過用鮮花裹著面的‘鮮花餅’。
第64章
‘鮮花餅’像是用火烤的,
上面一層鮮花早已變得焦黃,層層疊在一起。若不是她知曉這是鮮花,還會以為是別出心裁的油酥皮。
姜婳望著晨蓮,
看著晨蓮期待的眸光,
咽下了有些話。
她挑揀著拿了一塊看起來賣相稍微好一些的,
輕輕咬了一口。一股糊味涌入她的口腔,苦澀的感覺逐漸蔓延開。
隨著她艱難咽下那口‘鮮花’,不由神情都怔了一瞬。
晨蓮眨了眨眼,輕聲道:“小姐,
好吃嗎?”
姜婳望向晨蓮,垂了眸,
輕聲道:“好吃,
你也試試�!闭f完之后,她一臉期待地望向晨蓮。
晨蓮歡喜地從盤子中拿起一塊,
枯黃的花瓣還掉落了些,
姜婳一動不動地盯著晨蓮,看見晨蓮咬了一大口,
不由輕咽了下口水。
晨蓮一口‘鮮花餅’下肚,
眉心很快皺起。
望著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小姐,還有什么不明白。她輕聲一笑:“小姐,好難吃哦。”說著,她笑起來,
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鮮花餅’。
咬了兩下,終于咬掉了外面那層被烤得枯黃的花瓣,
露出了里面圓鼓鼓的餅皮。
姜婳也又咬了一口,
眉心學著晨蓮一樣豎起,輕聲道:“好難吃哦�!�
晨蓮頓時笑了起來,
她望向面前的小姐,明明自己也不是那么開心,但是還是時刻想著逗她開心。
她將姜婳手中剩下的‘鮮花餅’拿到手中,同自己的那一個一起放到盤子中,然后直接用另一個盤子蓋上了。
姜婳斟了兩杯茶,其中一杯放在了晨蓮面前。
這些日相處下來,她們倒也不像主仆了。有時候姜婳覺得,晨蓮同橘糖很像,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她又很清楚,橘糖同晨蓮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她一邊想著上一世的事情,一邊想著誰會看見那些罪狀便想扳倒姜家。
在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兩派的爭斗中,姜家沒有站隊。三皇子和五皇子在姜家沒站隊之前,都不會貿然動姜家。
三皇子和五皇子下面的勢力同樣是如此,所以她要找的,勢必是在這場斗爭之中一直保持中立的家族。
......
上一世她從來不接觸朝堂之上的事情,偶爾聽到的兩件,還是橘糖同她說的。姜婳垂著眸,望向木盒的方向,她不能隨便將她最大的底牌交出去。
若是她尋的人未能將姜家一舉擊敗,姜家遲早會查到她身上。對付她一個弱女子,姜家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而且她重生的事情可能也會被人發(fā)現(xiàn)。
如今姜家雖不算得圣寵,但是世家的底蘊一直在。姜禹同其他人,官官相護,有一條完整的利益鏈。
若是姜家受到動搖,只要不是致命的那種,那些家族一定會盡力護住姜府這個最大的庇護港。
姜婳揉了揉頭,想了許久。
她尋的人要清廉公正,要有權勢,要有圣寵,要被旁人忌憚——
青年那雙淡淡的眸浮現(xiàn)在她眼前,姜婳一怔,垂下了眸。他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她知曉的事情,他知道的只會比她多萬分。
但重生了半年之久,他都未對姜家下手。便是她去尋他,他應該也不會應。那日在江南救下于陳,對他而言,已經(jīng)是禮數(shù)道義之外的事情了。
姜婳慢慢把那個身影從腦海中剔出去。
她正想著,不遠處突然傳來了吵鬧聲。姜婳向外望去,看見晨蓮正向吵鬧的地方看著。見到她看過來,小步走過來,遞給了她一塊點心。
“小姐要一起出來看嗎?”
姜婳一怔,雖然他們小院能聽見吵鬧聲,但是......看?去樹上看嗎?
晨蓮拉著她到了院中的涼亭,將姜婳安置著坐下。姜婳還未反應過來,就看見了遠處樹上寒蟬的一張死人臉。
嗯,比平時更死人些。
少年聲音很冷:“兇橫的男人說道,老夫人都把你給我家大人了,今日你是走也要跟我走,不走也要跟我走。”
少年聲音更冷了些:“柔弱的婢女落著淚,老夫人應了我,明明是讓我出府嫁人,怎么可能是給了你家大人。”
姜婳一怔,總覺得哪里有些熟悉。
然后就聽見少年面無表情地繼續(xù)復述:“盎什么,盎芽是吧,你自己看看這是什么。一方陳舊的紙,大約是賣身契被丟到了柔弱的女子面前,女子跌坐在地上,卻還是拼命地搖頭——”
“盎芽?”姜婳站了起來。
晨蓮彎了彎眸:“嗯,是盎芽姐姐,應該是老夫人一邊許了盎芽出府嫁人,一邊又將盎芽送給了一位大人。今日大人的奴仆來府中‘接人’,盎芽原本以為是老夫人派人送她出府,收拾了細軟準備同人出去,結果那奴仆說漏了嘴�!�
“那奴仆啊,道了一句‘姑娘雖然年紀大些,但生的這般標志,等伺候好了我家大人,定是能被賞賜一個姨娘的名分’。然后盎芽就不愿意同他出去了,兩個人爭吵起來,不過那奴仆耐心應該快消失了�!�
就在這時,寒蟬頂著一張死人臉繼續(xù)道:“兇橫的男人不耐煩了,直接喊來了院子外的一、二、三、四個沒他兇橫的男人,將柔弱的女子按住了手腳。兇橫的男人摸了一下柔弱的女子的臉,隨后暗罵一聲,再一巴掌打了上去�!椤�,柔弱的女子動彈不得,一直流淚。”
姜婳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下方——是上次盎芽送她的玉墜。
晨蓮雙眸含笑地望著她,即便寒蟬依舊一副死人臉復述著那邊發(fā)生的一切,她也始終笑意盈盈。
別人的苦難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她只要小姐一人。
寒蟬還在繼續(xù)說著,一張死人臉已經(jīng)臭的像死了七天:“兇橫的男人將柔弱的女子綁了起來,扔進了一頂粉紅的小轎子中。兇狠的男人們走了,看方向,是去吃飯。他們前面有姜府的奴仆引路。”
到這里就停止了。
姜婳手還握著晨蓮遞過來的點心,卻一口都吃不下。但她沒有更多的時間猶豫,奴仆用膳的時間不會太長,即便那位大人府中優(yōu)待,但幾個奴仆姜府并不會以主子的規(guī)格宴請。
盎芽至多還有一個時辰。
她放下手中的點心,抬眸望向晨蓮,有些遲緩道:“晨蓮,你能將盎芽不留痕跡帶過來,然后藏到我們院子中嗎?”
說著,姜婳看向小院,晨蓮來了之后,雖然她沒有說,但是便是連雜物間都全部收拾出來了。她們院中沒有旁人,如若能夠避開所有人將盎芽帶過來,讓盎芽在院子中藏一段時間是沒有問題的。
待到風聲過去后,她再給盎芽一筆盤纏,尋人將盎芽送出長安。盎芽這一生,就不必重復那位大人前幾位小妾的命運了。
也算是......全了盎芽曾予她的善意。
玉耳墜靜靜地垂著,姜婳望著晨蓮,有些忐忑。因為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為了自己所求在為難晨蓮。
晨蓮同她相望著,隨后眸中盈滿笑意,她輕聲道:“小姐,晨蓮好開心�!�
姜婳怔了一瞬,同她對視著。
晨蓮含著清淺笑意的聲音在兩人間響起:“小姐,我是你手中的刃。小姐知道什么是刃嗎,刃是工具,是小姐的一部分。對于‘刃’而言,能夠被主人使用,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她眨著眼輕聲撒嬌:“晨蓮很有用的,小姐多用用。什么殺人、放火,嗯,救人什么的當然也可以�!�
姜婳許久都未反應過來,只記得晨蓮臨走的時候,將她手中的糕點一并拿走了:“都捏碎啦,便給晨蓮吃吧�!�
隨后她便消失在了小院之中。
樹上的寒蟬也頓了一瞬,一張死人臉變了又變�;蛟S有一刻,這個什么都不在乎的少年在心中想,難怪公子要將晨蓮送到小姐身邊。
冷漠的少年垂了眸,想起那日他帶著刃去書房中請罪。
公子沒有見他。
他在書房前跪了一日一夜,沒有見到公子。書房中那盞油燈始終亮著,最后是莫懷冷淡對他說:“回去吧�!�
一旁橘糖躲在柱子后偷偷看著他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沒有應聲,只是繼續(xù)在門前跪著。
最后他見到了公子,一身疲倦的公子。他怔了一瞬,因為從到公子身邊開始,公子便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
可那是月光淡淡映著,公子的眉眼間滿是疲倦。
公子望向他,許久之后也沒說什么,只是淡聲同他言:“回去吧,只有這一次�!�
莫懷將他‘送’出了府。
那時莫懷看著他的眼神很冰冷,寒聲道:“寒蟬,你還記得你當初同公子如何承諾的嗎?”
他望著莫懷,聲音沒了平時的冷漠:“我同公子言,我想成為公子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刃。”
“......你做到了嗎?”莫懷望著這個當年他和公子從死人堆中扒出來的少年,眉宇間有些怒火,還有些失望。
寒蟬垂眸,他沒做到。
那日如若公子沒去,他擅離職守的那一刻鐘,足夠姜小姐死成百上千次。
莫懷吸了口氣,沉默說道:“你知道為何公子這次放過你了嗎?”
寒蟬不知道。
莫懷望著身后的書房,想起那日發(fā)生的一切。夜半三更,晨蓮敲響了公子書房的門。
晨蓮入丞相府向來如此,可見到公子,晨蓮笑盈盈的第一句話是:“公子,我不是來為寒蟬求情的。只是小姐很喜歡寒蟬,如若公子,嗯,按照那些東西處置了寒蟬,小姐日后若問起寒蟬去向,我不好回答�!�
說完之后,晨蓮甚至攤了攤手。
然后。莫懷眸一怔......
公子就那般應了。
第65章
一刻鐘后。
晨蓮將已經(jīng)被打暈的盎芽帶到了小院中。
姜婳握著一杯茶,
手心微顫。她一直坐在亭子中,望著半開的門。
待到看見晨蓮帶著盎芽平安回來,她的心才松了一分。她望向昏過去的盎芽,
盎芽眼眸一圈都是紅的,
臉上還有些輕微的巴掌印。
她輕聲問道:“那些人打暈的嗎?”
晨蓮笑盈盈搖頭:“我打暈的,
我過去時,他們只是將盎芽綁住了手、塞住了嘴放在小轎之中。盎芽被那些人嚇壞了,見了我也一直掙扎,怕引來人,
我干脆就打暈了。”
正說著,晨蓮向雜物間望過去:“小姐,
是安置在那間房中嗎?”
院中沒有其他空的房間,
姜婳點頭,上前推開了門。
晨蓮將盎芽抱到了房中,
又打量了一下四周,
將里面姜老夫人送過來的一些東西清出去了。
從始至終,姜婳都眸色復雜地望著昏睡的盎芽。她有些不知,
待到盎芽醒來,
她要如何言說。
晨蓮凈了手,輕聲走過去。
“小姐,不要擔心�!�
姜婳一怔,望向晨蓮。
晨蓮依舊是平日那副笑盈盈的模樣:“這世間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女子太多了,
能夠得了小姐恩賜,盎芽姐姐已經(jīng)是萬幸。”
她望著晨蓮,
輕聲說道:“能遇見晨蓮,
也是我的幸運�!�
向來笑盈盈、面對什么事情都面不改色的晨蓮,此時手有些無助地握了握,
面上閃過一絲局促,眨了眨眼。
晨蓮轉身蹲下來尋找什么,半天卻只看見滿滿的一罐橘糖。她睜大了眼,輕聲問道:“小姐,這里有好大一罐糖�!�
好明顯的轉移話題的方式,但姜婳只是認真應道:“嗯,從前你還未來時,橘糖為我送過來的。”
晨蓮彎起了眸,又恢復了往日神態(tài)。
“怎么橘糖也開始騙人了,當時我要來小姐身邊時,她抱著一罐月牙糖同我可憐兮兮地說,讓我?guī)Ыo她的小姐,說自小姐回來之后呀,她還一次都沒來姜府見過小姐。見她可憐的,我連細軟都沒有收拾,包里面盡裝了那些糖。”
晨蓮說著,姜婳就笑著聽著。
晨蓮眼神從玻璃瓶上移開,關上了柜子。她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小姐,光照在小姐皎白的臉上,小姐微微揚起唇角時,微風拂起小姐細碎的發(fā)絲。
......讓她看了心熱熱的。
很神奇的感覺。
暗衛(wèi)營出來寒蟬那么一個怪物,她以為自己當是一個正常的‘人’的。正常的,除了血都是冷的‘人’。
可心好像有點熱熱的,嗯。
再望過去時,小姐已經(jīng)在發(fā)呆了。晨蓮靜靜地看著,只覺得她的小姐,似乎總是有數(shù)不清的煩心事。
只是小姐不愿同任何人說,很多事情小姐寧愿自己多走一些路,也不同旁人言說。她沒有覺得小姐這樣的性格有什么不好,她只是......有些心疼。
她望著在光下的小姐,輕揚了揚眸。
姜婳翻閱著手下的書,心思卻全然不在書上。她想了許久,都為尋到一個全然合適的人選。
三皇子和五皇子之爭下的朝堂局勢,世家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這般情況下,放眼整個朝堂,她沒有尋到一個合適的人。
若是......上一世她對朝堂的了解再深一些就好了。
姜婳垂了眸,扣緊了手中的書。于陳此時來長安,應當是為了參加科舉。明面上于家滿門被滅,于陳是借了何方勢力。
于父一直在姜家這一條船上,于陳不曾入仕,姜家對于家出手后,于父曾經(jīng)的同僚即便向姜家隱瞞于陳尚存活世間的消息,也不會出手相助。
書被按出了一個淺淺的痕跡,姜婳垂下了眸,她知道前世于陳走的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她很怕——
她會來不及。
*
丞相府。
莫懷將手中書信呈上去:“公子,王尚書那邊送過來的�!�
同書信一同來的,是一方請柬,上面邀請他入府一敘。
謝欲晚眸色淡淡,依舊持筆寫著公文,莫懷將書信和請柬一并放在書桌上。王尚書是太子那邊的人,前些日公子命晨蓮殺了老太監(jiān),不過幾日,這一方請柬就送到了公子府中。
那一封書信被靜靜放在書桌上,莫懷垂下了眸。
不太像鴻門宴,更像是求和。
王尚書同司御史一般,都是上一任天子所器重的大臣。公子同天子逼宮,當今天子繼位,朝堂血流一片。
公子平日待人疏離溫和,留下來的老臣見公子如此,對公子明里暗里,日常言誅筆伐。天子器重公子,但是老臣們并不買賬。
王尚書和司御史便是其中的佼佼。
如今王尚書親自邀請公子入府一敘,便是太子借著王尚書在求和。
“公子,宴會在三日后,要去嗎?”
謝欲晚持筆的手都未停,淡眸看了一眼請柬:“讓那些人將司家長公子是太子幕僚的消息散布出去。此次太子竟然請出了王尚書,便是在同我言,遠山寺刺殺之事非他本意�!�
莫懷在心中補完了公子沒有說的話:“不是太子的本意,那幕后之人便只能是司禮�!�
莫懷望著不再發(fā)一言的公子,猶豫了一瞬。即便公子從未表明站隊,但是朝堂中人人皆知,公子永遠站在天子屬意的那一邊。
如今他們的人將消息散布出去,便是在明晃晃地告訴朝臣,公子不站在廢太子這一邊。
一旦公子站了隊,朝中搖擺的群臣都會紛紛站隊。
彼時,朝中局勢將會大變。
而公子同天子之間,有些事情,即便有年少那些情誼,也再難說清了。這些年天子看似對幾位皇子一視同仁,甚至因為陰家之事廢了太子,但是同天子至親之人知曉,天子屬意的繼位人選從始至終都只有太子。
天子一邊用同太子嫡親的安王打磨太子的性子,一邊暗中幫著太子建立屬于自己的勢力。
如今公子所為,一定意義上,甚至站在了天子對面。
但公子吩咐了,莫懷不敢置喙,他轉身輕關上了書房的門。等到出門時,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晚了,他望向書房內燭火映出的那一道清孤的影,沉默地垂下了眸。
橘糖端著一碗餃子過來,輕聲道:“聽說公子今日還未用膳,我煮了些餃子,是豬肉餡的�!�
莫懷望著熱騰騰的餃子,再看向橘糖。
“你去敲門吧,公子正在忙公務,不一定會吃。”他說的有些委婉,從遠山寺回來之后,公子就日日宿在書房。
若是該用膳的時候正在忙公務,公子便會繼續(xù)忙公務。忙完一件事情,便過了用膳的點。過了用膳的時間,公子便不怎么用膳了。
這都是從前被長老們硬生生養(yǎng)出的規(guī)矩。
橘糖一怔,幾乎是下意識道:“可是這是餃子�!�
莫懷疑惑:“餃子有什么不同嗎?”
有些什么要脫口而出,橘糖望著莫懷,眸中漸漸生了遲疑。她......她也不知道。但她只是覺得,如若是餃子,公子便會吃了。
看著橘糖眸中的茫然,莫懷沒有再說什么。
“去試一試吧�!�
左右不會比公子一日未用膳更差了。橘糖上前輕輕敲響了門:“公子,要用夜宵嗎,是餃子,十二個�!�
說出這句話時,橘糖心中涌上了一股熟悉感。就好像,她從前這般說了許多次。
她說完之后,屋內一片寂靜。
許久之后,門從里面打開,謝欲晚抬起手:“......給我吧�!�
橘糖忙將手中熱氣騰騰的餃子遞了過去,青年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接過木盤,眸靜靜看著還冒著輕煙的餃子。
原本滿是煙火氣的一碗餃子,到了青年手中,恍若瞬間冷了下來。他垂著眸,月光淡淡映出青年身后的影,整個人像是被雪湮沒的竹。
橘糖靜了一瞬,門在她身前緩緩關上。
莫懷在一旁,有些訝異。
怎么餃子......就吃了?
還不等他想清楚,就看見了橘糖呆呆站立的背影。
背對著莫懷,橘糖望著面前一扇關上的門,一些回憶從腦海中倏忽而過。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端著一碗餃子,在這樣一扇門前。
也是公子從里面打開了門,沉默地從她手中端著了餃子。她望向公子的身后,公子的身前是一方靈堂,香火環(huán)繞之處有一方靈牌。
上面恍然寫著——吾妻姜婳。
橘糖眸中的淚不停地落,恍惚中看見了公子疏離同她道了一聲:“多謝�!�
一時間,她的心變得刺疼。
茫然之中,她又看見了那一方大雪,不等她看清前面的一切,她就受不住昏了過去。
莫懷忙上前,防止她磕到頭。望著懷中的人,再看向緊閉的門,莫懷沉默了許久。何時......他好似看不懂公子了,也看不懂橘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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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兩日,司御史家的長公子是廢太子幕僚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
消息傳開的后一日,天子身邊的太監(jiān)敲響了丞相府的門,莫懷前來招待。蘇太監(jiān)笑著望向莫懷:“天子同吾說,許久都未同丞相大人下棋了,讓吾上門來問問,丞相大人今日可有時間?”
望著面前的老狐貍,莫懷冷聲應下:“我去同公子言。”
蘇太監(jiān)自然含笑應:“自然是好的�!�
看著莫懷走遠的背影,蘇殷搖了搖頭,手中的拂塵換了個方向。天子今日發(fā)了好大的脾氣,他今日若是請不來丞相大人,宮中的人都得遭殃。
去平常大臣府中,他何至于如此卑微。
也只能是丞相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