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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她想,權(quán)勢是這般重要。

    晨蓮又敲了三次門,里面依舊寂靜一片。

    姜婳怔了許久,聽見晨蓮輕聲道:“小姐在這稍微等奴一會,奴從側(cè)面翻墻進去,去看看情況�!�

    姜婳點頭,晨蓮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

    她望著面前緊閉的大門,緩緩垂下了眸。如今發(fā)生的一切,像一層茫茫的霧,纏繞住她。

    一種惶然的無力感從她心中涌起。

    過了半晌,晨蓮撐著傘從遠處回來了。幾乎是聽見腳步聲的那一刻,姜婳就轉(zhuǎn)了身,晨蓮提著衣裙,快步到了她身前:“小姐,莫懷讓您快回去。如今公子入獄,外面各方勢力都虎視眈眈,莫懷讓小姐護好自己便好。至于姨娘那邊,莫懷讓您別擔心,說公子很早之前就將姨娘轉(zhuǎn)到了安全的地方,位置小姐您也知道�!�

    說著,晨蓮將手中的紙條給了姜婳:“莫懷說,小姐看見里面的內(nèi)容,便知曉姨娘在哪了。”

    姜婳打開紙條,上面只寫著寥寥一句:“五年春,三月十七�!�

    還未等姜婳說什么,晨蓮遲疑了一瞬,輕聲道:“小姐,我們回去嗎?”

    姜婳閉上了手中的紙條,輕聲說道:“長安城人人皆知,姜府三小姐是丞相大人的學(xué)生,這般關(guān)系這種情況下,即便要避嫌,又如何避得了?”

    她聽了一瞬,望向晨蓮:“莫懷還有說什么嗎?”

    晨蓮搖頭:“莫懷只說,現(xiàn)在雨大,讓小姐早些回府。還說......公子的事情,小姐不必費心,若是公子真的出了什么問題,小姐同姨娘一起離開長安便好。”

    “真的出了什么問題?”姜婳重復(fù)了一聲。

    晨蓮?fù)C5挠�,輕聲道:“莫懷言,其實司御史手中有沒有證據(jù),證據(jù)是真的還是假的,那證據(jù)能不能指認公子,其實都不重要。公子被抓入牢獄,是因為公子同天子生了嫌隙。”

    “所以,小姐別擔心�!�

    說到最后這句話時,晨蓮的聲音小了下去。她垂下眸,適才她才翻墻進去,就看見了不遠處亭子中的莫懷。

    她安慰小姐的這些話,莫懷一句也未同她說。

    莫懷只是冷漠著眉眼望著她,讓她同小姐都離開姜府。同莫懷相熟多年,晨蓮鮮少見到莫懷如此冷漠的模樣,她原本彎著眸,見狀眼睛中的笑意也緩緩消失。

    晨蓮不知道,莫懷在因為什么而生氣。

    反正以她對他多年的認知,莫懷如此冷淡的外表之下,隱藏的都是怒火。但細想一想,晨蓮又猜到了大半,能夠如此牽動莫懷情緒的,向來只有公子一個人。

    最近公子身體不好,又入了牢獄。莫懷不是在擔心公子,就是在同公子生氣。以公子的聰慧和權(quán)勢,如若不是公子有意放縱,如何會讓自己落得如此地步。

    姜婳望著晨蓮,聽著那句‘小姐,別擔心’,心怔了許久。

    一種茫然無力感涌上心頭,她望著外面茫茫的雨,捏緊手中的字條。

    五年春,三月十七。

    那是長安城外一處寺廟附近的宅子。

    她手中一直持著那把滴著雨的傘,雨水滴滴答答順在傘面落在地上,很快她的身下就是一片水。

    風(fēng)聲雨聲一起入她的耳中,她撐開傘,向著外面走去。

    雨比之前小了些,路上行人漸多,在他們的竊竊私語中,她恍惚聽見。

    “聽說用刑了�!�

    “唉,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啊,今日一個樣,明日一個樣。那可是最年輕的丞相,就一日呀,入獄了。大牢那是什么地方,不過我聽說呀,那丞相也不是什么好人,當年呀就是他......”

    “聽說他爹當年還貪污,要不是先皇仁慈,他早死了�!�

    “宮中那邊風(fēng)聲很緊,不說了,他便是明日問斬,也和我們沒什么關(guān)系�!�

    “那還是扔些菜葉子吧,上次見著個囚車,我沒忍住扔了雞蛋,家里那個沒把我怨死�!�

    一行人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姜婳在他們身后靜靜地聽著。此時雨已經(jīng)快停了,只是些繁復(fù)些的雨絲,在順著傘一點點落下。

    她心中回蕩著適才聽到的那幾句話。

    謾罵,猜測,詆毀。

    她茫然了一瞬,心中是泛濫的疼。她沒有辦法形容這種感覺,這種疼同之前的疼都不太痛,它緩慢而生澀。

    像是一株芽,從她從前心上裂開的口中,緩慢而堅決地爬出來。

    突然,雨停了,一抹光從云層照了出來。

    光照亮了傘面,也照亮了傘上面微小的雨珠。姜婳沒有放下傘,只是抬起頭,望著天邊的那抹光。

    周圍又傳來了很多人的聲音,她不住地聽見那個青年的名字。

    茫然之中,她恍惚看見了他一身雪衣,都被染成了紅色。姜婳捏緊了手心,看著偌大的長安城,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尋誰。

    只是半日,消息傳的沸沸揚揚,背后定是有人在主導(dǎo)。

    是司御史,還是太子,還是......天子?

    如若是天子,如若是天子想讓謝欲晚死,她要怎么辦。

    謝欲晚已經(jīng)入了獄,如若他自己還有盤桓的余地,如此重視名聲的一個人如何會讓這般的流言與詆毀在全城蔓延。

    姜婳茫然地想著法子。

    當年謝家沒落,長安城中各世家一些落井下石,一些推波助瀾,一些甚至就是幕后黑手。

    這幾年謝欲晚為了平反當年謝父的事情,挖出了許多世家之間的不良勾當。世家雖然面上不說,但是對于謝欲晚一直心有怨氣。

    從前只是因為謝欲晚的權(quán)勢和皇寵假意討好,如今有了機會,定是會落井下石。

    在皇儲之爭中,謝欲晚不曾站隊。

    故而三皇子和五皇子在此時,無論是相救還是落井下石,都不會貿(mào)然出手。

    因為謝欲晚能夠被抓入大牢,一定是天子下了吩咐。即便他們手中真的有證據(jù),如此對待一個丞相,如何都是過分無禮的舉動。

    姜婳尋著能夠幫助謝欲晚的人。

    她什么都沒有,但是她知曉前世那十年發(fā)生的事情,如若實在沒有法子......她可以以此去同一人交換。

    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間,如若讓她選——

    還不等她想清楚其中的利害,一道穿著天水碧的錦袍的身影落在她眼前。

    “神女!”

    姜婳一怔,望向身前的徐宴時。他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模樣,似乎前兩日她在街上看見的那個失魂落魄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一身紈绔子弟打扮,但若是細看,脖頸處,手腕處,都有傷痕。

    只是他好像習(xí)慣了,也不太在意,一雙狐貍眼里滿是喜悅:“神女,我又同你相見了�!�

    姜婳無意再同他有牽扯,今日連‘神女’的戲也不想再演。

    她垂了眸,轉(zhuǎn)身欲離去。

    結(jié)果被徐宴時從身前攔住,她本來心中就有些無由來的煩悶,此時更是加劇了,她望著他一臉笑意,捏緊了手心。

    “讓開�!�

    她聲音很輕,卻不難聽出帶著怒火。

    這一下子嚇到了徐宴時,他茫然無措地捏了捏衣袖,小聲問道:“神女,你是在擔心謝丞相嗎?”

    姜婳抬眸望向他,一言不發(fā)。

    徐宴時沒有看姜婳的臉,只是看著她被雨染濕的衣裙下擺,小聲道:“要不神女去換一身衣服,那邊便有鋪子。神女若是擔心丞相,換好干凈的衣服了,我?guī)衽ダ沃幸娯┫��!?br />
    第72章

    姜婳怔怔地望了徐宴時許久。

    徐宴時也偷偷看著她,

    見到她一直看著自己,耳朵已經(jīng)紅了。雖然有些不敢同神女對視,但還是認真地說:“丞相的事情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但是神女如果擔心,

    我可以帶神女去大牢里面看看丞相。神女在凡間應(yīng)該不能用術(shù)法吧,

    要不先去換了衣小心翼翼地說了最后兩句。

    晨蓮看了他一眼,上前輕聲道:“小姐,先去換了衣裙吧�!�

    路過徐宴時時,姜婳很輕地說了一聲:“多謝�!�

    只有這一句,

    徐宴時就沒有掩藏住眸中的歡喜,他望著姜婳的背影,

    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隨后低頭笑了一兩聲。

    他這一生無用,

    能夠為神女分擔一二,

    就是他之幸事。

    姜婳很快換好了衣裙,她無心挑選,

    隨意指了一件素白的。待到換上之后,

    晨蓮付了銀錢,她還未出鋪子,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徐宴時。

    她不知她該如何從容,適才她應(yīng)下他那句‘帶她去見謝欲晚’時,

    她竟然沒有猶豫一分。

    知曉姨娘能夠一直在安全的地方,她心中的一塊石頭就悄然放下了。

    哪怕徐宴時背后代表的麻煩,

    于她而言真的很大很大,

    但比起謝欲晚的生死未卜,都不過寥寥。

    她以為他們會需要偽裝一番,

    但徐宴時就那般大大咧咧帶著她進了大牢。

    大牢悶熱的氣息在獄卒打開門的那一刻,直接向兩人奔涌而來。

    徐宴時搖著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因為我那些朋友,也多是紈绔。紈绔犯了事,有些家中會撈一撈,有些家中想給些教訓(xùn),便會讓他們在牢中呆上幾日。那些自小溫柔鄉(xiāng)里面長大的公子哥哪里受得了牢獄中的苦啊,哭著求著讓我日日帶些美酒佳肴去看他們。”

    “一來二去,我和這里的獄卒們都熟了。我若是要進來,他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不是之前一直這般,今日還真不會這么方便�!�

    姜婳聽著,直到身旁傳來風(fēng)。

    是徐宴時一直在為她扇著扇子。已經(jīng)是夏日,這牢獄之中有的地方又架著火盆,溫度自然不低。

    若不是下了半日的雨,去了一些燥熱,牢獄中溫度只會更高。

    被徐宴時領(lǐng)著,姜婳想著今日在大街之上聽見的那些話,掐住了自己的手心。直到徐宴時在一處停下,輕聲道:“到了�!�

    徐宴時看了看里面的謝欲晚,又看了看身旁的神女,垂頭將手中的鑰匙遞給了她,隨后自己轉(zhuǎn)身去了一旁的角落。

    姜婳接過,怔了一瞬。

    她捏緊鑰匙,向里面望去,恰好同青年的眸對上。

    他未曾如她想的那般狼狽,只是一身雪衣不如往日干凈。見到她來,他眸中有一分驚訝,隨后又轉(zhuǎn)化為平日那副平靜的模樣。

    手心被她掐得生疼,她用鑰匙打開了門。

    在他平靜的眸光之后,她向他走近了一步,她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最后只是沉默地跪坐下來。

    地上只鋪了淺淺一層稻草,看著并不干凈。適才新?lián)Q的衣裙,跪坐下去那一瞬,就染上了灰塵。

    青年的眼睛停留在她素白的衣裙上。

    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面前的少女。他不知道,她為何要來。

    姜婳將鑰匙放在地上,輕聲道:“夫子�!�

    聽見這一聲,謝欲晚垂下了眸。

    他靜靜地看著少女被稻草染臟的衣裙,平靜道:“如若是因為夫子和學(xué)生名頭的問題,如今我出事了,會連累你。你去尋莫懷吧,他會將事情辦的周全的。”

    說完這一句,他已經(jīng)要送客。

    姜婳眉心一蹙,適才心中微弱的緊張開始消散,她將手中的鑰匙放在兩人之間,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是為此而來。”

    青年垂著眸,甚至不再看她。

    姜婳心陡然酸了一瞬,輕聲問道:“是因為什么,我能幫你什么?”

    從始至終,她都滿眸擔憂地望著他。因為擔心,她都沒有了平日的委婉,問的很是直接。

    青年始終垂著眸,獄中的燈火并不算亮,只有暗暗的一片。

    今日外面下了雨,空氣中一直有些潮濕。

    許久之后,青年才說道:“同你無關(guān),也無需你幫我什么�!�

    姜婳一瞬間也失了聲音,她環(huán)顧四周,滿是枯草和泥土,周圍的墻壁上面還有用血寫的字,空氣中縈繞著一股令人絕望的氣息。

    而在她身前,青年依舊清冷矜貴。

    仿佛這不是大牢,他面臨的不是兇險之境。

    她遲疑許久,還是又問了一聲:“那......要我?guī)裁丛捊o莫懷和橘糖嗎,或者給商陽那邊的人,就算我不能做,他們、他們也應(yīng)該可以做些什么�!�

    青年終于抬起了眸,望向了她。

    他的眸中有一種她看不懂的東西,她心怔了一瞬,不知為何又在他眸中看見了那場雨。她惶然得不知如何開口,卻在下一瞬聽見青年平靜的聲音。

    “姜婳,走吧�!�

    青年望向她的身后,在拐角處有一個身影正在等著她。

    他平靜地看著,只覺得他的小婳還是善良了些,如今他只是入了牢獄,她眸中便有了心疼,日后若是他真被判了罪,權(quán)勢盡失,千夫所指,他的小婳又該如何呢?

    重生之后她萬般苦痛想要逃離他,如今因為他失勢入獄,便又猶豫地停下了步伐。

    如若有一日她見到了他尸首兩異,可能會哭。

    謝欲晚平靜地看著她,他不想她哭。

    他會舍不得。

    于是他借著昏暗的燭火,望向身前的少女,他看得出她在猶豫著什么,一遍又一遍地捏緊衣裙。

    他聲音很冷,很靜,開口時仿佛置身于一場大雪。大雪茫茫,壓了樹枝,輕微的響動聲之后,是樹枝和雪一同墜地的聲音。

    他隱瞞所有未說盡的愛意,望著她,像是要將她映入眼眸。

    像是最后一眼。

    在她抬起眸的那一刻,他收回了眼神。

    他的聲音變得很冷,很平靜:“姜婳,師生一場,這是最后一課�!�

    姜婳怔了一瞬,還來不及反駁什么,就感覺青年的手自她頭上滑過。她下意識顫了眸,可青年卻未觸碰她分毫,只是從她頭上拔了一根銀簪。

    她未察覺之時,青年很深地、很深地望了她一眼。在觸及她顫抖的眸之中,青年怔了一瞬,隨后垂下了眸。

    他從自己的身上撕下了一塊布,隨后用適才拔下的銀簪劃破了手指。

    偌大的血珠瞬間冒出,在姜婳的沉默中,青年以血為墨,以紙為筆,平淡著神色寫了一封‘合絕書’。

    是時下用來斷絕師生情誼的書。

    姜婳一怔,聽見青年平靜道:“姜婳,當自己擁有的權(quán)勢無法庇護自己之際,不要去沾惹不必要的麻煩�!�

    “此為明哲保身�!�

    不必要的麻煩。

    姜婳聽著他如此形容自己。

    她捏緊了手心,不知道事情為何發(fā)展到如此地步。青年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如今以血寫的‘合絕書’,上面的字跡依舊風(fēng)姿端正。

    她沒有讓他寫完,隔著青年雪白的袍,握住了他的手。

    “可是夫子,從前你不是如此教我的。”

    他也沒有掙脫,只是平靜地望著她:“我從前教過你什么,我都忘了。有些無用的,你也忘了吧�!�

    他看著她,有些難言的沉默。

    他教她琴棋書畫,教她詩文禮儀。但那些東西,似乎困住了他的小婳。比起一直記住從而為難自己,他寧愿她忘記。

    他將她的手掰開,力道很輕。

    姜婳望著他,固執(zhí)地用緊,她兩世都沒有過什么太大的勇氣,但是好多都用在了這個人身上。她不知道為什么,但是總感覺,今日她如若放開了手,她日后會萬分遺憾悔恨。

    他心思深沉,聰慧過人,她從來都知道。

    但即便如此,聽見他入獄的消息,她還是會擔心。

    丞相府的人不見人,她不知道任何事情,滿街的流言蜚語,過路的行人都在議論。她會擔心,會很擔心。

    姜婳無法欺騙自己。

    她無法放任他在如此苦難之中。

    青年抬起眸,望向?qū)γ嫖兆∷滞蟮慕獘O。

    昏暗的燭光一點一點映出少女的姣好的眉眼,她望著他,眸有些泛紅,輕聲說道:“謝欲晚,你好好同我說,我在擔心你�!�

    他已經(jīng)有些忘了,兩世他們是否有過如此坦誠的時刻。

    他聽著一聲擔心,眸怔了許久。但在他還來不及反應(yīng)過來心中異樣的情緒之時,他突然垂下了身。

    一口血在他俯身的那一刻,直接吐了出來,燭火終于映亮了青年的臉。

    滿是蒼白。

    第73章

    原本雪白的衣裳,

    泛上了淡淡一層血珠。

    昏暗的燭光映出淡淡的輪廓,青年微微曲著身體,血絲順著唇角滑落。他垂著眸,

    讓人看不清情緒。

    姜婳一怔,

    忙上前。

    謝欲晚所在的牢房是整個大牢中最深的一間,

    沒有窗戶,透不進來一點光�?赡芤驗殛P(guān)押的人顧忌謝欲晚的身份,牢房的四周都沒有關(guān)著其他的犯人。

    遠處,徐宴時點亮了一盞油燈。也正是這盞油燈的光,

    映亮了青年蒼白的一切。那在昏暗燭光之下青年刻意隱藏的不甚清晰的狼狽,開始一點一點映在少女的眸中。

    “謝欲晚——”

    看著讓她茫然擔憂的一切,

    她下意識喚出聲,

    腳踩在泛著枯黃的稻草上,向著青年奔過去。

    素白的衣裙掃過干枯的稻草,

    裙擺之處被染了淡淡的紅。

    姜婳無意注意到這些,

    只是擔憂地走到青年身前,可還不等她過去,

    青年又躬身干嘔了幾聲。

    他眸色比平日深沉一些,

    臉色滿是蒼白,唇邊的血跡直直流入脖頸。

    即便是這樣,他的眸依舊很平靜。

    直到姜婳那一聲呼喚,讓他意識到她還在身旁。青年垂下眸,

    在她過來之前,用衣裳隨意擦拭了唇角的血跡。

    感受到少女在他身邊坐下的那一刻,

    他身體僵硬了些。

    “謝欲晚,

    怎么回事?”姜婳望著地上那攤血,心中的一根弦陡然斷了。

    青年垂上了眸,

    沉默了許久,還是開了口。他的聲音有些啞,泛著些疲倦:“出去,姜婳。”

    姜婳只當自己未聽見,稻草上那攤血死死撰住了她的眼球,一瞬間她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捏住了青年的衣袖——

    手心傳來粘稠的一片。

    姜婳后知后覺地望向自己手捏住的衣袖,眸緩緩怔住。

    在她適才在牢門口看不見的地方,謝欲晚雪白的長袍早已經(jīng)被血浸濕。她入牢獄之間嗅到的甜腥味,此刻正在她的手心蔓延。

    她抬眸望向謝欲晚,正與青年一雙鳳眸對上。

    她怔然了許久,手覆上了他的衣衫。只在一瞬間,青年握住她的手,含義不言而喻。

    姜婳茫然地望著他身下的那一片血,眸也紅了。

    她輕聲道:“謝欲晚,他們對你用刑了嗎?”

    她的聲音很輕,但是整個人都在發(fā)顫。幾乎是在問出的一瞬間,淚直接從她眸中落下,她有些慌亂卻不敢太用力地掙脫開謝欲晚的手,她想去看看他藏在雪白衣袍下面的傷。

    青年再次握住了她掙開的手,這次用力了些。

    姜婳固執(zhí)地扒開他的外袍,入目是鮮紅和猙獰的一片。即便還隔著一層衣衫,也能看見里面的傷口。

    姜婳幾乎一瞬間就崩潰了,她紅著眸道:“你不是丞相,你不是位高權(quán)重,你不是、你不是都知道嗎?為什么還是會這樣,明明、明明之前都沒有,都沒有的,謝欲晚,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年一言不發(fā),垂著眸。

    姜婳望著他,已經(jīng)止不住淚。

    “是司家嗎?是不是只要司家沒了,你就能出去了。是不是司禮的事情只要解決了,他們就不能對你動刑了�!�

    青年看著她。

    似乎只需要他一個點頭,她便會去做那些她從前從來不會愿意做的事情。

    他該喜悅嗎?

    原來她對他還有一分在意。

    可他望著她眸中滾滾落下的淚,卻只覺得心疼萬分。

    那因為她在意而生的喜悅,甚至比不上心疼的萬分之一。

    他已經(jīng)說不清了,他此生怯步于她眸中曾因他而有的苦痛。他平靜地望向面前滿眸通紅的少女,輕聲道:“別哭了。”

    他牽起她的手,用還算干凈的一處衣裳,平靜地為少女擦去手上的血跡。

    “你什么都不用做,司家、司禮這些同你都無關(guān),你不用為了我去做什么�!彼瓜马�,眸色很淡,待到少女的手心上的血被擦拭干凈,他松開了她的手。

    他似乎還想對她說些什么,但觸及她的眼神,又覺得有些東西沒有必要再說。

    如若可以,他希望她能自私一些。

    今日她因為這兩世他于她的‘恩情’而來,又為他身上的傷和那些血而哭泣,但只要她自私一些,這些原本都不用發(fā)生的。

    他會為她鋪好后面的一切路,即便沒有那場會讓她生厭的成婚,她依舊能夠自由一生。而這也是他從始至終,最想讓她得到的。

    只是他從前有私心,即便沒有看清自己的愛意,依舊想讓她留在他身邊。

    他才是自私的那一個人。

    但幸好,他現(xiàn)在沒那么自私了。

    他將手中的‘合絕書’折疊起來,遞給了她,已經(jīng)被她看見了狼狽和虛弱,他也就沒有故作無事。

    他攤開她的手,將那封血書放入她手中。

    “從前我所做的一切,皆只因同夫人之約,故而你無需因此對我有何虧欠。晨蓮和寒蟬,此生會護你周全。如若厭倦了姜府那些爾虞我詐,便帶著夫人、晨蓮和寒蟬一同去江南,他們會護住你的。你不是要看江南的雪,姜府的事情并不麻煩,等到了今年冬天,就走吧�!�

    他遲疑了許久,還是輕聲添了一句:“如若要同人成婚生子,便尋個你喜歡的�!�

    他不舍得他的小婳,再同旁人蹉跎一生。

    尋個喜歡的,便好了吧。

    他聲音平靜又溫柔,將那‘合絕書’放入姜婳手中,他的手就收了回來。

    從始至終,姜婳都垂著頭,她捏緊那封‘合絕書’,后面他說的什么,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直到兩個人安靜了很久,姜婳才抬起了頭。

    她望向他,有些委屈。

    是同從前不一樣的委屈,她眸中的淚許久都未落下,手緩緩地牽住了他的衣袖:“謝欲晚,你不能這樣�!�

    “你教導(dǎo)我為人要溫和善良,要尊矩守禮,要心懷蒼生�?赡悻F(xiàn)在要我袖手旁觀,要我視而不見,要我明哲保身�!�

    她又輕聲重復(fù)了一遍。

    “謝欲晚,不可以�!�

    惶然之間,她似乎尋到了一條路。

    “司禮的背后是司家,司家的背后是太子,如若解決司家不夠,是不是解決太子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太子沒了,你就能出去了?”

    她見他沒有反駁,繼續(xù)道:“太子如今被廢黜,明面上被囚在東宮,但實際上天子中意的繼位人選一直是太子。這些事情三皇子和五皇子是不知道的。如今他們針鋒相對,但只要他們知曉了太子的事情,兩個人一定會聯(lián)合起來讓太子永無翻身之日。只要他們知曉你是因為太子而入獄,三皇子和五皇子就會把你撈出去。”

    姜婳的語氣越來越冷靜,謝欲晚怔了一瞬。

    “只是一個司禮,只是一個司家,天子如今所為,不過是在同你博弈。是天子說了什么要求你未應(yīng)嗎,如若天子沒有發(fā)話,誰敢對你如此刑罰。所以只要三皇子和五皇子知曉了太子的事情,天子便再不能同你博弈,只能同你‘商議’了�!�

    她語氣是冷靜的,但是渾身都寫滿了慌亂。

    那方血書被她隨意放到一旁的稻草上,她看著謝欲晚身上的血,爬起身就要往外走。似乎只要走出了這間牢房,她就要想法子去尋三皇子和五皇子。

    青年好看的眉眼之間多了一分猶豫。

    未曾預(yù)料到是這樣的發(fā)展,青年也來不及說什么,只能直接拉住了姜婳的手。

    不同于他的手,少女的手是溫熱的。

    他握著她的手,未隔著衣袖,也未隔著帕子,以他們?nèi)缃竦年P(guān)系,其實已經(jīng)有些親密了。

    謝欲晚遲疑了一瞬,還是未松開。

    “姜婳,我無需你這樣�!�

    被他拉住了手,她也沒有再走。聽見這一句,她俯身望著青年,眼眸還是停留在那暗處的血上。

    她適才的冷靜和慌亂在這一刻都化為了寂靜,她垂著眸,安靜地落著淚。溫熱的淚珠從她眼眸垂落,滴到了青年的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

    “......那你要我怎么辦,謝欲晚�!�

    她聲音很輕,帶著自己也不知道的委屈:“你什么都不告訴我,又要我什么都不要做。我能救你,難道我要看著你在這牢獄之中受刑嗎?”

    “你知道你的衣擺上都是血嗎,你知道。你甚至在我進來之前,將那些血跡全部遮掩住了。你知道我看見那些血跡會擔心,所以你將血跡都遮掩住,你不讓我看見。”

    “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嗎?”

    青年眸怔了一瞬,姜婳又跪坐在他身前。

    他們的距離比從前每一次都近,姜婳望著青年那雙向來清淡的眸,輕聲道:“謝欲晚,你真的很不講道理�!�

    青年望著她,聲音突然輕了些。

    “是,我不講道理�!�

    他手上的血混著淚珠,原本溫熱的淚珠落到他手上的那一刻,也開始變得冰冷。他未曾預(yù)料到的一切,讓他一點一點垂下了眸。

    那封‘合絕書’就擺在他們的不遠處。

    她此時就在他身前,一直認真地望著他。謝欲晚望向她,他需得承認,自己是自私的。他無法在少女的眸中盛滿他的身影時,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她。

    可這算什么呢?

    無視她眸中曾因他而有的苦痛,卑鄙地利用她的善心——

    遠方的蠟燭被風(fēng)吹動,燈影晃動間,他沉默地將少女抱入懷中。

    這是一個充斥著絕望的擁抱,他靜靜地將人摟緊,再摟緊。從前一定會推開他的少女,此時也只是安靜地被他抱著。

    他無比貪戀現(xiàn)在的一切,卻又無比清楚,這一切只是因為少女的善心和憐惜。

    他眸中那片從未停止的雪,在這一刻靜止。

    世界也仿佛在這個懷抱中靜止了。

    突然,一雙手擁住了他的腰,他的世界開始一點一點轉(zhuǎn)動,她一下一下?lián)崦谋�,輕聲安慰道:“沒事的,謝欲晚,你別怕。”

    向來矜貴淡漠的青年這才發(fā)現(xiàn),在他世界靜止的那一刻,他也落了淚。

    淚順著他的臉落入她的脖頸,姜婳第一次知道,原來像他清冷淡漠的人,淚珠原來也是熱的。她心中那個縫隙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得無限大,大到能讓她整個人心甘情愿地跌落下去。

    她同于陳學(xué)會了坦誠。

    她得對自己坦誠,她在心疼面前這個人。無論是出于什么,此刻她都不想細究。她無法看著他身在牢獄,無法直視他滿身的血。

    他不該是這般模樣,他也不能是這般模樣。哪怕是她最厭惡他之際,她都只是希望同他遠離。

    她從未想過月亮墜落。

    他該矜貴淡漠,該運籌帷幄,該風(fēng)光霽月。

    左右不該,一身雪衣染了數(shù)不盡的塵埃,在這牢獄之中等待旁人的宣判。

    從青年的眼中落下的淚,從溫熱變得冰涼,最后化在她的脖頸之中。她望著他,將頭埋在他充斥著血腥味的懷抱中,纖細的雙手扣住他的腰。

    這是擁抱。

    同從前那些擁抱也無不同。

    這是她罕有的‘回應(yīng)’,即便不是因為愛意�?伤麉s因為那些不可言說的一切,縱容了自己的貪戀,利用了她的善意。

    青年眸怔然了許久,卻隱藏著痛苦。那場在他眸中的大雪,似乎從這一刻開始,永遠不會停止。

    她抬起眸,同他對視。

    昏暗的燭火下,兩個人的眼睛中都只有對方的影子。

    她的聲音同她的眸一樣溫柔,可能是被他難得的眼淚嚇到了,一聲又一聲地安慰他:“會沒事的�!�

    那一瞬間,青年抱住少女的手輕輕縮緊。

    他望了她許久,還是沒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只是將人靜靜地抱在懷中,貪戀著她身上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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