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是不是剛才那個女的給你留的電話號碼?”他咕噥著問。
陳可南有些意外,“喝多了倒是變聰明了�!�
“那女的討人厭,你別搭理她�!鼻鼗幢魂惪赡戏鲋�,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她還涂黑色的指甲油�!�
陳可南一邊答應(yīng),一邊確認沿路沒有女人聽見。聽到最后,他不禁一笑,“黑色指甲油怎么了?”
“熊敏慧就涂黑色的指甲油�!鼻鼗窗櫰鹈济�,手掌在眼前趕了趕。
陳可南推開酒吧大門,冷風猛灌進來,刺得肺里生疼。他翻起羽絨外套的風帽,又替秦淮裹緊圍巾,拉高拉鏈,翻起帽子。秦淮直嚷不舒服,說著去摘圍巾,他立刻問:“熊敏慧是誰?”
顯然,他在酒場浸淫多年,對當醉鬼和應(yīng)付醉鬼都很有一套。聽了他的問話,仿佛陷入了沉思,兩條手臂垂了下來,不再掙扎,任由陳可南重新系好。他的聲音從圍巾底下悶聲悶氣地傳出來,“是我初中班上的一個女生,總跟黎真作對�!�
雪已經(jīng)停了,路上濕滑,有一段瓷磚路似乎結(jié)了冰,陳可南緊挨著秦淮,一直低頭留意地面,擔心他摔倒,心不在焉地問:“黎真又是誰?”
秦淮有一陣子沒說話。陳可南以為自己沒有聽見,正準備說他去叫出租車,突然聽見秦淮低聲說:“比我高一屆。長得很好看�!�
路上沒有車經(jīng)過,兩人只好沿路慢慢地走。風終于停了,陳可南放下帽子,秦淮還在口齒不清地講黎真的事。說起她談過許多個男朋友,不是外校的高年級男生,就是沒上大學出來上班的小青年。陳可南聽了他的描述,說他們就是小混混,被秦淮不悅地用手肘捅了一下。說起她身材火辣,陳可南笑了一聲,仿佛有點不以為然,秦淮立刻停頓下來,自己點了點頭,“真的�!毕肓讼耄终J真地添上一句,“她胸很大�!�
陳可南低聲笑起來,仿佛這夜景讓他格外愉悅�!澳阆矚g她?”他問。
秦淮卻沉默不語。一輛載了客的出租車尖嘯著駛過,車燈倉皇地一閃而逝,照得他臉色慘白。直到一切重新歸于寂靜與黑暗,他才糾正似的說:“我認識她。”
喝了太多酒,他的嗓音變得沙啞起來,竟然有種沉郁的況味。陳可南微微笑了,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澳銈儌z談戀愛?”他問。
秦淮皺起眉,好像沒聽懂這是什么意思。陳可南盯了他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點點頭,沒一會兒又搖起了頭。
“你們分手了?”陳可南猜測道。
“我轉(zhuǎn)學了�!鼻鼗凑f,手指點了點腳下,“轉(zhuǎn)到這里�!�
“為什么?”陳可南兩只手背在身后,像逗小孩或者貓狗似的,微微前傾身體,試圖去看他低垂的臉,“被老師家長發(fā)現(xiàn)了?”
秦淮停下了腳步。陳可南不明所以,跟著站住了腳。還沒發(fā)問,秦淮突然掀開帽子,拉下圍巾,深深吸了兩口氣,眉毛死死地擰著,仿佛正忍受著某種極端的痛苦。陳可南下意識扶住他的手臂,問怎么了,他像驚醒似的縮了一下,又猛地安靜下來,胸口起伏了一陣,突然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哽咽。
“不是�!彼麎魢野愕卣f,“她懷孕了。”
第29章
認識黎真那年,他念初三。他們學校的初高中部連在一起,她高一新入學,男朋友已經(jīng)談了大把。據(jù)說有人從她走路的姿勢看出她不是處丨女。
寄宿學校一個月放一次假,秦淮成天野在外面,往來的除了學校違紀名單上的�?停褪腔燠E臺球室和網(wǎng)吧的小混混。他樂此不疲。他們一眾男生跟黎真稱兄道弟,背地里卻對她的身體津津樂道�?上ǹ偸怯兄�,每次談到最后,大家都長嘆一聲,悻悻散去。
秦淮有時趴在二樓的欄桿上看,看她站在學校后門外的小街上,不一會兒就有個高大的男生騎著自行車過來,帶上她疾駛而去。有時他們把車停在一邊,蹲在路邊抽煙,一面跟她說話。她的男朋友換了又換,但似乎沒有分別,總是高高大大,抽煙的動作很老練,有的染了頭發(fā)。他們彈煙灰的樣子成熟得要命,就像學校里嗜煙如命的男老師們——這是唯一讓秦淮覺得男老師不那么令人反胃的地方——他暗自模仿過很多次,但怎么也學不像。
有一天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太小了,像個女人,他不由怒氣沖沖地踩滅了煙頭。他猜測他們?nèi)绯鲆晦H的姿勢可能是從她那里學來的,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她不怎么抽煙,偶爾夾著煙,姿勢笨拙地像個幼兒,手指張得大開。他失望極了,好長時間都沒去二樓的欄桿那里。
臨近中考的一個下午,他跟朋友走出后門,正好撞見黎真坐在男朋友的自行車后面,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她在風里尖叫他倆的名字,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樹蔭后面。
我有一次碰見他們從前面那家小旅館出來。朋友露出詭秘的笑容。
什么?秦淮好像沒聽明白。
他們肯定在里面那個啊。他伸出一對大拇指,相互對著彎了彎,像一對互相點頭致意的鼴鼠。
哦。秦懷說,那沒什么了不起的。后來他每次經(jīng)過那家掩在陰影里的小旅店,總要裝作不經(jīng)意地回頭,但里面暗得什么也看不清。偶爾碰上一個人從里面出來,他的眼睛恨不能從那人身上剜下一塊肉嘗嘗滋味。
高一的那個九月熱得要命,遠處的一切都在陽光下倒影似的蕩漾著,仿佛這世上只剩下夏天。這天下午放假,大家誰也沒急著收拾行李,中午跑出去吃飯,被假期弄得興致高昂,叫了啤酒,一瓶一瓶的灌進肚子里。
吃完飯又去唱歌,結(jié)果一群人在包房里睡得七歪八倒,秦淮上廁所回來,碰見黎真蹲在走廊里抽煙。他忍不住彎腰捉弄她,忽然被她一把拉住,說你跟我來。我們換個地方,里面悶死了。
他們走進熔巖似的陽光里,下午一兩點鐘,街上靜得出奇。她牽著他的手,不知道是誰在出汗,最后兩只手都濕漉漉的。
他問起她男朋友。
他把我甩了,她滿不在乎地說。正好,我也想甩他。
他們在那家小旅館門口停下。你上不上去?她問。地眨動,依稀有股挑釁的意味。他感到一滴汗水順著脊背滑進褲腰里,像是冰做的,讓內(nèi)臟都顫栗起來。
她叫他過幾分鐘再進去,他在拐角的樹蔭里站著,像是第一次要去殺人放火的匪徒,手背的青筋漲滿了空氣似的,一陣一陣發(fā)酸地疼。
他滿懷敬畏地踏上老舊的瓷磚地,像個覲見皇帝的平民,左右全是舉著矛戟的侍衛(wèi),眼睛只能盯著腳下的那塊方磚。逃脫了前臺,他幾乎是狂奔著上樓,在樓梯上險些摔一跤。
房間窗戶大開著熱風,涌動蔥蘢的樹冠玻璃似的閃閃發(fā)光,狹小的屋子忽明忽暗。他慢慢走到床邊,一陣熱風卷進來,鼻腔里像灌滿了沙子,幾乎讓他窒息。黎真本來坐在床邊,一下子站起來,隔得那樣近,幾乎貼到一起。他忽然發(fā)現(xiàn)她臉上長著十幾粒細小的雀斑,身上不時傳來一股潮濕的香氣。
你出了好多汗。她說。
他不說話。
她搗了他胸口一拳,像他倆平時胡鬧那樣。喂,我跟你說話。
他就也像平時那樣,毫不留情地揉亂她的頭發(fā)。她尖叫著跳到床上,伸腳踢他,兩個人滾成一團,最后都被被子纏住了手腳,索性并排躺下來。
你怎么沒談女朋友?她忽然問,明明這么帥。
他說她八婆,被她狠狠揪了一把臉頰。
你有沒有做過那種事?她小聲問,聲音又輕又快,像一只受了寒的雛鳥。
秦淮遲疑了一陣,突然間明白過來,睜大了眼睛看她。她臉紅了,同時咯咯笑起來,你不會連親都沒親過吧?
瞎說什么,他騰地坐起來,你敢親我嗎?
有什么不敢?
那你來啊。
他抬起下巴,黎真一翻身跪坐起來,氣勢洶洶地湊上前。她的個子只到他的鼻尖,這時卻高他一截,影子全落在他臉上,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覺得她異常高大,像情丨欲門前高舉神斧的巨人,猛地斬下了他的頭顱。
兩人慢慢分開,呼吸吐在對方臉上,她飛快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猛地把他一推。起開,我要睡午覺了。
熱風從他的后頸吹來,耳朵仿佛要融化了。他重新在她身邊慢慢躺下,她遠遠地縮在床邊。他拾起一綹她落在枕頭上的長發(fā),輕輕地扯了扯。她卻一動不動,好像已經(jīng)陷入了夢鄉(xiāng)。
他比她先醒。她走出旅館,遠遠望見他站在街角抽煙,盯著自己夾煙的手出神,地上散著幾個踩扁的煙頭。
你煙癮真重。她說。
他沒有回答,彈了彈煙灰。
后來他不怎么跟其他男生一起討論女人,更喜歡一個人呆著抽煙,陶醉地注視著自己的手。他最近夜里睡覺時常骨頭疼,也許這是個好兆頭。他的手好像變大了一些,快要趕上那幾個男老師了。
黎真叫他出來那天是十月底的一個傍晚。她一見他,就說要借錢。他被數(shù)目嚇了一跳,問出了什么事。黎真不肯說,被他逼得急了,突然大哭起來,說自己懷了孕。她最近總是不舒服,一個姐姐問了她,然后買了東西回來叫她測。她之前那個男朋友在臺球室上班,接了她的電話后就不知去向。
“孩子不是你的�!标惪赡洗驍嗔怂�,彈落了積得長長的一截煙灰�!皼]做丨愛不會懷孕,這是常識。”
“我知道!”
秦淮突然惱怒起來,瞪了他一眼。陳可南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我以為你不知道。學校里又沒有性教育課,我聽說有的小孩以為接吻就會懷孕�!�
秦淮并沒有被這個玩笑話逗笑。他抿著嘴唇,沉默了很久,說:“我只是很后悔。我只把錢借給了她,但是沒膽子陪她去。我在醫(yī)院門口等她,她一進去我就跑了�!�
第30章
“不是你的錯。”陳可南說,“換誰在你這個年紀碰上這種事都要嚇破膽子�!�
秦淮低著頭不說話。陳可南順手揉了揉他頂心的頭發(fā),走到垃圾桶邊按滅煙頭,重新點上一根。秦淮走過來,用一種朦朧的目光端詳他,那眼神像一個心急如焚的竊賊,跌跌撞撞地翻箱倒柜,急切地想找出些什么。兀自這么打量了一會兒,他輕聲問:“我可以要一根嗎?”
陳可南望向他,而秦淮只是垂下眼皮望著他指尖的煙。最后陳可南掏出了煙盒和打火機,“就一根�!�
秦淮叼住煙,這時又起風了,陳可南發(fā)現(xiàn)他手顫抖得厲害,打火機徒勞地啪啪作響。他索性從秦淮手里取過,一手擋住風,火苗一下子躥起來,秦淮低下頭吸了一口,忽然抬眼看向他。
陳可南看見他眼里隱約的血絲,眼珠被火光映得發(fā)亮。像童話世界里經(jīng)常提到的那種向外凸起的小圓窗,嵌著黑色的玻璃,窗外有人舉著火把走過,倏忽不見了。
“但愿那姑娘以后知道潔身自好�!标惪赡贤铝丝跓煟安贿^人嘛,總會犯錯的�!�
秦淮怔怔看了他好一陣,遲疑地問:“你沒別的說了?”
陳可南疑惑地看向他,“還有什么好說的?”他想了想,“以后跟人上床記得帶套。”
“我不該半路跑了�!鼻鼗凑f,“沒種�!�
陳可南笑著摟了摟他的肩膀,順便替他滅了手里的煙�!安贿^你轉(zhuǎn)學不會就是為了這個事吧?”
秦淮揪住他的衣服,“你別問了�!�
“行,不問。”陳可南摸了摸他的后腦勺,“別哭了。今天晚上還沒哭夠?”
“我不回家,”秦淮說,“我爸要打我。”
“服了你了�!标惪赡蠍汉莺莸匕礈缌藷煟吧衔壹宜��!�
秦淮立刻不抽噎了,后半截路上甚至荒腔走板地唱起歌來。
走到家門口,陳可南剛掏出鑰匙,就被秦淮一把奪過去。他努力地把鑰匙對準鎖眼,瞇起眼睛彎腰瞄準,可怎么也捅不進去。最后陳可南等得不耐煩了,又從他手里把鑰匙奪了回來。
陳可南家里原本的副臥和客廳打通了,只剩下一間主臥。秦淮坐在椅子上,看他給自己收拾沙發(fā)鋪床,突然一低頭,毫無預兆地吐了自己一身。陳可南立刻抓起他的衣領(lǐng),把人關(guān)進浴室。
等到陳可南也收拾停當,秦淮已經(jīng)穿著他的舊T恤,乖乖地躺在沙發(fā)上了。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客廳,忽然聽秦淮叫:“陳可南。”
陳可南遲疑了一陣,走到沙發(fā)邊上問怎么了。秦淮在黑暗里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他似乎是動了動,輕聲說沒事兒。
“頭疼不疼?”陳可南俯下丨身,剛在他頭上摸了一下,又忽然收回手去。秦淮卻沒什么反應(yīng),說:“不疼�!�
“我給你倒杯水放茶幾上,酒喝多了半夜要口渴�!�
“謝謝。”秦淮低聲說。
陳可南倒好水放在桌上,秦淮翻了個身正對他。
“�!�
陳可南笑了笑,沒說話。
秦淮睜開眼,掛鐘顯示是十點多,他艱難地扭了一下頭,頭皮下的血管頓時像超負荷電路一樣突突直跳。他費了好大勁才張開嘴,上下嘴唇分開時,似乎嘗到了一點血腥味。玻璃杯里還有半杯涼水,他端起來一飲而盡。
客廳里的窗簾還拉著,天光隱約透進來。他坐起身,腦子里一團亂,很多場景一掠而過,但他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唯一確定的是他昨天抱著陳可南哭哭啼啼。
秦淮懊惱地捶了一拳沙發(fā),隨即一頭撞進被子里。
松軟的被子似乎讓他的頭疼減輕了許多。他深吸一口氣,忽然聞到一點香氣,他又仔細聞了聞,似乎是被子上的,又似乎不是。他抬起頭,轉(zhuǎn)身拿起枕頭嗅了嗅,上面只有洗發(fā)露的香氣。他低頭瞥見身上陳可南的T恤,忍不住扯起領(lǐng)口聞起來。
鑲著磨砂玻璃的推拉門突然一開,陳可南走出來,驚訝地問:“你在干什么?”
秦淮立刻坐直,眼睛瞪得滾圓,猛搖腦袋。
“起來吃飯�!标惪赡险f,“記得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別讓他們擔心�!�
秦淮嘴上答應(yīng),腦袋始終垂著不看他。陳可南默不作聲地笑了,拉開半幅窗簾,回到廚房,不一會兒就聽見客廳里傳來秦淮講電話的聲音。大概是被父母罵了,他的嗓門突然大起來,陳可南細聽了一陣,還是叛逆期小孩那套死性不改的說辭。
講電話的聲音突兀地斷了,整個屋子頓時陷入死寂。陳可南忍不住摸了摸后頸,他從沒覺得自己家里安靜的時候這么讓人不舒服。
沒過多久,客廳里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沒完沒了地傳出來,像有一頭肥恐龍在里面晨跑。半個廚房被陽光映成金白色,窗戶開了小半,風聲凜冽明凈得如同新割的玻璃。陳可南微微一笑。晴天就是這點好處。
學校初九開學,臨開學前幾天,秦淮在家補作業(yè)補得昏天黑地,總算對付過去,偏偏陳可南當著他的面跟語文課代表說:“仔細查每個人的作業(yè)�!�
于是就查出秦淮的字帖只寫了半本,中間全空著。他和其他作業(yè)偷工減料的學生一起,享受到了罰十倍的待遇——放假前說好的。這事不知怎么被宗鑫知道了,吃午飯時順口一夸,沒兩天整個年級就掀起了徹查作業(yè)和端正學習態(tài)度的大檢查。
“你現(xiàn)在就是人丨民丨公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