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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朱賀霖耳根燒得厲害,粗聲粗氣道:“才不要什么宮婦來教習,小爺我自己會看!”

    天色漸黑,妃嬪們所住的宮門前,都掛起了兩只紅燈籠,好似柔媚招搖的紅酥手,希求著皇帝的寵幸。

    管事太監(jiān)叩問:“皇爺今夜要卸哪宮的燈籠?”

    “哪宮都不去,朕今夜獨宿養(yǎng)心殿�!本奥〉蹞]手示意他退下。

    宮女動作輕柔地伺候皇帝洗漱沐浴,換上寢衣,將亮如白晝的燈火熄滅了一多半,殿內(nèi)便暗淡下來,籠罩著昏黃柔和的燭光。

    皇帝走到龍床前,停下腳步。

    床前的金磚地上跪伏著個人影,身穿霜白貼里,襯著深青色地面,仿佛一抹流動的卷云,格外迤邐動人。

    聽見腳步聲,他把前額壓得更低,緊貼冰涼堅硬的磚面,柔聲道:“奴奉藍公公之命,來伺候皇爺�!�

    皇帝挑眉:“你是宮中內(nèi)侍?”

    那人恭敬地答:“回皇爺,不是�!�

    “你既非內(nèi)侍,又非女子,自稱什么‘奴’?”

    這話明顯帶著奚落,那人身子一顫,叩首道:“小人草民”

    “直起身回話�!�

    那人依言直起身,皇帝伸手,勾住他的下頜,將臉抬起。

    膚白如雪的十六七歲少年,鬢如墨,眉如黛,嘴唇是花苞般的淡粉色,清新妍麗,更難得的是,生了一雙媚態(tài)天成的桃花眼。

    皇帝打量他的眉眼,清淺一笑:“倒有幾分相似這個老閹奴,該打。”

    少年見天子面上有了笑意,鼓起勇氣,牽住明黃寢衣的下擺,貼在自己臉頰,語氣柔順無比:“求皇爺垂憐�!�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爺,小人賤名西燕,西方的西,燕子的燕�!�

    “可讀過經(jīng)史子集?”

    西燕有些赧然:“未正經(jīng)讀過書,只略識些字�!�

    “那你擅長什么?”

    “揚琴、琵琶、洞簫,觀音舞、驚鴻舞啊,還會唱昆腔,《玉簪記》《紅蕖記》,都會唱,最拿手的是《牡丹亭》�!�

    景隆帝一聽便知,這是專門調(diào)教來侍奉人的伶官,既是藍喜獻上的,必然還是個雛兒。

    他默不作聲,只踱到床沿坐下。

    西燕想起藍公公的教導,說皇帝性情沉穩(wěn)矜持,侍奉時須得主動些才好,便膝行向前,爬到床前踏板上,將臉輕輕伏在龍膝。

    這個動作牽動了皇帝的一縷情思,他的目光在虛空中蕩了蕩,仿佛陷入懷憶。

    西燕大膽地輕撫皇帝腿上健實的肌肉,感受到那股蓬勃的熱力,心神有些迷離,指尖緩緩移向小腹。

    景隆帝忽然捉住他的手指,將他面朝下按在大腿上,撥弄他腦后順滑的青絲,沉聲道:“這舉動,也是藍喜教你的?”

    西燕被他按著,不敢抬臉說話,只能點頭。

    “呵�!被实垡宦曒p忽的哂笑,“他以為自己有多了解朕的心思。”

    “朕貴為天子,至高無上,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何至于尋個替身?不碰他,是不忍心在他身上打下佞幸的烙印,毀了他的前程抱負�!陨倘恕膫字一旦坐實,即便立下霍、衛(wèi)那般的殊勛茂績,史記中依然被歸入《佞幸列傳》。他本清流出身,懷才抱器大有可為,難道因朕的一點私心欲念,便要淪為便嬖,被滿朝在背后指指點點,暗中嘲��?”

    西燕一頭云山霧罩。他既不知霍、衛(wèi),也聽不懂何為“佞幸”與“便嬖”,更不明白皇帝口中的這個“他”又是誰。

    這話明明當著他的面說,卻是說給外間伺候的藍公公聽,又像是說給聽不見的那個人聽。

    然而被緊緊壓制在用心良苦下的,是如何翻騰如沸的一片欲海,只有皇帝自己知道�;蛟S這番義正言辭的話語,他是說給自己聽。

    皇帝松開手,淡淡道:“你退下吧,以后不必再來了。出了殿門順道轉(zhuǎn)告藍喜,朕想要什么,自己會斟酌取舍,不用他瞎操心。”

    西燕心中惶恐,偷眼一瞥清俊端華的皇帝,又感覺失落和悵憾,叩頭告退。

    一出殿門,他便在外間碰上侍立已久的藍喜。大太監(jiān)神態(tài)自如,對方才殿內(nèi)的動靜恍若未聞,只眼角皺紋在燭光中愈發(fā)深刻。

    西燕當即告罪:“藍公公,小人”

    藍喜打斷他的話:“知道了�;仡^領(lǐng)五十兩賞銀出宮去,只當此事未發(fā)生,若是說了半個不該說的字”

    后半句他沒有說完,西燕卻像被蝎鉤蜂尾蟄了一下,眼露懼色,低頭道:“小人省得,藍公公請放心。”

    藍喜點點頭,看著西燕的背影消失,心中暗嘆:皇爺何苦自律至此!他蘇清河若能以身侍奉天子,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蘇可仁的祖墳上都要冒青煙,該闔家同慶才是。至于朝堂內(nèi)外的風評,重要嗎?爬到高位,看到的就會是低下的頭和撅起的屁股。只要權(quán)柄在握,是寒窗苦讀考來的、真刀真槍拼來的,還是以色侍人賺來的,又有什么兩樣?既然皇爺舍不得碰他,又似乎余情未了,那咱家就得先打通蘇晏那邊的關(guān)節(jié),好教他乖乖爬上龍床,既能紓解皇爺?shù)挠艚Y(jié),又能與咱家綁在一條船上。這枕頭風吹一吹,所有事情不就更好辦了么。

    第四十三章

    絕處逢生的藥

    蘇晏坐馬車,自東苑直接回到家,剛進院門,便見兩個望眼欲穿的小廝撲上來。

    蘇小北性子穩(wěn)重些,上前攙扶他。

    蘇小京眼眶里含著泡淚,帶著哭腔道:“大人說好只是伴駕去游個園,當天下午就回來,結(jié)果一聲不響消失了三天三夜,又音訊不通,可把小的嚇壞了。都說伴君如伴虎,這萬一”

    “大人面前不得胡說�!碧K小北出言提醒。

    蘇晏打趣:“你嚇什么,怕我被老虎吃了?”

    蘇小京抹淚:“小的家中,便是因為牽扯到十幾年前的一場大案,才一夜傾覆,那時我還沒出生,在娘胎里就簽了賣身契。聽說當年那案子是圣上親下的旨,小的是怕極了,大人可千萬要平平安安,切莫惹惱圣上”

    蘇小北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呵斥:“大人自然會平安順遂,可閉上你的烏鴉嘴吧!”

    蘇晏拍拍他的胳膊,又伸手摸了摸蘇小京的腦袋:“好了,不說了,去燒水吧,我要沐浴更衣�!�

    蘇小北在他身上嗅到藥味,驚問:“大人受傷了?”

    蘇晏道:“劃了兩道口子,皮肉傷,不礙事�!�

    “傷口可不能沾水,天漸熱了,得注意著點,還是擦擦身吧。”

    最后蘇晏在府上小管家的堅持下,沒能泡成澡,由兩人服侍著用熱水擦身了事。

    他昨夜從身體到精神都經(jīng)歷了一波三折,又帶著傷,懨懨地沒胃口,喝了碗紅棗小米粥,倒頭便睡。

    睡得早,醒得也早,雞鳴時分便醒了,天尚還蒙蒙亮。蘇晏覺得整個人清爽不少,下床想呼吸新鮮空氣,剛一推窗,被嚇了一跳。

    窗下蹲著個青衣小帽的男人,年約雙十,相貌普通。

    蘇晏警惕地叫道:“什么人!私闖民宅,我要報官了!”

    青年見他終于露面,松口氣,起身道:“蘇大人切莫誤會,小的是北鎮(zhèn)撫司的探子,名喚高朔�!�

    蘇晏揚眉:“趴我屋頂?shù)哪俏�?�?br />
    青年有些尷尬:“小的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大人原諒則個�!�

    蘇晏狐疑看他:“今日如何不趴屋頂,改蹲窗下了?”

    “奉千戶大人之命,將此物交予蘇大人�!备咚氛f著,將個一尺見方的黑漆螺鈿木匣捧到蘇晏面前。

    蘇晏接過手,直覺隱隱寒意從匣內(nèi)滲出,不知是何物。

    “還有這個。”高朔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漆封緘的信封交給他,“千戶命小的在此蹲守大人回府,說要盡快轉(zhuǎn)交,但又格外吩咐過,不得打擾大人休息,須得等大人身體爽利時。小的蹲了半夜,自己倒是等得,就怕這墻霜匣子等不得,里面東西要壞�!�

    墻霜?蘇晏打開木匣,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個更小的鐵匣子,兩匣之間灌滿了略渾濁的白水,散發(fā)出寒氣。他恍然明白,墻霜便是硝石,遇水吸熱,用來給內(nèi)匣中物冰鎮(zhèn)保鮮。

    他拈出小鐵匣子,打開,赫然看見一截斷舌。

    舌頭斷面稀爛,不像是被利刃割下,糊著凝固的血跡,通體已變色,但尚未腐爛,想必這幾日一直都封在冰塊中。

    蘇晏忍著惡心扣上匣蓋,嘀咕:“沈柒這是發(fā)的什么瘋?”

    他想把匣子還給高朔說,給我丟回你們家沈千戶臉上去!但轉(zhuǎn)念一想,沈柒不是愛搞惡作劇之人,此舉定有深意。于是又小心地拆開信封上的火漆,抽出內(nèi)中折疊好的兩張紙。

    一張是血跡斑斑的認罪狀,血跡已成暗褐色,至少是三天前噴濺上去的。蘇晏皺著眉,仔細辨認字跡,發(fā)現(xiàn)內(nèi)容大致是供認自己貪污受賄、結(jié)黨營私,還攀扯了當朝閣老、吏部尚書李乘風,末尾畫押處沒有簽名,卻蓋了個沾血的手印。

    蘇晏驀然意識到這是他的便宜老師,卓祭酒的認罪狀!

    那條斷舌,莫非也是卓祭酒的?舌頭都咬斷了,人還能活?

    蘇晏忙展開第二張紙,是張便條,上面筆跡潦草地寫著:

    “卓岐于五月初四,死于公堂之上,為嚼舌自盡而亡,遺言‘欲問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馮去惡力排眾議,對上隱瞞此事,卓岐尸身至今仍存于北鎮(zhèn)撫司冰窖中。若欲除他,此為最佳契機七郎�!�

    蘇晏在讀信的片刻間,心中豁然開朗。

    他之前就懷疑,沈柒手握馮去惡的不少把柄,果不其然,這不就是,將最新鮮嚴重的罪行,在最恰當?shù)臅r刻送到了他面前。

    馮去惡炮制冤案,逼死大臣,又欺君罔上隱瞞不報,這斷舌和認罪狀,以及卓岐的尸身便是最確鑿的證據(jù)。

    這是否就是皇帝正在等待的契機?

    誰捅破這層窗戶紙,做了首告之人,誰便順應皇帝的心意,立下鋤奸之功。沈柒是要把這份偌大的功勞送給他呀!

    蘇晏心底輕顫,問高朔:“如此要事,沈千戶為何不親自來見我?”

    高朔迅速答:“千戶大人有急務,脫身不得,又信得過小的,故而派小的前來�!�

    回答太快,反倒像是事前編排好的。

    蘇晏起了疑心,又追問:“他有什么急務,是誰派下的?馮去惡深夜急召他回北鎮(zhèn)撫司,所為何事?”

    高朔仿佛一時沒想到答案,支吾了兩聲:“這個小的也不得而知�!�

    “你方才說,沈柒信得過你,說明你是他心腹,為何竟連他的現(xiàn)狀與去向都不知?”

    “或許是密務,等千戶大人忙過這陣子,定會親自拜訪”

    “一派胡言!你是不是在騙我,連同這封手書都是偽造的?”

    高朔被逼急了,只好躬身抱拳:“大人恕罪,是千戶大人昏迷前千叮萬囑,叫小的絕不可將他傷重之事告知大人。”

    “傷重?昏迷?什么情況,你給我說清楚!”蘇晏心底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連帶聲音也疾厲不少。

    高朔嘆道:“前夜千戶大人從東苑一回來,便受了酷刑,生機幾絕,好容易才撿回性命。眼下傷勢發(fā)作,高熱不退,延請幾位名醫(yī)都說治不好。小的從他府中出發(fā)時,他已近昏迷,不省人事。”

    沈柒若狠心殺了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這個下場,他是因為救我,才把自己的半條命搭進去!蘇晏一陣揪心,喃喃自語:“我就知道,馮去惡饒不了他他這是局部感染導致的高燒,須得用抗生素才能有效殺菌,對,青霉素,或者頭孢菌素類,可這個時代,又去哪里弄來?”

    這個時代,即便是隨傳教士而來的西方近代科學和醫(yī)藥學,也只不過是淺顯的解剖生理知識,在臨床治療技術(shù)上并不優(yōu)于中醫(yī),故而影響不大。而別說青霉素成品,哪怕只是提煉來源青霉菌,也得到四百年后,才會被意外發(fā)現(xiàn)。

    現(xiàn)代一顆膠囊就能解決的普通病種,在古代卻是九死一生的鬼門關(guān),只能靠中草藥、自身免疫力和運氣相輔相成,才可能有一線生機。

    前世蘇晏看穿越時,見主角身穿古代,帶一盒頭孢就能改變重要人物的命運甚至歷史走向,還嗤之以鼻,認為是金手指亂開,如今他卻愿意用迄今為止得到的一切功名利祿,去換取這盒頭孢。

    然而老天爺連這一點金手指都吝嗇給他!

    蘇晏的思緒混亂而徒然地飛旋著,充滿各種嘈錯的雜音,胸口仿佛填了塊磐石,壓得心臟一點一點向下沉,要沉入無盡的淵藪中去。

    高朔見他面色煞白,神思不屬,眉目間俱是艱難苦恨之色,不禁擔心道:“蘇大人?”

    這一聲,猶如銀瓶乍破水漿迸,喚醒了蘇晏的神智。

    他腦中隱約有了個想法,也許有些粗糙可笑,但確是死馬當活馬醫(yī)的無奈之舉。他問這高朔:“如果發(fā)動沈千戶的所有手下,在全城搜羅發(fā)霉生綠毛之物,無論何物都行,能找到多少?”

    “發(fā)霉生綠毛?”高朔愣住,茫然問:“如此惡物,拿來做什么用?”

    “治病用�!�

    高朔見蘇晏一臉嚴肅,不像是說胡話或開玩笑,匪夷所思:“那也能治病?”

    蘇晏答:“千真萬確,而且治的就是傷口感染之癥。”其實他毫無把握,但為了穩(wěn)定人心,仍說得言之鑿鑿。

    “若是出動所有兄弟,在京城四下張榜求購,幾日內(nèi)應是能尋到一些”高朔估摸道。

    蘇晏搖頭:“我需要更短的時間,更大的數(shù)量。勞煩大哥再仔細想想,可還有什么辦法?”

    高朔刮腸搜肚,聽見遠處晨鐘穆然響起,聲聲入耳,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來了!出了外城西門廣寧門,有個隋時修建的老佛寺天寧寺,如今已有些破敗。寺中僧人年年都要制作‘陳芥菜鹵’,為人治療肺癰、喉證。我去年冬日犯咳疾,也向他們討要過一杯鹵汁,下痰定嗽,效果絕佳。”

    蘇晏問:“這個什么菜鹵?與我說的發(fā)霉之物有關(guān)?”

    高朔解釋道:“僧人用大陶缸盛放芥菜,使其自然發(fā)霉,當綠毛長到三四寸時,將大缸密封埋入地下,待到數(shù)年后挖出,芥菜早已化成水,便是‘陳芥菜鹵’。蘇大人若需要大量發(fā)霉之物,估計這是全京城最多最集中的了�!�

    蘇晏喜上眉梢:“對對,就要這綠毛,有多少要多少!能治肺炎,就說明有殺菌效果,走,我們這便前往天寧寺,向僧人購買。他們?nèi)羰遣豢�,我便用太子給的腰牌向五城兵馬司下令,讓他們?nèi)ビ懸�,縣官不如現(xiàn)管嘛�!�

    高朔心道他是金榜題名的進士,博覽群書,說不定還真知道些神醫(yī)秘方,不妨隨他走一趟。

    蘇晏和家中小廝交代一聲,當即與高朔騎馬出發(fā),疾馳往天寧寺,與主持溝通此事。

    僧人聽說是作救命用,便同意舍了今年份的陳芥菜鹵,當場開缸,取出所有發(fā)霉的綠毛,密封好,將罐子交到蘇晏手上。

    兩人又馬不停蹄趕到沈柒家中,已是日頭偏西。

    沈柒單門獨戶地住在個靜巷的大院子里,房舍是從一個外放的京官手上盤下來的,三進兩院過道廳,共有七十多間房,是四品官的規(guī)格,錦衣衛(wèi)身為天子親軍地位煊赫,五品也住得,又養(yǎng)了不少婢女、仆役、賬房、護院之流。與之相比,蘇晏的小院雖也是三進,面積卻不大,仆從又少,相對他的官階顯得有些局促了。

    高朔進了院門,與管家耳語幾句,便帶著蘇晏直奔主院正房。

    他在廊下駐足,對蘇晏道:“千戶大人便在里面。我一個外人又是下屬,不好入主人家內(nèi)室,蘇大人請自便�!�

    蘇晏心想,我也是外人啊,怎么好自便。但到底牽掛著沈柒的傷勢,抱著罐子推門進去。

    房內(nèi)三五婢女捧著水盆、藥碗、紗布往來,見個陌生少年闖入也不吃驚,行個禮道聲“大人萬安”,便自顧自忙去了。

    蘇晏顧不得奇怪,快步繞過嵌裝了書畫屏條的黃花梨螭紋十二扇圍屏,進入寢室,一眼便見床榻上俯臥的身影。

    沈柒赤著上身,趴在臥單上,沒有扎繃帶,只在背部蓋了層用沸水煮過曬干的白紗布,不多時便吸飽血污,守在旁邊的婢女便小心翼翼地揭去,再換一層干凈的。

    蘇晏趕到床邊,放下罐子,低聲問:“千戶怎么樣了?”

    “高熱兩日一夜,灌了不少湯藥,熱度退下幾分又上去,反反復復。大夫方才來看過,只是搖頭嘆氣”

    蘇晏俯身,遲疑一下,伸手去揭沈柒背部蓋的紗布,下一刻,便被觸目驚心的傷勢撞得后退半步,狠狠吸了口冷氣。

    “他這是受了什么刑?如何”整個后背稀爛不堪,看不到一寸正常皮肉,仿佛猩紅色泥淖,兩彎蝴蝶骨處依稀透出森白骨色,慘不忍睹。

    婢女哽塞答:“是‘梳洗’�!�

    蘇晏手腳冰涼。

    十大酷刑之一的“梳洗”!即便是五百年后仍赫赫有名,翻開古代酷刑歷史,血腥氣透紙而出,令人聞之色變。

    他不由自主跪坐于床前,向前傾身,顫抖的手指輕輕握住沈柒的手,心口被對方灼熱的皮膚燙傷。

    第四十四章

    欲擒故縱的吻

    沈柒頭側(cè)在軟枕上,臉朝外,雙目緊閉,眉頭痛楚地鎖著,臉頰殷紅得不正常,熱氣從皴裂的嘴唇間吐出,一絲一縷,忽輕忽重,仿佛難以為繼。

    蘇晏指尖從他的手,移到他的臉,撫平眉間擰緊的紋路,低聲道:“非常時刻行非常事,你若是醒了,可別怪我擅作主張不,寧可你怪我,也要撐過這一關(guān),快點醒�。 �

    他轉(zhuǎn)頭對婢女道:“千戶眼下這般光景,藥石罔效,我手上有個偏方,姑且一試�!�

    婢女俯首行禮:“千戶大人昏迷前交代過,若是蘇大人前來探望,無論做什么,下人均不得阻撓,若有吩咐,一應照辦。這府中人人都見過蘇大人的畫像�!�

    蘇晏這才反應,進入沈府后為何一路暢通無阻,連下人們見他擅闖內(nèi)室,也毫無殊色,只是恭敬問安。

    沈柒早就料到他會來�;蛘哒f,派高朔將扳倒馮去惡的證據(jù)交給他,又欲擒故縱地告知他自己傷勢嚴重,就是逼著他前來。

    但蘇晏對此并無半點不快他知道沈柒慣耍心計,至死也改不了,高朔“失口吐露”是假,可這千鈞一發(fā)的病情卻是真的。

    沈柒此舉,何嘗不是想見他最后一面?他何忍以機心見責。

    蘇晏對婢女道:“為了制藥,我需要一些器物,你報給管家,讓他立刻吩咐下去盡快備齊,救人如救火�!�

    婢女一聽,連忙道:“蘇大人盡管吩咐,下人們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蘇晏用旁邊書案上的筆墨,在紙上寫下林林總總的工具和材料:竹條紗布棉花做的過濾漏斗、底部帶孔的大竹管、菜籽油、炭粉(他備注到,最好用獸金炭或銀骨炭,炭粉越純凈越好)、蒸餾水、白醋、海草

    這一大罐綠毛是未提純的青霉菌,不能直接使用在沈柒身上,否則他十有八九會死于霉菌分泌物,而且比不用藥死得更快。

    雖說蘇晏前世看過不少雜書,有一本唐人閑筆上曾提到過,長安的裁縫被剪刀扎傷手,傷口發(fā)炎化膿,便是用長滿綠毛的糨糊敷涂,最后治好了但這只是孤例,萬一是因為那個裁縫傷口不大又走了狗屎運呢?萬一是作者瞎忽悠呢?

    這辦法太原生態(tài)了,危險性極大,蘇晏不敢用。

    那么就只能試著自己提煉了。

    青霉素的土法提煉,前世網(wǎng)絡上遍地都是,蘇晏也看過,十分懷疑成功率。

    因為高產(chǎn)菌株基本都來自實驗室培育,自然突變的概率很低。更何況前期需要至少七天的培育時間。培養(yǎng)液雖然容易獲取,米汁混合芋汁就行,但時間有限,他不得不省略這一步,只能寄希望于僧人們幾十口芥菜大缸里長滿的青霉菌,以量取勝。

    過濾漏斗可以現(xiàn)做,材料簡單,只是需要注意消毒。

    蒸餾水也不困難,這個時代盛產(chǎn)花露,去花露作坊就能買到。

    酸性水就用白醋。

    堿性水,沒有蘇打,就用海草煮汁。海草可以在水產(chǎn)店買到。早在宋代京師就已經(jīng)有了水產(chǎn)店,蛤蜊干、瑤柱、蝦米等都能從海邊運來,更何況是商業(yè)和物流更加發(fā)達的銘代。

    分離管這個比較復雜,實在是沒法現(xiàn)做,只能用下方帶孔的竹管勉強湊合著用。

    沈府的管家是沈柒千挑萬選的,精明能干,拿到單子立刻分工派遣仆役,采買的采買、制作的制作、熬煮的熬煮,前后用了一個時辰,緊趕慢趕,終于將所有器物備齊。

    蘇晏第一次把理論化為實際,操作起來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錯,導致前功盡棄。

    他跳過菌株培育這一步,直接用漏斗過濾那一罐子綠毛水,然后加入菜籽油攪拌靜置。液體分為了三層,只有最下層水溶性物質(zhì)中含有青霉素,從竹管下方小孔導出。

    這樣的溶液還有很多雜質(zhì),需要進一步分離和提純。

    他將炭粉加入溶液中攪拌。炭粉會吸收青霉素,接著注入蒸餾水,洗出不純物質(zhì);注入白醋,洗掉堿性雜質(zhì);注入海草煮的汁,使青霉素從炭粉中脫離。這樣,從竹管最下端的導流棉條里流出的,就是較為純凈的青霉素了。

    為了驗證這些青霉素是否有效,需要做藥效鑒定,但需要時間。這是蘇晏準確地說是沈柒最缺乏的,跳過不管。

    最后一步是做皮試,如果是青霉素過敏體質(zhì)就當他之前所有工夫全都白費,沈千戶也只能自求多福。

    沒有注射器械,只能挑用極微少的量,點在傷口皮膚邊緣,蘇晏幾乎是屏息靜氣地等待。兩刻鐘后,沒有任何異常,他大是松了口氣。

    使用青霉素時本該靜脈輸液,或者肌肉注射,但沒有相應器械,他只能學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將青霉素直接敷涂在沈柒后背的創(chuàng)面上,進行消炎殺菌。

    到了最后這一步,所有能做的,蘇晏已經(jīng)竭盡全力做了。

    剩下的,只有看天意,看沈柒自身的體質(zhì)和運氣。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這招如果起效,一兩個時辰內(nèi)便能見分曉。蘇晏打算守在沈柒身邊,對婢女道:“你先退下吧,這里交給我了�!�

    婢女將換了新水的銅盆、干凈紗布等一干物件備齊后,躬身退下。

    其時已是黃昏,斜陽透過窗棱射入,余暉融融如金。蘇晏在冷水盆里擰了汗巾,擦拭沈柒滾燙的額頭,不時更換。又用荻管吸取鹽糖水,從他嘴角插入,昏迷中半流半咽,但好歹也喝進去些許,不至于脫水。還要及時更換被血水和組織液滲透的紗布,忙活個不停。

    期間婢女送晚膳進來,他無心飲食,只匆匆用了碗八寶粥。

    到了戌時將盡,他撫摸沈柒額頭,感覺熱度終于下降,還擔心是錯覺,將自己額頭貼上去,仔細感受體溫。

    高燒的確退了下來,目前估計在38度以下,并且穩(wěn)定了兩三個時辰。蘇晏心弦一松,疲勞困倦頓時如潮水席卷而來,握住沈柒手背,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生,淺夢連連,蘇晏沒過多久忽然驚醒,一睜眼就看見沈柒的臉。

    沈柒正安靜而貪婪地注視他,目光幽深熾熱。

    蘇晏臉色欣慰:“你終于醒了!感覺如何?”

    沈柒張了張嘴,一時發(fā)不出聲音。蘇晏忙端來一杯溫水,將荻管送到他嘴邊。沈柒作極度虛弱狀,勉強吸兩口,水流了一枕頭。

    蘇晏無奈,說:“你慢慢來,一點一點吸�!�

    沈柒聲音嘶啞如砂紙,艱澀道:“吸不了你喂我一口”

    蘇晏為難地皺眉,懷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一口渴”

    蘇晏心想,他高燒昏迷許久,這才剛剛脫離危險期,或許真是吞咽無力送佛送到西,還是幫一幫吧。醫(yī)療護理本不該有忌諱,只當做人工呼吸了。

    一念至此,他端起水杯含了一小口,低頭喂哺。

    沈柒與他唇瓣相接,老老實實咽了水,沒有多余的舉動。蘇晏放下心,把一杯水都喂完了。

    沈柒喝完水,聲氣漸壯,說:“你是來見我最后一面的?”

    蘇晏拍拍他的手背:“別胡說,你死不了。燒既然退了,就說明土制青霉素已然見效,再佐以消炎解毒的湯藥,很快便會好起來。對了,我這里有一些滇南密藥,去腐生肌,治療外傷有奇效,回頭也給你敷上�!�

    正是之前挨了廷杖后豫王送的,沉甸甸的一大竹罐,他沒用完,如今還剩半罐。

    沈柒雖不明何為“青霉素”,但也意識到此番能醒,該歸功于蘇晏。他反手握住蘇晏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緊緊相貼。

    蘇晏覺得這舉動太過親密,抽了一下手,沒,連累沈柒牽動傷口“嘶”的一聲,只好聽之任之。

    沈柒道:“是蘇大人救了卑職的命�!�

    他故意用了客套稱謂,放在眼下咫尺相對的情景與親昵無間的舉動中,卻顯出一種欲蓋彌彰的曖昧。

    蘇晏坐在床前的木踏板上,一只手在沈柒手中,嘴唇還殘留著濕潤的水漬與對方的體溫觸感,莫明地有些心慌意亂,耳根發(fā)熱。

    無端想起前世女友第一次答應與他約會,他在過馬路時趁機牽住她的手,也是這般心跳耳熱靈魂深處不禁發(fā)出無聲的咆哮:絕對不可能!老子是宇直鋼鐵直,寧死不彎!

    “那是因為你之前也救過我,一報還一報,兩清了�!�

    沈柒目光一凝,眉宇間凌戾奪人的意志,即使再虛弱的氣色也牽制不了。他直視蘇晏,慢慢道:“卑職之前在小南院說過,蘇大人是我命中的劫難,我甘心應劫。此劫能過,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莫非蘇大人當我只是隨口說說?”

    蘇晏被這目光刺得內(nèi)心瑟縮了一下,訕訕道:“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

    沈柒聞言心頭一涼,仿佛三九天兜頭被潑了盆冰水。

    蘇晏自己也覺得這句話當面說出來怪怪的�?伤偛荒苷f“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合適”,這樣不僅怪,還假。

    “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但也知道那是情勢所逼。身邊虎狼環(huán)伺,你若不為虎為狼,便要遭人所噬,但凡有點心軟,就是今日這般下場。可你明知會連累自家性命,卻仍要冒死救我,如此深恩厚義,我非草木,孰能無情?

    “從今往后,你我便是過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傷天害理、喪盡天良之事,我愿為七郎兩肋插刀,此后同患難共富貴,終生交好,永不離心離德�!�

    一氣說完,蘇晏正色望著沈柒,期待他的回答。

    沈柒只覺喉嚨口一股腥甜險些噴出,牙關(guān)緊咬,硬生生將心頭血咽了回去。

    “兄弟好兄弟”他嗬嗬低笑,眼底仿佛涌動著一抹猩紅色,連帶笑聲都沾染了斷刃上寒厲的血腥氣。

    蘇晏聽著有些發(fā)毛,強作鎮(zhèn)定問:“千戶大人這是同意了?”

    沈柒咬牙,幾乎一字一頓:“我如何不同意?簡直得償所愿!”

    蘇晏心底不得勁,但也算高興,對他說:“你要靜心養(yǎng)傷,快點好起來。馮去惡那邊不用操心,我自會料理他,為你報仇�!�

    沈柒惡狠狠想:我當然是要快點好起來!沉疴必下虎狼藥,啞鼓還須重錘敲,如今我算是徹底明白了,不強行給你開竅,你便永遠不知我這“好兄弟”的好處!哪怕事后你要恨我,就恨吧,我這輩子有的是時間,與你廝纏到死。

    蘇晏不知面前這個新認下的兄弟,已經(jīng)在腦海中對他實施了強奸罪,還心疼對方傷病交加久未進食,招呼婢女送白粥進來,將上面一層熬得濃稠的粥油,一口一口喂給沈柒。

    沈柒不能坐立不能躺,只能趴著,用勺子喂食頗為困難,加上他又刻意做作,把粥都淅淅瀝瀝灑在枕席上。

    蘇晏無可奈何,只好又用嘴含了喂他。

    老實吃了幾口后,沈柒將側(cè)臉挪出床沿些兒,更方便喂哺。蘇晏見半碗白粥見底,不敢多喂,怕傷了久曠的胃腸。他正要擱碗,沈柒的唇舌倏然卷纏而上,吻了個回馬槍。

    蘇晏嘴里滿是白粥的清香,這個吻讓他有些恍神。

    不同于詔獄那次被壓在石墻上強吻的兇狠和侵略性,此番沈柒的唇舌火熱纏綿,十分動情,輕輕啃咬他的唇瓣,一顆一顆舔舐貝齒,又用舌尖抵在他敏感的上顎處,前后來回勾掃。強烈的酥麻感從口腔直沖頭頂,又沿著脊椎向下蔓延,把他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蘇晏忍不住向后躲避,是兵潰千里的架勢。

    沈柒卻不許他全身而退,朝床外的那只手箍住他的胳膊,像一圈金石打制的臂釧,要將他牢牢鎖在這個親吻中。為此不惜扯動背上傷口,新?lián)Q的紗布又被染得紅紅黃黃。

    蘇晏看著都替他疼,又氣他不愛惜身體,一口咬在他唇上:“沈千戶可知,不作死就不會死?”

    沈柒后背疼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說好當兄弟,卻又一口一個‘沈千戶’,是什么道理?原來都是騙我的�!�

    蘇晏只好說:“七郎,你別胡鬧,咱們兄弟親近可以,親嘴不行。”

    沈柒心底冷嗤:何止親嘴,我還要把你cao哭,讓你這張蜜一樣的小嘴除了叫床哭喊,什么傷人話都說不出。

    他想到日后這番美妙光景,也就不急于一時,還是先把傷養(yǎng)好為要。

    “我疼得動不了”沈柒將半張臉擱在蘇晏肩窩,氣若游絲地道。

    “你這是自作自受,活該!”蘇晏一廂罵他,一廂小心托住腦袋,送回枕上。

    他拿著碗起身,動作急了點,眼前一陣發(fā)黑,不禁伸手扶住床架,等待那股眩暈感過去。

    沈柒急問:“怎么了,可是身體不適?”

    蘇晏緩過勁來,笑了笑:“無妨,這幾日來回奔波,有些乏累,睡一覺就好。”

    沈柒心疼道:“你不吃不睡守了我一夜,心神損耗太甚。去用些清淡粥菜,今日就在我這里歇下吧�!�

    第四十五章

    十二條彈死你(上)

    蘇晏看了看窗外,東方未明,天際一片冥蒙的靛藍色,約是五更初

    今日是常朝,又叫御門聽政,在奉天門的玉階之上設寶座,皇帝親臨聽取大臣們奏事。

    除了當值侍奉的錦衣衛(wèi)親軍、官微而言重的御史們之外,只有三品以上的京官和四品以上的地方官才能參與早朝。他蘇晏不過從五品小京官,自然是沒有資格上朝的。

    但他卻偏要抖擻一條七尺混天綾,意欲將這等級森嚴的朝堂攪個江海搖晃、乾坤動撼。

    殿試時,他是無心插柳,這一次,他卻是有意栽花栽一株要命的食人花。

    蘇晏對沈柒說:“歇不得,這事須得一鼓作氣。我從東苑回來已兩日,馮去惡派去暗殺我的幾個殺手伏誅,豫王藏匿了尸體,并未驚動他人,但這些殺手沒有及時復命,馮去惡也會起疑,再拖下去,怕要打草驚蛇誤了大事。我準備這就出發(fā),前往奉天門�!�

    沈柒道:“你要闖奉天門早朝?不怕壞了朝儀規(guī)矩,沖撞皇爺,惹得龍顏震怒?”

    蘇晏淡定地挑眉:“你且看吧�!�

    “你決意要去,想必心中有數(shù),我不攔你�!鄙蚱饷嫔峡粗灰詾橐�,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又補充道,“但你手上罪證,分量還不夠重,不足以釘死蛇之七寸。邊上那個衣柜,背后墻內(nèi)有個機關(guān)暗盒,我教你開啟之法,你去取來。”

    蘇晏依言推開沉重的花梨木衣柜,開啟墻上機關(guān),抱了個兩尺見方的暗盒出來,放在床前地板上。

    暗盒須得按照相應順序,將所有機關(guān)紋路對齊,方能打開。蘇晏在沈柒的指點下,開啟盒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厚厚的幾疊紙頁,圖冊、賬本、手書、密令一應俱全。

    他拈起幾頁手書,迅速瀏覽,嘆賞道:“你果然留了一手!”

    沈柒說:“我在他麾下十年,步步驚心,若不如此,關(guān)鍵時刻如何保命?”

    蘇晏哂笑:“你所謂的保命,就是要對方的命。”

    沈柒不語,以目視他,眼底微現(xiàn)自得之色。蘇晏順毛表揚:“七郎這是為我雪中送炭,一舉定乾坤呀�!贝朔绻馨獾柜T去惡,沈柒理應占首功,他定會在景隆帝面前如實稟告。

    “這里物證眾多,你要趕今日御門聽政,一時半會兒看不完。且附耳過來,我口述個綱要給你�!�

    蘇晏見沈柒話說多了氣虛,便俯身床沿,將臉湊近。

    沈柒簡明扼要地大致說了幾條馮去惡所涉罪行。蘇晏點頭:“我記下了。你借我一輛馬車,我還有點時間在車上梳理這些物證�!�

    “可我總覺得時間太緊,不如等明日?”

    蘇晏搖頭:“此事如箭在弦,一觸即發(fā),不能再拖延,遲則生變�!�

    沈柒見他神色沉靜從容,自有主見,仿佛胸懷極大的勇氣與自信,從眼中湛湛然透出令人心折的神采,不由更加傾心,吻了吻他的臉頰,低聲道:“萬事多加小心。”

    拳拳關(guān)心,溢于言表。蘇晏顧不上計較他的無禮,抱著暗盒起身,想著成敗在此一舉,心中豪情頓生,朝沈柒灑然一笑,推門離開。

    四更將盡,天色尚未亮起,大臣們就已在午門外等候早朝,注籍簽到。

    五更開宮門,午門城樓上傳來鐘聲,文武大臣列隊從左右掖門進入,過金水橋,按品級分列于太和門前兩側(cè)。朝儀制度極嚴,官員中若有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穩(wěn)重的,都會被負責糾察的御史記錄下來,以失禮處置。

    御門升寶座,鳴響鞭,大臣們行一跪三叩禮。隨即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或敬呈奏折,由皇帝下令議商,做出決斷,發(fā)布諭旨。

    就在百官進入太和門廣場,聽政已進行了半個多時辰后,一輛馬車轔轔地壓著青石板,停在午門的下馬碑前。

    蘇晏抱著個黑漆螺鈿木匣下了馬車,在拂曉天光中,望向午門外豎立的登聞鼓。

    這登聞鼓乃是開國皇帝下令設置,一直延用至今。京城官民、赴京的邊遠百姓,若有要案便可擊鼓鳴冤,也就是俗稱的告御狀。甚至連死刑犯,自認為有冤屈的,也可以由家屬代其擊鼓訟冤。

    但皇帝也規(guī)定,此鼓非大冤及機密重情不得擊。六科給事中和錦衣衛(wèi)輪流值守登聞鼓,接待擊鼓人,登記鼓狀。一旦鼓響,欽定的監(jiān)察御史將會出巡盤問,決定是否上報天聽。

    蘇晏打的就是這面登聞鼓的主意。

    他沒有穿官員的補子常服,而是一身素白的緦麻孝服,頭戴白色垂絳小冠,抱匣而行。

    在手執(zhí)榜牌的錦衣衛(wèi)校尉的注視下,蘇晏拾階而上,單手抽出架子上的鼓槌,用力敲擊鼓面,一下一下,沉穩(wěn)有力。

    他整整敲了十二下,方才住手。

    鼓員也是從錦衣衛(wèi)中抽調(diào)而出,是個年近三旬的黑臉漢子,聞聲從廊下休息處趕來,大老遠就不耐煩地催促:“可以了可以了,還要敲多少下,敲破了你賠得起?”

    他將手中的登記簿拍在旁邊的木桌上:“什么人,所告何事,有沒有寫好的狀子?會寫字就過來填單子,不會寫字的話,你說我填�!�

    蘇晏不與他計較,左手抱匣,右手執(zhí)筆,在登記簿上的告狀人一行,行云流水地寫下“司經(jīng)局洗馬兼太子侍讀蘇晏”。

    鼓員見了,臉色微變。來這兒敲登聞鼓的,十個有八個都是平民百姓,或者是軍余小吏,或者是犯官家眷,何曾見過五品京官親自來敲鼓!這姓蘇的還是太子侍讀,怎么不走東宮途徑,找小爺去訴冤?非要來這里給他添麻煩。

    他心中隱隱有不祥預感,再看登記簿上的被告人,眼前一黑,幾乎當場暈過去。

    那一欄赫然寫著:“錦衣衛(wèi)指揮使、掌印管事馮去惡”。

    一個從五品小京官,穿著孝衣闖午門,要狀告天子親軍、正三品錦衣衛(wèi)掌印首領(lǐng),還非得用敲登聞鼓這般萬人矚目的方式怎么看,這里面都有奇情大案,足以攪動朝堂風云變幻的那種,搞不好還要連累他這個微不足道的鼓員掉腦袋

    黑臉漢子越想越覺得膽戰(zhàn)心驚。

    但他又不能聽由這少年官員把這案子捅到御前無論對方告狀成與不成,自己非被指揮使大人抽筋剝皮不可!

    錦衣衛(wèi)不僅是天子的侍衛(wèi)和儀仗隊,南、北鎮(zhèn)撫司還手握偵刺緝捕之權(quán),詔獄十八刑更是令人聞風喪膽。掌印指揮使馮去惡得勢多年,根基深厚,哪里是一個年不足弱冠的小文官可以撼動的!

    還是趕緊把人轟走,就算要告狀,也去找有司衙門,別來禍害他!

    “這胡亂寫的是什么?我看你是失心瘋!”黑臉漢子一把扯掉蘇晏正在寫的紙頁,直接撕碎,當即朝兩旁的校尉喝道:“你們,將他叉出午門,扔到街口去。再敢回來撒野,就打斷他的腿!”

    兩名錦衣衛(wèi)校尉二話不說,沖過來叉住蘇晏往外拖。

    蘇晏哪里是兩個彪形大漢的對手,真真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左右環(huán)視,皺眉想:鼓聲響過許久,這負責受理與呈遞的監(jiān)察御史如何還不來!

    正焦急間,忽然看見一名身穿緋色云雁補子常服的四品官員,正不緊不慢地從掖門走出來。蘇晏眼尖,一下就認出是個相識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

    “賈大人”他揚聲高呼,“下官有奇冤大案!奇冤大案”

    這一刻,仿佛蔣大為附體、戴玉強傳功,他將最后四個字唱成了響遏行云的男高音,縱然遠隔百米,依然被賈御史聽見。

    賈御史眼神不濟,隔著老遠,還沒認出擊鼓人是小南院里一起蹲過的蘇侍讀,但“奇冤大案”四個字仿佛一劑最猛烈的春藥,灌注進他的血管,使他興奮得滿面紅光。

    作為言官中出了名的嘴炮,賈大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名垂青史,取代同行老前輩包拯,成為剛正不阿、不畏強權(quán)的代言人。雖說“兩袖清風”是做不到了,但至少還能“鐵面無私”呀!

    故而他看誰都不順眼,逮誰都想彈劾,罵太監(jiān)柔佞弄權(quán),罵國戚狐假虎威,罵藩王空食俸祿,罵文官尸位素餐。就連東宮藏著小黃書,這種與他八竿子打不著邊的破事,他收到告密后,都大膽參過一本。

    太子年幼又是儲君,給點面子輕點罵,而輔導太子讀書的詹事府侍講、侍讀們,尤其是日日隨侍的蘇清河,更是被他在折子中罵個狗血淋頭,這才惹得皇帝發(fā)怒,賜了蘇晏一頓廷杖。

    雖說皇帝更深層的心思,還是做個責罰的樣子,穩(wěn)住背后企圖動搖東宮的勢力,放長線釣大魚。但由于奉安侯衛(wèi)浚授意馮去惡橫插一杠,導致蘇晏險些命喪廷杖。

    說來說去,這賈御史也是推手之一。

    不過蘇晏如今要用他,自然不會跟他算這筆賬。見賈公濟快步走近,蘇晏叫道:“賈大人,下官敲完鼓,尚未填好狀單,這鼓員二話不說,撕毀單子要將我叉出午門。下官不知壞了那條規(guī)矩,莫非如今的登聞鼓不讓人敲了?”

    賈公濟這才看清,面前這個被校尉叉住的少年,可不就是他上奏彈劾過、還當面嘲諷過的蘇清河?

    這一身緦麻輕孝的,給誰服喪呢?

    看這架勢是要搞大事!

    此時的賈公濟,眼里沒有舊過節(jié),只有新戰(zhàn)斗,迫不及待問:“蘇洗馬這是要告誰?”

    蘇晏響當當?shù)溃骸榜T去惡!”

    如同醍醐灌頂,賈御史打個激靈,全身毛孔都綻開了。

    想到自己的彈劾史又可以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賈御史激動得手抖。

    錦衣衛(wèi)指揮使又如何?越是專權(quán)擅勢,越顯得他犯言直諫的可貴,哪怕因此觸怒龍顏,也在所不惜。最好再打他一頓廷杖,可不就成其不世之節(jié),美名揚天下了么?

    賈公濟一拍大腿:“這鼓狀我接了!”

    他轉(zhuǎn)頭呵斥黑臉漢子:“你身為鼓員,本該按實登記鼓狀,卻因為畏懼權(quán)勢,瀆職枉法,乃至毆攘官員,十分可惡!本官必在朝會上,向陛下檢舉你的罪行�!�

    那鼓員聽得腿一軟,跌坐在地,連聲叫屈:“我沒毆攘他!只是輕輕叉一下!”

    賈公濟沒理他,又興致勃勃問蘇晏:“你手上這個木匣里可是罪證?有點小啊,怕是裝不了多少�!�

    “還有個大的�!碧K晏答,“我的馬車停在下馬碑前,車上有個暗盒,里面裝的全是鐵板釘釘?shù)淖镒C。只是我一個人搬不動兩樣�!�

    “本官來幫你搬�!辟Z公濟兩臂袖子一挽,果真去到馬車內(nèi),抱出一個二尺見方的大盒子,對他說,“走,隨我一同進去,先在金水橋邊候著。等我稟報過皇爺,再召你御前訴訟,與那馮去惡當堂對質(zhì)。”

    蘇晏問:“馮去惡也在奉天門?”

    賈公濟道:“皇帝御門聽政時,照例有錦衣衛(wèi)堂上官一員,侍立于御座西側(cè),負責傳旨。今日正是馮去惡當差。怎么,你不敢與他當面對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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