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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兩人同時撤勁的結(jié)果,是蘇大人的老腰往下一沉,磕在美人靠的矮欄上,痛得在椅面上蜷成一團(tuán)。

    豫王震驚地比劃著他的后腰與矮欄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一尺,輕輕磕一下而已,反應(yīng)哪里這么夸張!

    荊紅追知道自家大人是豆腐皮肉,莫說這么磕一下,就算走路不小心刮擦過圓凳,都能在膝蓋上直接給你綻出一團(tuán)青紫蓮花。頓時心疼不已,伸手去揉摩他的后腰磕碰處,想把瘀青在形成前就推散。

    豫王見荊紅追對蘇晏舉止輕薄,哪里肯由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含怒一掌拍過去,呼嘯的掌風(fēng)直逼對方門面。

    荊紅追不愿直攖其鋒,側(cè)身閃避的同時,劍光寒芒出鞘。

    豫王化掌為指,戳向荊紅追的手腕脈門,意圖斷源截流,阻止對方真氣運(yùn)轉(zhuǎn)。

    荊紅追抖出劍花,刃身震顫著發(fā)出擾人心神的嗡鳴聲,同時手腕極柔韌地扭轉(zhuǎn)出個詭異的角度,堪堪避開了截脈一指。

    兩人一個站在亭子邊緣,一個立在亭外的巖石尖上,交手時激蕩的真氣即使再怎么收斂,也刺得蘇晏露在衣外的頭臉隱隱作痛。

    蘇晏腿肚子疼、后腰疼、臉皮疼,簡直雪上加霜,終于攢足丹田氣,大喝一聲:“你們繼續(xù)打!老子自個兒滾下坡去!”

    說著還真的滾了,用力一翻身,從美人靠上,往亭子的石板地下滾。

    他閉眼準(zhǔn)備吃疼,哪怕付出后腦勺上腫個包的代價,也要脫離眼下這荒謬惱人的,由兩個狗比形成的戰(zhàn)圈。

    狗比!蘇晏在心底痛罵,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黑的白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狗比!

    呃老的那個不是。而且人家也不算老。

    他的思緒在這半秒內(nèi)天馬行空,遺棄在世俗人間的身軀倒是沒有遭罪,在落地前被兩雙手同時接住。

    蘇晏仰面躺著,很想朝上方兩張湊近的臉狠呸一口,再想想口水會落回來,這不是唾面自干么?于是忍住了不雅行為,眼不見為凈地把眼一閉,不知是罵人還是自嘲地吐出兩個字:“衰仔”

    腿肚子抽筋容易處理,荊紅追給他抻直腿筋,推了兩把,很快就恢復(fù)了。后腰磕出的淤青沒這么容易好,回家還得搽跌打藥酒。

    蘇晏躺在亭子里的鵝頸椅上,郁悶地直哼哼:“兩位高手,行行好,下次你們要約架,麻煩去我看不見的地方打,打傷打殘了我都不管,只要不出人命就行。別連累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好伐?”

    荊紅追羞愧得一聲不敢吱,低頭給他揉淤青。

    豫王陰著臉,金刀大馬地坐在旁邊,摸著自己頸側(cè)深深的牙印,很有些惱火:“要不是你咬本王,何至于自己跌倒,這叫自作孽�!�

    蘇晏怒道:“誰叫你咸濕手到處亂摸!我忍你很久了朱栩竟,總有一天替你把塵根剁了,從此兩相清凈!”

    豫王嗤的一聲:“你是本王的人,不想給我摸,想給誰摸?給這個其貌不揚(yáng)的侍衛(wèi)?還是你那個裝瘋賣慘的兄弟?哦,本王險些忘了,最大的恩主還在宮里,想必他要摸,你還上趕著湊過去呢�!�

    荊紅追越聽越不堪入耳,罵道:“淫棍殺才!”揚(yáng)手拍向亭中央的石桌,整塊青石桌面在怒潮般的內(nèi)力下碎得四分五裂,轟然砸在地板上。

    蘇晏垂死病中驚坐起,木然說:“你們要接著打第二場?容我先走一步�!�

    豫王覺得自己好容易謀劃了一場投其所好的久別重逢,眼看心上人就要在他懷里化成一灘春水,卻被這該殺的看家犬侍衛(wèi)攪和了。最可惡的是,蘇晏竟不罵對方,只罵他一個,簡直胳膊肘往外拐。

    醋海翻波之下,酸話不斷,話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他知道宮里那位已經(jīng)成了他的心疾。

    景隆帝與蘇晏兩人間的私情,是戳中他要害的最后一把利劍,逼得他幾近發(fā)狂。但蘇晏畢竟為人臣子,被君王臨幸他又能如何反抗?自己再怎么心懷怨恨,也怪不得蘇晏。

    所有的奚落與責(zé)怪,都不過是遷怒罷了,只能更襯托出自己面對九五至尊時的無能為力。

    豫王長嘆口氣,伸手摸了摸蘇晏的臉,又把大拇指遞到他嘴邊,任由他發(fā)狠咬了一口,在虎口處咬出了兩排血窟窿,方才心里好受一些,輕笑道:“這是賠禮,以后不在言語間欺負(fù)你了�!�

    意思是,行動上還要繼續(xù)欺負(fù)?媽的,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別說讓豫王深刻認(rèn)識到錯誤,從而向他謝罪并接受應(yīng)有的懲處,光是讓對方保證以后再不騷擾他,都是不可能辦到的!

    蘇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不計后果地轉(zhuǎn)頭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狗比王爺?shù)哪樕稀?br />
    耳光響亮。

    荊紅追愉快地勾起嘴角。

    豫王愣住。蘇晏這點(diǎn)手勁在他看來,就跟被秋風(fēng)中的一片落葉打在臉上差不多,但這畢竟是打臉,在大庭廣眾,在下人面前,打了天潢貴胄的臉。

    蘇晏懶洋洋地朝他挑眉,意思似乎是打都打了,你自己看怎么處置吧,是讓王府親衛(wèi)來抓我,還是去你媽你哥面前告御狀,隨便你。

    豫王慢慢笑了,湊近他耳畔,低聲說:“以后除了在床上我欺負(fù)你,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你欺負(fù)我,如何?”

    蘇晏打了個寒噤,仿佛感到一塊巨大的烏云壓在自己頭頂,云間閃電如策,每道雷都不遺余力地劈向他。

    他在恍惚間被呂秀才附了體,喃喃道:“子啊,帶我走吧�!�

    第147章

    這是蘇妲己呀

    癸巳年,對于咸安侯衛(wèi)演和奉安侯衛(wèi)浚而言,真是流年不利。

    先是衛(wèi)浚屢屢遭刺殺,刺客沒捉著,反而弄傷豫親王、沖撞了太子,自己還賠上一條胳膊。想拿包庇刺客的蘇十二出出氣,又連累兄長衛(wèi)演一同被皇帝下旨當(dāng)眾申飭。

    整整一個月,京城的繁華街巷間回蕩著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洪亮的斥責(zé)聲,要不是太后實在看不過去,接連求了幾次請,才讓皇帝勉強(qiáng)同意收回成命,他們的臉還不知要丟到猴年馬月去。

    衛(wèi)家半年多在朝堂內(nèi)外抬不起頭。衛(wèi)演干脆當(dāng)了聾子和啞巴,下完朝就走人,一個屁都不敢放。衛(wèi)浚剩下半條命,將養(yǎng)許久仍纏綿病榻,更不可能再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惡事。

    世態(tài)炎涼,平日車水馬龍的侯府門口,頓時蕭條了許多。也就看在秦夫人還不時進(jìn)宮陪伴太后的份上,衛(wèi)家聲勢低迷,但還不至于一蹶不振。

    這不,借著過年的喜慶,加上衛(wèi)貴妃省親,咸安侯府又開始張燈結(jié)彩,再次充滿了歡聲笑語。

    衛(wèi)貴妃為全家人帶來了振興的希望,自己卻沒什么好心情。

    她把侍女撂在庭下,甫進(jìn)入母親的房間,把身上罩的貂裘滾邊桃紅色彩繡花鳥紋披風(fēng)一摘,就像小時候般往母親懷里扎,吱吱哇哇地訴起苦來:“媽,你閨女老憋屈了,這日子過的人家看我外表光鮮,哪個知道我有多孬糟!自家爺們,整日連面都見不著,折騰得我那叫一個五脊六獸,就像掉了魂。真是老苦了,媽你看我這臉兒蔫癟的”

    “哎喲我大兒子”秦夫人剛要心疼,忽然重重咳了一聲,“別說慶州話!打進(jìn)宮前娘就對你千叮萬囑,得說官話,不然被人瞧不起!”

    衛(wèi)貴妃情急之下方言直冒,這下也反應(yīng)過來,羞愧得紅了臉,嘴硬道:“反正也沒人聽見說正事,娘,坐下說�!�

    母女倆落座后,秦夫人急切地問:“怎么回事,皇爺不是挺寵愛你的么,你還剛添了個小皇子不是?”

    衛(wèi)貴妃神情含怨:“什么寵啊愛啊,都是假的,最是無情帝王家!”

    “嘖,好好說話,別一肚子怨氣,能解決什么事?”秦夫人勸道。

    衛(wèi)貴妃稍微平復(fù)了情緒,將最近幾個月備受冷落,甚至連圣面都見不著的情況,與母親詳詳細(xì)細(xì)說了一通。

    秦夫人深深皺眉:“不能啊。娘見你即使生完孩子,仍是花容月貌不減當(dāng)年,皇爺早不嫌棄,怎么忽然就嫌棄了?”

    她臉色一變,神情古怪地湊到女兒耳畔,低聲問:“是不是那方面不行了?”

    “哪方面?”衛(wèi)貴妃茫然看她。

    “咳!就哪方面唄!男人么,到了這個年齡”秦夫人很是尷尬。這話八卦的可不止是她的女婿和外甥,更是一國之君,難免心虛又惶恐,要不是人在密室獨(dú)對女兒,她是決計問不出口的。

    衛(wèi)貴妃聽懂了,比她母親更尷尬,“哎呀娘,胡說什么呢,皇爺行得很!”轉(zhuǎn)念又不甘愿地咬了咬銀牙,補(bǔ)充道:“就是性子冷,不來事兒。我也不知該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心思不在后宮�!�

    “皇爺日理萬機(jī),不比尋常丈夫,你身為后妃,得看開點(diǎn)。”秦夫人說。

    衛(wèi)貴妃嘆氣:“的確日理萬機(jī),但好歹以前一個月還能來永寧宮兩三趟,甭管留不留宿,至少門面得做出來,我在宮中才抬得起頭�?扇缃衲�,就連看昭兒,都是叫嬤嬤抱去養(yǎng)心殿�!�

    “其他妃嬪呢?還有,宮里是不是又來了新人?”

    “淑妃、嫻妃、惠妃那里比我還冷。至于新人,這幾年都不選秀女,哪兒來的新人?”

    秦夫人也沒轍了,只能再次勸慰女兒:“有些男人是這樣的,雄心壯志容不下兒女情長,不愛美人愛江山。尤其身為天子,要牧萬民,愿意多分一些精力在后宮,那是后妃的福氣;分不出,后妃們也只能受著,熬著�!�

    衛(wèi)貴妃哽咽道:“這得熬到什么時候!當(dāng)初送我進(jìn)宮前,娘和太后姨媽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我年輕貌美,必定會得盛寵,提攜衛(wèi)氏一族飛黃騰達(dá);姨媽也說只要我在宮中聽她的話,就會多多幫襯,讓我生下龍嗣”

    “你這不是已經(jīng)生下龍嗣了么。這可是自打朱賀霖降生以來,宮里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皇子!”秦夫人臉色反而平靜了許多,“最重要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我和姐姐沒白費(fèi)心,你不該對我們有一絲半點(diǎn)怨言。

    “還有,你得寵,那叫錦上添花。就算皇爺不再寵幸你,但也沒寵幸其他妃嬪,這么一看你并沒損失什么,依然風(fēng)風(fēng)光光當(dāng)你的貴妃。對天子只能順從,想方設(shè)法服侍周到,千萬不可意氣用事,知道么?”

    衛(wèi)貴妃噘著嘴,怏怏不樂地點(diǎn)頭。

    秦夫人欣慰地輕拍她的手背。衛(wèi)貴妃想想又不甘愿,說:“我琢磨著,皇爺想寵幸的未必是妃嬪,甚至不是宮內(nèi)外的任何一個女子�!�

    秦夫人吃驚:“什么?”

    衛(wèi)貴妃撇嘴說:“前兩日皇爺頭疾發(fā)作,我本以為可以借著侍疾的機(jī)會邀寵,結(jié)果藍(lán)喜把來問安的妃子們都請回去了,我連皇爺?shù)拿娑紱]見著。后來,我收買的一個小宮女來遞消息說,皇爺連太醫(yī)都趕出養(yǎng)心殿去,獨(dú)獨(dú)只見了一個蘇晏!”

    “見了誰?”

    “蘇晏!娘忘了,把二叔害慘了的那個蘇十二!”

    秦夫人臉色一沉,皺眉道:“是他!不是說給攆出京了么,怎么又回來了?”

    “不但回來了,還風(fēng)光得很,前腳剛侍過疾,也不知施了什么邪術(shù),叫皇爺?shù)念^莫名其妙就不疼了。后腳就往東宮去,住了一宿。娘您說說,朱賀霖那小子好歹也十四五通曉人事了,再一兩年就要大婚,就這么跟個胡里妖氣的年輕外臣廝混,皇爺也不管管?”

    秦夫人琢磨片刻,拍桌下了定論:“這還不止是個禍害。這是妖孽,是蘇妲己呀!”

    衛(wèi)貴妃無比贊同,“我也覺著,他就是個災(zāi)星,一日不把他除掉,我們衛(wèi)家就一日不得安寧�!�

    “可問題是,皇爺和太子都護(hù)著他。明面上收拾吧,外貶了又回來,暗地里動手吧,瞧你二叔如今那模樣。”

    “難道我們堂堂一門三公侯,就真拿一個黃口小兒沒法子?”

    秦夫人沉吟后,說:“這事娘還得同你爹商量商量�!�

    衛(wèi)貴妃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我爹?和他能商量出什么來�!�

    秦夫人道:“你爹雖然拿不出什么主意,但前陣子你大兄給他找了個軍師,是個極有韜略的先生,在慶州那邊赫赫有名�!�

    老家人,天然就多了幾分可靠感,秦夫人又親自考驗過他幾次,何止是滿意,簡直驚才絕艷,天文地理無所不知,諸子百家無所不涉,還擅長用計。

    衛(wèi)貴妃有些不以為然:“大兄那人憨頭憨腦的,能找到什么好幫手�!�

    長寧伯衛(wèi)闋是衛(wèi)演已故前妻的兒子,算是衛(wèi)貴妃的繼兄,兩人之間關(guān)系并不親密。衛(wèi)貴妃自負(fù)聰穎美貌,也看不上大兄的敦厚老實模樣。

    “但這事他還真辦對了�!鼻胤蛉似鹕碚f,“我這就把你說的這些情況,告訴你父親,也與鶴先生一同參詳參詳�!�

    “鶴先生?”

    “對,那位先生在家信佛,自號云鶴居士,人稱‘云中白鶴’,所以又叫鶴先生�!�

    衛(wèi)貴妃聽過耳就算,沒放在心上,起身道:“那母親和父親慢慢商量,我回屋歇息了�!�

    秦夫人笑了,“待會兒娘讓婢女領(lǐng)一個人去你屋里。”

    衛(wèi)貴妃嚇一跳:“誰?不是那個鶴先生罷!”

    “說什么沒譜的話!娘這把年紀(jì)難道不知男女大防?是京師名妓阮紅蕉,讓她教你一些內(nèi)媚之術(shù),好把皇帝的心再爭回來。”

    秦夫人走了,衛(wèi)貴妃在她身后嘟囔:“堂堂貴女,將來的皇后,學(xué)什么娼門伎倆,也不嫌丟分。”但到底還是有些心動,帶著侍女回房去了。

    黃昏時分,豫王從天工院回來,吩咐傳膳。

    豫王府長史崔醍見主家神色舒朗,甚至還有那么點(diǎn)春風(fēng)滿面的意思,趁機(jī)向他請示,府內(nèi)過年時對宮內(nèi)進(jìn)獻(xiàn)、陳謝及對外宴請等諸多事宜。

    豫王不耐煩聽這些瑣事,大手一揮:“你們左右長史自己商量著辦。”

    崔醍點(diǎn)頭應(yīng)下,又說:“過年人手緊,招了一批仆役,其中有練家子請求當(dāng)護(hù)院或侍衛(wèi)。正巧有幾名侍衛(wèi)病退和丁憂了,正好填上空缺�!�

    王府的侍衛(wèi)定額有限,經(jīng)過逐年削減,如今藩王護(hù)衛(wèi)最多三百人,親王護(hù)衛(wèi)五百人。朝廷還設(shè)“護(hù)衛(wèi)指揮使司”,統(tǒng)諸王府護(hù)衛(wèi),以防止尾大不掉。

    與開國初動不動就幾萬甲兵的鎮(zhèn)邊王軍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

    當(dāng)年豫王離開封地大同,回京接受圈養(yǎng)時,六萬靖北軍在一部分中層將領(lǐng)的慫恿下,因為替主帥忿忿不平而險些嘩變。還好豫王發(fā)現(xiàn)得及時,在火苗尚未燃起來之前就迅速撲滅,消息并未傳到朝廷。

    否則怕是連這五百護(hù)衛(wèi)的名額都保不住。

    最后豫王也只帶了死活要跟隨他的幾百名賬下親兵,回到京城,當(dāng)了十年閑散王爺。其中韓奔曾是他從死人堆里救出來的傳令兵,后來成了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

    也正是這個韓奔,在他幾乎失去理智,想要不計后果地沖出京畿界碑時,死死攔在了馬前。

    豫王道:“交給韓奔,讓他去篩人。替本王傳一句話,‘提高門檻,寧缺毋濫’�!�

    崔醍領(lǐng)命退下。

    用過晚膳后,豫王準(zhǔn)備去練武場,遠(yuǎn)遠(yuǎn)便見圍了一大圈人,走近后還聽到侍衛(wèi)們七嘴八舌地點(diǎn)評。

    “這小子,看著清清秀秀,出手可狠,竟能和韓統(tǒng)領(lǐng)打成平手�!�

    “扯吧,分明是韓統(tǒng)領(lǐng)放水了�!�

    “為什么,見人年紀(jì)小,長得秀氣?哈哈哈�!�

    “你才扯,韓鐵面是那種憐香惜玉的人么?換你上還差不多�!�

    “嘖,你們還別說,我總覺得放水的其實是新招的那小子,叫什么來著有幾招他明明可以趁勝追擊,直接定勝負(fù),可他卻浪費(fèi)了大好機(jī)會,莫不是怕贏了,讓統(tǒng)領(lǐng)沒面子?”

    “哪兒啊,我覺得那小子是舊勢用老,新勢來不及生,才錯失良機(jī)。”

    “挺有看頭?”豫王站在侍衛(wèi)們身后問。

    一名侍衛(wèi)自然而然回答:“是啊,挺有看頭。我押韓統(tǒng)領(lǐng)贏,你呢?”

    豫王笑道:“我誰也不押,因為誰也贏不了�!�

    “怎么可能”說話的侍衛(wèi)回頭,見是豫王殿下,嚇一跳趕忙行禮,“王爺”

    豫王托了一把他的胳膊,不讓他屈膝,隨即把手臂搭在兩個侍衛(wèi)的肩膀上,和他們一起看熱鬧。

    場上,韓奔與新招的那名青年對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掌,各自向后蹬蹬退出丈遠(yuǎn)。韓奔手撫氣血翻涌的胸口,笑道:“好小子,身手不錯�!�

    那名青年不過弱冠之年,身材適中,長了一張清秀的娃娃臉,左頰有個月牙形的靨渦,笑起來的模樣挺討喜。他躬身抱拳說:“是統(tǒng)領(lǐng)好心,怕傷到小的,才讓小的僥幸多撐了一會兒。”

    韓奔問:“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答:“回統(tǒng)領(lǐng),小的名叫殷福�!�

    “慣用什么武器?”

    “回統(tǒng)領(lǐng),小的練的是家傳的五丁開山掌�!�

    “不,你慣用的是劍�!眹^者中,一把低沉渾厚的聲音說道,高大的身影排眾而出,“長約一尺的短劍�!�

    韓奔單膝點(diǎn)地,恭敬道:“見過殿下�!�

    殷福似乎有些錯愕,迅速反應(yīng)過來,也跟著行禮:“草民叩見豫王殿下�!�

    豫王吩咐韓奔:“給他拿一柄短劍�!�

    又從侍衛(wèi)手中隨意抽了根哨棒,對殷福說道:“盡你所能,不許留手,撐不過三招就自己滾蛋,本王不招廢物。”

    韓奔一聽就知道,豫王看出殷福剛才留手了,這是要逼對方盡全力,故而以三招為約他們殿下若是動真格,披掛上馬、手持長槊,估計在場沒人能走得過三招。這下也就是在練武場上試試對方的底細(xì)。

    殷福接過劍,臉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竭盡全力地?fù)踝×耸�,在第十一招時,短劍脫手飛出。

    豫王基本摸透了他的武功路數(shù),喝問:“你或許幼年學(xué)掌,但中途改換學(xué)劍,而且是殺人劍。你究竟是什么來路?”

    殷福捂著震傷的虎口,臉色轉(zhuǎn)為沉痛,跪地道:“草民出身武學(xué)世家,幼年家中劇變,父母皆亡于隱劍門刺客之手,無奈另投門派改學(xué)了劍,只為有一日能為家人復(fù)仇。未及心愿達(dá)成,隱劍門已被朝廷剿滅,草民大仇得報,業(yè)已離開師門,卻沒有謀生手段,衣食無著,故而來投王府,想求個安身立命之所�!�

    說著,他報出了門派名稱與掌門人,是江湖上一個二流的用劍門派。

    豫王朝韓奔點(diǎn)點(diǎn)頭。韓奔知道,這是要他去調(diào)查、核實殷福的身份,確認(rèn)對方所言為實,才會收入王府。

    殷福頓首:“求王爺收留�!�

    豫王把哨棒往人群里一丟,淡淡道:“人先留下,如身份屬實,讓你當(dāng)個護(hù)院侍衛(wèi)�!�

    殷福大喜過望,連連謝恩。

    “這小子歸你了�!痹ネ鯇n奔說。

    又轉(zhuǎn)頭罵一眾侍衛(wèi):“該干什么干什么去!養(yǎng)你們看熱鬧的?一群癟犢子!”

    侍衛(wèi)們被罵得親切又舒坦,笑嘻嘻地四散,回各自崗位。

    豫王獨(dú)自一人站在空曠的練武場上。

    韓奔領(lǐng)走了殷福。

    殷福走到院墻的月門邊,忽然回首望了一眼練武場中央:曾經(jīng)的驍將在火盆亮光下孑然而立,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深淵般的黑影。

    殷福輕輕壓了壓嘴角,轉(zhuǎn)回頭腳步不停,眨眼消失在月洞門外。

    第148章

    你個王八蛋!

    韓奔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很快就把殷福的底細(xì)調(diào)查結(jié)果呈給了豫王。

    身世、門派都是真實的。那個二流門派的老掌門新歿,眼見青黃不接要往三四流掉下去,韓奔輕易就拿到了該派的弟子名錄,查到殷福入門時間是在八年前,與他父母亡故的時間基本一致。

    韓奔放了心,回稟豫王:“這人沒問題�!�

    豫王正忙著逗娃,隨口說:“可以留下,交給你操練�!�

    一句話沒說話,世子在他大腿上尿了一大泡。豫王感覺熱烘烘的濕意從長褲一直滲入雙腿.間,臉色有點(diǎn)發(fā)青,問奶媽:“他都快兩歲了,怎么還尿褲子?是不是個傻的?”

    奶媽趕緊把世子抱起來,潑辣辣地回道:“王爺瞧您這話說的!世子還小,尿床尿褲很正常,您見哪家不滿兩歲的娃沒尿濕過褲子?再說了,奴還沒見過這么乖的小娃娃,一周十就會喊‘爹買糖葫蘆’,哪里不聰明了?”

    “爹買糖蘆蘆,阿騖吃�!笔雷幽搪暷虤庹f。

    豫王挑眉,捏開他的小嘴,看上下兩排沒長齊的乳牙,“整天催我買糖葫蘆,又咬不動,糖汁黏黏噠噠抹我一身,煩人精�!�

    他動作隨意,把世子紅嘟嘟的小嘴捏變了形,奶媽不樂意了,抱著孩子側(cè)身避開,瞪了豫王一眼。

    豫王搓了搓手指,干笑一聲,對世子說:“你先去換褲子,完了爹帶你上街�!�

    奶媽抱著世子去清理,豫王也打算沐浴更衣。

    韓奔早就覺得王府里缺主母,各種內(nèi)務(wù)無人統(tǒng)籌,世子還這么小,王爺又是個不靠譜的爹,這么下去不成事,于是再次規(guī)勸:“橫豎王妃不會回來了,殿下真不考慮立個側(cè)妃?無論感不感興趣,娶個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至少能把世子照顧得更周到�!�

    豫王一臉的不以為然:“幾個奶媽不是把世子照顧得挺好,要什么累贅的后娘。非要找的話,后爹還差不多�!�

    韓奔知道自家王爺新中意了個年輕官員,這回倒像是認(rèn)真的樣子,竟然好幾個月都沒有拈花惹草,連士子們邀請的宴飲都不去,一門心思投入天工院的創(chuàng)建,可以說是兢兢業(yè)業(yè)了。

    他更知道王爺被圈在京城這十年心底不好過,又不得不提防著上面那位的帝王心思,干脆弄些手法自污,以免被各方惦念。王爺不屑斂財,酗酒吧又千杯不醉,唯獨(dú)就是一個天生的好男風(fēng)還值得拿來做文章,于是就放縱自己浪跡花叢。

    可到底意難平,心里慪氣,于是不去煙花地、不養(yǎng)孌童,專門找年輕美貌的文官做“知己”,明擺著給皇帝難堪。

    為此韓奔也委婉勸過幾次,大意是:卑職知道王爺就喜歡風(fēng)流才子那一掛的,但可以找沒有官身的士子啊,何必非要招惹官員。畢竟同朝為官,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王爺是泰然自若,可那些前任們未必甘心,一碰面就互相瞪眼甩臉子,看著多膈應(yīng)。

    最后勸的那次,豫王正準(zhǔn)備出門,去禮部赴恩榮宴,見識新科進(jìn)士們,聞言哂笑:“膈應(yīng)就對了。要么殺,要么放,非要圈著,那就別怪本王攪渾水,整天膈應(yīng)他。

    “再說,不求仕途的才子們,清高者多,應(yīng)酬一下也就罷了,真要弄上手,動不動就‘舉身赴清池’,本王可吃不消。還是官員好,來往幾次就開始提條件,想升遷的就向吏部舉薦,想開方便門的就找人交代兩聲,多省心�!�

    韓奔搖頭,徹底放棄了勸說。

    “你也別一臉無奈了。指不定這批新科進(jìn)士中能出一兩個妖嬈人物,把本王整得五迷三道,從此弱水只取一瓢飲,也未可知啊�!痹ネ跽f著自己都嗤鼻的戲言,仰天大笑出門去。

    拋出這話距今不過九個月,就已經(jīng)把后爹都給世子定好了韓奔有些好笑,王爺這究竟是一語成讖,還是打了自己的臉?

    豫王微服出府,臂彎里夾著世子,去集市上閑逛,像個普通百姓家的新手父親。

    世子被夾得小短腿兒直蹬,一哭就被父親威脅不給買糖葫蘆。小可憐為了糖葫蘆,只好硬忍著。

    只要尿布包得夠厚,豫王就覺得自己能搞定兒子。他沒讓侍衛(wèi)們跟隨,一來離除夕只剩四五天,侍衛(wèi)也要輪班回家過年,二來藝高人膽大,無所畏懼。

    這天是臘月二十六,是沈柒在拜帖中說好要回京的日子。

    蘇晏為了避開上門拉壯丁的太子,一大早就穿戴整齊打算出門。

    荊紅追比他還早,在前院練劍,見狀問:“大人有事?請讓屬下陪同。”

    蘇晏暗暗吐槽:你陪?到時兩個都陪進(jìn)醫(yī)廬里!哦,大過年的,別人守夜,我守藥罐子。

    臉上笑吟吟道:“不必了,我去參加同年聚會,和崔狀元他們。對了,我吩咐鐵匠打制的九宮格火鍋不知好了沒有,你幫我去瞧瞧?若是今日可以完成,你就在場等他,順道驗一下熱得夠不夠快、漏不漏水�!�

    荊紅追答應(yīng)了,又給蘇晏雇了輛馬車,送他上車才走。

    蘇晏吩咐車夫:“去北鎮(zhèn)撫司。”

    北鎮(zhèn)撫司兇名赫赫,詔獄簡直鬼神辟易,陰風(fēng)能從門口的大石獅子嘴里吹出來,百姓連路過時都覺得瘆人。車夫打了個哆嗦:“貴客這是要”

    “放心,不是去歸案�!碧K晏安慰他,“去訪友�!�

    車夫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馬鞭一甩,出發(fā)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擠滿了過年的閑漢全京城從朝臣到百姓,春假期間就沒有一個不閑的,人人都在逛街購物、吃吃喝喝。光是這個月的酒水消耗量,就能占全年的一半。

    馬車為了避讓人群,慢吞吞地行駛,蘇晏坐得有些不耐煩,挑起車簾看旁邊攤子。

    剛到大時雍坊的主路口,前面堵得水泄不通,車夫只好對蘇晏說:“實在對不住,前面過不去,要勞煩貴客自己走了�!�

    蘇晏只好付了車錢,下車步行。

    走了一陣子,在個賣零嘴的小攤前,看到個哇哇大哭的小男童,孤零零地站著,手里還攥了根咬得亂七八糟的糖葫蘆。

    蘇晏見這孩子不過兩歲大,身邊也沒個家人,怕是被人群擠散了。萬一被人販子盯上,連拍花都不用,直接給抱走賣掉,也太可憐。他惻隱心頓起,停住腳步,蹲下來問:“小朋友,你的爹娘呢?”

    小童兀自嚎啕,五官皺成一團(tuán)。

    蘇晏問小販,小販也搖頭表示不清楚。于是他買了個花花綠綠的孫猴子糖人,遞過去。

    小童被糖人吸引,立刻不哭了,伸手去拿。忘記右手上還有東西,結(jié)果糖人拿到手,糖葫蘆掉了。

    蘇晏見他小嘴一咧又要哭,趕忙又買了根糖葫蘆,塞進(jìn)他空的左手。

    小童這下心滿意足,開始咬糖人。蘇晏耐心問了幾次,他才用奶音,說:“爹爹,王,阿騖吃糖蘆蘆�!�

    蘇晏猜測:“你叫阿五?爹爹姓王?家在哪里,會走嗎?”

    小童搖頭,繼續(xù)吃。

    看這小童打扮得富貴,剃光的小腦袋扣著兔毛暖耳,腦門上方兩撮小發(fā)揪用金銀絞線扎成桃心形狀,頸上還戴著金項圈,估計是京城富貴人家的孩子。

    但只知道姓王、行五,偌大京師,要幫他找家人無異于大海撈針。蘇晏沒法子,打算抱這孩子去西城兵馬司,讓衙門把人送回家。

    剛走了幾步,小童忽然叫了聲:“爹爹!”蘇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人流攢動,不知他在喊哪個。

    朝那方向走了百步,小童又開始叫“爹”,蘇晏就這么邊走邊找,逐漸偏離原定的路線,向東一直走向南薰坊。

    這孩子雖然小,但虎頭虎腦結(jié)實得很,三十斤抱在手上,還扭來扭去亂動,時間久了蘇晏也有些吃不消,在一間酒肆門口停下來,歇口氣。

    “你到底看沒看見你爹��?”蘇晏微喘著問,“再找不到人,我還是送你去兵馬司官署�!�

    忽然聽見背后有人叫了聲“阿騖”。小童吐出山楂塊,循聲望去,喊:“爹爹!”兩個小腳突然亂踢,想要從蘇晏懷中下來。

    蘇晏正要轉(zhuǎn)身,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掙扎,險些失去平衡跌在店門旁邊的條凳上。

    幸虧身后那人及時伸手,將大人小孩都攬住了,同時說道:“這是我兒子,人多被沖散了,幸虧公子仗義相助,鄙人定當(dāng)重謝�!�

    聲音耳熟極了,蘇晏回頭看清對方的臉,脫口道:“是你!”

    豫王自從他下馬車,就開始心血來潮地策劃,算好時機(jī)把孩子丟在攤子前,然后盯了他兩人一路。此刻只裝作吃驚,異口同聲道:“是你!”

    蘇晏微怔后,從他懷中掙出來,把小童放在地上。小童撲向豫王抱大腿,開心地連聲叫爹爹,蘇晏這才相信,的確是豫王的孩子。

    他忽的想起殿試后沒多久,跟狀元崔錦屏喝酒時,崔狀元就八卦說葉東樓給豫王世子當(dāng)西席,還說世子才歲許,路還走不穩(wěn)當(dāng)。

    如今半年多過去,豫王世子差不多兩歲大,剛剛會說話。

    等等,豫王有王妃?有王妃了還各種弄柳拈花,“知己”遍朝野?渣男!

    蘇晏沉著臉,拱手敷衍了句:“舉手之勞,王家老爺不必掛懷,在下還有事,告辭了�!�

    臉都黑成那樣了,還考慮到自己微服出行,想必不愿被人知道真實身份,臨出口時改了稱呼,實在是豫王失笑,眼波漾動如月夜風(fēng)過湖面,低聲解釋:“他娘剛生下他沒多久,就拋夫棄子離開京城�!�

    蘇晏皺眉:“離家出走,被你氣的?”

    豫王道:“哪兒啊,喜滋滋穿個七星道袍,出門大笑三聲,說塵緣已了,要去追求金丹大道。毫不留戀就走了,只留下孩子和一封和離書。這孩子乳名‘阿騖’,就是她臨走前取的,說只有心無旁騖,才能斬三尸順利筑基,所以這‘騖’就留給我了。”

    蘇晏感嘆:“真乃奇女子。”

    等等!金丹大道、筑基什么的好耳熟,頗似前世的仙俠玄幻臥槽,王妃不會也是穿越的吧?人家怎么這么好命,拿到的是男頻修真劇本,而我呢?!如果真是老鄉(xiāng),還是穿越界的前輩,說不定知道些什么譬如穿回去的辦法?

    饒是蘇晏已經(jīng)認(rèn)命留在這個時代,也難免瞬間心態(tài)失衡,急切問道:“可知王妃如今何在,能找到人么?我有要事相詢。”

    豫王帶著點(diǎn)狐疑看他,琢磨著未曾謀面就傾慕神往的可能性有多大,當(dāng)即不咸不淡地說:“天廣地闊,也不知在哪座山頭修煉,如何找?再說,她現(xiàn)在是出家人,你又何必去招惹�!�

    蘇晏也意識到問得太急,畢竟是人家前妻,萬一讓人誤會自己意圖染指那就冤枉了,忙笑了笑,“我只是好奇,是否真有修仙一說,隨口問問�!�

    豫王不信那些虛無縹緲的玄道,順手抱起世子,反而勸他:“自古帝王多好證長生,長生卻是個最荒謬的謊言,丹士方士之流無一不是騙子,清河何等聰明之人,難道信它?”

    在穿越之前,蘇晏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如今不好說,但依然認(rèn)為穿越是科幻事件,而非玄幻事件。聽了豫王的話,覺得對方是古代人中十分難得的清醒者。

    尤其是統(tǒng)治階級,權(quán)勢越大越迷戀塵世,一想到壽有盡時就恐慌得不行,所以歷朝歷代多有皇帝熱衷煉丹、修道、吃紅丸,即使英武如先帝顯祖皇帝,那樣一個南征北戰(zhàn)、揮斥八極的人物,到了老病纏身,為求延年續(xù)命也免不了求助鬼神之道。

    蘇晏倒是能理解他們的心態(tài),就跟現(xiàn)代人總覺得醫(yī)學(xué)技術(shù)應(yīng)該發(fā)達(dá)到消滅一切疾病,臨終關(guān)懷時還念叨著“醫(yī)生,我覺得我還能再搶救一下”同樣的道理。不同的是,一個迷信玄學(xué),一個迷信醫(yī)學(xué)。

    所以一個不迷信的古代王爺就凸顯出了可貴之處,蘇晏反問:“若是真有凡人難以想象的大道之力,你就不心動,不想見識見識它的神奇?”

    豫王笑了:“倘若有這股真力,它為什么要給予我神奇,又需要從我這里取走什么作為交換?天地山川有玄妙,風(fēng)雪雷電有威力,但未必有性靈。有性靈的,只有人,所以人才是萬物之首。我不信鬼神、不信命,不信什么因果報應(yīng)、生死輪回,只信人,信我自己�!�

    承認(rèn)宇宙的力量,但不承認(rèn)宇宙的意識,這點(diǎn)看法與蘇晏不謀而合。

    豫王見他微微點(diǎn)頭,眉目間浮現(xiàn)贊許之色,態(tài)度與常人迥然不同。幼年時,父母因為他不肯叩拜天地而斥責(zé)他不敬神明,長大后,他身居高位,周圍人即便聽到些狂悖之言也不敢反駁,但心里終歸是不認(rèn)同。

    還不止如此,他甚至對皇帝私下說過,魚水.之歡乃是人之天性,寡婦不易,何須守節(jié),母后若是要養(yǎng)個把面首泄火,只要不礙著國事政事,讓她養(yǎng)就是了,只當(dāng)收用了個人形玉勢。他還記得當(dāng)時皇兄看他的眼神一言難盡。

    這類離經(jīng)叛道的話若是同蘇晏說,也許他能理解?豫王心底隱隱生出了某種期待。

    他笑道:“你幫我找回兒子,不好好酬謝一番,情理上也說不過去,不若我請你喝酒?這間酒肆就不錯,他們家的羊羔酒別具一格,酒色白瑩,味極甘滑,脂香濃郁,冬日飲用大補(bǔ)元?dú)�,健脾胃,益腰腎�!�

    蘇晏對他芥蒂極深,能好聲好氣說幾句話不翻臉罵人,就已經(jīng)是極限了,哪里肯同他喝酒,怕不給喝到床上去。當(dāng)即婉拒:“并非在下不識抬舉,實是尊卑有別,貴人好意心領(lǐng),不敢造次。”

    豫王聽出了暗搓搓諷刺的意思,這是說自己身份尊貴但品行卑劣,他高攀不起呢。否則太子也是貴人,他怎么就肯留宿東宮,造次得很。

    真因為水榭一場歡.好而記恨至今?那次他不也享受得很,用得著這么鉆牛角尖。

    前半程是用了些強(qiáng)硬手段沒錯,后半程他若是堅決叫停,寧死不從,自己難道會眼睜睜看他也“舉身赴清池”?

    之前那些床伴也時常玩這種欲拒還迎的把戲,嘴里叫得有多慘,身體扭得有多軟,可見床上的威逼利誘和哄騙,怎能叫強(qiáng)迫,那不是情趣么。

    豫王有意把掏心窩的話說給蘇晏聽,希望他也能和“唯人有性靈”一樣贊同贊同,可惜蘇晏并不想和認(rèn)定的強(qiáng)奸犯喝酒暢談人生。

    蘇晏此刻心里記掛著抵京的沈柒,想把人堵在官署或是沈府,可別被直接尋上門,回頭阿追知道了兩人又要打起來簡直是一對拆家狗。

    蘇晏敷衍地再次拱手,轉(zhuǎn)身要走,豫王忽然把懷里的孩子往他身上一拋。他嚇一跳,下意識伸手抱住。

    阿騖扒拉著蘇晏的衣襟嗷嗷哭,可憐兮兮地叫爹。

    豫王果斷地說:“阿騖喜歡你,要認(rèn)你做干爹。過年府里雜亂,奶娘又回家了,孩子沒人帶,要不你就先替我看兩天,等我備好謝禮送上門時,再把他贖回去。”

    蘇晏又驚又怒,同時覺得對方腦子有坑:“這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隨手就丟給我是幾個意思?我又沒有責(zé)任義務(wù)替你養(yǎng)!還說什么‘贖回去’,合著我是強(qiáng)盜,是綁匪咯?”

    豫王打定主意要跟他糾纏不清,無論是養(yǎng)兩天等自己上門來領(lǐng),還是不依不饒地送回王府,按照蘇晏的性子總要出面,不會放心把這么小的孩子假手他人。這么你來我往的,還愁找不到機(jī)會?

    所以昔日的靖北將軍拿出了戰(zhàn)場上殺伐決斷的氣勢,二話不說走了。

    蘇晏抱著孩子追不上他,氣得聲音都抖了,和孩子的哭聲交織在一起,像個眼望負(fù)心丈夫揚(yáng)長而去的苦逼棄婦:“朱栩竟,你個王八蛋!連親兒子都能利用的王八蛋!”

    第149章

    我拿命陪你賭

    蘇晏在京城街頭的臘月寒風(fēng)中凌亂,胸前巴著個哭唧唧還抓著糖葫蘆不放的奶娃。

    眼瞅著奶娃的親爹消失在鬧市中,他氣得想殺人。

    慢慢冷靜下來后,蘇晏一邊哄著哭個不停的小世子,一邊琢磨這會兒該怎么處理。把阿騖送去兵馬司,讓衙役們送去豫王府?估計他們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怕自己拐了世子栽贓。

    直接去豫王府,把阿騖交給門口守衛(wèi)?似乎可行,就算豫王不接收,我把孩子往臺階上面一放就走,他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嗷嗷哭的世子不管吧。

    拿定主意后,蘇晏用衣袖給世子抹干凈滿是淚的臉蛋,暗罵豫王渣爹沒心肝,這么可愛的親兒子也舍得說扔就扔,然后抱著孩子走去附近牙行雇馬車。

    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問酒肆老板:“你們店的羊羔酒真能健脾胃,益腰腎?”

    “那是太能了!”老板揮舞著酒勺自夸,“特別是腎虛導(dǎo)致的腰膝酸軟,喝兩次就見效。我們店的羊羔酒,是全京城最出名的�!�

    蘇晏果斷道:“給我來兩壇�!�

    酒壇子不大,掛在腰帶上不會太影響走路,就是要小心別被懷里的孩子踢掉。

    豫王府離此不遠(yuǎn),在東北方向的澄清坊。蘇晏走到牙行,發(fā)現(xiàn)馬車都被雇去運(yùn)年貨了,只好租了一匹溫順的老馬,抱著孩子上了馬背,從擁擠的街巷間慢吞吞溜達(dá)過去。

    阿騖被他摟在懷中,手里搖著新買的撥浪鼓,很開心地叫:“騎大馬,騎大馬!”蘇晏摸摸他的小腦袋,忍不住微笑。

    正陽門大街上,一隊錦衣衛(wèi)緹騎剛從南城門馳入,見路上人多,勒馬緩行。

    沈柒辦完差,連夜從京城郊縣大興趕回,眉眼間還帶著一路煙塵與落雪的余跡。

    他在十字路口停駐,對跟隨的千戶石嚴(yán)霜與韋纓說:“你們帶隊回衙門,我去辦點(diǎn)私事。初七之前我就不去衙門了,你們安排好春假輪值人員,衙門內(nèi)必須有人留守,詔獄的看管更不能松懈。”

    兩名千戶應(yīng)聲而諾。

    靈光寺事件中,石嚴(yán)霜得知上官藏了個“妖精娘子”,這下更是猜測他要去幽會。這位掌刑千戶腦子里很會跑黃驃,于是湊上前低聲問:“同知大人什么時候請咱弟兄們喝喜酒呀?該不會金屋藏嬌一輩子,永遠(yuǎn)喝不上了罷?”

    沈柒心情好,也不計較老部下的愛八卦,答道:“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

    石嚴(yán)霜琢磨著,這句話似有深意,莫非是同知大人上趕著娶,人家還不樂意嫁?他早懷疑對方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娘,或者根本就是個男人,身份還不好曝光。于是試探地問:“怎么著,同知大人才貌雙全有權(quán)有勢,對方還有什么不滿意?”

    沈柒笑著用馬鞭在他大腿上輕抽一記,“少打聽上官的私事,否則你未婚妻今天就會知道你偷養(yǎng)了兩個外房�!�

    石嚴(yán)霜心底咯噔一下,立刻訕訕地閉了嘴。

    沈柒朝蘇府所在的黃華坊方向行去,按捺著躍躍的心,終于來到蘇府門口,下馬敲門。

    蘇小京啃著鹵雞爪來應(yīng)門,口齒含糊:“我們家大人不在,還請閣下改日再來。”

    沈柒一怔,說:“我之前投過拜帖,約好時間了。你家大人去了哪里?”

    蘇小京搖頭。

    沈柒眉頭微皺,又問:“那個凍梨臉侍衛(wèi)呢?”

    蘇小京扔掉雞骨頭,拿手帕擦擦嘴,噼里啪啦答:“大人讓他去鐵匠鋪取火鍋啦。打了個新火鍋,還是照大人親手畫的圖紙打的,準(zhǔn)備年夜飯時候吃呢!”

    “年夜飯和誰?在哪里?”

    蘇小京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哪里?年夜飯當(dāng)然在家里。大人、追哥,還有我和小北,咱家就四口人,沒了�!�

    年夜飯當(dāng)然在家里。

    咱家就四口人。

    追哥。

    沈柒后槽牙都要酸掉了,咬牙道:“先讓我進(jìn)門,在廳堂等他回來�!�

    蘇小京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大人沒說留客,我一個小廝可做不了大人的主�!�

    沈柒無奈,退而求其次:“那我給你家大人留封信,他一回來,還請務(wù)必轉(zhuǎn)交�!�

    他從懷中掏出錦衣衛(wèi)隨身攜帶的碳棒和本子,言簡意賅地寫了幾句,說自己明日還會來,另外,這幾日都住在府邸,掃徑以待貴客登門,不去官署了。

    撕下那頁對折好,想了想,隨信附上十兩紋銀,遞給蘇小京:“小兄弟辛苦了,一點(diǎn)拜年禮,拿去買吃食�!�

    蘇小京看他出手如此闊綽,眼睛都直了,很是心動,但最終還是搖頭,只接過紙張,“我家大人說了,不要隨便收陌生人的財禮,誰知道對方是送賄還是下餌呢,拿人手軟�!�

    他的手指在紙張背面留下油汪汪的印記,沈柒眼角一抽,擔(dān)心被蘇晏嫌棄邋遢。

    清河多愛干凈的一個人,當(dāng)初在他肩膀上蹭個血手印,都要咭咭噥噥地擦洗半晌。這下子萬一看紙張臟污,不愿沾手直接丟了怎么辦?

    沈柒正打算再寫一張,蘇小京道了聲“等大人回來就轉(zhuǎn)交”,關(guān)門落鎖了。

    兇名能止小兒夜啼的摧命七郎,在蘇御史家的愣頭青小廝面前吃了閉門羹,偏偏心里還生不出邪性和火氣,唯獨(dú)覺得年夜飯不該在娘家吃。

    以及清河喜歡養(yǎng)狗么?北鎮(zhèn)撫司豢養(yǎng)了不少狪犬,又兇猛又靈氣,更比他那個桀驁刺頭侍衛(wèi)聽話、守本分。養(yǎng)侍衛(wèi)不如養(yǎng)狗。

    沈柒離開后,不多時,荊紅追拎著一口九個格子的大錫鍋步行回來。

    蘇晏遠(yuǎn)遠(yuǎn)看,豫王府的黃銅釘紅漆大門敞開著,像個等獵物自投羅網(wǎng)的口袋,忽然生出了警惕心。

    自己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上臺階,放下孩子,交代兩句

    然后守門侍衛(wèi)大喝一聲

    “哪里來的歹人,竟敢拐走豫王世子!抓起來!”

    于是自己就被五花大綁,堵住嘴,像祭天的羊牲一樣被抬進(jìn)王府,落在正中下懷的狗比豫王手里。王府深似海,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媽呀,差點(diǎn)上當(dāng)!

    蘇晏當(dāng)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決定按原計劃去沈府。

    至于阿騖,暫時就帶著吧,反正也挺乖,只要不停地拿東西給他吃,就不會鬧騰,比前世堂姐家的熊娃好帶多了。

    蘇晏從澄清坊出來,沈柒從相鄰的黃華坊出來,兩人都往位于西邊小時雍坊的沈府去,于是在十字路口碰個正著,都是一臉驚喜。

    蘇晏是喜大于驚,笑道:“七郎回來了,可巧在這里撞上�!�

    沈柒是驚大于喜,盯著他懷中的小娃娃,問:“誰家的孩子?怎么給你抱著�!�

    蘇晏不想提糟心的豫王,還在想怎么糊弄過去。阿騖似乎被沈柒嚇到,往蘇晏懷中一縮,叫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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