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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鄞縣。

    太守府派來的幾個都使,表情麻木地看著梁山伯又一次借著他們的名頭和當?shù)氐拇填^周旋,成功的又收回一筆欠糧。

    蛟龍都跑了,水枯澤困的死地也沒什么好用的,那些士族為了自家的風水,很快就把墳塋都遷了個干凈。

    沒了士族的墳塋,甬江上下的百姓壯著膽子先在困龍堤上扒開了一道口,見那些豪族們沒有派人驅趕責難他們,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紛紛壯起了膽子,一點點扒掉了幾道困龍堤。

    唯有最高的一處樁基穩(wěn)固,又有棧橋相連,一時無法毀掉,再考慮到水很難淹到那種深處,于是支流上的那兩道殘堤還留著,被百姓們稱為“九龍墟”,用來證明梁山伯曾經(jīng)做過的功績。

    變不了龍地,又引起了太守府的注意,這些士族立刻一改之前“大好人”的形象,不必楊勉帶著酷吏相逼,他們要欠糧要的比誰都積極。

    幾方一起施壓,即使是最懶惰的農(nóng)人也乖乖回去侍弄田地了。

    即使梁縣令讓他們打了白條,以官府作保說要替他們先還欠糧,回頭秋收再還給官府就行,可看他那病懨懨的樣子,說不定第二天就蹬了腿,到時候再來的縣令可不一定就認賬,還是靠自己最踏實。

    一時間,有罵那些士族翻臉不認人的,有罵梁山伯多此一舉害他們重債纏身的,更多的卻是可憐梁山伯的。

    惹出一堆事,得罪一堆人,自己一點便宜沒占到,被士族捆在堤上傷了身子眼看著隨時會死,這縣令當?shù)模M不是可憐?

    可憐個鬼!

    太守府的都使們,看著一邊咳血,一邊將楊勉等人以“私吞官糧”之罪判了收監(jiān)押送的梁山伯,一副臭臉。

    “諸位都使,你們都身兼監(jiān)察之責,在下如此判,可還妥當?”

    梁山伯虛弱地擦掉唇邊的血漬,客氣地問。

    旁邊的文書立刻從善如流地遞上判書。

    “妥!”

    臭著臉的都使長擠出一個字,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職位,將這判書當場確立了下來。

    “這下我就安心了。趁我身體還能支撐,繼續(xù)下一個案子吧�!�

    梁山伯撫了撫似乎憋悶的胸口,張口喚道。

    “下一個,楊厚才之父謀殺案!咳,咳咳……”

    咳咳咳!

    幾個都使的胸口更憋悶了。

    一天到晚咳,怎么還沒咳死?!

    第257章

    身后之事

    梁山伯的辦事效率很快,

    這種效率放在士族尸位素餐、庶人趨吉避兇的普遍行事風格下,就顯得尤為珍貴。

    辦事效率快,

    也意味著特別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在他短短時間內就扒了困龍堤、抓了楊勉等惡吏、開倉換了欠條的情況下……

    誰都看得出,每天咳血的梁山伯是活不長了,

    這才像是安排后事一樣完全不顧后果的去做他想做的事。

    “梁縣令,

    今夜已經(jīng)是半個月來的第四波了�!�

    太守府的都使冷著臉收回刀。

    “你除了此地的士族,還得罪了什么人?”

    “咳咳,我一介寒生,能得罪什么人?”

    因為是睡下一半突然披衣起來的,

    梁山伯的嘴唇有些發(fā)白,

    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能斷氣。

    都使們本想再問,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問了。

    “梁縣令,我們明天就得押解楊勉等人返回太守府了�!鼻囟际箛@息著說,“你得罪了此地的士族,破了困龍堤之局,太守必有賞賜賜下,但明面上卻不能支持你什么,

    你……”

    他本想說“你好自為之”,可想到之前醫(yī)官下的結論,竟覺得這話都說不出去了。

    梁山伯怕什么呢?

    他都活不過一個月了。

    最后,

    他只能拱拱手。

    “梁縣令放心,

    太守府的賞賜,

    我必讓上面在一個月內給你賜下�!�

    至少,讓他的墳塋能修的能見人吧。

    梁山伯聽懂了他們的言外之意,苦笑了下,謝過了他們的好意。

    待都使們離開后,梁山伯從枕下掏出了馬文才寄來的書信。

    良久后,他發(fā)出了一聲長嘆。

    第二天一早,都使們果真押解著楊勉等人離開了。

    撐腰的人一走,原本還按捺住沒有騷動的鄞縣大族們頓時動作了起來,不停的讓家中管事來官府催債。

    他們就是仗著梁山伯不敢真開官倉替百姓還糧,只是拿著“二轉手”的借條想撐到秋收后而已。

    既然如此,他們就讓他撐不到秋收。

    “令長,要不,我們干脆閉衙吧�!�

    書吏見梁山伯兀自硬撐著每天都開衙,擔心地看著他。

    梁山伯見著堂下的同僚,眼神很是復雜。

    他此番去了,對他來說并不是壞事,可對于這些相信他、跟隨他一起從會稽學館而來的同窗來說……

    卻是辜負了的。

    “載言,跟我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你悔不悔?”

    梁山伯澀然道:“你們……你們悔不悔?”

    堂下的學子們在學館中時尚有學館發(fā)下來的儒衫袍服,到了縣衙里,因為都是小吏,穿的也都是灰撲撲的,原本有七分的風度,現(xiàn)在也就只剩了一分。

    加之老是跟著跑田間地頭,有不少已經(jīng)曬得漆黑,渾然不似個讀書人。

    “自然……是悔的�!�

    被稱為載言的佐吏低聲回答。

    梁山伯的表情更加苦澀了。

    “……悔我們在學館中時,為什么不多點東西……”

    “悔我們?yōu)楹稳绱藷o能,只能讓山伯你以身犯險……”

    “悔我們如今面對士人的刁難,卻只能眼巴巴寄希望于你,卻不敢做出任何決定……”

    載言身后的諸佐吏皆面露尊敬之色。

    “我等出身一致,可山伯你卻敢以一介庶人之身,只身上困龍堤,在士族虎視眈眈之下放了那蛟龍以身破局……”

    “我等接受的是一般的教導,你卻能以百姓為先,不顧士族的威脅,毀掉那么多張足以讓人家破人亡的借條,以官府之勢化解百姓的危機……”

    “我等皆是一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卻有勇氣在被縛上困龍堤后,仍與楊勉周旋,與士族周旋,與百姓周旋,身殘志堅……”

    梁山伯原本還滿臉慚愧,到聽到“身殘志堅”一句時,喉頭不由得又一癢,猛烈咳嗽起來。

    那一陣一陣的咳嗽終于讓宋載言躬下了身子。

    “為這樣的縣令效力,吾等不悔!”

    “我也不悔!”

    “你當縣令的都不怕丟官,我等皆是小吏,怕什么?我就怕被別人戳脊梁骨!”

    “我等還年輕,就算今日丟了差事,明天還能再謀。可這些百姓,怕是熬不過去了。我等都是寒門出身,我們都不幫百姓,難道還靠士族貴人們偶發(fā)慈悲嗎?”

    “如果賀館主在這里,也一定是夸我們做得好的!”

    幾人的回答發(fā)自肺腑,也回答的毫不猶豫。

    他們希望自己的心里話,能讓這位年輕的縣令心中更寬慰一些、“走”得更輕松一點。

    “好,好……”

    梁山伯喉頭哽咽,鼻端也酸楚難當,沙啞著嗓子沉聲道:“你們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能與諸君共事,是我梁山伯的幸運。如你等這樣的品性,相信也會得到其他君子的看重……”

    他從懷中拿出一封書函,遞與為首的載言。

    “這是一封薦書�!�

    梁山伯說:“和我們同出會稽學館的馬文才如今已經(jīng)入了建康國子學,成了‘天子門生’……”

    他在眾人的疑惑眼神中解釋著。

    “馬文才是士族出身,才德你們也了解,如今正前途光明,是立志要成就大事之人。他之前手中缺人,一直托我引薦,但我這人行事素來謹慎,若不是品性、能力都出眾者,我也不愿隨便引薦……”

    眾人聽聞這薦書是什么意思,頓時面上都露出喜色,可一想到這“薦書”實際上就是梁山伯的“托孤”之書,那喜色又一個個忽而轉悲。

    有幾個多愁善感的,更是轉過頭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熱淚。

    宋載言接過了薦書,只覺得手中的書函有千斤重,訥訥不能語。

    “我料想太守府的賞賜很快就會賜下來。我無父無母,亦沒有后人,待我走后,你們料理完我的喪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著文書,去國子學尋馬文才�!�

    梁山伯臉上帶著笑意,毫無吩咐“后事”的樣子,“我之前已經(jīng)向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們拿著我的薦書,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著馬文才,比跟著我要有前途……”

    “梁縣令!”

    幾人呼道:“我等豈是趨炎附勢之徒!”

    “這不是趨炎附勢。我看待百姓之心,與文才看待百姓之心,并無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與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并無二致……”

    梁山伯嘆道:“但,我沒有他那樣的出身,也沒有他那樣的手段和資源,這也決定了我注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從一萬而成百萬易,從一而成一萬,很多人卻要走一輩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點,吾之終點。

    “與諸君共事,是這幾月來山伯最為快意之時……”

    梁山伯向堂下諸人躬身。

    好幾人已經(jīng)哭的滿臉淚痕,卻只能與梁山伯含淚對拜。

    待眾人起身,只聽得梁山伯振袖一揮,大聲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后事’,便請諸君隨我做下最后一件痛快事!”

    這一刻,梁山伯雖臉色蠟黃、嘴唇發(fā)白,那股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傲然卻毫不遜色于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認定我不會為了百姓開倉還糧,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暢快至極。

    “只有我將糧庫里的糧還空了,才能逼著百姓從此放棄‘借糧為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來糧食還官庫銷掉欠條,大家便一起餓死吧!”

    那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沒有什么軟心腸的縣令替他們出頭。

    要不靠自己,就等著賣身為奴,又或餓死街頭。

    這等貨色,救他作甚?!

    “縣令,不可!”

    “令長,三思!”

    私自開官倉,罪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繳稅之前交上糧食,這便是大罪;但如果糧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抬貴手,不過就會不痛不癢罰上一罰。

    “你們怕什么?我已經(jīng)是將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間盡是輕松之意,“我這一生,恐怕能夠任我心意率性而為的時刻,唯有這段時間了。”

    “哎,我只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才好�!�

    他喃喃自語著。

    忽地,梁山伯在眾人悲痛的目光中,抬起手臂。

    “牛班頭,諸位,隨我放糧!”

    ***

    鄞縣中,人人都覺得梁山伯瘋了。

    他拖著殘病之軀,核對出拖欠六族糧食時間最長、數(shù)量最多的四十戶人家,派出衙中最兇猛的差吏上門催糧。

    除了四戶東拼西湊借到了糧食還了欠債的人家以外,其余三十六戶都向官府打了借條,嚴明明年秋收之前奉還,否則官府將收沒他們田地,差送他們服役還債。

    能在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也不會沒有壯丁。雖有幾年水災,可還會一次次借糧,不是懶,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該懶的不能懶,蠢的也不敢蠢。

    農(nóng)人的農(nóng)田,就是農(nóng)人的命。

    在所有百姓的見證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開了縣衙的糧庫,將所有糧食都搬到了衙門口,一手拿著這三十六戶的借條按數(shù)將糧食還給士族派來的管事,銷毀了舊的欠條,一手讓這些農(nóng)戶重新和官府簽訂下新的契約。

    鄞縣的糧庫本就被楊勉和舊吏們假借“賑災”之名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們的家財充公,待三十六戶的欠糧由官府全部替他們還清之后,也再剩不下什么糧食了。

    士族在催討欠糧,說明他們不想再借糧食與人;

    官府沒有了糧食,說明秋后也沒有糧食再行賑災;

    一時間,收到消息的鄞縣百姓們就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拼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還自發(fā)的在農(nóng)閑時間擴大溝渠、扒掉困龍堤上的殘磚片瓦,甚至由壯丁們去疏通河道,希望能憑借此舉度過今年可能不會泛濫的夏天。

    與梁山伯剛來時的鄞縣相比,此時的鄞縣,宛如天壤之別。

    鄞縣后衙。

    被梁山伯悄悄喚來的姜姓老農(nóng)正欲下跪,卻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來。

    看到梁山伯滿身病氣的樣子,老者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唾罵了起來。

    “這賊老天,怎么就不愿意讓好人有好命呢?!”

    “外面人都說您是放了蛟龍,被龍氣傷了,所以不長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著眼淚道:

    “令長放了蛟龍,蛟龍該讓你長命百歲!明明是那些該殺的把您綁了,折磨了您,才傷了身子!”

    梁山伯見姜老邊哭邊罵,哭笑不得地攙著他,反倒比他還要豁達一些。

    “梁縣令,您救了我們鄞縣上下百姓,更是讓那些好吃懶做的貨醒了過來,您叫老漢來,是想要老漢干什么,您說一聲,哪怕是要掉頭的事情,老漢也絕不推辭!”

    姜老漢拉著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許諾。

    “哪里敢讓老者掉腦袋。”

    梁山伯心中實在是又感動,又惆悵,感受著對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溫度,他緩緩開口:

    “老者家中子嗣眾多,想來耽誤一點農(nóng)事也是不要緊的。實不相瞞,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我無父無母,亦無后人,現(xiàn)在又得罪了鄞縣大戶,怕死后連葬身之地都被糟�!�

    “所以,想請姜老您,帶人替在下修一個墳墓�!�

    第258章

    嘔血身亡

    五月十八那日,

    馬文才的人從吳興到了。

    和馬府的人一起來的,

    還有會稽太守府對他的賞賜。

    梁山伯最缺少的就是人手,會稽學館的同窗雖然能干,卻大多都是書生,

    在對待“刁民”這件事上,

    和剛剛踏上仕途的梁山伯一樣,缺乏經(jīng)驗。

    牛班頭雖然明面上向著梁山伯,

    但一來梁山伯一看就命不久矣,

    武班的人都想為自己留個后路,不肯賣力得罪人;二來當?shù)卮笞逡泊_實難纏,不少人還把官府當成擋人好處的惡人,真要動粗,

    怕是要引起民變。

    馬文才派來的人一到,梁山伯如今兩難的局面迎刃而解。

    馬文才點了的人本就是馬父為馬文才準備的干吏,

    都是吳興太守府的能人,

    再加上外鄉(xiāng)人插手不考慮人情問題,

    辦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說。

    梁山伯手下的佐吏看到馬文才果然派人來幫著梁山伯了,

    可謂又是喜,又是悲。

    喜的是梁山伯確實和馬文才是至交好友,

    馬文才也不因他是庶人身份就輕視他,

    相比也不會因為他們是庶人就輕視他們,為馬文才效力,

    已經(jīng)是當世極好的條件;

    悲的是梁山伯已經(jīng)是他們同輩之中少有的佼佼者,

    最終也只能落得這個下場,

    他們出身尚且不及梁山伯,這路日后又能走到哪里?

    就在這喜悲交加的情緒中,梁山伯終于“油盡燈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去了”。

    梁山伯死時,身邊只有馬文才派來的心腹,以及他的同窗佐吏,因為梁山伯生前已經(jīng)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連錢都已經(jīng)預備下了,又有馬家的人幫忙,這后事辦的很快。

    這位鄞縣縣令病死在任上,用自己的性命為鄞縣百姓博出了一個出路,有不少百姓還是感激他的。

    所以梁山伯停靈在鄞縣縣衙的時候,有不少百姓都來吊唁。

    他沒有后人,替他跪送迎人的是身受他大恩的楊家小子楊厚才,以及他的同窗朋友宋載言,守靈的是馬家派來的人。

    楊厚才父兄皆因困龍堤而身受不幸,如今早已經(jīng)做了決定,梁山伯沒有子嗣,他會替梁山伯照顧墳塋,他的后人也會世世代代為他守墓,必不讓他死后墳前荒草一片。

    在梁山伯停靈那天,府衙里來了幾個不速之客,為首的錦衣青年正是在困龍堤上哭倒的張家嫡子。

    他們名義上是來吊唁的,卻來意不善。

    他們既不如其他來吊唁的百姓和親朋故友那樣身著麻衣、白衣,也沒有帶著任何吊唁之物。

    那曾經(jīng)將梁山伯綁在柱子上的張家子一身張揚的緋袍,徑直走到梁山伯的牌位前,冷笑道:

    “你倒是死的痛快,也是,攪了我們的局,還是早些死識時務�!�

    “張郎君,所謂人死為大……”

    宋載言被張家公子氣得渾身直發(fā)抖,站起身準備訓斥,卻被張家?guī)淼娜死搅艘贿叀?br />
    “來來來,讓我看看梁縣令的殮衣、棺里安排的可妥當。若還是幾塊破布,我等少不得要為梁縣令添補幾件衣裳上路!”

    他猖狂地笑著,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便讓下人拉開了梁山伯的停棺。

    眾人何曾見過這樣囂張跋扈之人?當下一個個都驚呆了,眼睜睜地見著那棺材被拉開了一個角,露出躺在棺材里的梁山伯半張臉。

    顏色青黑,面有死氣,定是死了無疑。

    合棺之后再開棺是大不吉利,更別說現(xiàn)在還是正午時候,張家人還欲再掀,卻見跪在地上的楊厚才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吼叫,一頭撞在了張家嫡子的身上。

    他是種莊稼的出身,一身好力氣,這一下撞的張家郎一個踉蹌直接跌倒,他便順勢騎在張家郎的身上,手上還拿著撥弄燒紙火盆的火鉗,此時赤著一雙眼睛,手中的火鉗直指張家郎的眼睛。

    “啊!”

    “厚才,不要沖動!”

    “你敢掀棺材!我和你拼了!”

    他的父親便死在這人手上,和張家可謂是有殺父之仇。

    連替他報仇的梁山伯也間接是被這人毀傷了身體的,楊厚才對這人的恨意,猶如滔滔江水,永不能停止洶涌。

    “你立刻讓你的人離開靈堂,慢一步,我就用鉗子燙瞎你的眼睛!”

    “你敢沖撞我?你是忘了你阿爺怎么死的是吧?我告訴你,我會讓人打你鞭子,讓你……”

    張家郎君惡毒地威脅他,可話還沒有說到一半,就看見這莽小子手上的火鉗不管不顧地壓了下來。

    “好好好,我讓我的人走,我讓他們走!”

    好漢不吃眼前虧,張家郎知道楊厚才是真得下得去手的,嚇得連忙高聲大喊,讓大鬧靈堂的手下先離開府衙。

    宋載言等人對張家郎是怒目而視,馬家派來的人等也是氣得抄起了竹竿、椅凳等物準備和張家人對峙了,卻沒想到這小子怒起傷人,竟做得出這種以身護棺的事情。

    “我已經(jīng)讓他們走了,你還不放我走!”

    張家郎嚎叫起來。

    眾人看著楊厚才舉著火鉗的手不住顫抖,眼中也流出兩道淚痕,那手離張家郎的眼睛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楊厚才!想想梁縣令!想想他為何要放你走,要炸了困龍堤!”

    宋載言高聲厲喝。

    “只有留住有用之身,才能圖謀日后!”

    楊厚才顫抖的手頓了一下,終于還是不甘地叫了一聲,將手中的火鉗子拋了,重新紅著眼跪在了梁山伯的靈前。

    在眾人的怒目和唾罵聲中,張家郎灰溜溜地離開了靈堂,走之前自然少不了丟下“走著瞧,讓你沒有日后”之類的話。

    馬文才的心腹之一低頭看了棺中的梁山伯一眼,輕輕合上了棺材,走到楊厚才面前:

    “你剛剛得罪了士族,以你的身份,怕是要挨鞭刑。張家人狠毒,說不得這鞭刑下去你就要出事,你想過怎么辦嗎?”

    楊厚才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我孑然一身,以前既然能逃得過張家的追殺,現(xiàn)在就能逃得過他的鞭子,長者不必替我擔憂�!�

    那人見他行事看起來魯莽,頭腦卻清楚無比,也就知道了他為何不但能在外存活這么久,還能幫著梁山伯一起毀了困龍堤。

    他起了惜才之心,彎下身子,在他耳邊悄悄說道:“若沒處可逃,可去吳興馬太守府上投奔。我會在縣衙后門十步外的槐樹下埋下你的盤纏,等此間事了,你且取了盤纏,趁早動身�!�

    在楊厚才驚訝的眼神里,在其他圍觀百姓的議論紛紛聲中,這位馬家派來的“大人”有條不紊地繼續(xù)主持著喪事,渾然好像剛剛的事情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因為如今天氣已經(jīng)熱了,必須盡早入土為安,再加上有張家的插曲,停靈了七日便要下葬。

    梁山伯生前已經(jīng)定好了墓穴,正在原本龍地的最高之處,被叫做“九龍墟”的那塊地上。

    這地方水枯澤困,如果遇到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水恐怕還會淹沒墳塋,實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但梁山伯沒有后人,不必擔心折了后代氣運,此處與他來說又是有莫大關系的地方,也是可以遠遠“守望”鄞縣百姓的地方,即使選擇葬在此處,也沒有人置喙什么。

    到了送葬那天,鄞縣不少得了梁山伯恩惠的百姓都自發(fā)出來送靈,護棺的人群一直綿延數(shù)十里,那些抬著棺材的人在楊厚才的指點下,沿著梁山伯當年去“放”蛟龍的小路走了一遍,所有的百姓也就陪著棺材一起,將那路走了一遍。

    小路崎嶇難走,更有蛇蟲不時出沒,夜間尚且如此難走,更別說梁山伯當日里是趁夜溜進去的,可見梁山伯意志之堅定、憐惜百姓之心切切。這世上能如此為官者寥寥,不少百姓原本只是湊熱鬧送靈,到了那淹到腰際的水潭時,已經(jīng)是沉默而肅穆,更有不少人拭起了眼角的淚水。

    眼前就是惡臭的水潭,卻沒有人轉身離去,一個個卷起了袖子,那些身強力壯的漢子們齊心協(xié)力舉起了梁山伯的棺材,將他高高抬在肩膀之上,穩(wěn)穩(wěn)地踏過了水潭,一步一步朝著“九龍墟”而去。

    待到了墳墓之前,百姓們看到九龍墟下那遠處高漲的甬江之水,唏噓無比。

    今年依舊是多雨時節(jié),甬江比往日水位漲的更高,可因為困龍堤已被摧毀,無論洪訊再怎么兇猛,這處人為使其干枯的死地也必定能蓄足、分走大量的洪流,下游再無洪水泛濫之憂。

    到了此時,真正看到?jīng)坝康慕@些人才越發(fā)念起梁山伯的好來。

    他們開始悔恨他為什么如此早逝,不能在多護庇一方百姓更久一點。

    在墳前吟唱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悔恨者有之,至于梁山伯的“在天之靈”有何反應,就不可而知了。

    這一場送靈直到了日落西山,除了楊厚才執(zhí)意在九龍墟下守墓?jié)M四十九天以外,其余人等終于還是漸漸散去。

    待到月黑風高,九龍墟下漆黑不見五指,只見那先前眾人趟過的深潭里,從水中鉆出一個渾身濕透、身著長衫的青年。

    深潭旁邊,幾個黑衣之人立刻持著風燈上前接應,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毯子將他裹上,將他攙扶到岸上。

    在風燈的映照下,那青年的臉色白的像是被墻粉過一般,嘴唇更是毫無白點血色,若是有其他人在這里,必定嚇得掉頭就跑。

    長相好似“厲鬼”就算了,這青年身上的衣衫還是“左衽”。如今連胡人都漢化了,除了死人,是不會有人穿左衽的衣衫的。

    “有勞諸位了�!�

    被攙扶上岸的,正是假死的梁山伯。

    他在棺中被關了一日,無水無食,又累又悶,好不容易等到外面沒了聲音,終于拉開棺材底下的薄板,沿著事先留下的暗道滑入堤底,一直落入到這處深潭附近,才游了上來。

    這處暗道他已經(jīng)事先走過了數(shù)遍,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爬出去,

    之前他對姜老漢說擔心士族尋仇、糟蹋他的尸身,所以讓老漢的兒子們偷偷在棺下挖了一個暗道,一旦墳墓被人重新開啟,震動的力道就會讓他的尸身從棺中滾下暗道,落到地底深處去。

    如此一來,知曉內情的人就能收拾從暗處收斂他的尸身,將他重新下葬,不至于讓他的尸身被毀。

    姜老漢不知梁山伯是假死,但因為敬佩他的為人,在修墳的時候親自監(jiān)工,帶著七八個子孫將這墳塋下面修的上窄下寬,一旦棺材落下便正好卡在暗道上方,讓人看不出下面的究竟。

    梁山伯將賞賜中的一半都取出作為感謝他們修墓的酬勞。他們都是真正的老實人,許下承諾不會傳揚出去,就不會傳揚出去。

    “梁大郎,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換上衣服,我們先去不遠處的小屋暫歇�!�

    接應之人遞出干凈的衣服,又說道:“公子已經(jīng)派了游俠兒接應,就在木屋里等候。等他們幫你易容之后,你就用裴家庶子的身份和路引離開會稽,先去吳興暫住一陣�!�

    這里原本葬著不少士族的墳塋,他們的墳被遷走后,困龍堤下留下了不少以前巡邏和守墓人住的廢棄屋子,正好給了他們方便。

    梁山伯脫下身上的殮衣,將他們裹進已濕了的毯子里,提在手里,點了點頭。

    “好,聽從馬兄安排。”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在風燈的指引之下,幾人摸索著向著前方而去。

    風燈的光芒閃爍不定,忽暗忽明,眾人的腳步也隨著風燈的明暗忽走忽停,遠遠看去,猶如游蕩在這片龍地上的幽魂一般。

    待走到一半,梁山伯回過頭,定定地看向“九龍墟”上自己的墳塋。

    片刻后,他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終是長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投身于無邊的夜色之中。

    第259章

    女兒不紅

    梁山伯的死訊傳來時,

    祝英臺正在制造著假金。

    聽到梁山伯的死訊,

    她的手只是抖了一下,

    之后便穩(wěn)穩(wěn)地持住了夾子,夾住了那根陶管,說了句“知道”了。

    但她畢竟不是馬文才那樣能揣得住事的人,

    雖然表面上好像毫無觸動,

    但明顯手中的動作快了許多。

    不過用了平時一半的時間,她就停止了自己的“工作”,

    準備離開這座地窖,

    回去聽祝阿大詳細說梁山伯的事。

    在這座“實驗室”里,

    她過去的所學被她發(fā)揮到了最大,

    手法的巧妙、無中生有的本事,即使是她現(xiàn)代的老師來了,看了也只會夸她水平“突飛猛進”。

    過去的日子里,

    這些技能只不過是她以后找工作的敲門磚,學的不好也不會怎樣�?涩F(xiàn)在,每一個化學公式、每一個被她成功提煉出來的化學元素,都成了能救她命、讓她的人生為之逆轉的根本。

    假金這種東西,

    在現(xiàn)代的化學實驗室里可以隨意被成績還可以的學生制作出許多,

    但到了這里,因為條件的限制,穩(wěn)定性不是很好,

    尤其她還要煉制出“一船”那么多的假金,

    這讓她不得不用一種取巧的法子——只有箱子最上面一層的金子是假金,

    下面的,不過是用合金溶液渡上金色的廢棄金屬罷了。

    反正祝家有那么多廢鐵。

    這個地窖已經(jīng)成了整個祝家莊最繁忙的地方,每隔一陣子,就會有一個滿載著“金子”的箱子被祝家的護衛(wèi)層層保護著抬出地窖,然后裝上船塢里守衛(wèi)森嚴的花船。

    祝家所有的船只都被調用了,除了運送這一船假金,還有祝英臺的“嫁妝”。這是馬文才索要的一半家產(chǎn),大半要被用來雇傭馬文才允諾提供幫助的那些人;

    除此之外,京中要求祝家趁這個機會將過去幾年來煉出的鐵器全部運送出去,甚至不惜派出一些暗樁乘著空船前來接應。

    如今梁國實在太缺銅鐵了,鑄造鐵錢不過就是時間的事,各地甚至已經(jīng)為此建起了規(guī)模不小的鑄幣監(jiān),只待鐵一就位,就會源源不斷的鑄造出鐵錢,彌補現(xiàn)在貨幣不足的窘境。

    換句話說,祝家莊如今運出去的不是鐵,而是錢。

    京中那位既然能提早做下準備,自然有把握能將這些鐵變成鐵錢。祝英臺甚至有些懷疑,負責督造鐵錢的,是不是就是祝家那位幕后主使。

    這些用祝家朋友為借口來送船的暗樁,成為讓趙立最為忌憚的目標,所以這段日子他很少出門,也警告祝家莊不要讓祝英臺出現(xiàn)在眾人目光之中。

    他和京中的侍衛(wèi)們早已經(jīng)約定好,只要等祝家莊的船駛進甬江,他們便駕駛著那滿是黃金的大船,從此消失于所有人的世界之中,過上他們夢寐以求的日子。

    至于他們如何分贓,那就不是祝家莊的人該考慮的事情了。

    所以比起那不遠處祝家莊里的喧鬧急切,躲在梅山別院里煉金、待嫁的祝英臺,就像是和所有事情都無關的局外人一般,若非祝阿大經(jīng)常給她說一些外面的消息,有時候她都快忘了自己是個新嫁娘。

    祝阿大是別院這邊和祝家莊的聯(lián)絡人,他本身對于搜集情報有一種天生的興趣,統(tǒng)領著祝家莊中不少負責打探消息的探子。

    只是他最近總是被派來看守祝英臺,倒讓祝英臺忘了他之前也是深受倚重、曾被派去追殺梁山伯的精銳。

    但他畢竟離開核心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得到的消息也不盡詳實,大致只知道梁山伯曾被當?shù)卮笞褰壴诮躺巷L吹日曬,傷了身子,被送回后一病不起,終于還是卒于任上。

    說完他知道的一切后,他唏噓不已。

    “我知道他用黑藥將蛟龍放走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個好官,還以為他能在鄞縣待的久一點,沒想到……”

    祝英臺卻沒關注這些,只問他:“他葬在哪里?鄞縣嗎?”

    “聽說葬在他放出蛟龍的地方,應該離鄞縣不遠�!�

    祝阿大一愣,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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