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蘇晏:
蘇晏:“停車!這不是去軍營的車,我要下去自己走!”
他側(cè)身想溜下馬背,卻被扣住腳踝拉回來,摁在馬頸上。豫王勾起他的雙腿架在自己腰側(cè),另一手去摸他裈襠處,指尖劃過,縫線頓時綻裂,中門大開。
胯下一涼,蘇晏下意識地并腿去擋。身下馬兒甩了甩脖子,似要將他甩下去,蘇晏低低地驚呼一聲,兩個腳踝互勾,倒把豫王的腰身牢牢盤住了。
豫王滿意極了。
(略)
若有人遠(yuǎn)遠(yuǎn)看過來,只道冰天雪地間,兩人相擁著伏于馬背上,卻不知層層袍裾覆蓋之下是怎樣一番銷魂蕩魄的春景。
黑馬依著主人的心意,從慢步到奔馳,從奔馳再到慢步,最后在一片金黃的胡楊林旁停了下來。
蘇晏滑下馬背,躺在松脆的枯草叢中,渾身散架,腦子一片空白。
豫王解下濕痕斑駁的馬鞍,拿去湖邊冰水里漂干凈后,給黑騏重新披掛上。然后他走過來,躺在蘇晏身邊。
冬夜很冷,但他們體內(nèi)猶有情谷欠的余熱。
蘇晏呼吸深沉,豫王以為他累到睡著,正想抱他上馬回營,卻聽他忽然開口:“將來若是有一日,朝廷收了你的兵權(quán),讓你再回京城當(dāng)個閑散王爺,你會不會奉召?”
豫王皺眉想了想,反問:“回京之后,你在不在?”
“當(dāng)然在。你可以天天見到我,豫王府若是住得膩味了,就把你那些別院水榭都輪著住一遍,再膩味了,住我家也行�!�
他假設(shè)得沒頭沒腦,豫王也不問前因后果,就著這個假設(shè)十分認(rèn)真地、深刻地、捫心地想了許久,最后艱難吐出一口長氣:“我會奉召回京,一輩子與你相伴”
“但你不會快活,對么?”蘇晏轉(zhuǎn)頭看他,目光朦朧微亮如冬夜寒星。
豫王搖頭:“有一部分的我會很快活,與心愛之人雙宿雙棲,是世俗紅塵快活的極致。但另一部分的我,也許會像鷹隼困于籠、野獸飼于柙,在平庸安逸中日漸消磨了心氣與生機�!�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這若是你的意愿,我會去做�!�
蘇晏:“你會去做,可你到老時回顧一生,也會覺得遺憾�!�
豫王:“也許罷,但我不后悔�!�
“我不會讓你遺憾終老�!碧K晏翻身趴在豫王胸口,咬著對方冒出胡茬的下頜輕輕磨牙,“我要你一輩子都自由自在,神采飛揚,想馳騁就馳騁,想戰(zhàn)斗就戰(zhàn)斗”
“疆場搏殺,刀槍無眼,萬一我戰(zhàn)死了呢?”豫王捧起蘇晏的臉,深深注視他的雙眼。
蘇晏笑微微地說道:“那我就把你葬在長城底下,讓你的英靈繼續(xù)鎮(zhèn)守國門。我會每個月來看你,陪你喝酒、陪你說騷話,你若是半夜顯形來找我,我就把陽氣給你吸�!�
豫王悶悶地笑了一聲,又一聲,繼而朗聲大笑。
他緊擁著心上人,笑得十分開懷:“清河,清河,天上地下,只有你最懂我!朱槿城這輩子有摯愛,有知音,不枉此生了!”
蘇晏方才說得灑脫,這下又猝然心痛起來,捶著他的胸膛咬牙喝道:“好好護(hù)著自己的性命,知道沒有?就算再能耐,你也是一介凡人,不是神!別他媽個人英雄主義,嘚瑟上頭把命折進(jìn)去!若是遇到險境,想著我,想著阿騖,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回來!你要是真的戰(zhàn)死了,我我還有三妻四妾要養(yǎng),不會為你殉情的!”
豫王忍笑:“也好,也好。那我就該趁還活著,把后半輩子的侍寢份額提前用掉,免得便宜給了其他騷浪蹄子�!�
他邊說,邊掀蘇晏的外袍。
蘇晏剛與他的愛馬一同被他縱情馳騁過,險些要升天,這會兒還處在劫后余生的陰影中,當(dāng)即捂住衣袍告饒:“不做了,不做了!”
豫王挑眉問他:“不爽?”
蘇晏含淚:“爽是真爽,怕也是真怕”
豫王想起蘇晏曾對他說過,“快活太多,滅頂沉淪,如溺斃于深海,難道不令人恐懼么”,一時心有所動,若有所思。
蘇晏趁機收拾衣襟,上馬催促:“回營地吧,遲了讓華翎他們擔(dān)心,說不定會出來尋我們�!�
豫王心中隱隱有了個主意。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是他造成的陰影,就由他來消弭罷!
兩人回到營地時,一個外袍內(nèi)空空如也,一個裈襠下空門大開,幸得夜色遮掩,偌大軍營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端倪。
當(dāng)然這也與靖北將軍威望太高有關(guān),誰能想到,將軍大人是因為與監(jiān)軍大人在外打了一場野戰(zhàn)才遲回的營地呢。
蘇晏沒有在主帳外多做停留,匆匆進(jìn)了內(nèi)室。豫王不比他有羞恥心,袍內(nèi)光著屁股,依然能淡定詢問那名落水牧民的情況,得知人仍然昏迷未醒。
不過軍醫(yī)的意思是搶救及時,已無性命之危,敷完傷藥且讓其昏睡一宿,也許明日就醒了。
華翎聽說蘇監(jiān)軍霸占了主帳,就琢磨著再找個大點的營帳給將軍大人歇息。
不料豫王卻一口回絕,說自己可以與蘇晏同住。
早在封地懷仁的王府,華翎就聽說了自家王爺與新進(jìn)客卿的風(fēng)流韻事當(dāng)然這風(fēng)流韻事要追溯到兩人在京城一朝為官的時期。故而對此他并不太意外,甚至還覺得這兩位經(jīng)年恩怨糾葛,直至今日情愫才逐漸明朗,實在不符合豫王“有花堪折直須折”的行事做派。
蘇晏此刻卻顧不得別人怎么看待他與豫王的關(guān)系。他在主帳的寢室里,正愁著給阿追的小紙條要怎么寫呢,是寫“我明早天一亮就回去”,還是“你要不要也過來幫忙”?
也許阿追正在追蹤而來的半途中,根本接不到這張紙條。
蘇晏把紙條廢稿揉了,不禁吐槽起豫王這個自大狂也忒愛賣關(guān)子,遲遲不告訴他下一步的軍事計劃。
豫王便是在此時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幾名親軍。
親軍們把一口裝了熱水的大木桶放在室內(nèi),又放下一個蓋著蓋子的火盆,手腳麻利地退出去。
“給我沐浴用的?”蘇晏問。
豫王頷首:“你那么愛干凈,想是每日都要沐浴的。軍中用具簡陋,我便叫人臨時用木板箍了個浴桶出來�!�
“太奢侈了吧!”蘇晏不太認(rèn)同地皺眉,“行軍打仗哪有那么多講究?我看將士們有的一個月才洗一次冷水澡,還有的直接用雪團(tuán)搓幾下就算洗過了,你竟還浪費木炭給我燒熱水?再說,我今日不是下過河,換過內(nèi)外衣物了么?”
“下過河的是我。而且,后來你在馬背上不是還愁沒得清洗?”豫王邊說,邊慢條斯理地解下腰帶、護(hù)肩、罩甲、戰(zhàn)裙一樣樣擱在桌面。
蘇晏想起當(dāng)時的狼藉,最后還是用沾濕的布料潦草擦擦了事,至于那頂慘不忍睹的馬鞍,被豫王扔進(jìn)湖水里漂洗數(shù)次方才干凈,現(xiàn)在對方又來說這些調(diào)侃話,不由得羞惱起來,啐道:“以后休想再拉我打野戰(zhàn)!”
“好。”豫王隨口應(yīng)道,將最后一件中單也脫了扔在桌面,只穿了條皂色長褲,赤著半身站定。
蘇晏以為他要先洗,便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不料豫王卻道:“不必這會兒洗。留著這桶水,后面會派上用場。”
蘇晏這下生出警惕心,把衣襟攏緊:“你想干什么?跟你說過不做了!”
豫王一步步逼近。
蘇晏忽然發(fā)現(xiàn),豫王手里挽著幾圈用牛皮擰成的細(xì)長繩索,這下更是連連后退:“又想玩什么騷花樣?”
豫王把蘇晏逼到了床角,牛皮繩索往他手里一丟:“把我綁上�!�
“不要!”蘇晏下意識拒絕完,愣住,“什么?”
豫王背著他坐在床沿,將手腕別在身后,一副“末將甘愿受降”的架勢。
蘇晏不知豫王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既然對方自己求綁,綁別人他又不吃虧還能出氣,于是從善如流地拿起牛皮繩索,把豫王的雙腕不松不緊地捆了幾圈。
“綁緊點�!辟瓢恋慕祵⒎愿赖�。
蘇晏呵地冷笑一聲,不僅綁緊了手腕,還用上了后世軍警抓捕犯人時用的捕繩術(shù),將繩索繞過肩膀、胸口與腹部,在背后打結(jié)。然后故意繞到對方身前,一臉促狹地欣賞自己的杰作。
細(xì)繩勾勒出肩臂肌肉的飽滿形狀,尤其是本來就發(fā)達(dá)的胸肌,因緊縛而顯得格外碩大,還有排列整齊的八塊腹肌,被勒得更是塊壘分明。
燭光仿佛為豫王麥色的肌膚涂上了一層油,而前胸后背那些深淺不一的陳年傷疤,都因著這光暈呈現(xiàn)出一種奇妙的意味。
怎么越看越覺得蘇晏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好些詞匯,諸如“性感”“情澀”“捆綁誘惑”“愛死愛慕”之類,總歸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聯(lián)想。
他心虛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擺出一副正(無)人(知)君(少)子(年)的模樣:“這是要做什么,負(fù)荊請罪?似乎沒這個必要吧�!�
豫王似笑非笑地看他:“清河不是說過,沉淪情谷欠如溺斃于深海,令人恐懼?還說與我交歡‘爽是真爽,怕也是真怕’�!�
蘇晏聽得耳根發(fā)熱:“咱能別把那種時候說的話,這么堂而皇之地說出口嗎?”
“怎么不能,難道這室內(nèi)還有第三人?”豫王哂笑道,“我看清河因此心生困擾,今夜便來教一教你。”
蘇晏打量他身上束縛的繩索:“你要教我什么?”
豫王以眼神示意他靠近些,再靠近些。直至近到鼻息可聞了,方才貼在蘇晏耳邊,語聲低沉:“教你面對情谷欠時,不僅要接納它、享受它,更要征服它、駕馭它�!�
蘇晏再次怔住,喃喃道:“駕馭?”
豫王不再進(jìn)一步解釋,轉(zhuǎn)而說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接下來的行軍布局?唔,就是你所謂的‘軍事計劃’。于是你俘虜了我,想從我身上拷問出密要軍機。偏生我這人不畏酷刑、軟硬不吃,唯獨只有一個軟肋”他用頗為惡劣的目光上下打量蘇晏,“就是與人交合以至情迷丟之時,意志最為薄弱,那時便什么都肯交代了。
“所以監(jiān)軍大人何不來試試,看能否從末將口中榨出情報來?”
蘇晏目瞪狗呆原來還漏了一個“軍營PLAY”!對此他除了說一句“城會玩”,還能說什么呢?
豫王赤果的半身捆縛著繩索,盤腿坐在床沿,好整以暇地看他。蘇晏以手覆臉,嘆道:“朱槿城,你這是為難我�!�
“難道你愿意今后每一次與我歡好時,都心存恐慌?不想沉淪,那就只有掌控�!�
豫王最后一句話擊中了蘇晏的心弦。
從本質(zhì)上說,他仍是那個重視獨立的自我意識、不愿受制于任何外力的直男,與投舍的這具皮囊截然不同。
蘇晏考慮片刻,最后下定決心:“好,試試就試試!”
“想當(dāng)初在梧桐水榭,你只用了不到一刻鐘時間,就把我逼得丟盔棄甲,被情谷欠吞噬隨你擺弄。如今,我也想討回這個場子”他走到書桌邊上,解開外袍,與豫王所卸下的甲胄一同丟在桌面,慢慢轉(zhuǎn)過身,變成了個不擇手段、勢在必得的敵國監(jiān)軍。
蘇晏走到床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朱槿城。
“聽說你不肯降?”
“肯啊,不降又如何保命?”朱槿城神態(tài)自若地回答。他赤著上身被五花大綁,但似乎并無降將的自覺,就這么金刀大馬地坐在床沿,仿佛一軍之主坐在他的帥位上。
“可你卻不肯交代后期的軍事部署,要你這么個首鼠兩端的降將有何用?”蘇晏清冷的聲線中隱隱透出殺機,“不如斬了祭旗�!�
朱槿城哂笑起來:“當(dāng)然有用,光是我的名號擺在那里,就足以提升貴軍十成士氣。斬了我不怕所有降將心寒?今后再無人受降,貴軍面對一支破釜沉舟的敵軍,恐怕后面的戰(zhàn)也不會好打�!�
蘇晏心知對方并沒有說錯,只是這種肆無忌憚的態(tài)度,實在很令人惱火。但他性子冷,即使著惱也像端著個冰火盆,不逮住個關(guān)鍵要害,不會輕易往外潑。
朱槿城見他沉默,故意拿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語氣驟然緩和下來,又帶了點微妙的惡意:“若要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卻也不難。我不是給你傳過話了?只要你能把我逼到那一步,我自然什么都告訴你�!�
蘇晏此番前來,便已是權(quán)衡利弊做好了選擇,對他而言,肉。體上的區(qū)區(qū)犧牲較之全軍大局、最后的勝利,根本沒有可比性。
“你若是食言,我就把你吊在兩軍陣前,斬首示眾!”
“我在戰(zhàn)場上使過詐,卻從未在許諾后食過言�!敝扉瘸钦溃氨O(jiān)軍大人與我交手多年,難道不知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蘇晏漠然,隨后忽然淡淡一笑。這絲笑意如冰原短暫的春天一樣轉(zhuǎn)瞬即逝,卻足以催開積雪下的繁花。
朱槿城口干舌燥,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他面上無謂與戲謔,實則對這一刻暗懷期待已久。
蘇晏道:“既如此,我便來稱一稱大將軍在領(lǐng)兵打仗之外的斤兩�!�
他俯下身,一手撐著床沿,一手伸向朱槿城赤果的上身,指尖輕觸那些戰(zhàn)斗勛章般的陳年疤痕。
朱槿城被他飛絮似的輕觸摸得有些癢,燥熱感覺從咽喉一直向下蔓延。他更加挺直了腰身,不動聲色地輕嘲:“蘇監(jiān)軍該不會還是未經(jīng)人事的處子罷?那么末將的要求,的確是為難監(jiān)軍大人了�!�
蘇晏的指尖在他心口最顯眼的那處疤痕上停留它還殘留著當(dāng)年猙獰的形狀,位置兇險到令人不禁懷疑被利器貫穿的心脈究竟是如何再次續(xù)接起來的。
“槍尖?”蘇晏問。
“不,戟尖。”朱槿城道,“穿胸而過�!�
蘇晏扭身繞到他背后,去看戟尖破體而出的痕跡。
朱槿城感到后背皮膚上忽地一點溫?zé)釢窕�,隨即化為一股酥麻的輕顫。他意識到蘇晏在舔他!以舌尖代替指尖,沿著疤痕勾勒出他往昔的疼痛。
與這疼痛一同被喚醒的,還有濃重的情谷欠。
“我的傷疤可不止這一處�!彼穆曇敉赋隽溯p微的沙啞。
舔舐感如他所愿地移到了身前,他垂目看著挨近胸口的蘇晏的臉流麗的五官、冷漠的神情,淺色唇中吐出的殷紅舌尖,水光潤澤。
早已痊愈的舊傷更疼了。
蘇晏半蹲在他大開的雙腿間,仰著頭雙目微闔,慢慢舔舐他腹部一處箭傷的圓坑時,他被繩索勒住的肌肉逐漸繃緊,呼吸變得粗重。
“可知為何要用牛皮繩索綁人?”蘇晏睜開眼,自下而上定定地看他。
朱槿城深呼吸,答道:“因為牛皮繩被水打濕,或在被縛者掙扎之后會越收越緊”
“對。大將軍武功蓋世,為自身安危著想,我是不會解開繩索的�!碧K晏唇邊露出涼薄笑意,“所以你千萬別流汗,也別亂動,以免被收縮的繩索切進(jìn)皮肉,勒斷骨頭。”
朱槿城不以為意地道:“既如此,那就得勞煩蘇大人坐上來,自己動了�!�
(略)
第370章
我會護(hù)他周全
營帳里的行軍床上,蘇晏枕著豫王的胳膊,神意迷離,任由快感余韻像退潮的海浪輕舔他的身體。
豫王在他后背來回?fù)崦瑢@身光滑細(xì)嫩的肌膚愛不釋手,故意用手指上的硬繭去刮蹭,還時不時撩撥似的卷一卷他的長發(fā),撓一撓他的腰窩。
蘇晏被騷擾得煩了,咕噥一聲:“有完沒完。”
“還怕不怕?”豫王貼著蘇晏的耳郭低語,熱氣吹得他酥癢發(fā)顫。
怕什么,要戰(zhàn)便來戰(zhàn)!蘇晏曲起腿,用足底踩了踩對方的兩腿間,作為一個不甘示弱的回答。
豫王笑道:“戰(zhàn)書我收下了,下次再一決勝負(fù)。眼下你該泡個澡,好好睡一覺�!�
“水放涼了吧?”蘇晏閉著眼問。
“我去重新熱�!痹ネ跤H了親他的鼻尖,在他腦袋下塞個枕頭替換掉自己的胳膊,起身下床,隨手披了件外袍。
莫非也像阿追那樣,用內(nèi)力加熱不成?挺大一桶水呢。蘇晏轉(zhuǎn)頭去瞧,卻見豫王端起火盆,將內(nèi)中燒至滾燙的干凈鵝卵石倒進(jìn)浴桶,水面頓時嗤嗤作響,激起騰騰的白霧。
野外燒生水的加強版還挺有巧思的。蘇晏坐起身,把長發(fā)綰到頭頂,一時找不到簪子,就拿斷裂的牛皮繩隨便一扎。
豫王走過來抱他。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隨手披的外袍沒系腰帶,半敞著胸懷,走動間依稀露出大腿根,實在是騷氣得很,但因其身材太好,蘇晏也就當(dāng)飽眼福了。
水溫剛好,遺憾浴桶小了些,泡了他一個,就塞不進(jìn)豫王這大高個頭。
蘇晏邊泡澡,邊踩著桶內(nèi)的鵝卵石做足底按摩,踩到酸爽處,唔唔嗯嗯地呻吟。豫王在桶外幫他搓背,聽得心蕩,搓著搓著手就往下溜。
“做什么?”蘇晏回頭,挑眉看他。
“幫你弄出來�!�
“不用,我自己弄出來了�!�
豫王的小遺憾又加深了一層。蘇晏笑了笑,湊過去親他一下:“我洗完了,你要不要接著洗?”
于是泡澡與搓背的人互相交換了位置。蘇晏邊擦,邊數(shù)著豫王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一共十二處。他微嘆口氣,什么也沒說。他知道“以后別再受傷”“打仗時小心點”諸如此類的話對于這位靖北將軍而言,固然是關(guān)心,但更是一種輕視與不理解。
清洗完畢,把浴桶丟在原地等翌日親兵來收拾,兩人上床相擁而眠。
蘇晏臨睡前本想取走自己贏來的戰(zhàn)利品與北漠的交戰(zhàn)計劃和之后的軍事部署,但也許是跌宕起伏的一日讓他累壞了,也許是豫王的手臂太好枕,他還沒開口詢問就沉沉睡去。
豫王摟著他的腰身,聽著他的呼吸變得慢而沉穩(wěn),自己也安然地閉上眼。
身在軍營,習(xí)慣性不會睡得太沉,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豫王聽見有人掀簾進(jìn)了主帳,在議事廳踱來踱去,似乎把不準(zhǔn)要不要叫醒他。
他聽出是華翎的腳步聲,便壓低了嗓子,用真氣將一線聲音傳出內(nèi)室:“什么事?”
華翎嚇一跳,忙湊到內(nèi)室門邊答道:“將軍,那人醒了,說有關(guān)于北漠的重要情報面呈�!�
豫王睡意全消,輕手輕腳起身穿上衣物,出了寢室的門,對華翎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出去再說�!�
兩人來到安置那個落水牧民的營帳,見軍醫(yī)已給人換好了新的繃帶,便示意他出去。營帳中只剩豫王、華翎與躺在行軍床上的牧民。
這牧民年齡約莫二十出頭,看長相是個純粹的北漠人,開口時卻是純正的銘國口音。他虛弱地說道:“卑職是夜不收游騎,名喚歇陽,奉上官樓夜雪樓千總之命,以牧民身份埋伏于瓦剌境內(nèi)打探軍情�!�
“你打探到了什么?”華翎問。
“樓千總命我務(wù)必面呈將軍阿勒坦調(diào)兵遣將,集結(jié)了六萬戶人馬,不日便將揮師南下,直逼河套�!�
華翎睜大了眼睛,轉(zhuǎn)頭望向自家將軍六萬戶!北漠統(tǒng)計治下勢力,均以戶為單位,因全民皆兵,這六萬戶兵力能有十七八萬人。
根據(jù)哨探所報,阿勒坦統(tǒng)一北漠諸部后,麾下至少十五萬戶。這已是經(jīng)過銘太祖、太宗與顯祖皇帝的征伐,以及各部落之間自相殘殺后,剩余的數(shù)量。
倘若在更早之前,北成的鼎盛時期,能有四十萬戶,也就是除老弱婦孺不算,至少一百多萬北漠騎兵,足以橫掃整片大陸了!
而如今的靖北軍,加上黑云突騎也只有十萬人馬。
大銘九邊,各個軍鎮(zhèn)的兵力,從兩萬到二十萬不等,然而在軍隊根深蒂固的“吃空額”現(xiàn)象下,估計這些數(shù)目里面還有不少水分。
況且軍鎮(zhèn)兵力以固守長城為主,極少深入北漠腹地作戰(zhàn)這種數(shù)九寒冬天氣,深入北漠也基本等于找死。
也就是說,哪怕像大同軍鎮(zhèn)的李子仰這樣,又能打,與豫王交情又好的將領(lǐng),最多也只能起到后方支援的作用。這個季節(jié)若想進(jìn)入北漠草原交戰(zhàn),靖北軍只能孤軍作戰(zhàn),連糧草可能都成問題。
難道只能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守著,等待敵軍的尖牙利爪不知在何時、何地出現(xiàn),驟然突襲,撕裂防線嗎?
這顯然不是豫王的行軍作風(fēng)。
豫王冷靜地問道:“可知兵分幾路,主副將是誰,帶了多少糧草?”
歇陽答:“阿勒坦作為主將親自領(lǐng)軍,副將是他的一個哥哥。
“瓦剌大軍集結(jié)時分為左、中、右三翼,其中右翼是歸降的韃靼部;左翼整合了其他較小部落如往流、窩葉等;中翼是瓦剌本部。各翼均有領(lǐng)軍的參將。至于開拔之后是否也分為三路,卑職就不清楚了。
“另外,他們所攜帶糧草,僅是隨身所供數(shù)日的量,沒有輜重�!�
“看來北漠這次是要動真格的了!”華翎咬牙道,“不帶糧草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走到哪兒,搶到哪兒,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他阿勒坦這是打算在我大銘境內(nèi)過冬呢!”
豫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可以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我們也可以就地補給。境內(nèi)可以靠沿途囤積糧草的軍堡,境外么夜不收呈給我們的北漠大小部落、家族定居地與牧場的輿圖,不會白畫。”
華翎點了點頭,又道:“只要瓦剌軍中的夜不收暗探不暴露身份,就能源源不斷地傳來情報,我們也就能知道他們的行軍路線了。提前埋伏好,打幾場狙擊戰(zhàn)也不錯�!�
豫王問歇陽:“我瞧你完全是北漠長相,是如何暴露身份的?”
歇陽面露慚愧之色:“卑職父母都是北漠人,早年逃難至大銘才生下的我。故而卑職空有北漠血統(tǒng)、會說北漠語言,卻沒有他們的習(xí)性所以才露了餡�!�
“什么習(xí)性?”華翎追問。
歇陽道:“真正的北漠牧民,是不會在冬季看見野地里走失的牛羊,仍無動于衷的卑職那時急著趕路回來報信,沒有去救陷在雪坑里的華翎一怔,似乎想不到露餡兒的原因,竟然是這么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他不解搖頭:“殺人時那么兇殘,對牛羊卻是溫存得很實在可笑�!�
“那是因為,對北漠人而言,牛羊是寶貴的財產(chǎn),而異族卻是與他們爭奪資源的敵人除非淪為他們的奴隸。”豫王解答道。
歇陽身體還很虛弱,強打精神一氣說了不少話,這會兒又開始陷入半昏睡狀態(tài)。
豫王叫軍醫(yī)進(jìn)來照顧,帶著華翎走出營帳。
華翎問:“將軍,何時出發(fā)?”
“明日”豫王仰頭看天。今晚夜空漆黑一片,原本依稀的星子也失了微亮,仿佛有一層濃重的云將它們盡數(shù)覆蓋,他低喃,“天色怕不會好。”
“那就再等一日?”
“不能等。阿勒坦所率軍隊只帶了數(shù)日口糧,意味著他將一路急行,直插中原。別忘了,北漠騎兵擅長長途奔襲,甚至可以吃睡都在馬背上�!痹ネ醍�(dāng)機立斷,下令道,“黑云突騎立刻集結(jié),隨我北上。另派傳令官帶我軍令,前往邊堡調(diào)動靖北軍,隨后跟上,讓他們沿糧道西行,于神木匯合�!�
華翎抱拳領(lǐng)命,正欲轉(zhuǎn)身,又想起一事,問道:“那蘇監(jiān)軍呢?是否派幾人送他回邊堡,或是送去太原軍鎮(zhèn)?”
“邊堡既空,誰來守他,靠那隨行的三百錦衣衛(wèi)?搞不好那些錦衣衛(wèi)都已經(jīng)在回京復(fù)命的路上了。去軍鎮(zhèn)倒是相對安全。但他這人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發(fā)現(xiàn)自己被遠(yuǎn)遠(yuǎn)留在大后方,定會想方設(shè)法趕來前線�!痹ネ跣α诵�,“與其任他亂跑,索性就跟著我�?v然千軍萬馬,我也會護(hù)他周全�!�
華翎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道:“那我去集合突騎。這些營帳都不帶走,就按原計劃,空置在此地。”
豫王吩咐:“通知匠軍,來此增設(shè)營帳,挖壕溝、設(shè)拒馬,把營地規(guī)模再擴大一倍�!�
華翎知道此營地將軍留有大用,逐一領(lǐng)命了,自去布置不提。
主將一聲令下,整個營地猶如巨大機擴,極高效地運轉(zhuǎn)起來,黑云突騎們悄然而快速地集結(jié),隨軍只帶口糧、備用戰(zhàn)馬與軍械火器,將所有營帳和輜重車等留置此處,輕裝上陣。
豫王回到主帳的寢室,見蘇晏仍睡得香甜,不忍喚醒他,便在他耳后腦側(cè)的翳風(fēng)穴、風(fēng)池穴之間微微一摁。蘇晏瞬間陷入沉眠,如同被點了睡穴一般。
把怕冷的蘇監(jiān)軍里三層、外三層裹好,靖北將軍抱著他上了戰(zhàn)馬,率數(shù)千名黑云突騎星夜開拔,向著長城外的河套荒原疾馳而去。
前后不過半個時辰,一座駐滿兵士的營地便徹底成空營。
天際云層越發(fā)濃厚了,隱隱可以看到波翻浪涌、不停變幻的形狀。臨近拂曉,不見啟明星升起,卻見本該逐漸透藍(lán)的天色,竟變作了詭異的彤色,像覆上了一層不祥的紅紗。
荊紅追勒僵駐馬,遠(yuǎn)眺天際,直覺令他不由地皺眉。
但他很快就轉(zhuǎn)頭重新策馬,比起異樣的天色,蘇大人的安危與行蹤更令他牽掛。
說是與豫王去兜風(fēng),一兩個時辰就回來,結(jié)果一去就是兩日夜。
天快亮?xí)r,荊紅追忍不住擔(dān)心自家大人的安危,決意要出城尋找,無論微生武等人再如何糾纏,也留不住他。
他單劍匹馬,只身沿著城外兩人行路的痕跡追蹤,可惜沒走多遠(yuǎn)就起了大風(fēng),把沿途痕跡都吹散了。
他只能邊推測邊走,走了不少彎路。好在最終還是找到了這處隱蔽山谷間的空地,看見了一座空蕩蕩的營地。
荊紅追策馬進(jìn)入營地,見有軍隊駐扎的新鮮痕跡,四下搜尋后,在主帳內(nèi)間的行軍床腳,找到了蘇晏遺落的簪子,寢室內(nèi)更有盛滿水的浴桶一個,于是確定了此處便是兩人曾落過腳的地方。
他暗罵豫王狂妄放肆,把蘇大人挾入營帳內(nèi)做下卑劣之事不夠,竟還帶著大人隨軍開拔,不知去了何方。
但好在,大軍行進(jìn)的痕跡比較明顯,可以讓他輕易地一路追蹤下去。
等再見到豫王,非給他一劍斷塵根不可!荊紅追冷著一張堪比雪原凍土的臉,攜劍策馬,追著騎兵隊伍留下的蹄印疾馳而去。
第371章
我會留下勝利
陰山腳下的敕勒川,白草在寒飆中蕭蕭欲折。
春夏時的蒼郁草原現(xiàn)已成為一片白茫茫的荒野,連帶著流過草原的和林河也凍成了一帶堅冰。大軍馬蹄踩踏在河面上,鏗然有聲,蹴冰如蹴鐵。
過了這片草原就是狹長的瀚海沙漠,橫穿沙漠進(jìn)入云內(nèi)平川,再往東南方向過黃河、入河套,大銘的邊塞長城便近在眼前了。
陰沉的云層上隱約傳來嚦嚦之聲,侍衛(wèi)長斡丹挽弓如滿月,一箭射出,撲棱棱掉下來一只青蒼色的長嘴鹙鸧。他喜滋滋地拎著水鳥去獻(xiàn)給主將:“阿勒坦!你看這只多肥,肚皮鼓得厲害,八成還能再剖出一條鮮魚來!”
年輕的圣汗正在馬背上仰首望天,聞聲并未回頭,似乎對加餐不甚熱衷。
瓦剌大軍從王庭開拔后,數(shù)日急行南下,翻越陰山,來到這片古稱“敕勒川”的平原,一路上并不缺軍糧雖然備用馬匹所馱的兵士口糧并不多,但他們隨軍趕了一批牛羊,邊走邊殺邊吃,很能自給自足。
路過大小部落定居地,便以黃金王庭的名義征繳馬草。倘若到了銘國境內(nèi)更簡單,直接劫掠各衛(wèi)所的輜重營與糧囤,不但數(shù)量管夠,還都按門類打包好了,取用方便,搶了就跑。
在北漠未統(tǒng)一之前,有些戶口較多的部落還會反抗幾下,但自從瓦剌大王子打著為父報仇的旗號,攻打韃靼王庭,接連屠了幾個部落后,阿勒坦兇猛之名傳遍北漠,后來連赫赫有名的太師脫火臺都折在他手中,諸部聞之無不戰(zhàn)栗驚心。
祭天大典之后,阿勒坦成了草原共主,是神賜的天圣汗,更是無人敢再攖其鋒。
如今又聽說圣汗率大軍攻打銘國,北漠各部更是歡欣鼓舞,哪怕過冬的物資再匱乏,見到打著神樹圖騰旌旗的大軍,他們也會極力勻出糧草來上繳,以博得圣汗的青睞,期望將來論功行賞時,能多分得一些來自中原的物資與奴隸。
阿勒坦收了糧草,派傳令官口頭褒獎這些部落首領(lǐng)幾句,并留下半枚金牌作為將來分賞的憑證他把蘇晏當(dāng)年在陜西改革馬政時,施行的金牌制度直接搬過來,覺得還挺好用。
當(dāng)然如今北漠與銘國交惡,邊境馬市盡數(shù)關(guān)閉,銘國曾經(jīng)發(fā)放的“老實配合、優(yōu)先交易”金牌也派不上用場了。但離大銘邊界較近的一些部落與邊城,還是偷偷留藏了蘇晏所發(fā)的金牌,做著一口飯兩頭吃的打算。
對此阿勒坦心知肚明。中原有句話叫“水至清則無魚”,只要這些部落乖乖繳糧,不拖他大軍后腿,他也不會與之翻臉。
“聽說訂立金牌制度的是個很年輕的銘國官員,又說是靈州的一個書生,叫叫什么來著?”趁大軍暫歇河邊吃午飯,斡丹一邊翻轉(zhuǎn)著烤鹙鸧的樹枝,一邊上下拋玩半枚金牌,“對了,阿勒坦當(dāng)時不就在靈州馬市嗎,應(yīng)該知道他的名字�!�
因為服食神樹果實,阿勒坦對靈州清水營的那段記憶變得十分模糊。斡丹這么一說,他腦海中飛掠過支離破碎的畫面,伴隨著不知誰人的只言片語:
“的確萍水相逢,但印象深刻,忘是忘不掉的,能幫的忙也會盡量幫�!�
“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花錢。這筆交易若是不成,今后別說當(dāng)不成回頭客,相逢只做路人面。”
那人似乎穿了一身群青色曳撒,策馬踏著草葉而來,如清新的晨露灑在他面上,使得他脫口而出:“你很適合穿我們的質(zhì)孫袍,很好看�!�
恍惚又是一座破廟,雨聲瀝瀝,篝火熊熊。
“是,阿勒坦,謝謝你請我喝酒�!�
“你有種特別的氣味,很淡,有點像花草香,但又不是我聞過的任何一種花草�!�
“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隔著厚厚的狐裘,胸腹間的神樹刺青一陣陣燙熱起來,仿佛有手指輕撫其上,帶來酥麻的觸感。阿勒坦以手掌捂住腹部,呼吸不由地沉重與急促起來。
斡丹坐在他身旁,感覺到他的異樣,笑著把烤好的鹙鸧肉遞過去:“餓了吧?嘗嘗我烤的肉,這可是能把狼群引過來的手藝。”
阿勒坦站起身,背對著他,在撲面朔風(fēng)中深深呼吸。
斡丹年方十八,但去年就有了妻兒,他娶的是韃靼王室的庶女,瓦剌族里還有不少貴女對他投懷送抱。這廂他驀然反應(yīng)過來,壞笑著起身,用手肘撞阿勒坦的腰胯:“想女人了?今夜路過云內(nèi)城時,城主會好好接待你的。”
所謂“好好接待”,就是把家中妻妾、女兒都獻(xiàn)出來服侍貴客的陋習(xí)。
阿勒坦不為所動地道:“提前與他打個招呼,把我們所列清單上的物資送到城外候著。”
“不進(jìn)城?”
“不進(jìn),繼續(xù)急行軍�!�
斡丹卻覺得沒必要這么趕,在城內(nèi)外扎營歇息一夜,誤不了戰(zhàn)事,反正銘國擺在那里,又不會長腿走掉。
阿勒坦嘆道:“沒有時間了,你不明白�!�
斡丹的確不明白,此次對銘國出兵,阿勒坦為何這么迅疾與決力,像是有一根看不見的馬鞭在背后沒日沒夜地抽打著他一樣。
于是斡丹問:“阿勒坦,今年冬天我們真能打到銘國京城,入主中原嗎?”
阿勒坦的眼神沉了下來,流金瞳色中不再盛有草原的秋陽,而是被洪荒巨獸般兇蠻霸道的氣勢取代。他說道:“斡丹,這話若不是你說的,而是出自其他任何一個將領(lǐng)之口,包括副將胡古雁我父汗的養(yǎng)子,我都不會輕饒,定會以動搖軍心的罪名狠狠罰一頓鞭子。”
自十五歲跟隨阿勒坦,發(fā)誓效忠之后,斡丹從未受到過如此嚴(yán)厲的警告,幾乎可以算是訓(xùn)斥了。
他先是悚然,繼而面上涌起愧色,低頭行叩胸禮:“圣汗,是我錯了。”
阿勒坦緩和了語氣:“我可以容忍你一輩子叫我阿勒坦,卻不能容忍你質(zhì)疑我的決意。因為質(zhì)疑容易生出不滿,不滿生出異心,異心生出背叛我希望你永遠(yuǎn)不要背叛我,斡丹,看在你父親的份上�!�
這不是請求,卻是真心話。斡丹霎時明白了阿勒坦的言下之意“看在你父親的份上,我會善待你一輩子,別讓我走到必須對你痛下決斷的那一步�!�
斡丹咬著牙,重重捶了一下左胸:“阿勒坦,我知錯了!”
阿勒坦沉默片刻,繼續(xù)道:“有件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現(xiàn)在告訴你�!�
斡丹屏息聽著。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斡丹臉色大變,驚呼聲在出口前被他牢牢咬住,他一把抓住阿勒坦的胳膊,聲音瞬間嘶�。骸鞍⒗仗梗阍陂_玩笑?”
阿勒坦沒有回答。
斡丹的心像被冰雪涼透,耳中嗡鳴,急促喘著氣:“沒病沒傷的,你為何說得這么肯定是守護(hù)神樹的老巫?楚琥臺吉戰(zhàn)敗身死之前,我記得你收到一只海東青送來的密信,是不是老巫傳來的?”
“老巫提醒我,我的時間不多了。‘暴風(fēng)雪落地之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阿勒坦問。
斡丹腦子亂哄哄的:“意味著你過不了這個冬天?所以你決定要在冬天過去之前攻打銘國你找一個記不清長相與名字的男人,找了整整兩年他就在銘國的京城?”他用力搖晃阿勒坦的胳膊,“這個人能救你嗎?那就找到他啊,傾盡全族之力,踏破中原,也要找到他!”
“斡丹,看來你還真的是忠愛我�!卑⒗仗古牧伺乃氖直�,“你有沒有想過,這意味著將有一場,甚至不止一場猛烈到被記入神歌的暴風(fēng)雪,會降臨在北漠大地上?”
斡丹愣住了。
“我不怕死,斡丹。死亡的陰云已在我頭頂罩了將近三年。我在這片陰云下照常做我該做的事,出征諸部,統(tǒng)一北漠,舉辦祭天大典,成為唯一的草原汗王。
“我不覬覦王座,但知道自己必須坐上王座。只有這樣,諸部之間長達(dá)百年的紛爭才會平息,北漠才能贏來休養(yǎng)生息的一段時期。
“我原以為這段時期至少能有數(shù)十年,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但我沒想到,我的有生如此短暫,甚至來不及看到明年草原的第一朵野花綻放。
“斡丹,我死之后,北漠只怕又將陷入分崩離析�!卑⒗仗惯b望濃云翻滾的天際,“你們說我是大巫,是神樹之子,但我卻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但至少,我可以給你們留下一場足夠盛大的勝利,一場可以逼迫銘國君臣俯首、割讓巨額資源的勝利,好叫北漠諸部接下來的十年都衣食無憂�!�
斡丹虎目含淚,哀求道:“阿勒坦!阿勒坦你若是難逃一死,就留個孩子下來罷!無論男女,我們都將奉他為新的天圣汗,諸部將團(tuán)結(jié)在他周圍,不會再分裂�!�
阿勒坦緩緩搖頭:“我身懷神樹血契,不會輕易成婚,也不會讓隨便什么人生下我的孩子。即使生了,一個襁褓嬰兒也得不到所有人的擁戴�;蛟S我的威名在死后還能持續(xù)幾年,但沒有根源的震懾力終將消散,這個孩子只會變成一塊傳國玉璽,成為北漠諸部爭權(quán)奪勢的工具�!�
斡丹沉默許久,方才說道:“你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弟弟,但他雙足萎縮無法行走,不可能繼承你的意志。阿勒坦,為了剛崛起的瓦剌,為了剛統(tǒng)一的北漠,哪怕只是為了我們這些效忠你、追隨你的人,你都不能死�!�
“我也不想太早回歸長生天�!卑⒗仗共粺o自嘲地笑了笑,“就如中原一句老話說的,盡人事,聽天命罷!”
他把視線重新投向陰霾的天空,皺了皺眉:“明日天色怕不會好�!�
第372章
然則天威難測
蘇晏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豫王摟在懷中,策馬同騎,飛馳在一望無際的平川。馬背上很顛簸,朔風(fēng)如刀割面,但身后的懷抱卻十分溫暖。
為了讓他窩得舒服,豫王沒有穿甲胄,只著一身玄色暗繡銀龍紋的戰(zhàn)袍,外罩的滾邊黑貂大氅有一大半都扯在身前,裹在蘇晏身上。
身后馬蹄聲如天際悶雷,蘇晏探頭一看,見數(shù)千名黑云突騎緊隨著一騎當(dāng)先的主將,玄甲在夜色中卷過,猶如荒原上的幽靈。
“我睡了多久?”風(fēng)很大,他向后扭頭,湊近豫王耳邊問。
“十二個時辰�!�
蘇晏嚇一跳:“這么久!還睡得死沉死沉,你動了什么手腳?”
豫王微笑起來,趁機輕咬了一口他送上門的耳垂,只覺光滑冰涼好似玉片�!澳阕罱哿�,我讓你好好睡上一覺,以免疲瘁轉(zhuǎn)為暗疾,傷了身體的元氣�!�
蘇晏懷疑他點了自己的睡穴,但這一覺睡完,自己的確精神振發(fā),渾身也不再有懶洋洋的倦意,故而也不多計較了。又問:“這是什么地方?我們要去哪兒?”
“我們已穿過河套,渡過黃河最北段,進(jìn)入云內(nèi)平川。”
云內(nèi)平川蘇晏腦中浮出一張參詳過許多遍的邊境地圖。此處地勢平坦,水草豐美,是個極好的牧場。更難得的是,氣候條件適宜耕種,雖然地處北漠邊緣,可這片平原的大部分地區(qū)都適宜種植小麥、玉米、甜菜、胡麻等作物,堪稱塞外小江南。
可為何地面焦黑一片,馬蹄踏過還有灰燼揚起,像被烈火焚燒過?蘇晏望向四周,只見地面寸草不生,焦黑色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散發(fā)著長年焚燒后的刺鼻氣味。
豫王仿佛看穿了他的好奇,解釋道:“是燒荒造成的。”
“何謂燒荒?”
“每年秋冬,大銘便會派出騎兵,手持火把點燃此地的牧草與一切作物。從邊界線向北推進(jìn)五十里,一路燒出去,再一路燒回來,來回一百里,正是騎馬一天的路程。年復(fù)一年,就形成了這片寸草不生的地帶,被稱為‘黑界地’。”
蘇晏聽得頗有些心疼,但也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是要人為地造出一個緩沖地帶,把大銘邊界與北漠隔開?”
豫王頷首:“如此一來,北蠻的戰(zhàn)馬就休想在這片地帶吃到一根牧草。你想,每到燒荒時期,長達(dá)萬里的邊境線就燃起熊熊大火,烈焰沖天,無數(shù)騎兵在草原上來回奔馳呼喝,聲震寰宇,情景何等壯觀!故而此舉亦是帶有耀兵懾敵之意。”
“太可惜了!”蘇晏忍不住喃喃,“雖然我知道即使在這里種作物,也會被北漠人收割走,但是這么好的地皮每年都白白燒掉”
好在火燒不比核污染,不會對環(huán)境造成不可逆的破壞,產(chǎn)生的草木灰也算是給土壤補充了養(yǎng)分,使得這片黑界地變得死寂而又肥沃。
“所以古人有詩云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痹ネ跄菑埧∶罒o儔的臉上戰(zhàn)意凜然,“如今我便是要率靖北軍,擊殺阿勒坦,將北漠騎兵徹底擋在陰山之外�!�
蘇晏緊攥住他的胳膊,隨后又慢慢松開,低聲問:“此地離陰山還有多遠(yuǎn)?”
“過云內(nèi)平川,橫穿瀚海沙漠,就到了陰山腳下的敕勒川�!�
“目標(biāo)這么明確,這是要打狙擊戰(zhàn)么?莫非你已知道阿北漠軍隊的動向?”
事關(guān)軍機,但豫王對蘇晏毫無隱瞞,說道:“夜不收果然是一柄最鋒利的暗刃,你當(dāng)初把霍惇與嚴(yán)城雪送去夜不收,簡直是神來之筆那名落水牧民便是他二人手下,傳來關(guān)于阿勒坦出兵的重要情報�!�
他對蘇晏三言兩句說完歇陽的情報,又從懷中摸出一個指頭大小、裝密信的木筒,遞給蘇晏:“這是我在神木與靖北軍大部匯合時,收到的第二封情報�!�
蘇晏小心地打開,取出內(nèi)中密信,借著逐漸大亮的天色瀏覽�!鞍⒗仗顾蚀筌姇�(jīng)過云內(nèi)城,收繳糧草”他重新收好情報,把指頭大的袖珍木筒順手塞回自己懷里,問豫王,“所以你打算搶先一步趕到云內(nèi)城設(shè)伏?那座城池是北漠人所建?堅固嗎,是否需要先打攻城戰(zhàn)?”
豫王嘲道:“北漠人逐草而居,只會搭穹廬,哪里會建城池。不過是數(shù)百年前來往西域的商賈們自建城鎮(zhèn)的遺址罷了,后來那一片自立為慶州,被衛(wèi)家重新修葺加固過,才有了城池的雛形,改叫慶州城。
“再后來,衛(wèi)家衰敗,韃靼趁機吞并了慶州,又改慶州城為云內(nèi)城。
“如今占據(jù)云內(nèi)城的,是韃靼的一個大部族拓跋氏,在韃靼王庭投降后也一并臣服了阿勒坦�!�
蘇晏越聽越覺得,這云內(nèi)城頗為重要,若是能拿下拓跋氏,將云內(nèi)平川收歸大銘,就能以瀚海沙漠作為新的邊境線,將北漠騎兵擋在敕勒川外不對,沒有天塹作為倚仗,這個平原上的邊境線未免也太搖搖欲墜了吧還是得再往北推,把敕勒川也納入大銘版圖,以陰山作為邊界線
這樣的話,大銘就有了最廣闊的牧場。但草原民族的生存空間就要向陰山以北壓縮,那里多是凍土與戈壁覆蓋的荒原,生存條件也會變得更加惡劣
蘇晏在腦海中替大銘開疆辟土的同時,又對那般境地下的北漠部族生出了一絲憐憫,但他很快就把這點憐憫掐滅了身為大銘重臣,自然要站在大銘立場上考慮國家利益,哪里還管得了他國死活?而且眼下大銘正在與北漠交戰(zhàn),人道主義精神也不是在這里用的。
豫王直覺蘇晏的情緒有點低落,便將他往自己懷里壓了壓:“睡了一日夜,餓壞了罷,停下吃些干糧?”
蘇晏搖頭:“不能耽誤你行軍�!�
豫王笑道:“據(jù)情報推算,阿勒坦的大軍前鋒才剛剛翻過陰山,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在云內(nèi)城附近設(shè)伏。再說,不僅你餓了,將士們也餓了�!�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形容的便是寒冬時節(jié)的瀚海沙漠,地表結(jié)冰后裂成千溝萬壑的情景。
但是北漠人早已在更加惡劣的氣候與環(huán)境中,鍛煉出銅皮鐵骨與一顆頑強如鐵石的心。十幾萬大軍的馬蹄轟然踏過沙漠上的裂冰與礫石,像一場氣勢浩瀚、不可阻擋的雪崩。
阿勒坦計劃,大軍到了云內(nèi)城外進(jìn)行最后一次境內(nèi)補給,然后兵分三路,分別撲向大同右衛(wèi)、平虜衛(wèi)與威遠(yuǎn),破開防線后由桑乾河向東直逼大銘京師。
發(fā)兵前制定行軍計劃時,瓦剌將領(lǐng)們聽聞曾經(jīng)名震朔北的代王已回懷仁封地,頗有幾分忌憚,建議繞開大同,襲擊太原。
阿勒坦道:“你們的情報落后了。朱栩竟如今已重掌靖北軍,就駐扎在太原軍鎮(zhèn),偏頭關(guān)附近的邊堡�!�
將領(lǐng)們對圣汗十分尊崇,卻也想知道如此細(xì)致的情報從何而來。
阿勒坦說道:“楚琥戰(zhàn)敗后,剩余部下攜所虜人畜撤回王庭,我在俘虜營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故人�!�
這個“故人”,阿勒坦沒有讓眾將看見,而是由他的心腹侍衛(wèi)長斡丹親自看押。
阿勒坦對斡丹說:“這人我忘了名字,只記得似乎在靈州清水營見過,還與我打過一場,是敵非友�!庇谑俏拥び民R鞭把對方抽了個遍體鱗傷,見他仍嘴硬,便要拿他活活去喂狼,最后逼供出真相
他叫霍惇,是一名夜不收的暗探,負(fù)責(zé)為靖北軍打探軍情。
阿勒坦依稀記得兩人打斗的場景,認(rèn)定此人必是銘國軍中將領(lǐng),暗探的身份不可信�;魫槐茻o奈,說他的摯友嚴(yán)城雪因為毒殺瓦剌王子被朝廷斬首,他也受了牽連,被貶去夜不收當(dāng)個小卒。
“圣汗當(dāng)初中毒,險些喪命,是你們兩個害的!”斡丹大怒,拔刀就要殺霍惇,被阿勒坦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