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傅歧顯然道理都很明白,可難以從低落中走出。
他的神情大半是懊悔,小半是恐懼。
“我小時候一直被拿來與阿兄比較,有時候想著要是我是獨子就好了,我現(xiàn)在就要成獨子了,可實在是害怕,害怕的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是不是我小時候的那些胡思亂想,給哪里的神靈聽到了?”
他顫抖著身子,哽咽幾不能語。
“我現(xiàn)在想反悔了,還來不來得及?……要不把我的命拿去吧,讓我兄長成為獨子,他比我更有用�!�
傅歧無聲地流著眼淚,看向馬文才。
“你是獨子,你告訴我,我以后該怎么辦?”
獨子。
獨子。
身為獨子的馬文才心中一緊。
他沒有再安慰開解傅歧什么,反倒將將自己環(huán)抱了起來,倚靠在墻上,閉目不語。
前塵往事,皆上心頭。
“我從小是獨子,你若問我獨子是什么感受,我倒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你問我身為獨子,該如何頂起門戶,榮耀家門,我還沒有做到,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我只知道,若我死不逢時……”
他睜開眼,看向傅歧。
“我的母親會發(fā)瘋,她會抱著我每一件用過的東西哭泣,直到眼淚哭干,眼睛哭瞎,直到每次聽到我的名字都會尖嘯,她會假裝我還活著,直到逼瘋身邊每一個人……”
再無歡顏。
“我的父親會兩鬢染霜,以前因我有多驕傲自得,如今就會有多少悔恨痛苦。他不會似我的母親那般凄厲哭叫、沉溺于瘋癲之中自欺欺人,而是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照顧我的母親,一邊低聲下氣、尋遍同僚……”
想盡辦法恢復我的名譽,卻永不能如愿。
幾千年后,人人提起馬文才,依舊是唾棄不已。
“從此以后,節(jié)日的喜慶、兒孫的歡鬧、同僚的羨慕、鄰里的祝福,都與他們無關(guān)�!�
“從此以后,他們老無所依,病無所助,絕嗣香火,無人能記�!�
傅歧被馬文才語氣中的悲涼所震懾,連眼淚都不再流淌,只怔怔地看著他。
“你該慶幸你家還有你這個兒子,你的父母不必面對這樣的枯寂�!�
馬文才像是對待被寵壞了的孩子一般冷漠地說著。
“你問我獨子?你何不去問問父母雙亡的梁山伯?”
這一刻的他,陌生到讓傅歧心驚肉跳。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過不去的。”
第214章
門當戶對
馬文才走了,
祝英臺覺得很無聊。
往日里在學館學習那些經(jīng)史文章,雖然很多時候也讓身為現(xiàn)代人的祝英臺覺得很無聊,
但正因為見的多而學得少,這種無聊也是可以被排解的。
更別說那時候還有三五好友,
每日里總是有做不完的事,
哪怕是和祝家莊的部曲(尤其是領(lǐng)頭那個)斗智斗勇,也很有趣。
馬文才用“受傷”的理由拖延了她去建康赴任的時間,東宮再怎么缺人,
也不會逼迫一個受傷的人立刻上任。
他是想用這種辦法與祝家莊達成某種約定,
讓祝英臺既能保留“九娘子”的身份,也能保留“祝小郎”的身份,
順便在這“遠遁”的時間里,
救下傅歧的兄弟。
祝英臺是一個對于政治、計謀敏銳度都不高的人,
有時候甚至說有些蠢笨,但因為她相信馬文才,
相信傅歧、傅異,所以即使她再怎么想借這次火災將計就計“死了”抽身離開,就因為馬文才說她是祝小郎才更有用,她就任憑馬文才去和祝家莊斡旋,
去為傅異換回一線生機。
現(xiàn)在她藏在客店里,連大門都很少邁出,身邊既沒有半夏,也沒有祝家部曲,從穿越之初到現(xiàn)在,
祝英臺終于得償所愿,過上了沒有莊人左右環(huán)繞的日子,卻讓祝英臺有種空落落的不踏實。
她開始殷切的希望梁山伯的到來,帶她離開這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祝英臺藏在客店里的第六天,細雨和梁山伯一起來了。
學館里再過兩天就要選拔門生,馬文才實在抽不出身下山,也不能讓褚向看出破綻,只能讓細雨過來。
細雨用一種膠質(zhì)為祝英臺畫了眉,點了麻子,又給了她一瓶有些氣味的油,告訴她只有這種油能把這些黑膠洗掉,只要她想恢復容貌了就可以用這瓶油。
除此之外,他還給了祝英臺裝了墊肩的衣服、能將皮膚變黃的赭粉,以及一切喬扮的道具,細細教導祝英臺怎么使用。
這是祝英臺第一次接觸到“易容術(shù)”,驚訝的根本顧不上這些東西會不會損害她的皮膚,當即就在細雨的教導下喬裝打扮了起來。
等她全部涂抹完后穿上帶著墊肩的夾衣攬鏡自照,鏡子里的經(jīng)變成了一個眉間狹窄、尖嘴猴腮、滿臉麻子的矮小青年,就連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
“你,你這是神技啊!”
祝英臺驚嘆著撫摸自己的臉,對于自己變丑這一事實毫不在意。
“難怪每次馬文才沒睡好你只要在他臉上這么一折騰,他就一點都看不出熬過夜了!”
“都是些雕蟲小技�!�
細雨笑笑,又說:“主人安排的侍衛(wèi)就在后門,他會一路保護你們的安全�!�
梁山伯左肩的傷還沒全好,傅歧那一下實在是將他傷的不輕,好在他也知道傅歧的性子和他那時候的心情,若換了別人,說不定被當墊腳石的這一下已經(jīng)徹底友盡了。
更別說他從二樓跳下來的時候又傷了右腳的腳踝,現(xiàn)在走路都不太利索,其實并不適合長途跋涉。
他原本是該留在學館里多養(yǎng)一會兒傷的,但也許是“祝英臺”差點被燒死在朝露樓的場面讓他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一想到祝英臺獨自留在這里可能有危險,他就硬扛著要將她帶走。
不是說馬文才管不到祝英臺,而是對于馬文才來說,心里裝的事太多,祝英臺只是所有事情中比較重要的一個,還完全達不到讓馬文才心心念念的地步。
見梁山伯走路還有點一瘸一拐,祝英臺也很擔心。
“你都這樣了,要不再留幾天?”
祝英臺站在門口,有些遲疑地問。
“我沒關(guān)系的,多住幾天也行�!�
“我前幾天就該到任了。”
梁山伯怕祝英臺多想,“已經(jīng)耽誤了春耕,要不是我受了點傷,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鄞縣了�!�
“都是我連累了你……”
祝英臺想到祝家人為了她放的火,讓不少人受了傷,甚至間接讓傅異的兄長吸了太多煙氣而不能活,不由得心情低落。
偏偏馬文才慎重地叮囑過她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件事,就讓那些黑衣人背上黑鍋。
這種“善意的謊言”不但讓祝英臺不能對別人傾訴心中的內(nèi)疚,甚至還違背祝英臺做人的原則,一想到這件事,她的內(nèi)心里就有種莫名的恐慌。
“怎么能說是連累,你在朝露樓大擺筵席時,可是讓我在學館里很是露了一把臉�!�
梁山伯笑著說,“要不是你,謝使君怎么能注意到我這么一個小小的庶人?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
“那是因為你本來就很好�!�
祝英臺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正因為你本來就是個優(yōu)秀的人,所以即使是庶人的出身也掩蓋不了你的長處,總會有人發(fā)現(xiàn)�!�
梁山伯被祝英臺說的臉上有些發(fā)熱,不自然地轉(zhuǎn)過頭去。
他不明白祝家那樣的環(huán)境,怎么能養(yǎng)出祝英臺這樣“直率”的性格,尤其在見過祝英樓那種自命不凡的高傲后,祝英臺這樣的簡直就像是從外面抱養(yǎng)來的一般。
尤其是這種夸獎人的直接,讓已經(jīng)習慣了謙遜的他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到了后門,梁山伯是收了學館丙科的幾個學生去做吏員的,原本就租了一輛騾車,現(xiàn)在這牛車正好被他和祝英臺用了,連車夫都不用請,馬文才派來的侍衛(wèi)還會套車趕車。
只是梁山伯沒想到要帶祝英臺一起去赴任,所以租的車是很簡陋的那種,和祝家莊的完全不能比,車廂都沒有車圍和其他裝飾,完全是敞開的。
車上丟著幾個大包裹,一看就是梁山伯去上任的家當,而祝英臺是被馬文擦匆匆接出來的,只帶著一個包裹還是馬文才準備的,比起梁山伯的家當,祝英臺的行李簡直少得可憐。
祝英臺一見到那騾車就呆住了,在她印象里,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這種車似乎都是拿來拉貨的,偏偏梁山伯很自然地爬了上去,又對她伸出手來。
“上來啊,愣著做什么?”
祝英臺跟著爬上了車,發(fā)現(xiàn)自己屁股下面墊著不少茅草和軟藤,倒沒有那么硌人,只是騾車跑起來的時候還是很顛簸,有好幾次祝英臺全靠抓著車板才沒有被顛簸的路面掀下去。
于是這一路上,她都打起了精神,就怕一放松就會滾下車。
梁山伯上了車就開始拿著細草在編著什么,幾乎沒有跟祝英臺搭話,后者從一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到后來隨著顛簸竟然也習慣了起來,終于有精力放松心神欣賞沿路的風景。
“這騾車,讓我感覺像是被村里老大爺買回家去的小媳婦�!�
她坐著騾車嘆道:“果然是由奢入儉難吶。”
“對于不少人來說,乘車才是‘奢’”。
梁山伯頭也不抬地打趣,“就租這一輛車,就提前預支了我一個月的俸祿�!�
“你一個月俸祿多少?”
祝英臺好奇地問。
“我一年可領(lǐng)粟米七十石,職田一百五十畝。就我一個人用的話,也是足夠了,可惜下面還要養(yǎng)人,如今田地沒到任也不知什么樣……”
梁山伯嘆道,“這年頭,若是人窮,給你個官你都當不了�!�
祝英臺對古代的計量單位有些頭暈,但也知道一石米大概是一百二十五斤左右,就按現(xiàn)代一斤米三塊錢算,梁山伯一年的工資才兩萬六千多塊錢,就算是在現(xiàn)代,也算不上什么中產(chǎn)階級。
職田只是補貼用的,還得請人去種,離任時又不能帶走,屬于官府的產(chǎn)業(yè),也難怪梁山伯說租輛車就用了半個月的俸祿。
祝英臺想到馬文才能一口氣將朝露樓替她包兩三天,再想到梁山伯傾其所有也只能租輛車,也難為這兩個人出身、價值觀乃至于生活習慣都不一樣,居然還能成為朋友。
梁山伯見祝英臺不說話,還以為她是為自己俸祿之少震驚了,又怕傷到他的自尊,于是指尖細草飛舞,很快就編出了一枚蝴蝶,
他將蝴蝶遞給祝英臺。
“拿去玩兒吧�!�
“你還有這手藝?”
祝英臺又一次震驚了。
她以為梁山伯只會木匠手藝,修修凳子桌子什么的。
“技多不壓身,至少餓不死�!�
梁山伯見祝英臺沒有接過去,有些納悶地說:“怎么了?草芯很軟,不會扎手的�!�
祝英臺看著那枚在草莖上展翅欲飛一般的蝴蝶,不知怎么卻想到“梁�!钡膫髡f來,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搖著頭說:
“我不喜歡蝴蝶,你能給我編個蚱蜢什么的嗎?”
還有女子不喜歡蝴蝶?
梁山伯有點疑惑,但一想祝家莊的環(huán)境,便好脾氣地笑笑,將蝴蝶插在手邊的車柱上,重新編了一只螳螂,遞給祝英臺。
祝英臺接過螳螂在手中把玩著,見梁山伯又低下頭去編著什么,不解地問:“你還在編什么?”
“我之前沒想過你會和我一起上任,這車上沒準備什么墊子,讓你坐我的東西上面,你也會不自在吧?”
梁山伯低著頭忙碌,邊編邊說:
“騾車不快,到鄞縣還要一天,我給你編幾個草墊子坐著,還有些細藤,回頭在半路上我要看到有合適的木頭就撿上來,在車子兩邊給你立著,張幾張?zhí)俸熣陉枔躏L。”
祝英臺幾乎是張著嘴聽完了梁山伯的“計劃”,看著他手中已經(jīng)漸漸成型的草蒲團,再看著車廂里那些細藤條,她在感動友人為她所做的一切的同時,也莫名地產(chǎn)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
如果她沒有穿越,如果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是那位真正的祝九娘,她真的會愛上面前的這位梁山伯么?
如果梁山伯和祝英臺相愛了,且沒有人阻礙,兩人就此成了家、走到了一起……
祝英臺真的能如她這般坐在騾車上,坐著草墊子,討論著一年七十石的俸祿可以買幾匹布,駕幾次車?
“你覺得……”
在祝英臺意識過來之前,她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口。
“高門女嫁窮小子,能長久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高門女嫁窮小子,能長久嗎?”
馬文才:(捶胸頓足)我才走了幾天,女兒就要跟人跑了啊啊啊啊!
祝英臺:(爾康手)馬爸爸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替自己問的,哎喲我是替祝英臺問的,哎喲不是我問的不是我,是祝英臺,那個,馬爸爸,你聽我解釋啊,馬爸爸……
祝英樓:(拔劍)你們都給我出來!
第215章
風花雪月
梁山伯原本很開心。
哪怕知道祝英臺只是沒辦法才跟自己一去赴任,
哪怕知道馬文才只要一聲召喚她就會回去,可此時他們坐在駛往未來的馬車上,
吹拂著輕風,迎面撲來著草香,
還是讓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欣喜。
不是和其他人,
只有他們兩個人。
可祝英臺的一句話,徹底讓他從幻想中回到了現(xiàn)實。
甚至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祝英臺看透了他內(nèi)心里那些卑鄙的想法,
甚至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而用這種方式來提醒他、警告他。
可當他抬起頭,看到祝英臺同樣迷茫、繼而從迷茫中醒來大驚失色的表情時,
梁山伯的心又安定地往胸腔里放了一放。
她畢竟不是那樣會含沙射影的人。
“我不知道。”
梁山伯手中編織的蒲團不知道什么時候錯了一步,
他不得不一點點拆開,
準備從錯誤的源頭開始糾正。
“我從沒見過高門女,更不知道高門女和窮小子會如何�!�
他糾正著手中的錯誤,
越拆越和自己生著悶氣,卻不得不按捺著自己的脾氣,平心靜氣地和祝英臺說話。
“不過既然我沒見過高門女配窮小子,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說明這世上就不可能發(fā)生這種事情吧……”
梁山伯抬起頭,笑得溫柔。
“連發(fā)生都發(fā)生不了的事,又何談長久與否呢?”
“你別笑了!”
祝英臺看著他,乍然開口道。
“你要不想笑,就別笑了�!�
梁山伯的笑容突然僵硬在臉上。
“還有這個,
既然拆起來這么麻煩,就不要拆了�!�
祝英臺伸手摘掉了梁山伯手中的蒲團,又塞給他一根新的草芯。
“……重新做一個,也許比拆掉重做還要快些!”
梁山伯握著被塞進手里的草芯,怔怔道:“可是已經(jīng)那么長時間了,怎么能夠就這么扔下它……”
“其實你不做也可以的�!�
祝英臺撫了撫身下的稻草,認真地說:“我沒那么嬌氣,真的。就是有點顛,不過去浮山堰不也是這么顛過來的嗎?掉水里的時候我們還用腳走了那么長一截路,你還記得嗎?”
梁山伯握著草芯,忽然哈哈大笑。
“是,是,你本就不是那么嬌氣的人!是我太自大,小瞧你了!”
“那你還編什么?”
祝英臺見梁山伯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好奇問。
“你不是那么嬌氣的人,但我還是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讓你舒服點,你是跟著我出來的啊。”
梁山伯笑著放下手中的草芯,重新?lián)炱鸨蛔S⑴_丟下的蒲團,頭也不抬地繼續(xù)做著。
“雖然我不是馬文才那樣厲害的人,可這點小事還是辦得到的�!�
祝英臺愣了一下,最終將它歸結(jié)為男人奇妙的自尊心,也就隨他去了。
也許是心情好了的緣故,梁山伯的蒲團做起來很快,剛剛錯誤的地方也被重新編了進去,很快的,一個漂亮的蒲團就成了形。
“很多年沒做過了,手藝還沒丟掉�!�
梁山伯摸著自己做的蒲團,感慨良多。
“我小時候,就是跟著我娘做這個,再賣給道觀里的道長們,才能繼續(xù)讀書識字�!�
“給……”
他將蒲團放在祝英臺面前。
祝英臺抱起蒲團,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這蒲團就像是梁山伯的人,雖不精美,卻扎實厚重。
“謝謝你�!�
祝英臺坐在蒲團上,只覺得心暖暖的,整個人都柔軟了下來。
看到這樣的祝英臺,梁山伯也忍不住如同馬文才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柔軟的發(fā)頂。
“不用客氣�!�
“你剛剛問我,高門女和窮小子會長久嗎?”
他突然以安靜地語氣,重復起祝英臺的話。
“咦?那個,那是我的胡言亂語,你可以不必放在心里的�!�
祝英臺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提起了這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
“我不知道別人,但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話……”
他笑著說。
“一定沒問題的。”
***
不同于已經(jīng)確定前程的梁山伯,會稽學館里的所有人都在為自己未來的命運奮斗著。
謝舉已經(jīng)決定選拔已經(jīng)用“射策”的方式,這讓許多已經(jīng)花了大價錢買來各種策論、或是請家中門生做策的士生都咬牙不已。
所謂射策,就是考官事先準備好比人數(shù)多一倍的題目,放置于竹筒內(nèi),擱在自己的案頭,由考生自行選擇其中一個作答。
如果竹筒內(nèi)的題目沒有把握的,可以再換一次,但換過之后就會影響到考官對這個考生的印象,一般不會有什么好的名次。
因為是選拔天子門生,考試只允許甲科的人參加,竹筒也只能換一次,名次分甲、乙兩等,甲等五人,其余皆是乙等,其實就等于是只有考到甲等才能得到天子門生的名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謝舉會在竹筒里寫什么,只知道題目會從《五經(jīng)》里出。沒有人會懷疑謝舉的能力和公正,于是這段時間所有人都埋頭苦讀,扒著五經(jīng)逐字逐句地猜測會有什么題。
也許是馬文才的話打動了傅歧,也許是傅歧自己想明白了什么,考試方式被發(fā)布的第二天,傅歧就重新振作了起來,剃須沐浴更衣將自己打理干凈不提,每日還讀書讀到深夜。
他甚至央求了馬文才幫他選上十幾個論題,一道道主題的做策論。
傅歧是由傅翙親自開蒙的,其實基本功并不差,能憑借自己的本事上甲科,五經(jīng)也都讀的不錯。但他平時懶散慣了,從未認真做過什么事情,東西學得馬馬虎虎就好,考試也考得馬馬虎虎就好,如今懸梁刺股,實在是讓不少人意外至極。
“其實你不必如此用功的。”
馬文才看他這架勢也有些擔心,提醒他:“你不是準備回去后,走舉薦入國子監(jiān)的路子嗎?”
傅歧作著策論的手一頓,抬頭道:“我只是想試試我的水平在哪里,提醒下自己和別人的差距……”
他又低下頭繼續(xù)寫。
“要是我連五館的庶生都比不上,去了國子監(jiān)也就是丟人的份兒。”
傅歧是一根筋的脾氣,馬文才也無力多勸。對于謝舉挑選人才用射策的方式,馬文才還是松了口氣的。
謝舉是梁國有名的名士,除了五經(jīng)之外,他最有名的是辭賦和音律,這也是“士大夫”們必備的技能。
一個做不好辭賦、不懂得音律的士人,是稱不得什么雅士的。
偏偏馬文才在辭賦、音律上根本沒有什么靈氣,只能說會作詩,能識譜而已,唯有策論上因為見識和“先見之明”的原因,總是讓人眼前一亮。
見謝舉用策論來選“門生”,馬文才就明白了皇帝想要的還是實干之才而不是多幾個“名士”。
也許是皇帝對庶生能做好辭賦信心不大,或是根本就不了解現(xiàn)在的五館之中,根本就不是如同他所想的那般都是庶人,而是擠滿了為了入京而投機的士生們,所以用漢魏時選拔賢才的“射策”來選拔人才。
“主人,家中夫人送了信來。”
門外的疾風遞過一函信匣,又湊到馬文才耳邊說,“祝家少主將半夏留在了山下的別院里,說是請主人將她送到祝家小郎身邊伺候,若是不能,也不必再送回了�!�
“……不必管他�!�
馬文才接過信匣,根本不將祝英樓的意見當回事。
“祝英臺現(xiàn)在很安全,也用不上人伺候,你之前不是說驚雷和她看對了眼嗎?就讓半夏在別院里住下,和驚雷說一聲,讓他去陪她�!�
“這不好吧?”
疾風一驚。“主人身邊伺候的人本來就不多,如果將驚雷送下山,那您的安全……”
“傅家那么多家將在這里,還能讓人把我怎么樣?”
馬文才笑笑,推了疾風一把。
“快去吧,別攔了驚雷的桃花�!�
疾風半是猶豫半是替驚雷歡喜的下去了,留下馬文才獨自抱著信匣。
“想不到你還喜歡做月老�!�
傅歧一邊寫,一邊好笑地說,“你那么喜歡做月老,怎么不看看自己的佳人在哪里?”
“大丈夫事業(yè)未成,何談佳人?”
馬文才笑著回傅歧,伸手打開了自己的信匣。
“我娘這是寄了什么,這么重?”
一打開信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銅盒,銅盒下壓著一封厚厚的信。
馬文才見那小銅盒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打開銅盒一看,里面是一張紅色的帖子。
他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展開帖子一看,登時嚇得右手一顫,“啊”的慘叫了一聲。
旁邊的傅歧聽到這邊的動靜,丟下筆好奇的湊過頭看。
他曾幫著自家兄長迎過親,一看到那帖子,便詫異地看了眼馬文才。
“庚帖?”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馬文才(控訴):在人生大考之前這么嚇唬我真的好嗎?真的好嗎?你就不怕我發(fā)揮失常從此人生走向下坡路???
馬母(對手指):我寄的時候又不知道你明天考啰,我只是想讓你高興高興嘛……
第216章
驚濤駭浪
人們都迷信人的生辰八字是有其作用的,
一旦被不相干的人拿到了生辰八字,若那人心懷歹意,作法通靈,
生辰八字的主人就會有不好的事發(fā)生。
因為這種原因,但凡講究點的人家,
在合算過孩子的生辰八字后就會將其寫在紅紙上,放入盒里封住,從此對外只說年月,
不說八字,只有到了議親的時候,才會將盒子起出,
拿出寫了生辰八字的紙去合八字。
寫有雙方生辰八字和籍貫、祖宗三代,并標有八字相合批語的紅色柬貼被稱為“庚帖”,
一旦庚帖開頭的批語不差,
這門親事就等于是定下了。
庚帖一共會有兩張,
分別給予男女雙方的人家,馬文才手中這枚庚帖便是給男方家的。
也難怪馬文才覺得眼熟,
他前世也是見過這個的,
只是士族定親向來是“隱定”,為了避免雙方若因婚事不成而難堪,一般家中只有到庚帖相合時才會對外公布婚事,
否則八字一配不和婚事不成,雙方議親的事情又傳出去了,就會有不好的影響。
馬文才前世只見過一次自己的庚帖,
還是只看到了外面的紅色封面,因為隔得時間太久了,他竟一時沒有將庚帖認出來。
他剛剛才說“大丈夫事業(yè)未成,何談佳人”,他娘就給他送上了這么一份“大禮”!
“這是庚帖,又不是喪報,你怎么這種表情?”
傅歧莫名其妙地從地上抄起庚帖,一看抬頭,樂了。
“喲,天作之合嘛!上上合!”
“給我!”
馬文才五心煩躁地從傅歧手中奪過庚帖,仔細核算了下女方的生辰,他雖不知道祝英臺的八字,但年紀卻是知道的,如今一算,正好對得上。
這一下他簡直是驚悸不安,什么也沒說的扯開銅盒下壓著的信,讀了起來。
馬家看起來似乎是馬父做主,其實馬父只管外面的事情,對于衣食住行都不怎么過問,都是馬母做主。
他還是個含蓄的男人,所以一般給馬文才寫家信這種事都是馬母執(zhí)筆,只不過內(nèi)容大多是夫妻兩人商議過的罷了。
這封信也是如此,大致說明了他父親在馬文才得罪沈家后日子越發(fā)不好過,已經(jīng)生出了辭職退隱的心思,考慮到馬父辭去太守一職后可能就沒辦法定下什么好的親事,馬母托了官媒打聽了好幾家姑娘,最終給他定下了這門親事。
又說了女方家中擔心親事若最后不成容易生怨云云,就沒有跟他商量,以免他患得患失。直到最近女方家才把生辰八字送了過來,如今也找有名的道士合過了八字,喜的是“天作之合”,如今等于已經(jīng)過了“納吉”,女方家就等著下聘了。
馬文才拿著書信的手不停顫抖,面上的顏色白的可怕。
無論他母親說定下的親事他會如何滿意,承諾無論是長相、出身還是人品才德都一定是馬文才認可的“佳人”,他都露不出一絲笑顏。
馬文才說自己“事業(yè)未成”不愿成家,并不是托詞,他根本就沒想過現(xiàn)在成親,也曾和父母再三強調(diào)過自己不愿那么早成家。
他如今只不過是個三等士族,高門素來低娶高嫁,女兒是最寶貴的資源,若他不能混的出人頭地,妻室也不可能達到他想要的“高度”。
若他還是前世那般,不過想維持家門、好好做好一方地方官員,祝英臺也好、其他同等門第的士女也好,都是可以達到他的要求的。
可他現(xiàn)在的目標卻已經(jīng)定的極遠,甚至已經(jīng)有了在未來天下大亂時一爭長短之心,那妻子若還只是個只知后宅的女子,就根本無法跟得上他的腳步。
他的野心不能告知自己的父母,他父親雖然眼界開闊,可畢竟是個再沉穩(wěn)不過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冒著“大不韙”去籌備這樣的事情的,他也無法向他“預知”已經(jīng)太平了這么多年的梁國要不了多久就會重新大亂,而他想趁亂起事。
馬文才原想著現(xiàn)在軌跡已經(jīng)完全不同,自己沒去國子監(jiān)只是在會稽學館讀書,一般的人家也看不上這么沒出息的自己,而沒出息的人家父母也看不上,加之自己明確告知過不想太早成婚,親事怎么也要等到自己去了建康之后才會定下。
誰知道就猶如宿命一般,繞了那么大一個圈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又木已成舟?
這八字,他是死了都記得是誰的!
明明應該是兩年后才發(fā)生的事情,為什么會提前發(fā)生?!
“看樣子你們家連‘納吉’都過了啊。”傅歧見馬文才這樣,表情不解,“六禮過了一半才告知你,好大的驚喜!”
什么驚喜,明明就是驚嚇!
“追電!”
馬文才壓抑著自己暴揍傅歧一頓的情緒,咬著牙喊起外面守著的追電。
“在!”
追電連忙入內(nèi)。
“我這就修書一封,你等會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將信交給我母親,記住,最快的速度,無論你是走水路、旱路還是用跑的都行,一點*時間都不準耽擱,將這封信送回去�!�
馬文才厲聲說道。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知道嗎?”
“可是主人,驚雷被你派下山陪半夏,我要是也走了,館中就只剩疾風細雨伺候您,是不是……”
追電遲疑了下,擔憂道。
“我在館中能出什么事?你要不把信送回去就要出大事了!”
馬文才一邊說,一邊到案邊匆匆寫就一封書信,連吹干都不等就折好放在之前馬母送來的匣子里,又幾乎是難以忍耐地將庚帖放回銅盒內(nèi),扔入匣內(nèi)。
“你現(xiàn)在就下山!”
追電走后,傅歧試探著問:“你好像不太滿意這門親事?親事很差嗎?”
馬文才沒有理他,自顧自看自己的書,心里其實已經(jīng)一團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