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我的錯。
驀地,祝英臺感覺到一臂之外的身側(cè)微微一震。
“睡吧。”
馬文才有些發(fā)悶的聲音從絲被之中傳來,低低地在這幽暗空曠的寢間之中回響,竟有些讓人覺得脆弱。
祝英臺咬了咬下唇。
他是個有禮有度之人,甚至沒問她,自己那書童為什么要這么做。
馬文才緩緩翻了個身,讓自己背對著隔壁的祝英臺,幽幽嘆著。
“我睡相很好,翻不潑那碗水�!�
***
一句“對不起”,讓馬文才的思緒又飄到了過去。
他會對屋子里有半夏守著那么生氣,并非只因為半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半還是他從小就從不讓下人值夜的緣故。
不是有什么怪癖,而是不愿意讓外人看到他的脆弱。
無數(shù)次抽泣著從噩夢中驚醒,直到眼淚流干,身體也抽搐到酸痛,那樣的自己,實在是當(dāng)不得“人中之才”的評價。
甚至?xí)尲易迕尚摺?br />
父母并不知道他為什么不愿讓人在晚上伺候,小孩子做噩夢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起初,他的母親擔(dān)心他,甚至在晚上親力親為的照顧,但男女畢竟有別,七歲之后,馬文才已經(jīng)開始學(xué)會自己獨自面對漫漫的長夜。
他本來就是個善于忍耐的人,無數(shù)次從過去的夢魘中驚醒后,便再也不會發(fā)生半夜驚叫著弄醒了所有人的事情。
但夢魘和痛苦依舊還存在,他注定要獨自承受這些痛苦。
來會稽學(xué)館前,他也想過如果祝英臺發(fā)現(xiàn)他會半夜驚醒或流淚該如何是好,不過既然他決定要讓祝英臺為自己死心塌地,這樣事情她遲早是要知道的,也就無所謂什么丟臉不丟臉。
妻子,本來就是和夫君福禍與共的存在。
白天時,他曾想過,當(dāng)夜晚來臨,代替梁山伯躺在她身側(cè)的他,是會得意于自己的謀劃,會憤怒祝英臺的不知廉恥,還是會期待這“勝利”來臨前的美妙……
只是想象,都能讓那時的他開始覺得暢快起來。
可當(dāng)祝英臺一句“對不起”輕輕傳來時,馬文才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也是會說“對不起”的人嗎?
她也會有后悔和愧疚之心?
“如果有的話,她又為何在答應(yīng)了婚事之后做出那樣的事情?”黑暗像是有種邪惡的力量,讓馬文才在被子中陰暗地想著。
“既然可以誓死反抗,為何不在納彩問名之前就以死明志?”
還是她那“以死明志”的舉動,只是在見到梁山伯墳塋后剎那間怨恨爆發(fā)后的產(chǎn)物?
無論如何,斯人已逝,他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睡吧。”
馬文才內(nèi)心一片麻木。
祝英臺是欠他一句“對不起”,但不是身側(cè)的她。
他緩緩翻了個身。
“我睡相很好,翻不潑那碗水�!�
覆水難收。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讓那水再潑了。
第10章
冷若冰霜
身邊睡著一個“陌生人”,對于馬文才也好、祝英臺也罷,都需要適應(yīng),尤其是極不情愿身邊有旁人在的馬文才,雖然似乎已經(jīng)睡著,但其實閉著眼睛一直都未睡去。
祝英臺是個性子十分矛盾的人。
說她神經(jīng)粗吧,她又很愛腦補,補出來的東西能把自己嚇個半死。像是這種又寬闊又黑,頂上還有梁的大屋子,她一直很怕,總覺得半夜一睜眼那梁上就會吊著個腦袋,或是角落里竄出個什么鬼怪,即便是在祝家莊時,每晚她的閨房里也是燈火不熄有人值夜。
此時身邊睡著個陌生男人,理論上她應(yīng)該警惕或難以適應(yīng)的,但也不知道是馬文才表現(xiàn)的太過沉靜,還是身邊的少年對她來說年紀(jì)太小沒有防備,有馬文才睡在旁邊,她倒不怕這空曠和黑夜了,沒有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馬文才聽到身邊均勻的呼吸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仰望著頭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輕嘆了口氣,也閉上眼,強逼著自己入了睡。
大概是白天想的太多,又經(jīng)歷了不少事,很久已經(jīng)沒有做過夢的馬文才一閉上眼,就開始做起了夢。
拜重返人世后常常做噩夢所賜,馬文才有一種很玄妙的體驗——每次他做夢的時候,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然而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也并不能改變什么,夢見自己過去的他雖然像是個旁觀者,可每一次,他還是沉溺在自己過去的不甘和痛苦之中無可自拔,清醒而又高高在上的靈魂非但不會減輕夢中的痛苦,反倒像是有雙倍的情緒壓抑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久久不能宣泄。
但這一次的夢,既不是祝英臺如何與梁山伯死而同穴,也不是母親哭瞎了眼,父親憂白了頭。
更不是那些卑微的庶民如何毀他、辱他……
只是一片寬闊的梅林而已。
馬文才看著夢中可笑的自己帶著一種“做賊心虛”的緊張,偷偷的爬上了一棵高大的老梅樹,將自己的身影藏匿在花香襲人的梅朵之間,似乎是在等候著什么。
只是一個恍恍惚惚的畫面,立刻讓馬文才想起這是何時,心中瘋狂地吼叫了起來。
“走��!不要做這種自取其辱之事!像是個傻子一樣被人嫌棄!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快走!”
心中的怒吼無濟于事,和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一樣,馬文才看見那個即緊張又期待的少年緊緊抱著梅樹的樹干,伸長著頸項往遠(yuǎn)處眺望。
馬文才的心中涌上一股濃濃的悲哀。
他知道這是哪里,這是祝英臺姑母在上虞的別院,她遠(yuǎn)嫁吳郡,祝家莊將這座梅園作為她的陪嫁之一,但她婚后總共也沒有回過幾次上虞,這座上虞的梅園別院她一直是交給祝英臺在打理。
每年冬天梅花盛開之時,她總要帶著祝家莊的人來這里采摘梅花,要么腌漬成糕點,要么釀成梅酒,給她嫁到吳郡的姑母送去。
這時兩家剛剛過了“問名”的階段,馬家也只有自己的母親見過祝英臺的相貌,祝父隱隱約約透露出女兒臘月十三要去梅園采梅,其實也是給他一個方便,讓這個年輕人去見見未婚妻子的相貌。
這種事很是尋常,很多年輕人得不到這樣的機會,有時候還會半夜翻墻在未婚妻家中苦守,不過也就是為了在婚前遠(yuǎn)遠(yuǎn)看上一眼未來妻子什么模樣而已。
這是一種“雅事”,即便是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過就是日后被玩笑幾句,哪怕是很多灼然門第的公子,都做過這樣的事情。
緩緩的,十幾個仆役跟隨著一架牛車平穩(wěn)地駛?cè)肓嗣妨郑妨掷锏拿坊ㄓ泻芏嘁呀?jīng)落下,地上的落梅猶如為這位“嬌客”鋪上了迎接的花毯,整個畫面美好的像是人間仙境。
大概是不愿意毀掉這般完整美好的“花毯”,牛車在林蔭之前緩緩?fù)O铝�,祝英臺沒有選擇驅(qū)車入內(nèi),而是由侍女?dāng)v扶著下了牛車。
那時的他選擇的梅樹是最合適的偷窺地點,樹冠寬大又不是在道路兩邊必經(jīng)之地,可卻能將大半梅林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
馬文才看著樹上的少年捂著自己的嘴生怕發(fā)出一絲聲音,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往那穿著白色狐裘的女子看去。
祝英臺無疑是很美的,他出身世家,見過很多故交家的女孩,但這祝英臺的美貌并不是傳統(tǒng)中妖嬈多情或溫婉柔媚的美,而是帶著女子少見的一種英氣,以及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自信。
他看見樹上那少年不可抑止地微笑了起來,像是意外得到了什么美好禮物的稚子,心中一陣抽痛。
尋常女兒家十四五歲就已經(jīng)出嫁,祝家這位女郎那時正是十八歲的年紀(jì),與他同年,比起年幼且嬌俏的女兒家,自然多了一分穩(wěn)重的沉靜。
他不愛吵鬧,相比起聒噪跳脫的女孩,當(dāng)然更喜歡這樣沉穩(wěn)的女郎。
拒絕了侍女的攙扶,祝英臺輕輕地踏上了由無數(shù)梅瓣織成的花毯。
白裘烏發(fā),鮮亮的紅唇似點過朱砂,是留在馬文才心底最深的記憶。
他看見她表情冷漠的抬起臉,明明是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在她的眼中卻似乎只是一片蒼茫的背景,但正是這種游離出凡世一般的冷艷,卻將她嫻雅的神態(tài)襯得安靜無躁,讓那時的自己生出了一直想要了解她、認(rèn)識她的沖動。
所以樹上的少年動了,他躊躇著從花間露出自己的身形,伸出脖子往外眺望,盤算著該如何讓她見到自己而不吃驚。
啪吱。
梅樹枯虬,少年只是微微一動,一根被身體帶動的枯枝便發(fā)出了嘎吱的聲響,梅林空曠之下竟有了回響之音,引得祝英臺和她身后的侍女齊齊向著這棵梅樹看來。
當(dāng)見到梅樹上的男子時,無論是祝英臺還是她身后的侍女,表情中都多了一抹了然。
突然被允許出門去,還是去郊外的梅園采集梅瓣,她們不是不疑惑的。
‘被發(fā)現(xiàn)了!’
而樹上的少年則是尷尬無比,幾乎是僵硬著身子扶著身側(cè)的枝干,腦子里更是一片空白。
他做了好幾種盤算,可哪一種里,也不包括這樣偷窺狂一樣的相見方式!
旁觀著一切的馬文才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似乎已經(jīng)預(yù)見了一會兒將要發(fā)生的諷刺經(jīng)歷。
梅林中的祝英臺會蹙起娥眉,神情冷若冰霜。
她將用嫌惡和痛恨的眼神射來最冷厲的目光,其中蘊含的寒意和憤怒猶如實質(zhì),像是給這滿懷綺思的少年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竟驚得他像是個拙劣的愚夫一般失足掉下了梅樹。
而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這么轉(zhuǎn)身走入了梅園。
馬文才心中苦澀。
那時的他滿心都在“祝英臺果真美貌”的愉悅中,就連她那冷若冰霜也當(dāng)做是她的品性高貴,因為不喜男人的輕浮而凜然不可侵犯。
正因為不想讓她小瞧了自己,以為自己只是個登徒浪子,掉下樹的他雖然傷了右肩,卻沒有選擇以這個由頭去梅園求助,而是忍著疼痛出了梅林找到隨從回返。
在夢中,他的思緒只是一瞬,夢中的故事還在有條不紊的發(fā)生。
馬文才酸澀地看著年少的自己羞窘的扶著樹干不知如何是好,可那本該只是覷了他一眼的女人,卻微微動了。
動了?
馬文才心中巨震。
這樣的場景他以前也曾夢過,可是從來沒有過任何變化,永遠(yuǎn)都是祝英臺冷冽地目光,自己則掉下樹摔壞肩膀,一邊痛苦著一邊快樂著去林外找尋自己的仆人……
然而現(xiàn)在,梅林中的女郎卻輕輕移動了腳步,像是決定了什么一般,毅然而然地向著少年藏身的樹下走來。
馬文才看見樹上的自己露出驚喜的表情,眼神中滿是不敢置信和難忍的期待。
這般愉快又夾雜著驚喜的情緒連旁觀著的馬文才也被感染,他第一次在夢中感受到幸福和喜悅,而不是什么羞辱和痛苦不甘。
這樣的驚喜交織,他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感覺到了?
馬文才感覺到自己的心猶如擂鼓一般砰砰砰跳著,料想到樹上尚未弱冠的自己也是同樣心如擂鼓。
他看著那女郎越走越近,直近到已經(jīng)可以清晰的看到樹上“登徒子”的相貌時,她抬起了頭。
不是冷若冰霜的臉,而更像是今日熱情迎接自己的那張生動臉龐。
他看著還算溫和的祝英臺仰起臉,表情復(fù)雜地對著樹上的少年微微頷首,輕啟朱唇:
“對不起。”
對不起?!
馬文才聽見她如此說道,腦中一片空白。
對不起什么?
她為什么道歉?
樹上的少年滿是疑竇,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一瞬間,入睡前祝英臺的聲音和這梅林祝英臺的聲音漸漸重疊,震驚地他無法好好的去思考這代表什么。
天地似乎都在旋轉(zhuǎn),一切光影光怪陸離的抽離又接近,馬文才心煩氣躁之下,根本不能好好再“旁觀”下去。
當(dāng)空白的思緒漸漸回復(fù)清醒,面前哪里還有什么白裘麗人、牛車侍女?
只有躺在樹下扶著肩膀傻笑的自己而已。
馬文才感覺到自己和“他”一起躺在樹下,雖然胸中的不甘和戾氣并未減弱,可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被撼動著。
他感覺到接觸著大地的右腿傳來冰冷的刺骨,梅瓣下冰冷的雪水溶化后浸透了他的衣衫、皮膚,可心底卻還有一點點余溫未曾熄滅。
右腿的濕潤冰冷卻越發(fā)讓他感覺到夢境的真實,讓他思考著……
等等!
濕潤冰冷?
馬文才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
這陰濕這么真實……
向來淺眠的馬文才身子一震,猛然從舊夢中驚醒,睜開眼睛大口喘著粗氣。
地臺前便是一扇窗,糊著輕薄的絲紙。
窗外圓月當(dāng)空,雖然室內(nèi)依舊黑暗,但對于馬文才來說,這一點月光已經(jīng)足以讓他看到許多東西。
比如睡得四仰八叉連腿腳都從被子里伸出來的祝英臺。
以及被那突兀伸出來的腳踢翻了,全部澆在他被子上的那碗水。
現(xiàn)在是初秋時節(jié),又在山間,馬文才體寒原本就有些怕冷,夜間所蓋的是一床絲絮做里的絲被,這絲絮吸水,一碗水全部浸透被子,貼在馬文才的大腿上,所以夢里那冰冷刺骨的觸感才如此真實。
看著已經(jīng)完全睡橫過來,枕頭變成抱在腰側(cè)、被子全部被夾在兩條大腿間的祝英臺,馬文才感覺到自己額頭的青筋現(xiàn)在一定是在跳動不已。
否則為何他感覺腦門都要炸開了?
他舅舅家那今年才五歲的外甥都不會睡成這個樣子!
剎那間,夢中的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犯……
還有那嫻雅的神態(tài),安靜無躁的氣質(zhì)……
都“啪”地一下破滅了。
馬文才臉色鐵青的踢開絲被,強忍住倒提著祝英臺的腳把她丟回自己那邊的沖動,連看都不想再看那腿夾被子的可怕畫面一眼,徑直走到五斗櫥前,拿出了一條干凈的中褲。
他深吸了口氣,緊緊攥著那條褲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房間。
覆水難收,他有十足把握讓梁祝一開始就不去打翻那水。
可此刻的馬文才,心底卻升起了不好的預(yù)感。
這祝英臺……
似是個慣于潑(冷)水的。
第11章
精力充沛
馬文才從來沒見過睡得這么熟的人,熟到他大半夜在她身邊來來去去,換掉了臟污的絲被,更了新的中衣,甚至還抽空把那碗和水處理了一下,她還是在悶頭大睡。
除此之外,她保持著一晚上至少變了七八次睡姿的頻率,期間將手、腳、胳膊等各種身體軀干部分塞到了他的這邊,逼得他不得不一次次往外挪移,直到臉貼著墻,避到再也無處可避的地步。
這是人能干出的事?!
豬圈里的豬也沒她能折騰!
好在祝英臺的折騰到了一定地步后自然終止了,大概是終于陷入了什么美夢之中,她帶著像是癡兒(?)一樣的表情,就這么躺在了之前剛剛?cè)胨奈恢茫盟莱痢?br />
被迫蜷縮在角落的馬文才簡直無語凝噎,頭疼欲裂的他在確定絕對不會再被“手”、“腳”或是其他什么東西襲擊了之后,立刻就陷入了睡眠之中。
大概是因為半夜被折磨的太過,從來不晚起的馬文才竟然沒有按時清醒,也沒有起早練武,讓捧著盥洗用具在門口一直等著的隨從們差點沒顧得他的嚴(yán)令闖進屋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
所以第二天一早,先醒的倒是早睡的祝英臺。
睜開眼的她,第一件事是反射性的去找昨晚那碗可笑的水,水居然還在,甚至碗邊的花紋還保持著和昨晚一樣對著外面的角度。
別問她為什么知道,她的畫面記憶能力就是這么強!
至于馬文才,則是胳膊平放在身體兩邊,很是老實地緊緊靠著左邊墻壁平躺著,看起來很是乖巧。
睡得這么老實,他家里規(guī)矩該多大��?
聽說雙手放在兩側(cè)平躺的人都比較善于忍耐和遵守規(guī)則,處女座不愧是處女座……
算了,這種從睡姿看性格也說不得準(zhǔn),她這種一晚上不停換姿勢的,總不能是精神分裂吧?
祝英臺揉了揉眼睛,見到睡夢中馬文才的眉頭似乎是皺著的,和白天見到的元氣少年完全不同,忍不住愣了下。
不會是在做噩夢吧?
祝英臺有些擔(dān)心地伸出手去,拍了拍身邊的室友。
這一拍,她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雖然一樣是米色的絲被,但這條絲被的質(zhì)感明顯比昨天的那條厚些。
換了被子?
腦子還有點迷糊的祝英臺沒有多想,這邊馬文才則是祝英臺手一碰就立刻反射性地一縮,驚醒了過來。
馬文才是從不賴床的,眼睛一睜自然清醒。
“醒啦?我還以為你在做噩夢呢,一直皺著眉。天色不早啦,你早上不是還要去拜師嗎?”
祝英臺一點都不急,八月初一才開課,離現(xiàn)在還有七八天,他們提前來不過是做準(zhǔn)備,不像馬文才早上還另有安排。
“多謝�!�
馬文才眼睛沒有直視只著中衣的祝英臺,而是掀開被子下了臥臺,對著外面叫了一聲。
“疾風(fēng),細(xì)雨?”
聽到主人的傳喚,疾風(fēng)細(xì)雨二人這才如釋重負(fù)地進了屋子,和他們一起早就等候多時的半夏也領(lǐng)著粗使丫頭端著銀盆進了屋。
等馬文才雙腳踩在地板上,祝英臺赫然發(fā)現(xiàn)他好像還換了褲子?
作為一個看過小黃文、見過蒼老師的理論派,祝英臺腦子里突然閃過了許多猜測,臉上也浮現(xiàn)出猥瑣的笑意。
哎呀呀,小伙子精力很充沛嘛,看這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晚上肯定是沒睡好,嘖嘖嘖,難道是什么什么漫出來了半夜洗褲子去了?
嘖嘖嘖,小伙子,就是麻煩!
祝英臺腦補地起勁,再想到馬文才換過了絲被,早上起來還靠著墻睡,臉上猥瑣的笑意越發(fā)遮掩不住,就差沒對著馬文才擠眉弄眼了。
剛剛喝過溫水的馬文才一抬眼就看見祝英臺表情“惡心”的對他笑著,差點一口水沒嗆到
遭遇到昨晚“女神破滅”和“一碗涼水”事件后,不知為何善于掩飾自己情緒的馬文才有些不想再崩著了,硬邦邦對著祝英臺地開口:
“怎么了?我臉上有什么嗎?”
祝英臺立刻把猥瑣的表情收起。
嘖嘖嘖,一定是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察覺,開始惱羞成怒了,龜毛的處女座!
“沒什么沒什么,都是男人嘛,都明白。”
祝英臺笑瞇瞇地接過半夏遞來的牙刷,蘸了點青鹽,開始專心洗漱。
男人?
你也算是男人?
明白什么?
馬文才拿著半截柳枝,看著祝英臺拿個奇怪的豬鬃小刷子在自己嘴中不停鼓搗著,喉嚨里竟有些不適的感覺,趕緊低頭嚼了嚼手中的柳枝隨便揩了下牙,伸手要求細(xì)雨伺候洗臉。
而那邊,祝英臺接過半夏遞來的熱帕子在臉上敷了敷,舒服地哼了一聲,便將擦完的帕子丟在水盆里,正準(zhǔn)備去穿外衣,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見馬文才身前的四個小廝,一個為他凈面,一個為他抹著面膏,還有一個將他的頭發(fā)細(xì)細(xì)篦過在發(fā)尾抹上某種無味的油脂,最后一個則拿著一個手持著銀熏爐站在架子上馬文才要穿的衣衫下面,為他熏著衣衫?!
被他這么一襯,擼完了臉就開始自己穿衣衫的自己簡直就像是哪個窮山溝里撿來的叫花子。
他難道不該好奇的詢問她剛剛刷牙的東西是什么嗎?
他不該為她劃時代的“科技產(chǎn)物”感到驚訝并且露出羨慕之色嗎?
瞟了一眼就嚼著柳枝還一臉嫌棄是什么鬼?
別說他沒有,她都看到了!
“英臺兄看來喜歡清靜。”
看到祝英臺木然地立在那里自己穿著外袍,馬文才大概明白她在想什么,笑著給她臺階下。
“家母出身會稽魏氏,家中規(guī)矩多,想要沒那么繁瑣都不容易。英臺兄如此自在,在下實在羨慕的很�!�
這祝英臺為了掩飾女兒身,也實在是太艱苦了,居然自己揩齒,自己穿衣,自己整理衣冠。
誰家貴女起床以后是這么過的?
他家但凡有點身份的管事,都不會如此。
這么一想,馬文才對她很是同情,但同樣的,也對她如此“委屈”自己也要女扮男裝很是好奇。
祝家的私學(xué)不錯,她又不是男子需要光耀門楣,來會稽學(xué)館學(xué)習(xí)《五經(jīng)》也不能當(dāng)官,為什么要冒著各種危險來讀書?
馬文才系著額帶的手微微頓了頓,怎么也想不明白,便不去再想了。
“既然都熟悉了,就不要喊我英臺兄了,直接喊我祝英臺或者英臺都可以�!�
每次他一喊“英臺兄”她就有忍不住低頭看胸的沖動,不明白自己的“胸”到底怎么了,然后只能看到寬大的儒衫下空空蕩蕩的削瘦體型,頓時凝噎。
已經(jīng)穿戴整齊的祝英臺和馬文才打完這個招呼,便腳步輕快地領(lǐng)著半夏出門去,去學(xué)館里專為甲等學(xué)舍準(zhǔn)備的“小膳堂”用早膳。
“羨慕什么?羨慕你就自己動手啊�!�
祝英臺走出外間,這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溫柔和善體貼細(xì)心有點潔癖”但“四肢不勤又臭美”的公子哥。
祝英臺暗暗給馬文才貼上了標(biāo)簽。
看到祝英臺出了屋子,馬文才對風(fēng)雨吩咐了些什么,又命令雷電準(zhǔn)備好等會兒要給賀館主拜師的束脩,隨便就了碗學(xué)館里送來的米粥,吃了些家中帶來的點心,整理好衣冠前往祀堂。
看起來神清氣爽的馬文才自己知道自己其實有些精神不濟,昨夜沒有休息好,又多思多夢,讓他多少受了些影響,只想著早點結(jié)束“拜師”成為賀革的入室弟子,然后在學(xué)館里逛逛就回去補眠。
如果以后每天晚上祝英臺都這么“活潑”,那他必須要早日將午睡搬上日程。
到了祀堂外面時,若拙和若愚早已經(jīng)等候著了,他們將馬文才引入堂內(nèi),馬文才早有準(zhǔn)備的奉上束脩,再敬完天地君師,這拜師禮便算是完成了。
觀禮之人不多,賀革是個不愛張揚的性子,馬文才為了表示自己的鄭重,從一開始就眼觀鼻鼻觀心,恭恭敬敬地行完了拜師禮,這才表現(xiàn)出輕松的樣子,對著賀革躬身喚了聲“先生”。
賀革顯然也很高興,挽起馬文才一看,哈哈笑了起來:“看來你昨夜休息的不太好�。 �
他當(dāng)了許多年夫子,教書育人,學(xué)生精神狀態(tài)如何一看便知曉。
馬文才也不遮掩,赧然道:“是有些不習(xí)慣�!�
賀革了然地點了點頭:“以你們的出身,兩人一間的時候確實不常有,確實還得好好適應(yīng)。為師也不瞞你,其實一大早就已經(jīng)有不少人前來訴苦,或軟或硬的希望我能將他們安排到單間,只是館內(nèi)屋舍實在不夠,給我都回了�!�
所以你即便是不適應(yīng),也不要想著能換了房間。
哪怕是自己的弟子,也不會通融的,否則便要被人說是徇私。
馬文才自然聽得懂,更何況祝英臺是他自己選的,就算是她半夜變身成母夜叉也得咬牙忍著,當(dāng)下順從地點頭稱“明白”。
“孺子可教�!�
賀革滿意的撫了撫胡須,將身后一直站著的幾個年輕人引見給馬文才。
“這些都是我的入室弟子,文才,來見見你的師兄弟們�!�
第12章
折節(jié)下交
賀革顯然在決定收下馬文才之后,便已經(jīng)和自己的弟子們介紹過他,幾個少年在觀禮之后都對馬文才這個師弟很是滿意,態(tài)度也很和善。
不要小看“同門”的關(guān)系,一個人的未來走向,很多時候除了看門第祖蔭,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否則也不會有“人以群分”的說法。
你是名士,交往的自然不會都是白丁;
你是粗鄙無能之人,有才有德的人也不會和你交往。
如果同門里混入一個不堪之人,對他們未來的名聲也會有極大的影響,反之亦然,出眾的人物也會互相提升同門的聲望。
昔日大名鼎鼎的水鏡先生的三個弟子諸葛亮、龐統(tǒng)和徐庶便是如此。
時人常會為自己的主公推薦有才有德的同門,而那么多學(xué)子擠破頭要去國子學(xué),除了為了仕官之路通暢外,大多也有結(jié)交上品高門之心。
賀革收的弟子不多,除了一個圓臉大眼睛年紀(jì)很是稚嫩的少年是賀革的幼子賀琦以外,其余兩人皆是在賀革門下讀書的士子,只是并不都是在五館之內(nèi)就讀的學(xué)生。
也是,隨著國子學(xué)建起,士族們反倒以入五館為恥了,如果只是在賀家讀書,倒沒有什么妨礙。
“徐之敬,東海人,家祖徐遠(yuǎn)之,齊時給事中,家父忠武王府參議�!�
十七八歲的少年濃眉大眼,說話間帶著一股傲氣,典型的士族子弟。
馬文才以前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這樣的同輩,笑著回禮,表情熱絡(luò)地拱了拱手,充分表現(xiàn)出對對方的尊重。
“在下褚向,陽翟人。在家行二,祖父和父親都在齊時仕官�!�
說話的年輕人長身玉立,眉目如畫,尤其是一雙狹長的桃花眼,未語時似笑非笑,看的人竟有些不敢直視,想必若是女子見了,更會面紅耳熱。
陽翟褚氏,這是自漢時起的高門,即便聽這年輕人話里他的父親在當(dāng)朝似乎沒有顯赫官位,但還是讓馬文才將他記在了心里。
除此之外,馬文才也曾見過不少面目姣好的少年,卻沒有幾個能風(fēng)儀端麗成褚向這樣,忍不住真心實意地贊了聲:
“褚?guī)熜终婺恕袢恕�!在下站在褚�(guī)熜稚磉叄癸@得像是土雞瓦狗一般的人物了�!�
褚向大概被人這樣夸獎慣了,可面皮還是很淺,馬文才話音剛落,他頓時臉紅了起來,從白皙的臉龐到脖子后面的肌膚俱染上了粉霞,掩面道:
“慚愧,慚愧,容貌皮相乃是天生,怎值一提……”
賀革大概也見慣了這個弟子羞窘的一面,呵呵笑著為他解了圍。
“褚向才學(xué)還是很好的,不僅僅是相貌出眾”。
“來,再見見你這位師兄,他是我父親臨終前收的入室弟子,姑且算是你們的師兄吧。”
馬文才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背后不起眼處還站著一個人,因為位置太靠后,之前他還以為是賀家的下人。
可如今再聽介紹,這位“師兄”不但入門最早,而且還算得上賀博士的臨終托付之人,為何要用“姑且”這樣的話,還最后引見?
這對于崇禮的賀家來說,幾乎是不可思議之舉。
馬文才一肚子疑問地看著從眾人身后陰影處走出的這位素衣學(xué)子。
這士子看起來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穿著學(xué)館儒生們統(tǒng)一的白色儒袍,挺直的背脊使得他有種不卑不亢的氣度。
他的面容成熟剛毅,不似館中許多學(xué)子尚有稚氣,只是站在那里,就讓人有種想要信服的穩(wěn)重。
但這種氣度又并沒有什么侵略性,所以他剛剛站在人后時,自然也就悄然無息。
馬文才目測他至少已經(jīng)二十多歲,在這時代,士族至多二十歲就會出仕,到二十多歲還在學(xué)館讀書,必定是有什么緣故……
馬文才心中推測著各種可能,看著這位“師兄”從徐之敬和褚向的背后走出,笑著對自己行了個禮。
他從徐之敬身旁擦身而過時,徐之敬露出了難以忍受的表情,似是看到了什么臟東西,身子微微往一旁避了避。
馬文才注意到了這個細(xì)節(jié),卻不知為何這位“師兄”會引起徐之敬不悅,只是維持著臉上的微笑,準(zhǔn)備等先生引見完后回禮。
但賀革的話徹底讓馬文才石化在了那里。
“這位是山陰梁山伯,三年前其母去世,他回鄉(xiāng)守孝,如今剛剛出孝回館。他的父親是家父生前的入室弟子,其父去世后家父又收了他為弟子,父子同在我賀家門下,你們二人可以好好親近�!�
賀革一邊介紹著,一邊試圖拉近兩人之間的情誼。
從一開始接觸他就覺得馬文才是個性子善良又不失傲氣的孩子,也許不會太過迂腐,抱有極深的門第之見。
梁山伯礙于出身所限,得不到什么同輩的提攜,如果日后馬文才能夠幫一幫他,他將來的仕途就會好走很多。
可他卻沒想到,莫說馬文才有門第之見,就算沒有,他也是萬萬不會幫這面前的梁山伯!
不落井下石就算他心善的了!
他來會稽學(xué)館之前,其實早已經(jīng)打聽過這位梁山伯,只是去打探的家人都說會稽學(xué)館里沒有梁山伯這個人,他便當(dāng)做梁山伯還未入學(xué),沒有繼續(xù)打探下去,一直等到祝英臺離家才火速趕往會稽。
誰又知道原來是梁山伯回鄉(xiāng)守孝,結(jié)廬而居,加之新舊館主接替,士族學(xué)子紛紛退學(xué),老生又已經(jīng)離開,所以會稽學(xué)館里這幾年的新生竟沒有幾個知道梁山伯的。
前世他知道梁山伯此人時,梁山伯早已經(jīng)死了,除了知道他是鄞縣的縣令以外,并沒有能知道什么,甚至不知道他長相如何,性格又如何。
而后成了孤魂野鬼,無論是哪個傳說之中,這梁山伯都是才貌兼?zhèn)�,俊朗不凡,自己則是油頭粉面,猶如小丑,讓他對于這梁山伯更沒有了任何好奇。
等到他死而復(fù)生時,一直沒想要再和梁祝有何瓜葛,卻沒想到夢魘遲遲不退,困擾了他整整十幾年,讓他不得不選擇正面去解決這個心結(jié)。
如今見到了“勾引”了祝英臺自己未婚妻的“梁山伯”,馬文才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看著面前的書生,似是要連他的心肝脾肺腎都給看個清楚。
眼前的梁山伯并非南方士人所推崇的那種美男子,他鼻直口方臉型端正,絲毫不是馬文才曾經(jīng)想象過的以色惑人之人。
一個眼神一個舉止便能讓人為之所惑的,應(yīng)當(dāng)是褚向那樣的長相。
但美男子如果只有皮相,又往往令人乏味,這梁山伯不動聲色,毫不張揚,溫潤的神色沉靜地蓋住了他一部分的靈魂,卻使得他的氣質(zhì)越發(fā)顯得意味深長。
如果他不是那個梁山伯,就憑他這親切的氣質(zhì)和穩(wěn)重的舉止,恐怕自己也會樂于和他交往。
更讓馬文才懊惱的是,無論他如今心計如何老練,卻實實在在是十六歲的少年,而這梁山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已經(jīng)是成人了!
而且是看起來很放心讓人倚靠的成年人!
“梁兄今年年歲幾何?”
馬文才有些不太甘心地詢問。
二十多歲了還讀什么書啊!
乖乖給他回家娶媳婦生孩子去,別在這里亂勾引別人的未婚妻�。�
梁山伯似是沒有料到馬文才會問這樣的問題,愣了愣后有些茫然地回答道:“在下明年便可及冠�!�
聲音磁性低沉,渾然不似少年。
騙人!
哪里有十九歲的人長著一張這么成熟的臉!
還有這把聲音!
說二十五都有人信阿喂!
馬文才心中滿是不甘。
“呵呵,梁師兄是看起來有些顯老。”
只有一旁的賀琦聽懂了馬文才在糾結(jié)什么,笑嘻嘻地開著玩笑。
這一番,所有人都明白了馬文才為什么反復(fù)端詳梁山伯。
徐之敬冷哼出聲:“寒門庶子,每日下田耕種,行的是粗鄙之事,看起來自然就比我們要老�!�
褚向大概覺得徐之敬這么說實在失禮,表情有些不安,但看了看徐之敬又看了看梁山伯,終究是什么都沒有說。
“徐兄說的也沒錯,在下未入館時確實日日耕讀,比同齡人老成些也是尋�!�
梁山伯沒有露出惱怒之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長得有那么出人意料嗎?
這馬文才看起來好像受了極大的打擊。
可憐馬文才先是遭遇祝英臺和過去的印象完全不同,又遇見成熟似長輩的梁山伯,還成了他的同門,只覺得一生之中的荒謬都莫過于如此,整個人猶如夢游一般,之后對梁山伯,自然也沒有如同褚向、徐之敬那樣禮儀周到。
這種事情梁山伯經(jīng)歷的太多,他入會稽學(xué)館很早,經(jīng)歷過最初士庶同學(xué)的時期,很多時候有些士族往往對他表現(xiàn)出結(jié)交之意,但一知道他的出身之后,便和眼前的馬文才一般對他再無興趣。
剛開始時,他還有些憤世嫉俗,但久而久之,他也理解了這便是人世之態(tài),再也不會因此生出不忿之心。
別人對他好,或不好,他終歸是要過好自己的日子的。
所以對于這位新晉師弟的“輕忽”,他也只是一笑而過,并沒有拿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
等馬文才從一片混亂之中理清思緒之后,再想好好“知己知彼”時,那梁山伯已經(jīng)因其他事被賀革叫走,兩人都已經(jīng)離開。
徐之敬和褚向也有功課,和馬文才打了個招呼就走了,只留下清理祀堂的賀琦背著手笑嘻嘻地看著他。
“馬兄看起來對那梁山伯很感興趣啊�!�
賀琦吐了吐舌頭,看起來很是頑皮。
他對梁山伯感興趣?
確實很感興趣,感興趣到恨不得這世上沒有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