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活下來的裴家人帶著崔家三個孩子分頭逃跑,崔廉的兩個堂侄都死在半路上,只有他僥幸活了下來,但護(hù)送他的裴家子也死了,尚且年幼的他差點死在路邊,是被一位農(nóng)戶撿回家去救活的。
那時候朝廷一直在抓崔家余孽,崔廉就此隱藏在民間。
裴家到處打探不到崔家遺子的消息,崔家托付給他們的孩子也盡數(shù)喪亡,而崔家確實到滅族都沒有供出裴家,老莊主自覺沒有完成崔家人生前的托付,心中就留下了一個心結(jié)。
而這次“從龍”不成險遭滅族也讓裴家徹底失去了爭霸天下的信心,即便后來風(fēng)起云涌,裴家也只據(jù)守莊園不出,浪費了大好時機(jī)。
直到蕭衍建立梁朝,江山穩(wěn)定的幾年后,才終于傳出了崔廉沒死的消息,還是天子蕭衍從祖暅之那里得到的崔家尚有遺孤的消息,本著“體恤忠良”的想法,召其回京。
裴家這時才知道崔廉沒死,為了履行當(dāng)年的諾言,裴家派人接觸了崔廉,有意好好照顧崔廉。
但那時崔廉已經(jīng)長成,而且裴家人當(dāng)年并非對他們不管不問,為了救他們家中的子弟,裴家當(dāng)年派出的游俠勇士無一幸存,崔廉感念拼死護(hù)他出來的那位侍衛(wèi)的恩德,并不覺得裴家欠他們什么,也就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裴家自漢時起,出過好幾位豪俠,家中最重義氣和信諾,崔廉越是不以為意,老莊主就越對崔廉表示欽佩,也對裴家直系子弟和崔廉做出了承諾,他當(dāng)年答應(yīng)崔家人保住崔家血脈的誓言永遠(yuǎn)有效,只要裴家人還在世上一天,絕不會讓崔家血脈斷絕。
崔廉那時已經(jīng)成人,經(jīng)歷家變、生死大劫,梁朝安定,他無心從政,對一切都看得很淡,裴家人將這個承諾看得極重,他卻并沒有太過在意,也不認(rèn)為自己會有什么大災(zāi)大難性命不保,只是對裴家人的耿直有幾分感慨。
老莊主去世后,裴羅睺繼承家位,同時繼承的還有裴家的這份承諾。
許多年過去,崔廉一直沒什么麻煩,后來又出仕為官,娶妻納妾,生兒育女,過的和大部分士族一樣,就連裴羅睺都漸漸忘了當(dāng)年的事情。
直到崔廉在這次浮山堰出事后將當(dāng)?shù)厥孔甯粦舻米锪藗遍,家中門生又舉報了酈道元之事,崔廉自覺事情不妙,他不為自己考慮,還要想想家中的嬌兒嬌女。
在四處無援之下,便想起了當(dāng)年裴家人的承諾,抱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想法,向裴家莊寄出了求援信,又將酈道元托付給了裴家莊。
崔廉的事發(fā)作的太快,從搜出信件到鋃鐺入獄,再到押解入京,幾乎是毫無拖沓,快的讓人不敢相信,裴羅睺收到信就帶著家中游俠馬不停蹄地前往陽平,卻慢了一步。
裴羅睺和他帶出的好手很快就追到了崔廉,但押解官人多,又走的都是官道,他找不到機(jī)會安全無虞地將崔廉救出來,只能繼續(xù)召集人手,放出馴養(yǎng)的獵鷹一路追蹤崔廉的行蹤,順便為后來之人指路。
聽到這里,馬文才哪里不知道裴家人直接劫囚,甚至不惜殺人放火是為了什么,苦笑著說:
“我當(dāng)初看到崔廉囚車上盤旋的游隼就有些懷疑,果然師父早就跟了一路了……”
“你還認(rèn)識我裴家的獵鷹,不錯�!�
裴羅睺撫了撫他頷下的虬髯,滿意地點頭。
鷹隼大多是一雌一雄一生為伴,兩者絕不遠(yuǎn)離,裴家訓(xùn)鷹之術(shù)是不傳之秘,追蹤時放出雌鷹,那雄鷹便能為追蹤之人指引道路,馬文才抬頭看著天上盤旋的鷹隼,發(fā)現(xiàn)都是體型較大的雌性鷹隼,心中就已經(jīng)隱隱有了猜測,卻不敢肯定。
畢竟許多權(quán)貴人家也馴養(yǎng)獵鷹,他見識過裴家高明的訓(xùn)鷹之術(shù),卻不代表其他高門大族沒有類似的秘技,也許還有比裴家更好的。
但因為這份警惕,讓他始終不敢掉以輕心,也就躲過了沉睡后被迷香暈倒,糊里糊涂被燒死在驛站里的命運。
馬文才想起此事就有些后怕,裴羅睺卻已經(jīng)給他上完了藥,又叫家中子弟送來了干凈的繃帶,將他包扎了一番,可謂是體貼入微。
此時已到日出時分,裴家的游俠們知道晚上要下手,白天當(dāng)然是養(yǎng)精蓄銳,在這時各個都精神抖擻,可馬文才一晚上精神緊張,又是經(jīng)歷生死大劫,又是自殘數(shù)刀換取信任,到了這時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
于是馬文才任由裴羅睺在他身上忙碌,他只閉著眼靠著車壁,一副將睡未睡的樣子。
他這幅全盤信任的態(tài)度,又取悅了裴羅睺這性格古怪的老人幾分,他竟意外好脾氣的任由馬文才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直到車壁上傳來家中子弟詢問消息的叩門聲,他方才掀開了車簾。
“什么事?”
“家主,前面是岔路,按照計劃,我們應(yīng)該……”
那裴家游俠顯然是不認(rèn)識馬文才,余光從包扎仔細(xì)的馬文才身上略過,眼神有些意外,正了正色后才繼續(xù)說道:
“……是不是該讓這位公子離開了?”
這一番驚動,馬文才當(dāng)然是醒了,他本也不準(zhǔn)備牽扯到這件事里去,一邊拿起車廂里已經(jīng)臟污的外衣穿上,一邊若無其事一般對裴羅睺開口:
“師父,事關(guān)重大,你們就不必顧及我了,我這就讓風(fēng)雨他們幾個駕車離開,去最近的官府報官……”
馬文才咳嗽了一聲,做出一副氣若游絲的樣子。
“弟子身受重傷,再多盤問片刻都有可能傷重不治而亡,想來衙門里也不敢多問我什么,反倒要乖乖請我離開�!�
“你這孩子,日后必將成大器!”
裴羅睺大笑。
那裴家子一副見了鬼的樣子見著自家家主大笑的表情,嚇得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而這邊裴羅睺卻拍了拍馬文才肩膀,滿臉欣賞地說:
“我自家的幾個小子,沒一個能成器的,我父親尚且有我繼承,到我這里,我一個都看不上眼。我之前的話一直算數(shù),若你愿意做我的義子,裴家莊日后給你也都無妨!”
饒是裴羅睺向來豪爽,這般將莊園給了外人的話在這個時代卻不是隨便能說的,尤其是俠客,更是注重一諾千金,所以他話音一落,那裴家子的表情已經(jīng)不是見了鬼了,幾乎嚇得魂不附體。
聽到這天大的“富貴”,馬文才卻不為所動,哭笑不得道:“師父,您忘了我馬家也只有我這一個獨子嗎?”
哪有自家香火不繼承,跑到別人家兒女俱全的人家去當(dāng)義子去的。
裴羅睺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滿臉遺憾地又追問:“我記得你明年也有十七了吧?這年紀(jì)還沒婚配?我有一女兒,今年剛滿十八,雖大你一歲,但花容月貌,和你也是相配的,半子嘛,和兒子也差不了多少……”
“師父!”
馬文才趕緊打斷裴羅睺的話頭。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弟子在這里輕易承諾什么的!”
裴羅睺原本還想在多勸幾句,卻繼而連三被馬文才打斷,臉色就有些不好。
馬文才見勢不秒,連忙安撫:“師父不過是看重徒兒的決斷才能,覺得對裴家莊有用,沒必要對我寄于什么厚望。我從小和裴家的嫡系子弟一起長大,知道幾位兄長都是精明能干之人,雖然沒有師父的武勇,可也沒師父說的那么,咳咳,那么差,頂門立戶哪里就差過我了……”
馬文才見裴羅睺還想再說什么,生怕旁邊那裴家子以為他覬覦裴家莊回去添油加醋,要惹了那幾位嫡系,游俠怕是就要變刺客了,于是毅然決然地說:
“若師父家的幾位師兄有用得到弟子的地方,弟子絕不推辭,而弟子有什么能和裴家互惠互利的事情,也絕不會藏私。裴家打下這般基業(yè)不易,何必要與外人共謀?何況我馬家又不是什么貧賤人家!”
他這邊做了承諾,剛剛還一臉不悅的裴羅睺立刻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微微偏頭對著馬文才笑道:
“這話可是你這小子自己說的,我沒逼你�。 �
馬文才見裴羅睺不但沒有生氣,反倒一副終于占了便宜的樣子,哪里不知道自己著了師父的道兒了,也只能苦笑著承下。
“是,是弟子自己許下的。”
裴羅睺自然知道馬文才是馬家獨子,不可能去繼承什么裴家莊,他知道這弟子隨機(jī)應(yīng)變能力極強,可就是太過謹(jǐn)慎,又愛惜自身,畢竟嫩了點,三言兩句就糊弄了他將自己和裴家拴在了一起,雖然馬文才只代表自己沒代表馬家做什么承諾,但他還是高興極了。
“好了,要敘舊日后再敘也行,我雖老了,卻還能跑,等天氣好了,我再去吳興找你也行,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崔小郎一家送出去。”
裴羅睺心情大好之下,也不愿把這個小弟子氣的怎么樣,一邊笑著一邊躍下了車。
“你也別覺得吃了虧,你多年來一直孝敬我,是個念舊尊師的,我都看在眼里,我裴羅睺承認(rèn)的人,就是我裴家的自己人。裴家莊再怎么不如往日,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裴家能給你的支持,馬家不見得能給你……”
他看著怔愣的馬文才,笑得更加肆意,對馬文才眨了眨眼。
“你若真能出人頭地,想要再進(jìn)一步,師父這里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說罷,大笑著出去召集裴家兒郎,要將馬文才等人丟在這里,帶著家中兒郎護(hù)送崔廉走一條小路。
裴羅睺一走,馬文才終于像是耗盡了心力一般,渾身無力地癱倒在車廂里。
他這位師父這么多年來行事手段一點沒變,雖年紀(jì)漸長脾氣也跟著漲,可骨子里有的東西還是一點都沒變。
要把他應(yīng)付過去,還要留下好印象,甚至讓他覺得主動權(quán)一直在自己手里,對于現(xiàn)在已經(jīng)身負(fù)劍傷又心力憔悴的馬文才來說,無異于是一場頭腦和身體的搏斗。
“但是我還是贏了�!�
馬文才的嘴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往日的他,自然是不想攪入裴家的渾水里,他一心想要從文,即便真要武力支持,還可以娶祝英臺,祝家莊的實力別人不知,他卻是知道的,而且祝家比裴家更懂得藏拙,沒那么張揚,符合他的行事準(zhǔn)則。
而裴家遠(yuǎn)在梁國東北,靠海又接近魏國,他費盡心思討好裴羅睺取得一點支持,對他來說有點舍近求遠(yuǎn)。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祝英臺握有神秘莫測的“煉丹術(shù)”,又不愿讓祝家知道,甚至隱隱有脫離祝家莊自立的意思,他就必須要另找合適的勢力一起合作。
裴羅睺脾氣古怪,卻最重承諾和義氣,而且極為護(hù)短。裴家有武裝,有游俠,有勢力,有船能出海行商,只是不敢再大張旗鼓做私鹽生意,營生每況日下而已,說到底不過是想要多賺點財帛。
若祝英臺說的釀酒、煉鋼、制糖、冶金等技術(shù)不假,有哪家能比占據(jù)出海口和海外諸島,一直秘密制鹽的裴家更合適?
“回頭問問祝英臺,這制鹽能不能制出什么花樣,她上次不是說能從還海帶和蝦皮里煉制什么味精么?民以食為天,私鹽禁了,這味精,總不能算什么走私的營生吧,里面夾點鹽還不是一樣賣……”
馬文才心中想著,嘴角揚起的弧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第149章
你可入局
隊伍停下了,馬文才知道他們要離開這里。如今的梁國已經(jīng)沒有崔廉容身之地,但他找裴家的決定是對的。
擁有海船的裴家,可以把崔廉和酈道元從海上送到魏國去。
如果是其他士族之家,做出這樣的選擇可能是個艱難的抉擇,可對于崔廉來說卻沒那么艱難。
崔家在齊朝時就已經(jīng)被滅過門了,他所有的家眷都在這里,雖然吃了點苦,但畢竟都好生生被裴家救了下來,在梁國,他是通緝犯,是通敵賣國之人,又得罪了臨川王,怎么看都是死無葬身之地、抄家滅族的結(jié)局,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選擇北逃魏國。
但崔廉這“里通外國”之罪,大概就要從此坐實了。
馬文才在車廂里想著這崔廉的一生,忍不住一聲嗟嘆。這樣的事情這世間還不知道有多少,崔廉不可謂不一心為民,但落得這樣的下場,實在讓人心寒。
“馬公子,可否下車一敘?”
車前突然傳來了溫和的男聲。
聽出正是崔廉的聲音,馬文才不敢怠慢,可他低了低頭看了自己渾身浴血的模樣,擔(dān)心崔廉看了會誤會裴羅睺些什么,只能清了清嗓子,咳嗽道:
“在下身體有些不適,怕過了病氣給使君,使君有什么話要吩咐小子,就隔著車簾這么說吧。”
那崔廉不知道馬文才不下車是因為他一身是血,顯然誤會了什么,嘆氣道:“是在下的事情連累到了馬公子,也不怪馬公子有怨氣……”
“在下對崔使君并無怨氣,相反,在下極為敬佩崔使君。只是在下現(xiàn)在形容憔悴,實在不易見人,還望使君海涵�!�
馬文才苦笑著為自己辯解。
他兩世都是守禮據(jù)節(jié)之人,會做出這種“隔簾傳話”的事情,自己也很尷尬。
誰料崔廉心細(xì)如發(fā),如此一聽,立刻上前幾步掀開了車簾,見到車?yán)锏鸟R文才渾身血跡斑斑,吃了一驚:
“公子何以如此模樣!”
“只是些皮肉傷�!瘪R文才顧左右而言他:“崔公是要離開了嗎?”
也不知道崔廉腦子里想了些什么,看向馬文才的眼神越發(fā)內(nèi)疚,“是在下連累了諸位,早知道裴公救我的法子是殺人放火,我就不會寄出那封信了。”
他眼神黯淡:“齊都尉其實是個好人,一路上照顧我的衣食住行都很盡心,其他押解官也明里暗里護(hù)著我的子女……”
崔廉臉上身上尚有傷痕,但疤痕已經(jīng)不是很明顯了,顯然得到了妥善的治療,如果齊都尉一行人是那種苛刻無德之人,崔廉一家早就已經(jīng)去掉了半條命。
馬文才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作為一個“局外人”不好多說,考慮到自己的師父還要送他離開,如果在路上起了什么矛盾就得不償失,他思忖了一會兒,還是勸解著:
“對于裴家游俠來說,也是冒著生命危險在救諸位,齊都尉代表官府,他們?nèi)粢獙⒛銈兙瘸鰜砭褪撬雷�,這原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崔公可惜齊都尉一行人的性命,而裴公考慮的是裴家莊上下近千人的性命,是崔公一家上下的性命,這種事,雖然令人遺憾,但眼下看來,也實在找不出什么兩全其美的法子了……”
“我知道馬公子的意思,裴公出手救我全家是為了成全道義,若為我之事害了裴家全家,才叫連累……”
這一刻,崔廉倒有些希望齊都尉一行押解官是那種殘酷無德之人了。
外面突然有些吵鬧,是裴家人吆喝著準(zhǔn)備上路了。
馬文才沒有出去,但看崔廉回了下頭后臉色毅然決然,就知道有些不好。
果不其然,只見崔廉從頸上摘下一枚成半月狀的玉玦,遞給了面前的馬文才:“這枚玉玦是前朝之物,是我一好友手下的門客從蕭寶夤那里偷出來的,此物應(yīng)該事關(guān)重大,所以我那好友才一路遭受追殺,即使受我庇護(hù)依舊被人找了出來……”
他那好友,自然便是酈道元。
這么燙手的東西,馬文才根本不想接手,只看著它滿臉遲疑。
“我們都懷疑這是蕭寶夤的某種信物,沒人知道此物在我手里,蕭寶夤在梁國有暗探,他們想將我那好友下獄,在搜出此物,他被我托付給裴家前留下了此物,希望我能找到妥當(dāng)之人查出蕭寶夤勾連梁國官員的證據(jù)。”
崔廉知道馬文才不愿接,神情越發(fā)懇切。
“這蕭寶夤野心勃勃,所圖非小,將魏、梁兩國玩弄與鼓掌之間,更不惜用蒼生百姓的命運做賭,無論是對魏國來說,還是梁國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脅。我馬上就要投奔我那好友去魏國避難了,那是蕭寶夤的地方,也不知還有沒有回歸故土的一日,只能將此物托付給公子……”
“子云先生在時,先生為何不把此物托付給子云先生?”
馬文才還是沒有伸手去接。
“陳慶之雖是御史,但只忠于陛下,而陛下庇護(hù)臨川王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怕此事最終不了了之,還犧牲了數(shù)條人命偷出來的這件東西。這東西一旦進(jìn)了宮,到臨川王手里實在太容易了�!�
崔廉聽外面有人喊他,眼神更加焦急:“我原本想要將此物托付給裴公,可見裴公手段如此毒辣,實在是讓人擔(dān)憂,如今唯有將此物托付給公子了。我也不是讓公子一直留著此物……”
“若公子去了建康,請設(shè)法到烏衣巷的謝園,將此物交給謝園的主人謝舉。他是我昔年的好友,和臨川王有仇,而且一直在查蕭寶夤之事,你只要跟門子報上‘清河崔廉’的名字,便能見到他。”
烏衣巷,謝舉?
謝園的主人?
馬文才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接過了那枚玉玦。
能和名動天下的“王謝”之家有所牽連,就算冒些危險也沒什么。
如果他沒記錯,那位謝舉謝令公,后來是朝中的尚書令,地位尊貴。既然他能站了那么久沒倒,說明臨川王也不能拿他如何。
見到馬文才接過了的玉玦,崔廉才算松了口氣,對馬文才道了謝,便要轉(zhuǎn)身離開。
看著去意已決的崔廉,馬文才竟生出一種“風(fēng)蕭蕭易水寒”之感,他有預(yù)感,自此之后,怕是再也見不到這位崔太守了。
“崔公竟情愿去敵國,也不愿留在梁國了嗎?”
情不自禁地,馬文才脫口而出。
崔廉詫異地抬起頭。
馬文才話說出口后才覺得不妥,他原本不是這么莽撞的人。但也許是此情此景,也許是他鄭重托付的態(tài)度,都讓馬文才失了態(tài),將原本不該問出口的話問了出來。
“故國雖好,卻已經(jīng)容不下崔某了�!贝蘖]有怨怪之意,反倒露出了了然的神情,“而且在我看來,如今的梁國和魏國,并什么區(qū)別�!�
“沒有區(qū)別?”
馬文才一怔。
“馬文才,你可知道為何我選擇保住百姓,而犧牲士族的田地家產(chǎn)?”
崔廉問他。
“難道不是因為人命關(guān)天……”
遠(yuǎn)處的裴家人似乎焦躁了起來,想要過來催促,卻被裴家家主裴羅睺按下,遠(yuǎn)遠(yuǎn)地帶著崔家人和裴家人在遠(yuǎn)處相等。
馬文才所乘坐的青蓬馬車,竟隱隱成了獨立超然于眾人之外的一處所在。
于是乎,一人在車?yán)铮蝗嗽谲囅拢此茟?yīng)該是車下的人向車?yán)锏娜饲蠼�,卻怪異的反了過來,而無論車內(nèi)的人還是車下的人似乎都不以為意,只關(guān)心著他們所說的話題。
“觀我南方,自十六國以來,一百三十余年間歷經(jīng)劉宋、蕭齊、蕭梁三朝。僅劉宋有九帝,蕭齊一朝不過二十三年,不算追認(rèn)的兩位,換了七帝,但無論世道如何動亂,士族不見減少,卻日益增多,為何?”
崔廉感念馬文才相護(hù)之恩,又內(nèi)疚將他牽扯到此事之中,有意讓他看清一些事情,故而時間緊迫,卻耐下性子和他談天。
“因為……”
饒是馬文才自認(rèn)博聞強識,一時卻訥訥無語。
“人人都想當(dāng)士族,兩晉之時,士族雖身份超然,卻依舊有品有序。訂立品級的中正人人都能背出當(dāng)?shù)厥孔宓淖V牒、族門,雖然士族不需服役,不用承擔(dān)賦稅,可比起百姓來,數(shù)量畢竟太少�!�
崔廉看著表情木然的馬文才,溫聲道:“可如今每經(jīng)歷一次動亂,或以軍功起家,或納資拜官,或賄賂官府、假冒軍功,或詐改戶籍,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新生士族也不知有多少,即便是最厲害的大中正和吏部官員,如今也背不全士族的《百家譜》,除非有意追尋舊譜,否則誰也不知道這些士族有幾個是真的傳承數(shù)代,有幾個是旁支冒認(rèn),又有幾個干脆就是竊官假號……”
“你覺得士族超然,是因為你身在士族,從小受閥閱之教化,享士族之特權(quán),可士族的超然,不是白白來的。”
“一個士族免稅,他的蔭戶門客皆受其庇護(hù),原本該承受的賦稅、勞役,該由誰來承擔(dān)?無非是庶人罷了。對于百姓來說,一個士族的誕生,往往便是數(shù)十、甚至數(shù)百人的供養(yǎng)。一個士族的出現(xiàn),便能按照律法圈地圍田,侵占山澤,原本百姓還有田可種,有林木可用,如今卻都成了士族的私產(chǎn)……”
崔廉遭受劫難后一直藏在民間,見過的不知比馬文才這樣不知民間疾苦的公子要多多少。
馬文才漸漸明白過來他要向他說明的是什么,表情也從木然變?yōu)檎痼@。
“若是兩晉之時,人口眾多,供養(yǎng)這么多士族還算是勉強能以為濟(jì),可五胡亂華之后,人口凋敝,士族雖受大劫,但豪族大多東遷,這么多年來,士族人數(shù)只增不減。那么,如何以這么少的人口承擔(dān)這么多士族的特權(quán)?又為何要去承擔(dān)這么多士族的負(fù)擔(dān)?假以時日,終將沒人種田,沒人服役,沒人繳稅,沒人當(dāng)兵,你看那么多青壯情愿去當(dāng)僧人,當(dāng)蔭戶,當(dāng)奴隸,為何?”
崔廉冷笑。
“修浮山堰死了那么多人,浮山堰崩又死了那么多人,死的大多是軍民,揚州和兗州人口好不容易蓄養(yǎng)起來,經(jīng)此一事,又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復(fù)元氣,可死了的士族有幾個?倒百姓養(yǎng)不起士族的時候,你當(dāng)如何?”
“北朝自元魏文帝改革之后,也開始了門閥品定之制。魏國原本以武勛立國,不以出身論成敗英雄,只以功勛貢獻(xiàn)定高下,可如今卻也開始靠門第出身仕官為將,連酈兄這樣能文能武的實干之人,都被罷官陷害流亡國外。你且看著,不出二十年,北朝必亂�!�
在這一刻,崔廉有一種揮斥方遒的氣勢,似乎這個歷經(jīng)磨難之人一直并未被擊倒的原因,正是因為他看到了將來的結(jié)果。
“而我國雖看似承平,積患卻早已久之,只要一有動亂,便是不死不休�!�
“這……竟是無解嗎?”
馬文才從未聽過如此“殺氣騰騰”的預(yù)言,直聽的心驚肉跳。
“解?怎么解?”
崔廉笑得有些涼薄。
“就算能揪出蕭寶夤,能扳倒臨川王,至多不過再維持個十來年罷了。你自己便是士族,你們心而論,即便你知道將來必出大亂,讓你散盡家財,還復(fù)與民,你做的到嗎?”
馬文才臉色明暗不定。
這……自然是做不到的。
“若士族自相殘殺,互相吞噬,將數(shù)量減少到極少的地步,又或者抑制住新生士族的產(chǎn)生源頭,再用各種手段剝奪掉大量士族的閥閱,也許還能再維持個幾十年表面的‘太平’�!�
崔廉嘆了口氣。
“如果是十幾年前勵精圖治的陛下,也許還能做到,但現(xiàn)在嘛……”
他抬起頭,看向馬文才。
“所以我說,無論是南邊,還是北邊,都是一樣的,遲早有一天都要發(fā)生大亂。而總有一天,等這天下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供養(yǎng)不起這么多的士族時,這世上便不會再有士族了�!�
“你問我能不能解?”
崔廉笑得悲哀又絕望。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盡公卿骨,否則這死局,永不可解。”
第150章
報官無門
梁山伯幾人醒來的時候,都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
也不知道裴家在哪里弄到的這么霸道的迷香,這一路顛簸成這樣,居然沒有一個醒過來的。
第一個醒來的傅歧連呼頭痛,稍后醒來的祝英臺和梁山伯也是如此,大概這藥對身體還有不少傷害,半夏醒來時候還吐了。
但比起渾身是血滿臉蒼白的馬文才起來,他們這點“痛苦”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馬文才,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傅歧扒開馬文才衣服一看就皺起了眉頭:“這是兵刃傷,誰對你動手了?”
梁山伯倒是第一個注意到地方不對。
“我們這是在哪兒?不是在驛站里嗎?”
“昨天驛站來了一群刺客,我們都被迷香迷倒了�!瘪R文才不愿他們多擔(dān)心,輕描淡寫的說:“他們殺人放火時風(fēng)雨他們幾個把我救了出來,然后又趕去救你們,刺客人多勢眾,我受了點傷才逃出來�!�
馬文才為了做的逼真點,也讓疾風(fēng)砍了追電幾刀,否則侍衛(wèi)身上干干凈凈,主子身上卻滿身都是血,有點說不過去,所以現(xiàn)在每個人看來都很狼狽。
“怎么發(fā)生這么多事……”祝英臺還有些迷迷糊糊,不明白怎么眼睛一睜世界就翻天覆地了。
“居然敢在驛站里行兇,簡直是令人發(fā)指!”傅歧咬牙看著馬文才身上的傷,“怎么能放過這些人,我們得去報官!”
“對,去報官!”
祝英臺也跟著附和。
“驛站里一定還有不少人受了傷或是枉死的!”
她說著說著,突然想到什么,驚疑著問:“馬文才,那些刺客是來刺殺誰的?又是迷香又是防火,難道是住我們隔壁的……”
馬文才聽了崔廉一番話,精神有些不太好,如今面對著這群同窗,竟也有些意興闌珊,隨意點了點頭。
“恩,被襲擊的是崔廉一行人。那時候我逃得急,又起了火,沒看究竟是什么情況,不過兇手人多勢眾,崔廉一家恐怕兇多吉少。”
祝英臺因為酈道元的緣故對崔廉大有好感,聽到出了這事,滿臉震驚�?神R文才那時都已經(jīng)傷成這樣了,還要帶著他們幾個累贅逃出生天,她也沒神經(jīng)病到問馬文才為何不幫崔廉一把。
馬文才與他們的意義,要比崔廉一家重要的多。
祝英臺捫心自問,若在那種情況下,她也會選擇保全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再救下同窗,而不是去逞什么英雄的保護(hù)崔廉。
“我們雖然是被迷煙迷了,但畢竟是好好的睡了,馬兄獨自經(jīng)歷了一場禍?zhǔn)�,又身受重傷,我們還是別再問了,讓他好好休息一會兒才是。”
梁山伯見馬文才無論是面色還是神情都不大好,心中有些不忍,拍了拍傅歧的肩膀勸他們不要再多說了。
“前面的路封了,引路的向?qū)б膊恢廊チ四睦�,既然去報官,我們還是原路返回最近的城鎮(zhèn),順便給馬兄治治傷�!�
“是,馬文才,你還是先歇著吧。我那輛車不怎么顛。”
祝英臺指了指自己的車。
馬文才自然也不跟他們客氣,吩咐了風(fēng)雨三人負(fù)責(zé)趕車,又讓傅歧照看馬匹和驢子后,便徑直上了車去休息。
他也實在是撐不住了。
梁山伯扶著馬文才上了車,目光不經(jīng)意間從車轅上掃過,見車轅上幾個碩大的腳印,眼神一斂,表情若有所思。
但他想了想崔廉入京后會有的遭遇,終究還是什么都沒問,只是微微一嘆,坐在了趕車的疾風(fēng)身邊。
“我也會趕車,若你實在疲了,就換我來趕,也好讓馬兄多休息會兒。”
他對疾風(fēng)說著。
“一夜死里求生,我現(xiàn)在哪里睡得著,想想還在后怕,趕趕車,有點事做,反倒好受點�!�
疾風(fēng)對梁山伯一直印象不錯,咧咧嘴笑了笑,似是心有余悸著:“梁公子,你是不知道,那時候主人就擔(dān)心速度慢了救不下你們,連命都不要了……”
“疾風(fēng)!”
車廂里突然傳出馬文才的輕喝。
“你太吵了。”
疾風(fēng)猛然住了口,歉意地對梁山伯笑笑,不再多言,專心趕車。
“我懂的�!�
梁山伯對著疾風(fēng)微微頷首,也不多言,靜靜靠著背后的車門。
即便他那時昏迷不醒,從車壁上不知為何濺上的血滴,還有馬文才像是一夜之間完全喪失的精氣神上都看得出昨夜過的絕不是那么容易。
更別說馬文才是個生性別扭的人,即便做了許多,也不會當(dāng)面炫耀以作談資,也許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輩子他們都不會知道了。
他曾對子云先生說,他將他們從會稽學(xué)館帶了出來,就要好好的帶回去,君子一諾千金,可真在生死關(guān)頭,還能堅守君子之道的又能有幾人?
何況他們那時根本不省人事,就算糊里糊涂死了,也不能怪他。
加上沉船那次,他已經(jīng)欠了馬文才兩條命。
***
此時離他們最近的城鎮(zhèn)是考城,考城是個下縣,屬于南沛郡治下,他們原本是要前往沛縣的,但道路被封后,不得不滯留在附近的驛站里。
考城離那驛站有一段路,否則那么多客商官吏也不會選擇在驛站歇腳,而是直接去考城等候消息了,所以馬文才在馬車上渾渾噩噩睡到了下午,到了天色都快暗了時才在城門官的盤問下醒了過來。
他們有盱眙縣衙開具的路引和文書,又乘著馬車,城門官卡要了點“過路費”也不敢再多盤問,隨意掀開簾子看了車廂里的馬文才一眼,立刻大驚失色地讓車子趕快進(jìn)城。
任誰看了馬文才這儒衫上血跡斑斑、又臉色蒼白的樣子,都會如他這樣驚慌失措,生怕惹出什么人命官司。
此時驛站遭賊的事情已經(jīng)傳開來了,顯然也有之前住在驛站里的客人死里逃生,趕到了考城的,馬文才不動聲色的在車廂里聽著外面的議論紛紛,敲了敲車壁。
“疾風(fēng)?”
“在。”
“直接去衙門報官�!�
“是。”
城中馬車不可驅(qū)馳,他們一行人愣是比步行還慢的才到了衙門。
疾風(fēng)下車在衙門門口一問,那差官面無表情地一指墻角,好家伙,或蹲或站著好幾個人,臉上都有疲憊之色,隱隱還有些面熟。
“都是來報豐原亭有盜寇出沒之事的吧?本縣縣令今日恰巧去鄉(xiāng)間走訪了,諸位是報官也好,訴苦也好,改日再來吧�!�
哪怕疾風(fēng)報了吳興太守之子的名頭,這差吏還是一點面子都不給,連說縣令和縣丞都不在,他們一群衙役,什么主都做不了。
疾風(fēng)無法,只能回車稟報馬文才。
馬文才聽聞了疾風(fēng)的回話,眼神中浮現(xiàn)出一抹嘲諷之色,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他千算萬算,就想到官府根本就不想攙和這個爛攤子。
也是,這年底的時候,好不容易全縣無大的刑獄案件,至多東家丟只雞西家少把米,突然來了這么件大事,誰都避之不及,畢竟是要影響來年評定的。
就在他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時,車外突然傳來一聲有些猶豫的搭話:“請問諸位,是不是也是之前住在豐原亭的過路人?”
馬文才身上狼狽,不愿這樣出去見人,車外坐著的梁山伯大概也知道他不愿出來,先行一步接了話:
“是,我們才從豐原亭逃出來,諸位是……”
“哎,我們也是啊,和幾位就前后腳到這里!”
外面那些人如同找到了組織,一下子圍了過來。
“我是過路的商人,一直以來都在豐原亭借宿的好好的,誰知道會出了這種事!也不知哪里來的那些兇神惡煞的人,殺了人就算了,還一把火把驛站燒了,我們好不容易逃過水患想回南方過年,這下可好,什么都燒了,這一路還不知怎么走!”
另一個大概是哪里來的差吏,穿著一身皂衣,滿臉風(fēng)霜之色:“我是天長縣的信差,要回縣里覆命的,道路封了只能盤桓一夜,還好屋子不夠我住在馬棚里,一起火我就騎馬走了,否則怕一條命也沒了�!�
眾人七嘴八舌,說的都是昨夜驛站里突然遇到殺人放火的事情,但是這些大多都不是官身,沒有住在那棟出事的小樓附近,有些后來的干脆就是住在廊下和棚子里的。
這些人雖然出事時逃得快,但見到的事情也少,所有事情全憑當(dāng)晚的景觀臆測,再加上商人油滑,習(xí)性里不免愛添油加醋,若裴羅睺在這里,肯定要活生生氣死。
他們明明是布置已久,萬事俱備,發(fā)作時無聲無息,哪里就來了一群拿刀拿劍的歹人沖進(jìn)驛站,見人就殺?
而且放火時人早就跑的七七八八了,他們放火與其說是為了殺人,不如說是為了逼出藏在暗處的真正刺客,順便掩蓋崔廉未死的真相罷了。
知曉真相的馬文才自然不會傻缺到跳出來說“你們胡扯些什么”云云,任憑外面的“苦主”說的天花亂墜,兇險異常,心中忍不住好笑。
可傅歧和祝英臺兩人畢竟年少,不知真假,聽著那些商人一下子說一群人拿刀拿劍砍進(jìn)驛站,見人就殺,一下子又說放火燒了驛站后還有人堵著門無路可逃云云,看向馬文才馬車的眼神就充滿了敬畏之情。
好家伙,馬文才幾人是要多勇猛,才能在這么一群兇神惡煞的家伙之中殺出一條血路,把他們幾個救出來,還順便把行李馬車等物都趕出來的?
“難道這家伙之前和我比武,一直是在藏拙?其實身懷什么絕技?”
傅歧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打定主意以后不要真惹怒了馬文才,免得這家伙氣上頭來,傷了他的身沒什么,要被人在眾人面前暴打,那也太丟臉了。
即便是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的梁山伯,聽著這群人說起昨夜的兇險,也忍不住暗暗心驚。
他原以為這些刺客都是用些迷香、暗箭傷人之類的把戲暗算別人,沒想到是真的打起來,動過手的,他也見過齊都尉那群押解官的身后,當(dāng)日在集市中護(hù)著崔廉一家硬是沒有讓刺客得手,可不過一夜之間就遭了毒手,那些刺客武藝該有多高?
馬文才能在這樣的兇惡之徒手里把他們護(hù)出來,簡直就是令人驚駭?shù)牡夭健?br />
車廂里的馬文才沒有出去,聽著外面的人義憤填膺,將昨夜之事說的精彩紛呈,渾似看過似的,連供詞都不用寫了,嘴角浮現(xiàn)出一抹笑意。
外面的人還在呼喝著對此地衙門的不滿。
“我們一逃出來就直奔最近的考城,想要報官。當(dāng)?shù)毓俑O(jiān)察不利,讓驛站里出了這種事,就算不能彌補我們的損失,總要負(fù)責(zé)把我們送回家鄉(xiāng)去吧?可這里的縣令可好,當(dāng)縮頭烏龜不出來了!”
一個商人氣呼呼地說:“除非他永遠(yuǎn)不坐班了,否則我們就吃睡在這門口了,反正我們也身無分文!”
“就是!還說豐原亭按轄區(qū)算是沛縣的驛站,那也得去得了沛縣��!路上被山上那么多滾石封了,怎么去沛縣?路都封了,那些賊寇難道是從沛縣來的不成?還不是從考城這邊過去的!這么一大幫拿刀拿劍的家伙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怎么就不管他們的事了!”
幾個人跟著附和,聲音極大,明顯是給門口的衙役聽得。
“如果此地官府不管,等道路一開,我們就去建康告去!我們就不信了,出了這么多人命,都白死了不成�。�!”
馬文才聽到這里,心神一動,雖然身上還疼痛難當(dāng)身形狼狽,卻還是一下子掀開了車簾,出現(xiàn)在了眾人面前。
馬車下,好脾氣的梁山伯身邊圍了一圈人,傅歧和祝英臺也在旁邊站著聽著閑話,聽到馬車上的動靜,所有人齊齊向著馬文才看去。
梁祝幾人還好,其他人一見這少年身上血跡斑斑,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大叫了起來:
“這,這位公子,你是被那些賊寇傷了不成?”
馬文才見那些衙役也用驚疑的目光看了過來,知道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捂著自己的傷口,做出一副虛弱的樣子,點了點頭。
“他娘的,之前還說我們沒有證據(jù),你們這些狗仗人勢的看看,這可是士族公子,都被傷成這樣了!我們要不是住的偏,第一個死的就是我們,哪里還有命來報官!”
那信使往地上啐了一聲,指著衙役就破口大罵。
“縣令不在,縣丞不在,難道主書也不在,主簿也不在?連個記錄狀子的書吏都沒有嗎?我就不信了!”
馬文才見情勢又有些失控,忙咳嗽了幾聲,朗聲道:“各位稍安勿躁,就算現(xiàn)在衙門里出來辦公,天色也已經(jīng)晚了。我看諸位也是奔波一天一夜,疲累的狠了,只是現(xiàn)在身上也不方便,無處棲身,既然都是苦主,又遭受同樣的災(zāi)禍,也算是和我馬某有緣……”
他見眾人莫名地看著他,笑了笑,氣喘吁吁地說:“這樣,我讓下人去打聽打聽哪里有合適的客店,招待諸位先住下來,免得露宿街頭。左右我們都是苦主,不妨明日再一同來衙門報官,可好?”
許多人來官府吵鬧本來就是因為逃命逃得太急所有身家都丟了,說是吃住在衙門門口也是破罐子破摔,此時自然是面露喜色,向馬文才連連道謝。
人家都傷成這樣了,還擔(dān)心他們露宿街頭挨凍受餓,不是大善人還能是什么?
但也有幾個脾氣特別倔的,咬著牙就是不接受馬文才的好意。
“我們不走,這廝糊弄我們,說縣令和縣丞都出去了,我們要守著這衙門兩門,看看是不是真的這樣。要么就都別出來,要么就回來給我們碰上,要他敢騙我們,看我不撕了這小子!”
說話也是一皂隸,大概脾氣很烈,說話間咬牙切齒,眼神毒辣地射向守門的衙役,看的那些衙役們是紛紛扭頭,避讓不及。
“其實也不必如此。”
馬文才聲音放的大了些,“就算此地官府推諉不受理此事,也不是報官無門……”
他頂著衙役們驚訝的眼神,微笑道:
“之前有人說去建康告官,你可知那是何人?”
他指了指車前站著的傅歧,笑得越發(fā)危險。
“我那同窗好友正是建康令家的公子,昨夜也在驛站受了驚嚇。要此地官府不肯錄下此事,我和你們一起去建康�!�
第151章
誰能倚靠
自古民不與官斗,這些商人也是如此,若不是馬文才隱隱透露出他們都是官宦子弟,大概真會有一兩個倔強的在這里耗著,其他人大概大多都會走了,畢竟都是商人,最會計較得失,既然沒辦法報官,在這里干耗還不如想辦法回去,否則得不償失。
但馬文才出面管了,不但冤大頭的表示愿意提供他們一夜住宿,還說出隊伍里有一位建康令之子,以為報官無門自認(rèn)倒霉的諸人都紛紛生出了希望,原本性子并不堅定只是被人慫恿來的那幾個,也沒有知難而退,而是跟著馬文才去投了客店。
衙門口的幾個衙役也不是傻子,聽了馬文才的話,再見這個士族子弟傷的那么重,可見驛站里發(fā)生的匪患不小,如果他們家縣令還裝作不在縣里推脫此事,要是那馬車?yán)锏娜巳チ私ǹ�,這考城縣衙里上下少不得要吃瓜落。
如此一想,原本只是用來擋人的幾位皂隸心中害怕,忙不迭地入了衙門,這一入,就再也沒有出來。
李記客店里,馬文才吩咐細(xì)雨給這些一起來告官的“淪落之人”開了兩間通鋪,就徑直回了房里。
大通鋪自然算不得什么好房間,不過這些人魚龍混雜,住一起還能互相照顧,馬文才再出手闊綽,也不會真一人開一間房,留下他們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謀算,又不是為了交朋友,既然不想謀得對方的好感,就沒有那么面面俱到。
這些住在驛站的商人和小吏都是庶人,馬文才要真“折節(jié)下交”他們反倒會生出疑心,如今只是開了間通鋪,上下招呼他們的也是那公子身邊的一位隨從,他們反倒自在的住了下來。
馬文才失血過多,又奔波一天,一進(jìn)屋就躺倒在了床褥上,根本不愿起來,更別說跟他們周旋了,況且崔廉走時給他留下的刺激太大,他腦子里亂糟糟的。
理智告訴他得趕緊解決掉驛站之事回去會稽,所以疾風(fēng)一進(jìn)了屋,馬文才立刻抬起頭:
“怎么樣?考城縣衙什么反應(yīng)?”
“那幾個衙役進(jìn)去后就沒出來,公子的話他們大概聽明白了。這考城不過是一下縣,縣令想必也不愿得罪建康令,何況現(xiàn)在去沛縣的路也不通,驛站出這么大事,消息是封不住的,他只要不蠢,就知道該怎么做。”
疾風(fēng)嘲諷地撇了撇嘴。
“恐怕就因為這考城上下如此玩忽,才能讓那么多持刀帶劍的人通過考城埋伏在驛站周圍,但凡城門官負(fù)責(zé)一點,驛站里不懷好意的人都要少一點�!�
“這些都是閑話,現(xiàn)在休提了�!�
馬文才有些疲憊的揉了揉額角:“我不能出面,你晚上請那些商人走卒吃頓酒,他們大約是一出事就跑了的那群人,大多不知道驛站里發(fā)生了什么,你吃酒的時候不動聲色的當(dāng)做自己的經(jīng)歷跟他們吐露一番,他們就知道告官時該怎么說了�!�
疾風(fēng)沒想到馬文才會讓他做這個,忍不住一愣。
“主子,這樣能行嗎?”
“他們受了這么大的損失,不讓那些賊寇倒霉是不肯甘心的,可他們又確實沒有見到那些‘盜賊’,但我們來了,真的經(jīng)歷過這些,讓一起告官的他們也有了底氣�!�
馬文才怕疾風(fēng)不上心,細(xì)細(xì)解釋:“這種游商走卒一流,平日里說真話都要添油加醋夸張三分,更別說驛站之事七分是真了。你和他們好好喝一頓,做好我吩咐的,他們自己知道該怎么做�!�
疾風(fēng)一向信服馬文才,見他說的如此慎重了,當(dāng)下也不再遲疑,取了幾貫錢下去準(zhǔn)備請那些驛站里一起落難的吃酒。
“他們也是走了運,遇見主子,又有吃的,又有了地方住。”
“遇見我是走了運?”
馬文才心中好笑,“希望日后他們不會覺得遇見我是倒了大霉才好�!�
疾風(fēng)提著錢,一開門,卻呆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