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馬文才已經習慣了她隔三差五的沒正經,除了將目光從浮壘上收回瞟了她一眼,并沒有什么太多的表情。
“剛才人多,不好意思問,怕跌了你的面子……”
花夭笑瞇瞇湊過來,小聲問他。
“你水性如何?”
這是質疑他上來的實力?
“家父是吳興太守�!�
馬文才冷笑一聲。
“我在太湖旁長大,你問我水性如何?”
“那太好啦!”
花夭眉眼一下子松懈下來,剛剛還挺直的脊背也一下子像是沒了骨頭一般靠在了馬文才身上。
“我的水性還沒馬好,我怕落水�。。。 �
第463章
同舟共濟
“馬參軍,
把我們花將軍抱緊點,
別掉下去啦!”
“馬參軍,
你穿的也太少啦,咱們將軍火氣大,
挨近點!”
“馬參軍,你別躲啊哈哈哈哈!”
口哨聲四起,左右木筏上的精壯軍士們揚著狹促的笑容,
目光追逐著最前方的木筏。
作為被調侃的“男主角”,
馬文才僵硬著身子隨波逐流,完全不明白這種明明應該“八百勇士攻城”的悲壯場面,是怎么變成這種嘻嘻哈哈的鬧劇的。
偏偏靠在他身上的身體溫暖而敏感,
源源不斷從對方身上傳來的熱度一直在提醒著他,這人是真的,
她“火氣”大也是真的。
明明他只穿著中衣,
應當冷到寒氣徹骨才是,
此刻卻覺得熱得不行,
每當起風顛簸、那個身體又緊緊貼在他身上時,
他都恨不得跳到水里去“涼快涼快”。
花夭在同袍的笑鬧下不但沒有惱怒,
反倒大大方方地靠了上去,噓起了其他人:“去去去,
嫌冷互相抱一抱!人家馬參軍是怕我掉下去,
好心扶我一把!”
“哦哦~”
“是是是,
馬參軍心腸好!”
這解釋的,
馬文才還不如她不解釋。
浮壘和木筏在筆直的河道中穿流而過,
陳慶之挑選的是水流湍急且沒有曲折的水路,這種路線適宜寬大的浮壘穿行,卻給木筏上的人帶來了不少的困擾。
善騎的人腰力和下盤都很穩(wěn),花夭也不例外,但這種功夫用在船舶上并不適用,更別說木筏。
馬匹的起伏是規(guī)律而有韻律的,水面的蕩漾卻不然,花夭的“倚靠”確實有順便調戲下馬文才的意思,但更多的還是因為她并不擅鳧水,擔心落水后給其他人增添了麻煩。
馬文才心細如發(fā),沒多久就從花夭靠過來時的微微顫抖中察覺到了她是真的“怕落水”,錯愕了下后無奈地說:
“你要實在擔心,就抓住我的胳膊或者肩膀吧。再不行,蹲下來也可以,蹲下去的時候會覺得沒那么顛簸�!�
“那可不行,難道要讓考城的士卒看到我保持如廁的姿勢去勸降嗎?”
花夭想都不想就拒絕了第二種建議,轉而選擇了攬住了馬文才的胳膊。
只是她身材修長,即使是這么示弱的姿勢也并沒有小鳥依人之感,反倒像是兩人挨近了說悄悄話一般。
為了轉移花夭的注意力,也為了轉移自己過于注意的那只手臂,馬文才不得不開始找各種話題搭話,真的開始了“悄悄話”。
“你對招降元暉業(yè)如此有信心,真的就和你說的那樣,是因為羽林軍是個花架子?”
“是,也不是�!�
花夭無聊地捏著馬文才充滿彈性的緊實上臂,懶洋洋地回答:“那個元暉業(yè)我在京中見過,雖然學問不錯,卻是個沒有主見也沒有野心的人。當初他被叔父奪了爵位時,旁人都覺得他實在可憐,只有少數人知道他其實根本不愿做什么濟陰王,王位丟了以后還高興到喝醉了酒,自己搬到京郊的別院里去住了�!�
她曾經在元澄身邊當家將,又給胡太后做過護衛(wèi),對于京中一些宗室的軼事自然了解的不少。
“他對自家傳承的爵位都不上心,更別說有什么‘建功立業(yè)’的野心了,被推到這個位置實屬無奈,我去‘招降’他,說不定還是給了他一個‘臺階’�!�
“原來如此�!�
馬文才皺眉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直接和先生說明?既然招降的幾率那么大,讓北海王派人或元將軍父子去不也一樣嗎?何必以身犯險?!”
聞言,花夭瞟了他一眼。
“你想不明白?這和你上我的木筏不是一個道理嗎?”
她的身子跟沒骨頭一樣扒在馬文才身上,聲音卻很沉穩(wěn):“現在黑山軍在你們隊伍里的位置很尷尬,若說正面作戰(zhàn)肯定比不上白袍軍,要說守城也比不上元鑒的那些降兵;陳將軍雖然好用計謀,但作戰(zhàn)卻喜歡用堂堂正正的打發(fā)、由正面擊破,我們這些人做不了奇兵……”
“我是你救下來的,我也是你引薦給梁帝的,我的黑山軍拿了你們的兵甲糧草,卻沒起到什么大的作用,即使是你,力排眾議要安置我們這些人時,也會覺得很為難吧?”
她嘆氣,溫熱的呼吸輕輕吹拂在馬文才的頸項上,“我琢磨著,怎么也得立個像樣的功勞,堵住所有人的嘴才行啊。”
花夭說的明白了,馬文才卻開始覺得尷尬了。
“你不必如此,黑山軍的價值不在于征戰(zhàn),而是‘向導’,況且我在北海王軍中里又不是陪襯,何人敢在我面前造次?”
“在你面前是不敢說,在背后討論著你拿他們出生入死得到的戰(zhàn)利品養(yǎng)‘姘頭’的可不少吧?”
花夭撇了撇嘴,“我們開武庫的那天,白袍軍的兄弟們還好,元鑒養(yǎng)著的那群兵可是說了不少難聽的話�!�
打仗不行,爭權奪利倒是一把好手,難怪受不住睢陽城,一擊則潰。
就如馬文才會考慮到白袍軍和黑山軍之間的“兄弟情義”,以身犯險陪他們一起去勸降考城一般,花夭自然也會注意到黑山軍在北海王軍中的作用,不至于讓馬文才難做。
馬文才禪精竭慮慣了,他身邊結交的好友,祝英臺是個單純不知事的性子,傅歧不愛深思,梁山伯總是下意識順從他的決定,一直以來都是他替別人多著想,時日久了,已經很難感體會到別人為他“謀劃”的苦心。
一時間,馬文才也說不明白這充溢胸懷的是什么感覺,感激有之,欣慰有之,惆悵有之,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明道不明的自豪。
他馬文才能夠交托信任的人,往往也不會辜負他的信任,這難道不是對他的一種最大的認可嗎?
見到馬文才的表情突然變得復雜起來,一直豪爽示人的花夭竟也有些不自在,用更加燦爛地笑容掩飾了過去。
“再說,我既然能帶著兄弟們夸下�?�,自然就是有把握能把這功勞‘拿下’,你也不必擔心�!�
她手下重重一捏馬文才的手臂。
“我會讓你載譽而歸的!”
馬文才被她捏來捏去,竟沒有翻臉,反倒對著開闊的河道爽朗一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茅山的道士預測的天氣非常準確,這場大風刮了足足有一個時辰,而順風順水的浮壘也乘著風勢極快地到達了考城附近。
而考城上負責警戒的士卒,甚至都認不出這一排排的東西是什么。
當浮壘出現在考城附近的水面上時,立刻就有人匆匆忙忙地稟報了濟陰王元暉業(yè),說是水面上出現了許多的怪東西。
元暉業(yè)最近正在為睢陽那位北海王“稱帝”的事情犯頭疼,他這一稱帝,洛陽那邊對此不滿的文書雪花一樣飛了過來,爾朱家?guī)孜恢鲗�、譬如爾朱世隆這個鎮(zhèn)守虎牢關的,更是直接下令讓他盡快攻陷睢陽、剿殺敢自立為帝的偽帝北海王元冠受。
也不怪爾朱氏族的人氣得要死,爾朱榮那么想篡位,結果手鑄金人數次不成,別說魏國官員和宗室,就連爾朱榮自己手下的兵都不可能信服,結果這北海王說“稱帝”就“稱帝”了,怎么不讓這些眼紅心急的人氣死?
可他們眼紅心急,元暉業(yè)并不眼紅心急啊!
元鑒有七萬大軍都沒守住的城池,他一個大半輩子都在讀書的人領著兩萬繡花枕頭能打下來?
這段時間他是日也思夜也想,還召集了一群聰明的家伙和他一起想,結果怎么想也想不到能打下睢陽的辦法,最后干脆懶得想了,順其自然,該怎么辦怎么辦。
這剛破罐子破摔了,就有屬下說城外有異動了!
元暉業(yè)心里有了種“終于來了”的落定感,隨便套了身盔甲,就急急忙忙地跟著報信的士卒登了城,這一來一去又耽誤了太多時間,等他登上城樓時,都已經有浮壘撞上城墻了。
“這是什么?火攻的?”
元暉業(yè)也傻了眼,仔細往下看去,只見這些浮壘上表面都綁著沙袋,而且用水浸透了,怎么看也不像是能點著火的樣子。
再說城墻是磚石夯土壘的,怎么也不可能點著��?
“莫,莫不是里面藏了人?”
有人異想天開,“比如借著這些怪東西潛入城下,再掀開表面的遮掩跳出來攻城什么的……”
“你瞎啊!吃水這么淺,像是有人的樣子嗎?!”
元暉業(yè)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左看右看,還是完全摸不著頭緒。
就在城頭上一群人猜測紛紛時,又有人指了前方的河面大叫道:“來人了!那些筏子上有人!”
元暉業(yè)吃了一驚,定睛看去,果見遠處的上游浩浩蕩蕩飄下來幾十條竹木制成的筏子,每條上都有十來個人,乘著風勢飛快地向考城的方向奔來。
“快快快,敵襲!準備弓箭!”
城頭上亂成一片,誰也不知道這些筏子后面還有沒有接著來的敵人,萬一是敵人一起順流直下了呢?!
元暉業(yè)臉色都嚇到慘白,心里拼命祈禱著別是陳慶之派白袍軍攻城里,連身子都藏在了城垛后面。
“好像不是白袍軍,都穿著黑衣�!�
有知道情報的議論起來,“是不是睢陽的守軍啊?”
沒人說得出現在是什么情況,元暉業(yè)也不敢掉以輕心,下令讓人對著那些木筏射箭。
然而木筏順流而下的速度極快,木筏上的人又早有準備,一到離城近了就拿起竹漿價加快速度,將整個木筏的范圍躲藏在前面飄下的浮壘后面,那些箭大多射到了浮壘上的沙袋上,木筏上站著的人卻毫發(fā)無損。
等浮壘一個個撞上城墻,在木筏上的人便紛紛一躍而下,迅速地跳到浮壘上,拉動四周浮壘上的繩子,將一個個浮壘結成了一塊穩(wěn)固的浮橋,足以讓所有人借著這座浮橋爬上城墻了。
元暉業(yè)總算明白了這些浮壘是什么東西,駭然大驚。
“快快快,別讓他們爬上來!”
考城的城墻建在水邊,水邊的土地松軟不能筑造高墻,這城墻說起來連一丈都沒有,但凡悍勇點的都能爬上來。
然而考城城頭上的羽林軍和主將都嚇破了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城墻下的黑山軍諸人卻毫無懼色,隨手撈起浮壘上的沙袋或其他能夠遮擋的東西擋住自己的要害,迅速向著城墻靠近。
就在此時,已在城墻之下的花夭仰起頭,當即氣沉丹田,對著城頭的方向用鮮卑話大吼了一聲:
“羽林軍舊部花夭求見濟陰王,還請賜見!”
第464章
忍辱負重
“是那個花夭嗎?”
“是那個女將軍?”
“就是殺了胡太后的那個……?”
羽林軍里剩下的是咸魚,
但是它是皇帝衛(wèi)軍的地位決定了它的組成人員大多是“根正苗紅”的鮮卑人,
哪怕再怎么沒出息、沒膽色,
也還是三十六部鮮卑的出身。
故而花夭這一聲大喝,城頭上大部分人都聽懂了。
聽懂了,
就更驚詫了。
若說花夭,在羽林軍里絕對算是個出了名的風云人物。
在任城王元澄還在的時候,胡太后就數次下詔召見花夭,
希望她能在深宮中擔任她的近衛(wèi),
而任城王為了保住她,甚至讓她“失蹤”了大半年,避過了好幾次險惡的宮中爭斗。
后來花夭入了羽林軍,
負責訓練胡太后身邊的近衛(wèi),一群皮嬌肉嫩的紈绔子弟被她訓練的嗷嗷亂叫,
直接導致了花夭在羽林軍里有了“花大蟲”的諢名。
再后來,
花夭作為保護宗室的羽林軍為蘭陵公主送嫁,
返回魏國后又協(xié)助平息了元叉、元爪這兩個羽林軍統(tǒng)領的叛亂,
更是手刃了元叉,
替任城王和不少枉死的羽林軍同袍報了仇。
更別說后來還奉詔殺了胡太后,
救下了被軟禁在深宮中的少帝,就算最后皇帝沒活下來,
這份功勛也足以讓世人側目了。
當爾朱榮大軍南下時,
羽林軍中擁護胡太后的禁衛(wèi)將軍早就被泄憤的宗室殺了,
群龍無首下,
也曾有過朝臣建議讓花夭擔任禁衛(wèi)將軍之職,
只是她是個女人,而魏國從未有過女人擔任禁衛(wèi)將軍的先例,這件事后來就不了了之。
洛陽大亂時,花夭也隨著小任城王元彝一起失蹤了,有人說她隨著元彝投奔懷朔出身的叛將葛榮、賀六渾去了,有的說她在路上遇到叛軍襲擊,和任城王一起死了,總之就此下落不明。
現在,傳聞中失蹤了的女將軍卻突然出現在考城城下,叫喊著要見現任的禁衛(wèi)將軍、濟陰王元暉業(yè)?
城頭上頓時連攻擊的動作都停下來了,不少人又驚又疑地看著貓著腰鎖在城垛后的主將,希望他能給下面的人一個答復。
元暉業(yè)不敢冒頭,這城樓太矮,他怕冒了頭就被暗算了,支支吾吾地問左右:“那個人是不是花夭��?你們誰認識她的?”
有在羽林軍中待的時間長的壯著膽子往下看了一眼,伸長了脖子打量。
花夭也不躲閃,大大方方地仰起臉,讓他們看清自己的相貌。
其實花夭的臉一看就知道不是南朝人,再加上她穿了一身貼身的短衣,曲線畢露,只要不是瞎子就看得出是個女人。
那幾個羽林軍的老人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紛紛點頭驚嘆。
“是是是,是花大蟲到了!”
元暉業(yè)這才敢伸出頭來,在城墻上露了臉,干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問城樓下的花夭:
“花將軍,聽聞你和任城王一起出奔了,為何出現在考城城下,還帶著這些不明身份的,的……”
他的了半天,也說不明白這些人是誰。
“濟陰王,這些是我在懷朔的舊部和同鄉(xiāng),都是魏人。”
花夭踩著浮壘,給了身邊的馬文才一個眼色。
馬文才明白了過來,向著左右打了個手勢,讓黑山軍想辦法繞開守軍的視線登城。
“花將軍莫非是來投奔的?”
元暉業(yè)聽到花夭的話,大喜過望,眼睛都笑瞇了。
“那來的正好,我們軍中就缺花將軍這樣能征善戰(zhàn)的猛將!”
他脾氣隨和,也不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夸花夭一個女人是他需要的猛將有什么丟臉的,城墻上不少羽林軍卻都悄悄紅了臉。
花夭沒想到這元暉業(yè)這么“單純”,愣了愣后笑出聲。
“非也,在下是來勸濟陰王投奔我的�!�
此言一出,連元暉業(yè)也沒辦法接話了。
花夭來時卻將勸降的話都想好了,在腹中過了腹稿無數次,此時在城下侃侃而談:
“實不相瞞,在下如今組建了一支黑山軍,受了北海王的雇傭,要幫他返回洛陽,現在正駐扎在睢陽。”
“你,你是北海王的人!”
元暉業(yè)頭皮一麻。
“那,那這些人,果然是來攻打考城的?!”
“我不是任何人的人,黑山軍只是一支雇軍,如果濟陰王殿下出的價錢足夠,雇我們守城也是可以的。”
花夭笑嘻嘻地皮了一下,惹來馬文才一個白眼。
見馬文才不悅了,花夭面色一整,又說道:“但目前我們確實是在為北海王打仗�!�
“北海王有梁國的兵馬相助,又得了幾萬守城士卒,現在可謂是兵強馬壯。那白袍軍的主將陳慶之是梁國的名將、攻城略地不費吹灰之力,他一路北上,連攻十幾城,現在正和睢陽的守將們商議著如何攻打考城……”
她聲音響亮,好讓考城上的羽林軍都聽得清楚。
“我出身羽林軍,聽著他們討論要如何攻下考城、又如何屠滅汝等,心中實在不忍,所以才向陳將軍討了份人情,先行一步前來搭救你們�!�
“搭救我們?你胡言亂語什么!”
城頭上傳來幾聲訓斥。
“難道我不是在救你們嗎?你們看看這些浮壘,像這樣的浮壘,睢陽還有更多,只要睢陽那邊一聲令下,浮壘順水而下,你們這座城墻難道不是虛設?”
花夭嗤笑道:“我們區(qū)區(qū)八百黑山軍就能站到你們的城墻下,如果來的是八千水軍呢?八萬呢?”
“世人皆知南人善水戰(zhàn),那滎城的護城河梁國人的軍隊說渡就渡了,如果考城沒有了來自水路的防御優(yōu)勢,就這么一座破城,能擋得住什么?”
花夭指著那矮小的城垛,不屑道:“還是說,你們想要拼死保住這座沒什么價值的矮城?!”
他們是被派來消滅白袍軍的,又不是來守城的,只要腦子沒毛病,都沒什么“與考城共存亡”的決心。
元暉業(yè)看著那些結成浮岸的浮壘,再看著那些寬大的木筏,想象著睢陽幾萬兵馬順水而下的場景,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考城不過是個小城,他只是看它四面環(huán)水才選了此城駐扎,城里原本能作戰(zhàn)的人都沒上千,而他所率領的羽林軍能拉弓射中人的都恐怕都湊不了多少,要白袍軍真順水而下,大概頃刻就在城下了。
他左思右想,腦子里進行著劇烈的掙扎,盤算著值不值得在這里送命,他身邊一名參軍卻對著城下的花夭陰陽怪氣地叫著:
“你說的好聽,說到底不過是個雇軍,偽帝和那些梁國人會聽你一個女人的?你說來救濟陰王性命,誰知道我們一投誠,你們會不會反過來就把濟陰王殺了?到時候幾萬人落在你們手里,還不是隨你們捏圓捏扁?”
這人說話聲音尖利,但字字切中要害,讓城頭上原本就猶豫不定的將士們也跟著躊躇起來。
花夭聽得這人的口音古怪,不太像是鮮卑人,漢話也說的生硬,腦子一轉就明白了這人的身份。
八成是爾朱榮派來監(jiān)軍的秀榮川羯胡。
“我與濟陰王說話,哪里來的瘋狗亂吠?”
花夭直直盯著城樓上的那個雜胡,手掌往懷中悄悄一探,掌中已經多了一枚匕首。
那人被花夭罵瘋狗,氣了個半死,整個身子都探出城墻邊緣,對著城下的花夭大罵道:
“好讓你這蠢婦知道,祖宗我是……��!”
他話音未落,花夭掌中的匕首已經電射而出,正中那人的額間。
花夭久未用真力,此時有意出手震懾旁人,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勢,那匕首快如閃電,中了匕首的羯胡連痛呼聲都只呼出了半句,便一個倒栽蔥墜落了城下,直直落到了花夭的腳下。
花夭冷眼看著那人氣絕單場,伸出腳將他踢入水中,對著城樓上的元暉業(yè)喝道:
“你帶著這幾萬兄弟,既攻不下睢陽城,也守不住考城,你以為這么拖下去就能拖出個結果?”
“就算你不愿投降北海王,在爾朱榮那種人手底下,你又能活多久?要是爾朱榮想讓你們活,你們堂堂羽林軍,會不鎮(zhèn)守洛陽,跑來這種地方給人當嘍啰嗎?!”
這一番話才真正是振聾發(fā)聵,說中了濟陰王元暉業(yè)的痛處。
而對守城的羽林軍們而言,花夭一出手便射死了一個羯胡,這些人本就聽聞過許多花夭的“事跡”,此刻更是嚇破了膽,恨不得下了城樓更好,能把自己縮多小縮多小,連和花夭對視都不愿了。
濟陰王也差不多,從那監(jiān)軍掉下城樓的那刻起他便又在那城垛后蹲下了,甕聲甕氣地喊:
“我雖然覺得你說的不錯,可他們的擔憂也有道理,白袍軍和北海王的人會聽你的,留我們性命嗎?”
“此事我可擔保!”
這時,一直靜靜站在花夭身邊的馬文才出了聲。
“你是何人?!”
“我是梁國的散騎侍郎、廷尉正,兼白袍軍的參軍,此次北上大軍的前軍大都督馬文才�!�
馬文才隨口報出自己的身份。
“白袍軍受我節(jié)制,我能保證,若濟陰王殿下愿意歸降,我可保殿下與羽林軍安然無恙。之后諸位是去是留,亦可隨意,絕不勉強。”
他想要拿下考城,卻不愿北海王得了羽林軍的助益,畢竟“羽林軍”的名頭太重要了。
他丟下句“去留隨意”,恐怕八成人都要跑了,畢竟羽林軍里的士卒大多是良家子,有可去之處,又不是受鎮(zhèn)將節(jié)制的軍戶。
“你,你是梁國人?”
元暉業(yè)驚疑不定,看了看這個僅著中衣的年輕人,心頭躁動起來。
和魏國一樣,散騎侍郎是皇帝身邊的近臣,只有最受皇帝的士族才能擔任,出身清貴不必多說,更重要的是有自由出入宮中的權利。
更別說他還是白袍軍的監(jiān)軍,能當大軍監(jiān)軍的,往往比主將的權利還大。
他若真是這樣的身份,比花夭的保證自然有用的多。
“可,可你怎么和花將軍一起?”
元暉業(yè)看看花夭,再看看氣度不凡的馬文才,眼睛里全是懷疑。
“你和花將軍是什么關系?”
哪家身份這么貴重的人會跟著敵國的雇軍一起涉險?他有些擔心是他們在耍詐。
“哈哈,我們花將軍的大宛馬現在是馬參軍在騎呢,你說他們是什么關系!”
“花將軍來招降,馬參軍死活不放心,非要跟著,你說他們是什么關系!”
“花將軍說什么就是什么,你說馬參軍和我們將軍是什么關系?哈哈哈!”
元暉業(yè)此問一出,一旁保護著花夭的黑山軍紛紛起哄。
城樓上的濟陰王被黑山軍的哄笑聲弄懵了,倒是有八卦心大過天的羽林軍好奇過剩,悄悄伸出頭來,對著城下猜測。
“看著小子細皮嫩肉面白唇紅的,莫不是花將軍的面首?”
馬文才面色一黑,眼神兇狠。
去你娘的面首!
這么多瞎了眼的,還招降個屁,統(tǒng)統(tǒng)去死算了!
第465章
竹籃打水
花夭與馬文才和元暉業(yè)談判時,
早有身手矯捷的黑山軍悄悄爬上了城墻,引起了一波小的騷亂。
元暉業(yè)本就懼怕花夭和白袍軍的威名,
城樓上一亂,立刻忙著命人打開城門投降,
城中許多羽林軍連武器都沒拔出來,
戰(zhàn)斗就已經結束了。
更可笑的是,
明明是投降,
一個個還歡天喜地的,見到花夭時跟見到好哥們似的,
不停有人過來敘舊,
問她北海王那里待遇如何、北海王如何,
造反這份差事有沒有前途云云。
就算有些比較靠譜的,
被這些人帶著,
也開始擔心起投降后的日子如何,眼巴巴地等著花夭給點“主意”。
花夭在來的路上跟馬文才討論過以后的態(tài)勢,知道白袍軍是不想讓北海王繼續(xù)壯大勢力,所以把自己為何流落梁國的原因說了,在她的描述里,
元冠受的評價自然不會太好,況且有些事情不能作假,那就是北海王現在的兵力實在不夠,
如果羽林軍加入北海王的軍隊,
肯定是很快就要上陣打仗的。
濟陰王元暉業(yè)并不是個能守成的宗室,
甚至連進取之心都沒有,
這大概也是爾朱榮放心將羽林軍交給他保護皇帝的原因,而現在,這個缺點又讓北海王的軍隊又攻下了一城。
現在的羽林軍比濟陰王還差,百年前的羽林軍沒有俸祿,除了皇帝的賞賜就只有靠打仗獲取的戰(zhàn)利品,所以作戰(zhàn)兇猛勇悍,而如今的羽林軍是吃糧餉的,什么也不干也餓不死,跟了叛軍還有沒有糧餉都兩說,更別說還要拼命,大部分的羽林軍就心生了怯意。
等到陳慶之得到黑山軍的消息率白袍軍來接管考城時,莫說馬文才了,連陳慶之看到這支“軍隊”,都有了一言難盡之感,不太想要這批人了。
兩軍對陣,士氣和素質極為重要,就如睢陽一戰(zhàn),元鑒和丘大千率領的兵馬人數十倍于白袍軍,可是潰兵一逃便兵敗如山倒,這便是士氣的作用。
訓練有素的士卒抗壓能力強,不會輕易被戰(zhàn)場上的變故影響,這也是陳慶之為什么能以弱勝強的原因。
陳慶之敢用七千白袍軍堂堂正正的在戰(zhàn)場上對抗元鑒的幾萬大軍,卻不敢?guī)线@兩萬羽林軍對上任何敵人。
任何有想法有魄力的主帥遇到這種軍隊都是噩夢。
所以當有些羽林軍頭目試探著來問“馬參軍承諾是去是留我們能隨意,您看……”時,陳慶之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便大手一揮,“仁慈”地同意了他們自行決定去留。
這個承諾一出,羽林軍里大半士卒生怕陳慶之一轉頭反悔,當即就收拾東西跑了,走的頭也不回。
元暉業(yè)本來也想走,可惜他身份和其他人不一樣,北海王現在這個皇帝還是光桿司令,需要一些頭銜能嚇唬人的“屬下”,所以元暉業(yè)就沒有走成,只能可憐巴巴地跟著陳慶之和馬文才他們回去。
對于他來說,陳慶之和馬文才都是梁國來的“外人”,唯有這個苦心來勸降的花夭即是宗室家將出身又曾是羽林軍將領是“自己人”,所以他投降后就跟找到鴨媽媽的小鴨子似的,跟在花夭身邊寸步不離。
此次羽林軍出征,雖然爾朱榮壓根對他們就沒有多大信心,但表面工作還是要做好的,糧草輜重都給的十分充足,由于是救援睢陽的,還帶了幾千輛車,車上都是守城需要的強弓、箭矢等物資,也因為他們帶了這些東西,路上的速度才慢了些,等到了睢陽附近都天翻地覆了。
如今元暉業(yè)開城投降,這一堆物資就便宜了北海王的人,這些東西對于現在缺乏補給的陳慶之來說實在是天降的驚喜,簡直比得了考城還要高興。
有了這些物資,接下來無論是攻城還是守城都有了一爭之力。
于是當元暉業(yè)拖拖拉拉帶著還剩的幾千羽林軍來到睢陽時,把北海王給氣了個半死。
他一路跟著白袍軍東征西討,雖然陳慶之他們打得是他的名義,但是除了身邊這上百從魏國帶來的親信,陳慶之就從來沒有給他領過軍,也沒立下過任何的武勛。
元鑒的人馬投降,陳慶之立刻安排他們防御睢陽和睢陽附近得到的那些城池,哪怕他現在都“稱帝”了,他也沒有護衛(wèi)的軍隊。
所以北海王是對這幾萬“羽林軍”帶有期望的,哪怕現在的羽林軍已經不是以前的羽林軍了,好歹它還是羽林軍啊!
結果陳慶之和馬文才回來,隨口丟了句“攻城的時候對方看不敵紛紛逃跑了”就把羽林軍人沒了的事情敷衍了過去?!
兩萬羽林軍,最后到達睢陽的都沒有五千。
這五千人里,有些是根本沒地方去的戰(zhàn)場遺孤,有些是懼怕逃回去后受到懲罰的膽小鬼,有些是不愿意回去效忠爾朱榮的,還有一部分是有野心的。
五千就五千吧,哪怕人再少也是護衛(wèi)隊��!
誰知道北海王擺出一副“明君”的樣子出去招撫這些投誠的軍隊時,站得七零八落的羽林軍們壓根不吃他這一套,稀稀拉拉地喊出了自己的訴求。
“我不當叛軍,我跟著濟陰王回來不是為了打仗的!”
“給多少糧餉?給您做羽林軍不會飯都吃不飽吧?”
“能不出征么?守個城也行��!”
北海王當即就被這些兵痞氣了個仰倒!
他和上任北海王元顥奉命鎮(zhèn)守鄴城,鄴城是兵家必爭之地,軍戶素質極高,否則也不可能防御住前赴后繼的六鎮(zhèn)作亂兵馬,即使他已經對羽林軍的期待降到最低了,也沒想到對方是這樣的!
他積壓了許久的情緒就像是被人用針戳破了的泡泡,“啪”地一下子破滅了,連個響兒都沒有,就這么灰溜溜地又回去了。
在北海王離開后,濟陰王表示自己不善作戰(zhàn),但可以幫忙處理內務,后來陳慶之便安排了他協(xié)助元鑒一起守城,互相牽制。
而剩下的五千羽林軍,只有幾百胸有丘壑的愿意跟隨白袍軍一起作戰(zhàn),其余的竟有大半想要加入“黑山軍”,當個自由自在的雇軍。
當花夭得到這個消息時,她也懵了。
她卻不知道羽林軍里其實一直都有著她的傳說,她身為一個女子,卻做到了這么多年來羽林郎們都沒做到的事情,早就立下了赫赫的威名,更別說羽林軍再怎么不求上進也俱是鮮卑良家子出身,這種“慕強”的情結是刻在他們骨子里的,不因為他們現在的墮落而改變。
何況“黑山軍”專司護送、策應和打探情報這樣的“業(yè)務”,比起攻城略地來,其實更適合這些出身武將家庭、交際三教九流,又性格圓滑的老兵油子,眼看著回洛陽是不行了,要想在這個亂世里保全性命也很困難,還不如投靠個靠譜點的隊伍,不求能揚名立萬出人頭地,至少糊口飯吃不會餓死。
就這么莫名其妙的,花夭又多出了三千“兄弟”,而且還是根正苗紅的鮮卑子弟,被洛陽核心排斥不能漢化、又不甘心淪落為普通軍戶的那種“兄弟”。
在某一方面來說,這一場考城之圍,最大的贏家反倒是花夭。
***
“陳慶之、馬文才,簡直是豈有此理!”
回到自己的“行宮”里,已經稱帝的元冠受氣得踢翻了屋子里的熏爐,咬牙切齒在心中恨道:
“一個是出身卑微的匹夫,一個是乳臭未干的偽君子,待我入了洛陽,看我怎么將你們碎尸萬段�。�!”
他心中還記著花夭的那番“諷刺”,時時以“忍辱負重”勉勵自己,已經極少在人前顯出喜怒,會氣成這樣,實在是馬文才的心太黑,連一條能走的路都不給他留的緣故。
然而他再怎么憎恨,現在也不能得罪士氣正盛的白袍軍。
在打仗這件事上,陳慶之率領的白袍軍簡直有些邪乎,有時候他親眼目睹那些勝績時都不敢相信,更別說其他只是看到戰(zhàn)報的人了。
君不見,哪怕自傲如元鑒,在睢陽城里見到陳慶之時還不是恭恭敬敬?!
武人的榮耀,本就來自于勝利。
元冠受在這里意氣難平,卻見從角房里悄悄走出一個身影,壓低了聲音說道:“陛下,臣有事稟報�!�
元冠受滿腔怒火,當然是找個沒人的地方發(fā)泄,此時被突然走出的人影嚇了一跳,一回身看到是王府侍衛(wèi)出身的近衛(wèi)首領,這才將那顆心塞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