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她說著說著,一抬眼看到了馬文才,笑瞇瞇地抬起手,打了個招呼。
“嗨,馬文才,看來你最近沒睡好�。 �
一身黃色道袍的祝英臺笑語晏晏、態(tài)度從容,說話時頭頂?shù)能饺毓陔S著她抬起的手調(diào)皮地抖啊抖,親切的仿佛兩人才分開沒幾天似的。
馬文才看到這樣的祝英臺,心頭也涌上百般滋味。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想到這一世選擇孤注一擲去會稽學館,想到和祝英臺、梁山伯的結(jié)緣,他放棄掉的仇恨和夙愿,還有那些收獲到的歡笑和眼淚……
雖不知最終未來會如何,但在這個時候,在此時此地,這位曾經(jīng)讓他永世不得超生的女子在他已經(jīng)死去的時間點來到了洛陽,在從未有過的歷史中對他道了一句“嗨”,那些舊日的陰郁和心結(jié),似乎也隨著這一聲“嗨”全部散去了。
這一刻,他是真正不后悔自己當初的選擇。
“你這么帶了這么多人來了……”
馬文才整理好自己復雜的心緒,微笑著向她走去,也如往常一般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腦袋。
手伸出去,才察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小丫頭,而是帶著上清芙蓉冠的“女真人”,于是那伸出去的手變成了點了點她的芙蓉頭。
“也不怕吃窮我?”
祝英臺打量了他的頭皮和黑眼圈就知道他最近很累,心中越發(fā)慶幸自己急趕慢趕趕到了。
“你這大富翁,還能被吃窮?何況我也不是空手來的,看到我們‘護送’的財物沒有?那都是我們從茅山搬來的赤銅�!�
她在馬文才面前從不藏著掖著,笑得越發(fā)開朗。
“陶真人聽聞魏國百廢待興,便讓我把茅山上能出師的弟子都帶來了,想要替他們在魏國謀一個前程。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坐吃山空也不是事,你那可還缺做事的人?給他們找點事情做吧!”
馬文才這下是真的愣了。
錯愕之后,涌上心頭的是真正的狂喜。
“你說什么?陶真人讓你把茅山上能出師的弟子都帶來了?”
雖然之前聽傅岐說了,可真聽祝英臺再說一次,那簡直就像是在沙漠里迷路又口渴瀕死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綠洲一般。
“全部?”
“是啊,我聽說你要辦科舉,來給你撐個人場,能用就用,不能用也別跟我客氣,我們不會見怪的�!�
祝英臺不知道馬文才高興什么,索性將自己的意圖說了出來,以免馬文才看在她的面子上,明明不能用的庸人也強忍著養(yǎng)下來吃干飯。
雖然她不覺得茅山上那群“偏才”是什么庸人。
“怎么會不能用!來的正好才是!”
馬文才眼眶都激動紅了。
旁人不知道茅山弟子的優(yōu)秀,他怎么會不知?那些跟著白袍軍北上的二代、三代弟子各個都是能獨當一面的人才,有些能觀測氣象、有的能尋蹤辨印、有的精通水利農(nóng)事、還有些猶如神農(nóng)一般不必嘗就知道哪些植物能吃,各個都跟聚寶盆似的,能挖出各種寶藏。
更別提茅山上那么多能煉鐵煉銅、農(nóng)林土木方面的人才,就算什么都不會,作為道士,能寫會算是基本功��!
“還考什么科舉,我現(xiàn)在缺人缺的要命,能頂上的都頂上!回頭我讓傅岐來一趟,把你帶來之人的特長、所學都記錄一遍,我親自將差事給他們安排下去!”
別的不說,軍中調(diào)來的那些連雞兔同籠都不會算的“算吏”可以下臺一鞠躬了!
祝英臺沒想到這“后門”開的這么大,詫異過后也是歡喜。
“能幫到你是最好了!對了……”
她對著馬文才背后伸頭探腦,“花將軍呢?聽說你們現(xiàn)在訂婚了?婚期何時,什么時候請我們喝喜酒��?”
“現(xiàn)在我們都忙,不是時候。”
馬文才見不少人都豎著耳朵聽著八卦,臉上的喜色終于一斂,又重新恢復了嚴肅的小老頭模樣。
“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他把祝英臺領到一邊,在旁人八卦的眼神中問起發(fā)生在建康的一系列事情。
自從他到達魏國之后,京中的事情無論是太子的死也好、朝堂上的風云變幻也好,都是從書信中得知的,就算傅岐來了,他作為皇帝純臣之子能知道的事情也不多,反倒沒有一直留在京中的祝英臺知道的多。
祝英臺將自己知道的大致都說了下,又對馬文才說了一遍陶弘景的猜測。
“現(xiàn)在茅山上不愿離開故國的弟子都跟隨真人去了龍虎山隱居一陣子,北方道門現(xiàn)在式微,但天師道現(xiàn)在的掌教愿意為我們在魏國提供度牒,現(xiàn)在你又在洛陽掌權(quán),身份的事情更好搞定。”
他們集體叛出梁國,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畢竟陶真人聞名遐邇,這事一旦傳揚出去至少也會讓梁國震動一陣子,或許那蕭綱在惱羞成怒之下,就將他們?nèi)w在梁國除名了。
失去了身份和官方道士身份的他們就會成為游方術士,堂堂上清派陶真人的嫡傳弟子,要落到這個結(jié)果未免太墮了道門的名頭。
所以北方道門和南方道門的合并勢在必行,天師道和上清派本就同根同源,來之前陶弘景也已經(jīng)囑咐了弟子,在魏國行走的如果有不愿意用過去身份拖累家人的,可以換名改姓,在名字后面綴上“之”字,隱入北方道門之中。
這些人的身份、度牒都要靠馬文才解決,然而在現(xiàn)在的馬文才眼中,這種事情實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既來了,又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這些都是小事。現(xiàn)在魏國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將軍,再多一個女官員也沒什么。恰巧現(xiàn)在太常寺卿空缺,你先領了太常寺卿的位置,管理下你帶來的人手吧�!�
馬文才想了想,找到了可以安置祝英臺和這些道人的地方,“太常寺管理宗教禮儀,你手中祭卜醫(yī)樂弟子俱全,陶真人弟子之中擅長醫(yī)術和天文地理的不少,你擔任這個官職也是名正言順,明日我就讓魏帝為你下一道詔書�!�
到了他現(xiàn)在這個位置,元子攸也只能淪為人肉蓋章機,祝英臺帶來了大量現(xiàn)在魏國最需要的人才,她又是道門唯一一位女真人,在東宮又曾出任過多年的官員,無論是出身還是經(jīng)驗都能服眾。
唯一一個為人詬病的女子身份,因為有花夭這個柱國大將軍頂在前頭,似乎也不算什么。
于是這事就這么敲定了,有了祝英臺和傅岐的忙碌,這上千弟子的特長、經(jīng)驗和個人基本信息都被呈報了上來,除了所有人都識字會計算外,更有大量精通經(jīng)義、醫(yī)藥、水利和農(nóng)林的弟子,徹底解決了馬文才的燃眉之急。
而祝英臺的到來,使得很多科舉上面的疑問也得到了舉一反三的解決,祝英臺雖然缺乏很多官場上爭斗的經(jīng)驗,可好歹是一路幼兒園到大學從各種考試這種殺出來的地獄級考生,要論當世考試的經(jīng)驗,祝英臺說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沒有多久,原本對祝英臺“太常寺卿”這個官職有疑問的魏國官員,在她展現(xiàn)出的一目十行和不用算籌便能計算出大量數(shù)據(jù)的技能所震駭,對這位新任太常寺卿的能力心服口服。
也因為祝英臺的到來,馬文才那岌岌可危的發(fā)際線也被保住了。
上千能寫會算、精通各種實務的生力軍加入,讓馬文才徹底有了施展拳腳的可能,也可以擺脫掉“舉賢令”下達后各地高門不肯應詔的惡劣影響,至少他終于可以不必忍受那兩個一工作起來就嫌累的秘書郎、換上道門兩個能寫會算精通經(jīng)義的二代弟子了。
祝英臺就像是馬文才的福星,在她領著茅山弟子來了以后,馬文才徹底又找回了之前在梁國如臂指使的感覺,若說有不好的,恐怕只有一樣,就是他身邊多了個年輕貌美的女冠使得他身上又出現(xiàn)了許多艷聞。
論容貌身材、論出身年齡,正值韶齡的祝英臺似乎都更符合尋常男人眼中對“擇偶”的條件,更別說她身上還有個神秘的“神仙傳人”的身份。
祝英臺又不是傻子,聽到這種風聲后生怕自己給馬文才帶來困擾,面對馬文才時就規(guī)規(guī)矩矩的也不敢胡亂撒嬌了,后來干脆一天到晚粘著花夭,只要沒事就去她那小住。
結(jié)果沒幾日,艷聞又變了,成了馬文才要坐享齊人之福,祝英臺和花夭準備效法娥皇女英,馬文才也要“文武雙全”,沒想到那祝英臺天天還在討好花夭這個“大婦”,想要如愿以償嗎?
聽到這個傳聞,馬文才和祝英臺都齊齊氣歪了眉毛,祝英臺索性放出了風聲去,說自己在梁國已經(jīng)有了未婚夫,名為梁山伯。
梁山伯在梁國化名裴山,在魏國卻不必忌諱什么,除了陳慶之傅岐這樣的知情人,大部分梁國人都不知道梁山伯是誰,又何況魏國人?
于是那些艷聞軼事才漸漸消停了一點,與此同時,另一種疑問卻涌上眾人的心頭:
——梁山伯是誰?梁山伯在哪兒?梁山伯是何等人物,竟然能“打敗”(?)他們的梁王馬文才,贏得祝英臺的青睞?
正所謂越讓人摸不透的越容易引發(fā)別人的好奇和注意,沒有多久,梁山伯這個名字也不是什么無名小卒了。
所以,當梁山伯悄悄護送一群人北上、以為用自己的本名在魏國不會引起注意,卻在洛陽的將軍府門外引起了眾人的圍觀時,徹底懵逼了。
“你是梁山伯?”
那門官像是選美似的把梁山伯從前看到后,從后看到前,還繞了個圈,嘖嘖稱奇。
“看起來不像啊!”
梁山伯被他的話逗笑了。
“梁山伯就是梁山伯,要像什么?”
那門子將信將疑的進去通報,沒一會兒,馬文才和陳慶之一起出了將軍府,前來會見剛剛從梁國秘密入境的梁山伯。
然而,當他們看到將軍府門前的梁山伯時,卻不能再注意到梁山伯了。
他們被梁山伯背后站著的人嚇到了。
“謝,謝使第528章
天下變革
作為在建康定居了百余年之久的頂級閥門,
若說烏衣巷沒有什么逃生的方法那一定是不可能的,
從劉宋開始南朝歷經(jīng)動亂,
有時候一任家主甚至經(jīng)歷了三四朝的皇帝,什么昏聵的皇帝類型都見過,
自然也有逃生的地道。
但地道的存在是個秘密,至少連尋常的嫡系子弟都不知曉,
除了謝舉和謝舉作為繼承人的大兒子以外,
只有幾位留在烏衣巷主宅中的家中有為后輩、宿老級別的老人知道。
謝舉原本是篤定蕭綱不敢拿他如何的,
畢竟烏衣巷的招牌太大,
而從王筠的只字片語里都能聽出外面已經(jīng)亂的不行了,
這時候動謝家,是弊大于利。
更何況“婚宦失類”在士族之中實在是不亞于人畜相x的大逆不道,作為曾力拒胡人南下的謝安之后,謝家的自尊心也不允許他們?yōu)榱松娑艞壸鳛橹x家子的尊嚴。
然而謝舉沒想到,
蕭綱竟能喪心病狂至此,居然會在封鎖了烏衣巷后縱火燒了整個烏衣巷。
謝家的烏衣巷在秦淮河的南岸,當初選擇此處建宅,
便是看在臨近水邊不畏火患,且旁邊便是城中禁軍駐守之處,“烏衣”便指的是禁軍的軍服。
烏衣巷歷經(jīng)幾朝卻沒有經(jīng)過多少擴建,概因它周邊已經(jīng)沒有多少能擴建的地方,所以住在烏衣巷中的都是謝家的核心弟子,
蕭綱這一把火,
簡直是想燒掉謝家綿延的希望。
門口有禁軍把守,
家中又有家丁巡視,所以當大火驀地燃起時,謝舉立刻意識到了是旁人縱火,迅速傳令家中子弟往密道所在的朱雀樓聚集,因為起火時是半夜,消息傳達速度太慢,有些謝家子人雖然聰慧,可經(jīng)歷的事情太少了,謝舉下令聚集時還慢慢吞吞的修整儀容、或是收拾細軟,耽誤了許多時間。
烏衣巷中的宅院大多是木質(zhì)建筑,火勢發(fā)展的太快,唯有朱雀樓因為密道在此內(nèi)外都是石頭修建,又叫石頭樓,謝舉是個有決斷的,當火勢蔓延到朱雀樓的二門外時,他就立刻帶領已經(jīng)到來的所有謝家子弟退入了密道,關閉了石門,將大火阻擋在了外面。
這一場大火,燒掉了烏衣巷中謝家?guī)装倌甑姆e累,也燒掉了謝家一半的嫡系子弟,包括七位在朝中任流內(nèi)高品的官員和兩位在家中教導子弟的宿老,損失不可謂不嚴重。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才將烏衣巷燃燒完,謝家僅剩的子弟即使躲在密道之中都能感受到要被火蒸熟一般,更別說家中還活著卻無法逃脫大火的人。
烏衣巷的地道通到的是建康正南的朱雀門,這座門現(xiàn)在也是禁衛(wèi)軍把守,謝舉不敢?guī)е抑凶拥芰⒖屉x開,而是借著在朱雀密道中的米糧和物資硬生生逗留了十日,才派了人出去打探動靜。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一場大火燒掉的不止是烏衣巷,還是謝家在各地的基業(yè)。
蕭綱想要對謝家動手不是一時起意,所以在放火之前,東宮勢力中的王、顧、朱、張、徐等幾家勢力就齊齊向謝家在各地的莊園、產(chǎn)業(yè)動了手。
謝家在南朝盤踞這么多年,早就枝繁葉茂,在建康烏衣巷中的只是在朝中為官保持門第不倒的子孫,在三吳、在江州等地還有不少謝家的產(chǎn)業(yè),尤其以莊園眾多著稱。
由于士族不用交稅,滿門士人的謝家人在莊園中收攏了不少流民為蔭戶,舉凡謝家需要的物資,無論是衣食住行都是莊園所產(chǎn),他們在各地占據(jù)了最好的土地、最好的桑田、最好的池塘,因為謝家的門第和聲名,也因為謝家在朝中歷任朝宰盤根錯節(jié),即使眼紅的人不少,也沒人敢打謝家的主意。
如今謝舉帶著建康僅剩的謝家子在地道里躲避了不過十余人,再出來時已經(jīng)是物是人非,謝家的基業(yè)都被梁國幾大高門瓜分的干干凈凈。
即使作為謝家姻親的殷、王、張幾姓,也沒在這場分贓之中留手。
最讓謝舉氣到發(fā)抖的,是他們在命令家中部曲子弟率眾攻打謝家莊園之后,竟沒有放過留守在各處的謝家人,大部分謝家人都在率部抵抗中死于“流亂”,而他們的兒女或逃亡母族避禍,或被人擄走,明顯是要斬草除根。
謝舉出去后,并不敢再相信任何“知交姻親”,先是在青云觀躲避了一陣子,而后通過青云觀的路子逃出了建康。
青云觀是道門的耳目,所以梁山伯找上了謝舉,那時梁國已經(jīng)不安全,參與分謝家羹的大族太多,謝舉余族只要一露面,必然要受到各方勢力的追殺,所以梁山伯提議將他們送往魏國避難。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謝家也走投無路,只能選擇離開梁國。
就在他們離開梁國時,謝舉從幸存的謝家人那里得知,東宮已經(jīng)將這次“劫掠”中“收集”到的謝家女送往了建康,其中的目的,足以讓所有謝家人目眥盡裂。
僅此一點,謝家已經(jīng)與蕭綱、與參與這場屠殺的高門勢不兩立,尤其是對秘密劫掠了謝家女供人的蕭綱,幾乎每一個謝家人都存了伍子胥之志,說是血海深仇也不為過。
謝舉既然存了伍子胥之志,便已經(jīng)擺正了自己的心態(tài)。
謝家從幾近覆滅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失去了再“傲慢”的本錢,他們能在魏國繼續(xù)立足,無非是憑借著家主與馬文才的那點私交、以及謝家百年來的聲望而已,若想再一次“東山再起”,就得向百廢待興的魏國展現(xiàn)出自己的價值。
就因為這個,謝舉根本沒有對馬文才拿喬,到達魏國后就放下身段開始幫著馬文才處理朝政、解決一些實際的問題。
他是梁國的尚書令,是擔任了近十年梁國宰輔的人物,莫說比起現(xiàn)在魏國還有的官員,就是比起馬文才,也不知要有經(jīng)驗多少。
如果說祝英臺帶來的道人們解決的是魏國基層需要的人才問題,他和他的謝家子,就替馬文才解決了唯有這種“上流人物”才能解決的難題。
更大的意外之喜還在后面。
謝舉曾在六年前出使過魏國,當時魏國還未大亂,他的才華風范使得無數(shù)魏國名士為之心折、紛紛與其結(jié)交。
那一次的出使,謝舉解決了浮山堰之后魏、梁差點繼續(xù)開戰(zhàn)的危機、迎回了在梁國的人質(zhì),甚至還讓魏國的公主隨之南下建康,讓已經(jīng)斷交了幾十年的兩國重新建交。
謝舉來洛陽時,洛陽人才濟濟,結(jié)交之輩皆是華裳之族,儼然一副衣冠上國的景象,轉(zhuǎn)眼間再入洛陽,當年的舊交大多身隕在河陰之變中,朝堂中再迎接他的不是身為同胞的梁人,就是將領出身的北鎮(zhèn)官員,就連那位赫赫有名的任城王也換了一位,實在是讓人唏噓。
但在怎么變化,陳郡謝家的名頭卻不會變化,在這個名聲便是最大優(yōu)勢的時代,謝舉帶著謝家人避難到洛陽的消息一傳出去,原本馬文才屢下“舉賢令”而不至的魏國高門,竟紛紛派人抵達了洛陽,其中不乏繼任家主或家主宿老級別的人物。
那一場大火燒掉了烏衣巷中太多優(yōu)秀的子弟,但能保存下來的,卻無一不是警覺、毅力、智慧和紀律性并存的謝家人,即便再怎么性格懦弱或懶散的,在這一場動亂和顛沛流離中也迅速的成長了起來。
烏衣巷中住的是核心子弟,所以逃出的男男女女也都是謝家最嫡系的兒女和家眷,在門第上來說,比起許多被爾朱榮屠戮了一遍的洛陽士族還要“根正苗紅”,很多人與其說是來延續(xù)父輩或者兄弟當年和謝舉在洛陽的交情的,不如說是來尋找聯(lián)姻的機會的。
在洛陽待了半月,謝舉也看出了馬文才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平日里除了履行起吏部尚書的職責幫著馬文才提拔、訓練官員,也在幫著他和祝英臺細化第一次開科取士的細節(jié)。
謝舉也明白這些人上京并不全是為了聯(lián)姻,更多的是從祝英臺帶領茅山弟子來洛陽而產(chǎn)生的危機感,所以借著“結(jié)交士人”的機會,便幫著魏國現(xiàn)在的朝堂游說、勸服魏國高門舉薦族中有經(jīng)驗的官員出仕,再挑選年輕的子弟參加第一次科舉,幫洛陽重新建立秩序。
即使馬文才再怎么想不拘門第選拔官員,高門優(yōu)秀的教育資源和極高的起點都決定了他們在各方面都優(yōu)于普通人,這第一次科舉,即使不必“照顧”也可想而知乃是高門士人得選之人更多,現(xiàn)在他們不愿和寒門一起考試,無非是顧及身份而已。
可既然連謝家人都要參加科舉了,他們還有什么不顧身份的?借著這個現(xiàn)成的臺階,都乖乖地往下走了。
祝英臺帶來的道人中很多很善于計算,沒有花太久時間,就在已經(jīng)在洛陽和滎陽附近完成了土地的丈量和計算工作,暫時決定第一座軍府建立在滎陽,由賀拔勝作為開府將軍率領武川軍團進行軍墾和屯田。
滎陽原本的南方士卒也一同編入了軍府,和北鎮(zhèn)軍戶一起成為滎陽的府兵,交替進行耕種和訓練,因為南方士卒士氣差、戰(zhàn)斗力弱,他們的訓練任務就交給了武川軍團,而南方軍隊則教導武川軍團如何耕種和謀生。
摩擦是會有的,但這世上的矛盾大多來自于互相不了解,當胡人和漢人居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勞作再加上通婚,用不了多久就會消除掉隔閡和誤解,成為一個叫做“滎陽府兵”的新團體。
與此同時,隨著第一次武舉選拔即將開始,從關隴、巴蜀、幽燕等州府來的勇士也涌入洛陽,希望能夠效力軍中,為成為第二座“軍府”的正式武將與官員而拼上一把。
在有關人才的燃眉之急暫時解決、一切又都在欣欣向榮往著好的方向發(fā)展時,馬文才終于也有了余力從繁雜的魏國事務中抽身出來,和梁山伯、傅岐、陳慶之等人一起關注起梁國的政局。
其實馬文才拿下徐州和豫州的決定十分冒險,因為梁國那時候是有心謀奪徐、豫二州,并以豫州為跳板圖謀雍州的,只是當時太子病重,蕭衍對要不要派蕭綱領軍出征產(chǎn)生了疑慮,就這一個遲疑的功夫,雍州就被馬文才拿下了。
再到后來,因為建康動亂,在外征戰(zhàn)進攻豫州的梁國兵馬大敗而歸,重新回到邊境修整,又被急著抵御湘東王蕭繹的蕭綱召了回去,這豫州和徐州才算是徹底被馬文才安穩(wěn)下來了。
豫州安穩(wěn)后,征西軍中幾大閥門有意要讓家中子弟參加文武二科,為了替家中子弟“站臺”,也為了盡早在初具雛形的洛陽朝堂占據(jù)一席之地,他們在豫州安定后就率部返回了雍州、前往洛陽,向馬文才討取他們征戰(zhàn)后的獎勵。
而崔廉則領著黑山軍暫時駐扎在了豫州,半是為了提防梁國,半是繼續(xù)他們的老本行,代替蕭寶夤曾經(jīng)干過的“優(yōu)差”和梁國進行互市。
黑山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征西軍的核心,馬文才有平西將軍的官職,他們便已經(jīng)是正規(guī)軍,現(xiàn)在馬文才又是梁王和領并、雍、徐、豫四州都督軍事,這幾州便成了馬文才在魏國的基礎,輕易不能動搖。
同時,豫州和徐州作為南下梁國必經(jīng)之地,也成了馬文才圖謀梁國的前站。
蕭綱摧毀了謝家之后,自然是在朝中內(nèi)外引起了一片震蕩。
烏衣巷就在秦淮河畔,卻因大火而覆滅,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再想到之前傅翙的死,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少士族紛紛將家中子弟送出洛陽,很擔心重蹈謝家的覆轍。
外有大軍即將壓境,內(nèi)有士族人心動蕩,蕭綱卻毫無所懼,先是將長江西岸的大片地方交由侯景的部隊防守,又連續(xù)召回了曾經(jīng)派往豫州的軍隊防御江州沿線,與江州刺史一起抵御湘東王的軍隊。
而蕭繹則果真如馬文才預料的那般,決定先攻打蕭續(xù)鎮(zhèn)守的江州,再進軍建康,荊襄的部隊皆是精銳,蕭續(xù)年輕且倚靠著父兄只是個紈绔,哪怕侯景的部隊作戰(zhàn)驍勇,也沒有撐太久時間,被湘東王的人馬打的丟盔棄甲,失了江州。
消息一傳回建康,人人自危,開始有朝臣諫言蕭綱“請”回在同泰寺出家的皇帝,請蕭衍出來主持大局、遣回荊襄人馬。
等侯景帶著人馬護送著蕭續(xù)逃回建康后,這種呼聲越來越大,終于到了東宮都已經(jīng)壓不住的地步,蕭綱出于不得已,最終只能選擇了侯景和東宮官員們的提議,對外宣稱蕭衍病重,請求休戰(zhàn)。
他自己則佯裝終于頂不住壓力,先是推出了幾個作為替罪羊的東宮官員關押,再聲稱自己將為皇帝“祈�!倍娓赋黾以谕┧�,同時卸任“儲君”之位,請求收到勤王令的各地宗室、刺史入京重新商議儲君之事。
蕭綱在兄弟們之中并不是強硬形象示人,在朝臣和宗室們之中更依舊是那個賢王天真文弱的印象,甚至大部分人都認為蕭綱做出這么多錯誤的行為,都是受到東宮官員的蒙蔽和唆使,所以在處置了一部分東宮官員、而蕭綱又自己主動服軟后,建康又恢復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還在同泰寺的蕭衍其實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大概是從建康南邊火光沖天的那一日開始,每日三餐就變成了每天一餐,要不是蕭衍身體底子極好又是多年茹素,怕是早就已經(jīng)撐不下去。
也是在這時,蕭衍開始感到了恐懼,一改之前的鎮(zhèn)定,想要拉攏、威脅禁軍放自己出去。
在蕭綱同意大臣們“探望”蕭衍時,蕭衍已經(jīng)餓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靠在床上昏昏欲睡保持體力維生的地步了。
蕭衍病重、蕭綱請求休戰(zhàn)、邀請鎮(zhèn)守各地的皇子入京侍疾的消息一傳來魏國,馬文才立刻察覺到了這是一次進入梁國的大好時機。
他將建康那邊蕭衍病重的信件送去了永寧寺,同時送去的,還有兩個在洛陽宮中負責凈身多年的宦官,讓蕭綜自己做決定。
蕭綜留下了信件,也一并留下了那兩個宦官。
兩天后,宦官回來復命,馬文才派去了太醫(yī)為蕭綜“診治”,得到了確實“干凈”了的證明,馬文才便開始著手發(fā)兵。
陳慶之得知蕭衍病重、馬文才要借蕭綜的名義護送“二皇子”回國的消息,便下令召集白袍軍,準備回國。
與此同時,馬文才讓元子攸正式向南朝下達國書,聲稱尋回了洛陽之亂時失蹤的二皇子蕭綜,梁帝曾下達傳位詔書與蕭綜,所以儲君當為蕭綜,由梁臣陳慶之和御史裴山迎回儲君、護送儲君入建康。
此時已經(jīng)是秋收時候,一旦等秋收結(jié)束,便要進行武舉的大選,鑒于蕭綜“病情未愈”,馬文才決定讓使者先去梁國傳遞國書,而傅岐、陳慶之和白袍軍發(fā)兵前往豫州,根據(jù)情況調(diào)動兵馬。
待秋收完成,武舉結(jié)束,再用新選拔出的武舉士訓練新兵,用梁國戰(zhàn)事練兵,積攢經(jīng)驗。
馬文才此時已經(jīng)有了身為主君的自覺,并不準備所有事都親力親為,也不準備“御駕親征”,而是繼續(xù)在魏國主持大局、鞏固局勢。
當陳慶之的白袍軍抵達豫州時,梁國發(fā)生在江州的戰(zhàn)事也剛剛結(jié)束,各地的皇子和宗室紛紛趕往建康,就連湘東王蕭繹都擔心去的慢了會給別人做了嫁衣,放棄了龐大的水師,只留下幾百精兵,駕駛速度最快的小船前往建康,其余部隊駐扎在江州。
誰也沒料到,他們?nèi)ジ暗氖且粓鲽欓T宴。
魏國抵達的國書徹底讓蕭綱放棄了搖擺,選擇了加速自己的計劃,干脆直接去了同泰寺“出家”。
就在接到消息的宗室、皇子和大臣們一同前往同泰寺探望“重病”的蕭衍時、商議儲君人選時,埋伏在同泰寺內(nèi)外的侯景部隊沖殺出來,封鎖四門,殺死了所有趕回來“侍疾”的宗室與皇子,同時劫持了湘東王蕭繹,逼迫荊湘軍隊退軍。
一時間,天下震驚。
消息傳到洛陽時,謝舉看著手中的飛報,長嘆了一句:
“蕭綱已經(jīng)瘋了。”
馬文才看到“侯景人馬”幾個字時,也是長嘆了一聲。
如此相同的路數(shù),如此相同的屠戮,帝位的誘惑究竟有多大,讓這些宗室們明明知道有爾朱榮的部將投效了蕭綱,還依然敢如此輕敵地進入建康?
一接到建康重蹈“河陰之亂”的覆轍,陷入同樣的混亂之時,魏國人也明白他們苦等的“時機”到了。
這個時候,馬文才再下令備戰(zhàn),已經(jīng)是“順應民心”。
他也不負厚望,宣布武舉結(jié)束后將正式派兵“護送”梁國二皇子蕭綜回國,并且拿出了梁帝蕭衍讓“裴山”帶給白袍軍的封儲詔書。
聽說詔書存在的蕭綜,則在永寧寺中怒急攻心,昏厥了過去,全靠從雍州返回洛陽的徐之敬匆匆趕到,才沒被活活氣死。
然而到了這種地步,即便是還有一絲可能,蕭綜也不可能在選擇退卻了,不得不在身體恢復后選擇“與虎謀皮”,正式以梁國皇子的身份登上魏國朝堂,效法當年被護送至洛陽的北海王,發(fā)誓要返回梁國。
已經(jīng)著眼天下的馬文才,向江州駐扎的陳霸先送去了一封書信,表明了自己的意圖以求對方策應,又趁著湘東王被劫持為人質(zhì)、軍中無主,下令駐扎豫州的陳慶之南下攻打荊州,為蕭綜回國打通道路。
自此,天下風起云涌。
***
冬至,洛陽外大營。
一身梁王服飾的馬文才,第一次以魏國攝政者的身份登上點將臺。
點將臺下,是各州縣、各將領或推薦、或舉薦,通過了第一輪測試后的各方應試者。
因為來參加武舉的很多連字都不認識,馬文才也沒有文縐縐的用什么雅言宣布什么豪言壯語,而是用最簡單不過的大白話,向著臺下幾千張或滿懷著希望、或懷揣著理想,或僅僅想嘗試一番的投機者們,朗聲說道:
“自魏晉以來,無論軍中或是朝廷,官職大多世襲。大魏曾經(jīng)也以弓馬得天下,以武勛論英雄,但自定都洛陽以來,則又以貴賤論英雄�!�
他的目光掃過臺下一張張面孔。
“然唯賢是求,何賤之有?揀金于沙礫,豈為類賤而不收?度木于澗
松,寧以地卑而見棄?但恐所舉失德,不可以賤廢人�!�
臺下的人們,終于為之動容。
“今日,洛陽在魏國開科取士,從此以后,將以才德而不是出身來選拔人才。高第者授以官,其次以類升。凡是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無論魏、梁,都有可能被選拔上來,且若是你才能出眾,就一定能選拔上來,即便再老再遲,只要能趕上考試,就始終為你保留著出人頭地的機會�!�
“天下之變革,將這第一次明武科考試開始。將由我開始,也由你們而開始!”
(正文完)
第529章
番外
科舉
番外科舉
魏國的第一次科舉,其實并沒有如同馬文才與祝英臺預料的那般“人潮洶涌”,由于謝舉和魏國世家大族的參與,為了考慮到各方的自尊問題,在洛陽的正式科舉之前,還是經(jīng)歷了一次“小試”,將許多想要渾水摸魚的人剔除了出去。
但也因為如此,能參加魏國科舉的人,無不是準備充分、懷揣著夢想和希望的自信之人。
當初祝英臺擔心馬文才的科舉冷冷清清,所以領了上千道人來了北魏,結(jié)果那時候馬文才太缺人了,上千人一分派一抓壯丁,大部分都已經(jīng)授予了官職,一層層地“分贓”給了各個缺人的衙門,茅山上清派后來來參加科舉的不過一百余人,都是陸修遠精挑細選的精通儒道兩門的精英弟子,誓要一鳴驚人的。
除此之外,還有謝舉帶來的謝家子弟、各大宗族在和謝舉商議過后派出的弟子、以前隱逸在各地的官宦之后,甚至還有一部分因為梁國內(nèi)亂逃到北方來的梁國人。
這些梁國人里,又有大部分是褚向失蹤后從馬頭城趕來的互市司官員,也就是馬文才原本在五館中招攬的人手。
比起上萬人參加亂哄哄一片的武舉,第一次文科報考的人數(shù)少得多,只有兩千多人,即便這樣馬文才他們還是覺得人多了,對他們進行篩選的小試考的是《五經(jīng)》釋義,題目也只有三道。這其實并不是什么難題,但凡士族中讀過點書的,或者和祝英臺他們一般讀過私塾學館的都能合格,然而即使是這樣,兩千多人里還是被篩出去了一大半。
洛陽的國子學外,考砸了的考生一片哀嚎。
“啊啊啊啊不是說朝廷缺官識字就給官嗎?這考的什么玩意兒!”
有想要投機取巧的在國子學外抱頭痛哭。
“江兄,你考的如何?”
同鄉(xiāng)問伙伴。
“哎,別提了,家里先生幫我押的題一題都沒中!”
被問者一臉愁色。
“我說江兄,押不中也正常,我剛才好像看到你那先生也在考試……”
同鄉(xiāng)神神秘秘地說。
“難怪如此,老匹夫敢爾!”
姓江的立刻擼起袖子就要干,“我就說怎么一題都蒙不對,敢情那老匹夫也要下場,想把我這個有力的對手先轟出去!”
他自以為知道了真相,卻不想想就憑他五經(jīng)都背不全的本事,又哪來的臉面說自己是“有力的對手”。
“諸位,即使沒被選上也不必氣餒,聽說我們被刷下的只是‘明經(jīng)’、‘進士’兩科的預試,這兩科最要求學問,一個是選拔國子學和各地學館博士的考試,一個是選拔朝廷中樞預備官員的考試,但是明天、后天還有其他科的考試,過了也能當官……”
有人得意洋洋地說著自己打聽來的消息。
“哦,還有考試?”
以為就要鎩羽而歸離開洛陽的眾考生連忙圍了過去,詢問道:“還有什么預試?莫非是那明法、明算和明字幾科”
“正是!如果從明經(jīng)和進士落選,依然還能參加其他幾科,在下不才,家中經(jīng)商,報了明算,想來還有幾分把握。”
那人手持著一把從梁國傳來的“玄圃扇”,一看就有些身家,洋洋自得。
其他人知道還能繼續(xù)考,當即在大罵“有黑幕”的也不罵了,在哭“無顏回家不如死在門前”的也不哭了,一個個重新振奮起精神,回客棧的回客棧,回借住之處的回借住之處,眼見著又要有考試,有這時間哭,不如回去臨時溫溫書、抱抱佛腳,萬一中了呢?
等哭鬧的人群散了,那拿著扇子的書生才擦了擦汗,對著對面酒館的二樓打了個手勢,示意搞定了。
坐在酒館里的馬文才和祝英臺幾人這方放下一顆心,松了口氣。
“還是英臺有經(jīng)驗,知道安排些‘托兒’在人群里安撫人心�!�
謝舉笑著撫著胡須道。
因為家族的變故,謝舉頭發(fā)花白了不少,原本那種閑云野鶴般的舒怡之氣也被一種銳氣所取代,祝英臺不知道自己更欣賞哪一點,但她知道,對于現(xiàn)在的馬文才來說,還是這種銳氣對他更有作用。
也許謝舉就是這樣這一點,才收起了以前的閑散心態(tài),開始以認真謹慎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在對待一切吧?
畢竟正是他的高傲和閑散,曾經(jīng)摧毀了他所引以為傲的。
“在會稽學館里也經(jīng)歷的多了,謝使君肯定不如我們有經(jīng)驗�!�
祝英臺笑瞇瞇地避而不談自己的“經(jīng)驗”,將這個話題打了個哈哈過去。
這次的科舉,武舉是來自于花夭祖上幾代軍中的經(jīng)驗,而文舉則大多是祝英臺的主意。
祝英臺哪怕再怎么是個理科生,當年歷史也是要考的,知道科舉起于隋朝,唐宋逐漸完善,到了明朝開始八股取士又流于僵化,自然不會讓馬文才走太多錯路。
在她和馬文才反復討論、反復完善的過程中,她展露出來的經(jīng)驗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精的注意,旁敲側(cè)擊地想要得知她的這些知識從哪里來的,有些人甚至不認為她一個女子會懂得這些,只是馬文才拿來掩人耳目的棋子,實際上這些操作的流程馬文才早就已經(jīng)盤算了很久,就等著現(xiàn)在實行罷了。
這似乎又成了馬文才“野心勃勃”的一個佐證,可惜祝英臺和馬文才“掩飾”的太□□無縫,其他人雖驚嘆于他們的默契,卻也只能嘆息一句時代真變了而已。
祝英臺來了這個時代這么久,知道這個時代的世家大族掌握的最大資源不是財產(chǎn)而是知識,所謂科舉不拘門第怕也是有大部分官員要被參加考試的士族掌握,所以在她的建議下,仍然仿照五館的甲乙丙三科,將第一次科舉設置了“明經(jīng)”、“進士”、“明算”、“明書”、“明法”、“雜學”六科。
其中“明經(jīng)”是為了選拔學術性人才,有些志不在做官或不通世事的可以參加“明經(jīng)”科,馬文才計劃在魏國仿照梁國的五館先小范圍開設“州學”,如果能夠行之有效再往下開展“郡學”、“縣學”,用以教授學子,為日后長期舉行的科舉打下基礎,所以需要大量的老師和編纂書籍著書立傳的學士,這明經(jīng)科授予的官職大多清貴,或許能吸引不少士族。
進士則考的是時務策五篇、以及一些《五經(jīng)》中的理解,更多的是考核考生對時局的理解和對政治的敏銳度,選拔的是中樞各省需要的預備官員。
其余幾科,則是為了培養(yǎng)精通法律、計算和書寫格式與書寫能力的官員而設,這些曾經(jīng)無論是在魏國還是在梁國都被視為“末流”,但以現(xiàn)在魏國的情況,百業(yè)俱廢,無論從重新丈量、分授天下土地還是收編流民的角度,國家最需要的反倒是大量這些精通專業(yè)技能的官員,所以馬文才并沒有將他們視為“末流”,依舊讓吏部給最優(yōu)等者授予起家七品的官銜,這已經(jīng)是和曾經(jīng)的士族起家官一樣的起點了。
所以曾經(jīng)在魏國和梁國曾任過地方官卻被打壓、或是在地方和軍隊中蹉跎了大半輩子的吏官、曹官也紛紛來參加了這次考試,一些大的商行、牙行也有不少擅長術算的家中子弟來了洛陽,對于很多臨時抱佛腳的學生來說,有些學問不行,寫字卻是不錯,多練練也能見人,無疑都是多了一條路。
至于“雜學”,則并不統(tǒng)考,而是要參加太常寺主持的分科“雜試”,也沒有預選,考慮到這個時代醫(yī)學、天文、地理、占卜等知識都是被家族壟斷的、真正擅長的人很少,實際上來考的都是子承父業(yè)或者師徒道人之中,大部分都將改了名字以免為家中添禍,后面都加了“之”字,一望皆知,曾經(jīng)還有人在背后開玩笑,說這次的舉出來的“士”恐怕大部分都是“之”字輩,畢竟祝英臺和茅山上清派與馬文才的關系如此密切,看到那個“之”字也會賣幾個面子。
在祝英臺提出“糊名制”后,那些曾經(jīng)輕視和私下腹誹茅山道士們走后門的人都對祝英臺態(tài)度陡然一變,對于她的“高風亮節(jié)”越發(fā)佩服,這讓她這位“太常寺卿”終于得到了眾人的尊敬和認同。
而且因為考生太多的原因,祝英臺甚至拉著幾個茅山善匠作和化學的道人將“雕版印刷”弄了出來。
現(xiàn)在的油墨是水墨,之前祝英臺在梁國想要復制過幾次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結(jié)果都以字跡泛開、銅模易損毀而失敗,她不是什么有大志的人,搞不出來就沒再折騰。
現(xiàn)在馬文才要實行“科舉”,烏泱泱來了這么多人,實在調(diào)集不出那么多人手抄卷,祝英臺就又打起了這個主意。
最后還是用在水墨中增添膠質(zhì)和油紙的辦法做出了黏度大的油墨,雖然氣味不太好聞,但是放上兩天也就沒了。
以前從來沒有過“雕版印刷”一說,而現(xiàn)行的字體也不容易刻字、如果都跟刻印章似的花費的時間太多,祝英臺索性仿照著后世的印刷體將衛(wèi)體字、隸書和楷體字融合了下,親自用新字體謄抄了預試的卷子,命人制作了銅板。
她也是主考官之一,自然不用擔心舞弊的問題,何況一個預試,也沒有舞弊的必要。
這些預試的卷子發(fā)下來,起先還不太引人注意,最多是某些好書法的學生看著這種奇怪的字體有些詫異、多矚目幾眼而已。
別說,這種新的字體清晰有力、間隙規(guī)律又端正,看起來比很多手抄書要舒服的多,又比隸書要流暢纖細沒有太多的厚重感,考試時看著這樣的字體,眼睛都舒服多了,所以有些腹有詩書的寫完了自己的卷子,便在多余的時間里研究這種從未見過的新字體。
到了交卷之時,因為卷子是從后往前傳交上去的,有細心的人這才發(fā)現(xiàn)了不對。
所有的卷子都是一模一樣的。
不但字體一樣、為了回答釋義預留的空隙一樣、就連每個句讀的位置、每句話末尾那個字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要知道參加第一次預試的人足足有幾千,整個國子學十余間安排出來的大課室里都密密麻麻坐滿了人,算下來就是幾千張卷子,要想每一份都一樣也不難,讓一個人謄抄就是,可謄抄的完全相同,那又怎么可能?
除非有什么仙法,能將一張卷子變成幾百份、幾千份、變得一模一樣。
他們又怎么能知道,這其實就是一種“仙法”。
祝英臺在剛剛折騰出“雕版印刷”時,馬文才就看出了這其中的優(yōu)勢,也看出了世家大族們對這種技術一定會發(fā)生“抵制”。
這時代知識被壟斷,所有的書皆是手抄,有些更是密不外傳的孤品,就因為抄寫困難極難得到,即便是國子學這樣的地方,也很難和很多高門的私人藏書相比。
想想太子蕭統(tǒng)要編纂《文選》尚且要親自登門去向各家借書就知道了,甚至謝舉在家族要傾覆之前移入地道之中的甚至都不是金銀財寶,而是家中累世收藏的珍貴藏書。
一旦“印刷術”推廣開,就是徹底顛覆了書籍難以復制、傳播的特點,無論祝英臺有多好的名聲也會變成所有高門的眾矢之的,這和科舉不一樣,只要知識這個特權(quán)還掌握在士族手中,科舉不過就是給高門多一道鍍金的手段而已。
為了保護祝英臺,他讓祝英臺先隱瞞了“活字印刷”的想法,只將“雕版印刷”示意了出去,又說明了這種技術會先收歸內(nèi)府,用于印制試卷、邸報和各學館中學子需要的書籍,并不對外傳播,才將一場軒然大波壓了下去。
他們自然不知道馬文才準備在天下穩(wěn)定后推行各州郡縣學,只以為用在國子學和朝廷之中,何況這種雕版制作工藝繁復又麻煩,還需要大量銅板,一頁就要一塊銅板,也不可能大量制作,倒是沒有太多抵觸。
可這些試卷帶來的震動卻是超過所有人想象的。
中國歷來不少聰明人,尤其是善于思考的聰明人。
這次考試不拘門第、不分年齡,來參加考試的很多有商人子弟,也有手工業(yè)者的后人,還有擅長書法的士人,他們在考試后反復琢磨,就琢磨出來這卷子怕是用一種類似超大型印章的技術“按壓”出來的。
馬文才想要政權(quán)穩(wěn)定、州郡縣學開始推行后再將祝英臺的印刷術發(fā)揚光大,卻沒料想到這世上能舉一反三的人實在太多,這門技術不但沒有瞞住,私下甚至還屢有效仿、復制者,甚至連祝英臺新糅合出來的字都成了“祝體”,成了日后所有考生的考卷、課本的通用字體,這都是后話,暫且不表。
經(jīng)過一干官員半年多的準備,花夭、祝英臺等人帶著上千人的妥善安排和不停糾錯,第一次的武科和文舉都舉辦的十分成功,選拔出了很多人才。
其中武舉因為參加者眾多,不乏同鄉(xiāng)舉族來考,選拔出了兩百多位可用之才,其中又以小將宇文泰、獨孤信、李虎、趙貴、侯莫陳崇、楊忠等人最為顯眼,其中又因宇文泰出身武川豪酋之族、附庸者甚眾而一舉奪得武魁之位。
侯莫陳崇是一員小將,參加比試時才不過十五六歲,曾是賀拔岳的部將,賀拔岳斷后時不忍如此年輕的英才跟著自己送死,就將他托付給了自己的兄弟賀拔勝,此次正是賀拔勝舉薦的武舉名額。
他作為被舉薦者,沒有經(jīng)過預試就進入決試,直接和一干年輕力壯的勇士比試騎射、膂力和戰(zhàn)陣之術,卻絲毫不弱于人,是一員難得的猛將,也是和花夭一般力能舉鼎的勇士,要不是年紀太小經(jīng)驗不夠,恐怕這武魁還不會被宇文泰拿下。
楊忠則是其中殺出來的一批黑馬,他早些時候在元顥帳下當親侍,大軍被爾朱榮沖散時見勢不妙離開了元顥本陣,后來害怕自己逃兵的身份被白袍軍追究便隱匿了起來,直到馬文才重歸洛陽,才以“元顥帳下”的身份投效了馬文才,并將過去元顥與建康三皇子的勾結(jié)和盤托出,作為投效的“誠意”。
馬文才鑒于他的身份不愿留他在身邊聽用,但見這楊忠能識文斷字又身材魁梧武藝過人不用又可惜,便給了他一個武舉舉薦的名額,也直接過了預試,果真武藝不凡,而且有勇有謀,在之后的戰(zhàn)陣比試中還戰(zhàn)勝了一干頗有經(jīng)驗的低層將領,倒是出乎馬文才預料之外。
搞半天,元顥還埋沒了一個可用的人才。
至于文舉,則如同馬文才所料,提拔出的有七成都是高門大族出身,并非他有意偏袒士人,而是大家掌握的資源不一樣,確實不在一個起跑線上。
不過有很多士族子弟被爾朱榮嚇破了膽子,不愿再為官,寧愿投身明經(jīng)科去當一博士清閑度日,還有些并沒有太大的野心,倒并沒有讓朝堂上出現(xiàn)清一色高門官員的情況。
由于鮮卑漢化已久,這次文舉出來的眾多舉人里鮮卑人、漢人、羯人、氐人皆有,甚至還有幾個擅長術算的高車人,但大多還是漢人。
得了明經(jīng)魁首的是范陽盧氏之子,得了進士魁首的則出人意料的是一位叫做杜弼的中年人,祖父曾經(jīng)任淮南太守,自己之前也曾任過軍中的參軍和縣令,只因出身低微而得不到重用,他的時務策做的極好,對很多時事都能痛陳利弊,而且又有軍中和地方的從政從軍經(jīng)驗,最后力排眾議,得了魁首。
既涌現(xiàn)出了人才、天才、也不乏一些鬼才,其中一名叫做“蘇綽”的考生最為引人注目。
不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參加了除“雜學”外所有五科的考試,而且每一科皆過了最后的決試,狠狠地在一干主考官中刷了一次臉。
這一次科舉沒有后世的“殿試”,而是全部由主考官進行最后一輪的復試和面試,成為
“決試”,每位主考官面前都有一個簽筒,簽筒里寫著他們各自提出的問題,讓參加決試的考生抽簽答題,所以基本到這一輪的,都是已經(jīng)鐵定能當官的,只是最后座次不同而已。
在反復的“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怎么還是你”后,所有參與選拔的主考官,包括馬文才,都記住了這個叫“蘇綽”的年輕人。
他非但在明經(jīng)、進士兩科有出色的表現(xiàn),在書、算、律法三科也是出類拔萃,尤其是術算一科,因為是祝英臺親自出的卷子,題目偏難,甚至還有一題涉及到復式賬的,結(jié)果只有這個蘇綽一人答出來了。
除此之外,他不但熟讀魏國的律法,甚至對律法中頗多不合時宜、量刑不當?shù)穆衫嘤幸娊�,甚至還舉出南方梁國一些律例來作為佐證,實在是讓人驚艷。
一問,才知道這個蘇綽家中世代都是高官,他的兄弟蘇讓也一同參加了考試,除了沒有報律科和算科,其余諸科也都名列榜前。
這種諸科全部諸類旁通的“全才”,對于馬文才來說簡直是意外驚喜,一進選出立刻選拔入身邊做了尚書郎,隨同參贊諸事,顯然是要好好提拔歷練。
此時南朝正因三皇子蕭綱矯詔弒親引發(fā)一片混亂,北朝卻因科舉而迅速平定了人心、提拔了以往不得重用的各方人才,也迅速重啟了因為官員空缺而幾乎停擺的朝廷,開始推行屯田、鄉(xiāng)官、安置流民等諸多政策,國內(nèi)一片欣欣向榮。
通過科舉,馬文才作為“主考官”,招攬、收攏、提拔了一大批新晉官員為之所用,其中文武俱全,徹底在魏國站穩(wěn)了腳步。
而祝英臺、花夭和陳慶之等人,也因為這一次的科舉,為天下文武英才所得知,獲得了不少人的推崇。
之后隨著南北戰(zhàn)事的升級,魏國的疆土不斷的擴大,又開了數(shù)次科舉選拔人才,甚至還有效法祝英臺、花夭這般女扮男裝隱藏性別身份參與科舉的,之后也因才華出眾中舉為官,甚至還傳出幾番佳話。
此時為帝的,正是后世的“正元帝”馬文才,這位以“中正以觀天下”為國號的大正朝皇帝,在聽聞不少衙門檢舉出了女子為官之事后也并不惱怒,反倒親自召見了她們,讓皇后花夭為她們進行了封賞,稱贊她們?yōu)椤皣畻澚骸保杂盟齻兝^續(xù)為官,只是并不特意推行女子出仕。
但皇帝仍舊任用女子為官卻給了許多女子莫大的勇氣,有些不愿聽從家中盲婚啞嫁的,或是自負才華不弱于男子的女子紛紛參與科舉,倒真讓朝堂之上有了不少別樣的風采。
至此,后世參加武舉、文舉的舉子,倒也不特意區(qū)分男人、女人了,只是男子得到的教育機會更多,依舊以男子為主而已,但總有一些驚才絕艷的女人會橫空出世,閃爍著大正朝的朝堂,讓人不敢小覷女子的才德。
***
若干年后。
“梁包子,你敢偷偷來參加明算考試,回去我告訴你娘,讓你娘打斷你的腿!”
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對著另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吐著舌頭。
“花小丫,你敢舉報我,我就把你頭上的頭巾摘了,讓陛下把你抓回家!”
那濃眉大眼的魁梧少年憋得一臉通紅,外表如此壯實憨厚,竟是個牙尖嘴利之人。
“就你這半桶水的水平,居然敢參加進士科考試!”
“我為什么不敢,我又沒偷沒搶!”
“你會丟你全家的臉!”
“你才丟臉!你個告狀精別想又回去告狀!”
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在文選閣門口眼看著要大打出手,一直在一旁馬車里觀望著的少年長嘆了口氣,下了車來,一手一個,將人提了起來,準備帶走。
“兄,兄長……”
“太,太,太……”
“你們都老實點罷,三天兩頭出府的出府,出宮的出宮,累我出來到處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