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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這次的攤子開在城西偏僻的巷子里,老板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沈柒點了一碗沒有餡兒的豬肉餛飩后,老板娘扭著腰肢將他請至屋內(nèi),門一關(guān),臉色就變了。

    “‘這便是你的敲門禮?沈同知實在是令鄙人失望。須知首鼠兩端之人,下場將比老鼠還慘�!崩习迥镎f。

    沈柒知道,這不是老板娘說的話,而是門后人借她的口,說給自己聽的。

    “‘在南京,你說不想與人共事,將鶴先生攆走,結(jié)果只殺了個嚴太監(jiān)。從南京回來的這一路,你明明有無數(shù)個機會,卻依然沒有對太子動手,甚至還舍命護送。我看你并非真心合作,只想兩頭撈好處,既如此,就別怪鄙人翻臉不認人了�!�

    沈柒哂道:“你要我拿‘廢太子’做敲門禮,如今朱賀霖已不是太子,這么說來,似乎也不算我食言?”

    ……的確不是太子了,成了嗣皇帝!老板娘心里十分痛恨與鄙夷這個錦衣衛(wèi)的無恥,但作為門后之人的傳聲筒,她不能任由自己性子說話,只能咬牙聽著,回頭再將消息傳回去。

    沈柒又道:“開個玩笑而已,弈者先生不必生氣……對了,門后之人,是這個稱呼沒錯罷?”

    這個倒是事先交代過,老板娘答:“‘鄙人衷愛下棋,以山河為盤、以勢力為子,故而自取名號為弈者�!�

    “弈者先生,我想來想去,覺得‘廢太子’這個禮實在是分量不足。沒了朱賀霖,還有攝政的太后,還有野心勃勃的豫王,怎么看,那二位都與我更不對盤。倘若他們上位,還能有我的好果子吃?不如還是朱賀霖,至少我千里護送,為他負傷流血,朱賀霖心思簡單、性情沖動,會念著我的功勞,日后可以有更多圖謀之處。

    “所以,我打算換一份更貴重的敲門禮——景隆帝朱槿隚的性命,夠不夠分量?”

    老板娘大驚,這下也顧不得只當個傳聲筒了,失聲問道:“皇帝是因頭疾發(fā)作、醫(yī)治無效而駕崩,與你何干?”

    沈柒咧出一個狼似的冷笑:“你們耳目遍布,難道不知我在中途進了他的治療室?”

    “……原來是你動的手腳!”老板娘一邊心里直冒涼氣,一邊問道,“可有證據(jù)?”

    沈柒取出半截機關(guān)圓筒,老板娘知道他只想將證據(jù)交給弈者,不欲第三人看見,于是也取出另半截圓筒,將內(nèi)中之物接收過來。

    “景隆帝駕崩,朱賀霖繼位后,我必青云再上,到時在朝中,可就不只是如今的地位與分量了�!�

    老板娘盯著沈柒,像盯一條豺狼與毒蛇,警惕又忌憚。她在腦中搜羅片刻,終于找到個相關(guān)的交代,便道:“‘鄙人聽說,朱賀霖雖年輕,卻亦是知好色而慕少艾,在南京期間可是與蘇侍郎形影不離呢’。”

    一道綠沉沉的殺氣從沈柒面上掠過,腰間霜刃出鞘,刀風不僅將桌椅劈作兩截,連地面都被劃出一道深深裂痕。

    “所有打他主意的人,都休想活!”沈柒語氣森冷,目露兇光,面上隱隱透出不計后果的瘋狂,“也包括你!”

    老板娘被這股瘋勁嚇退了,離開時只匆忙丟下一句:“靜候回音。”

    沈柒在一片狼藉的屋中站立。久違的馮去惡的殘影再度出現(xiàn),在他身后輕笑起來:“這句倒是真話。不過你這人,真真假假,黑黑白白,誰能說得清呢?可別最后機關(guān)算盡一場空啊!”

    “——滾開!”沈柒咬牙喝道,向后揮刀,劈散了意念中的殘影。

    他喘著氣,許久方才收刀入鞘,走出房門,翻身上馬,在夜色中向著皇宮的方向飛馳而去。

    -

    國不可一日無君。先帝祭奠儀式隆重漫長,持續(xù)十數(shù)日,嗣皇帝朱賀霖身穿衰服主持大局。

    一道道政令從年輕的嗣皇帝手中,通過內(nèi)閣發(fā)布出去:

    調(diào)派京軍三大營中的五軍營,南下山東,接應(yīng)梅長溪所率的孝陵衛(wèi)。

    另派水軍沿漕河南下,尋找魏良子所率的東宮侍衛(wèi),接應(yīng)回京。

    先帝仁德,所遺妃嬪無所出者不必殉葬,晉為太妃各住其宮。

    衛(wèi)氏一族惡行累累,被先帝懲戒多次仍不思悔改,乃至豢養(yǎng)私軍、刺殺儲君,罪大惡極不可饒恕。衛(wèi)演、衛(wèi)闕斬首于市,家人男丁七歲以上者皆流放嶺南。衛(wèi)昭妃剝奪太妃位,著其剃發(fā)出家、佛前懺悔,秦夫人教女無方,一并打發(fā)去寺廟修行。二十年之外戚豪族因此灰飛煙滅。

    命內(nèi)閣整理這兩三個月來滯留的各地奏本,按事態(tài)緩急分類,連同票擬一起送御書房,待嗣皇帝批紅。

    之前由太后偽詔代批的奏本,全數(shù)找出,待嗣皇帝復(fù)核。

    越是沉浸在失去圣明天子的悲痛與惶惑中,天下百姓與朝中眾臣就越是需要一個不能被悲痛與惶惑壓倒的嗣皇帝,成為他們新的主心骨。

    盡管身心俱疲,但朱賀霖覺得自己能撐得住,因為他還有蘇清河。

    蘇晏以南京禮部侍郎的身份,與禮部尚書嚴興共同主持先帝治喪大禮。成服期間,他逼迫自己每日忙個不停,似乎要靠對身體的壓榨,才能稍微轉(zhuǎn)移心中的思念與傷痛。

    荊紅追看不下去,想把真相告訴蘇大人。但別院那邊傳來消息,說人還沒醒。之前體征還算穩(wěn)定,但這兩天情況不太好,有發(fā)熱癥狀,陳實毓正在極力施救。

    告知了,萬一沒撐過去,豈不是大起大落、雙重打擊?荊紅追不得不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到喪禮結(jié)束,先帝梓宮出皇城,葬入帝陵,仿佛繃到極點的一根弓弦驟然松弛,蘇晏病倒了。

    連續(xù)低熱,咳嗽不止,頭暈?zāi)垦#瑴喩矸α訌棽坏谩?br />
    大夫診斷是風邪入侵導(dǎo)致的咳疾,因為病人自身體質(zhì)虛弱,更兼七情之傷淤積于肺腑,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就格外嚴重。

    朱賀霖一聽聞,當即微服出宮,冒著大雪來看望他。

    蘇晏咳醒時,朦朧看見床頭、床尾各坐一人,床前踏板上還坐著一個。

    三個平日里針鋒相對、互甩臉色的好漢,眼下見他睜眼,頭湊頭地擠過來看他,擠不下時還互相讓了讓,這蘇晏覺得自己在做夢,有些恍神。

    “七郎、阿追、小爺……”他邊咳邊喃喃,“啊,如今不能叫小爺,要叫皇爺了……可皇爺只有一個……”

    朱賀霖握住他的手:“對對,只有一個。不管旁人怎么叫,你就叫我小爺,要不直接叫賀霖�!�

    蘇晏燒得太久,意識有些模糊,便順著他的話尾說:“賀霖,賀霖,皇爺走了嗎?”

    朱賀霖眼眶頓時潮濕,答:“走了……”

    荊紅追冷不丁道:“沒走,一直都在�!�

    沈柒看了他一眼。荊紅追咬咬牙,不吭聲了。

    蘇晏又道:“方才我大概是做夢了,嗅到他衣袖上的御香,總覺得他還在……賀霖,你去拿件他的衣物給我,好不好?”

    先帝的所有衣物都已陪葬入皇陵。朱賀霖遲疑一下,想到個辦法,命侍衛(wèi)火速進宮,取先帝薰衣的香料過來。

    用景隆帝慣用的清遠香熏染被褥,再給蘇晏換上。

    蘇晏迷離中又說了聲:“七郎,阿追,你們不要走……小爺,你去忙你的……我睡一覺就好了……”

    朱賀霖快哭了。

    沈柒說:“小爺,你去忙你的�!�

    荊紅追也說:“小爺,你去忙你的�!�

    朱賀霖惱火起來:“我忙完了!今夜就在這里守著,明日再回宮!”

    清遠香的香味高雅,縹緲如九天之云,若有若無,又深郁如山川林野,經(jīng)久不散。蘇晏全身包裹在這熟悉的香氣中,沉入睡夢。

    他被香氣裹挾著,如風中葉、水上花,飄飄悠悠,身不由己。

    風停時,他走到了一條曲折的碎石小徑上,周圍是雪地竹林。前方不遠處,竹葉掩映著一座白墻青瓦的別院。

    別院清幽雅致,院中溪泉林木、水榭樓閣錯落有致,大門口掛的匾額上寫著:“雨后風荷居”。

    第307章

    如何瞞天過海

    雨后風荷居……這名字好眼熟啊。蘇晏想,哦,莫不是皇爺畫給我的《雨后風荷圖》成了精,畫卷中自生出一個天地,就像《聊齋》里的“畫壁”?我且進畫卷中去看看。

    于是他順著小徑走近別院,見大門虛掩著,便推門進入。

    門后無路、無庭院,只是一片碧波茫茫的荷池,荷葉挨挨擠擠,田田如蓋。蘇晏左右找尋了一番,不見舟楫,便試著踩了踩其中一片荷葉,發(fā)現(xiàn)似乎能承托起人,便小心翼翼地踩上去,一片接一片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池面上起了白霧,他擔心掉進水里,猶豫地停下腳步。

    霧氣流散,他發(fā)現(xiàn)站在一座威武的王府門外,門匾上三個錚錚大字:“秦王府”。

    這是……皇爺和豫王的父親——顯祖皇帝住過的地方?

    記得豫王說過,當時他們的父皇尚只是秦王,經(jīng)年跟隨太祖皇帝征戰(zhàn)北漠,鮮少在王府中。

    他們的母后當時是秦王正妃,與側(cè)妃莫氏斗了個死去活來,最后弄出了一樁慘案。秦王大怒,追查下去后大開殺戒,王府里死了不少人。

    “聽說了么,那件事……”

    “嘖嘖,真要是真的,那可夠荒淫的了……”

    婢女們竊竊私語地從蘇晏身邊走過。蘇晏剛想躲避一下,卻發(fā)現(xiàn)她們似乎看不見自己,于是便跟上去聽。

    “不止荒淫,還膽大包天,這可是全家殺頭的丑事��!”

    “你們說,王妃真敢私通市井男子,生下兩個魚目混珠的小王子?”

    “王妃懷上兩個小王子的時候,都是在王爺長年征戰(zhàn)、偶爾回府的間隙受孕,你說怎么就這么恰好?”

    “要說也是奇怪,二王子與四王子兩個都生得像王妃,的確不像王爺?shù)哪��!?br />
    “這也是真的會生,萬一‘子肖生父’,那么王妃不是一下子就暴露了?”

    蘇晏聽得眉頭緊皺,心想這估計就是豫王當初在梧桐水榭所說的“一場大風波”了。這流言可真毒,是要把秦王正妃連帶兩個孩子,至于萬劫不復(fù)的死地。

    二王子與四王子……豈不就是朱槿隚與朱槿城?

    婢女拐過墻角不見了,蘇晏站在原地思索,忽然看見旁邊的回廊上站著個八九歲的錦衣男童,眉眼雖稚嫩卻清俊逼人,手中牽著個更小的幼童,大約只有一兩歲大。

    蘇晏看見這男童的第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幼年時的朱槿隚!他手中所牽的,應(yīng)該就是朱槿城了。

    不知這些婢女的談話,小朱槿隚聽去了多少,這也太傷人了。蘇晏心疼地想要上前安慰,卻意識到畫卷天地中的人并見不到自己,只好站在回廊下,抬眼看著兩個幼童。

    朱槿隚神情凝郁,盯著婢女們離去的方向,嘴角緊緊抿起,空著的那只手在腿旁緊握成拳,另一只手卻仍輕柔地牽著弟弟。

    朱槿城扯了扯他的手:“吃糖葫蘆,糖人。二哥走啊,走啊!”

    蘇晏恍惚覺得這就是阿騖的翻版……不,阿騖簡直就是豫王幼年時的翻版。

    朱槿隚俯身抱起弟弟,說:“四弟,你要記住了,只有我、母妃和瓊姑給的東西才能吃,這府里其他人給的,統(tǒng)統(tǒng)不能吃,記住了么?”

    朱槿城懵懵懂懂地點頭。

    朱槿隚緊緊抱住弟弟,低聲道:“我們是父王的兒子,不是野種!”

    蘇晏心疼得都快不行了,蹲下身伸出手臂,把這兩個孩子緊緊摟進懷里。朱槿隚抱著朱槿城,幻影般穿過了他的身體,飛快地跑走了。

    白霧再次涌了過來。

    霧散后,蓮池與荷葉又出現(xiàn)在腳下,蘇晏愣怔片刻,繼續(xù)往前走。

    他走過了戰(zhàn)場,看見少年朱槿隚跟隨顯祖皇帝出征的身影;

    走過登基大典的前夜,聽見青年朱槿隚在太廟的神牌前立誓,要成為庇佑萬民的仁走過無數(shù)個夙興夜寐的日子,看見朱槿隚是如何被一摞一摞的奏本捆綁在龍椅上,社稷、家國、子民、責任……無數(shù)細線鎖在他的身上,從二十歲,到三十八歲,到他們相見與相別的每一天。

    走過煙花綻放的午門城樓;走過依依送別的五里驛春野;走過他們并肩同坐的高臺,一起看朝陽照耀京城。

    最后他走進一個眼熟至極的院子……是蘇府擴建前,栽種著老桃樹的小院,朱槿隚在窗下的醉翁椅上坐著,正悠閑地翻看古籍,手邊放著一壺沏好的茶。

    沒有穿龍袍,一身道袍更像個儒雅的隱士,他從書頁上抬頭,看見蘇晏,微笑道:“清河,過來,坐我腿上�!�

    蘇晏眼眶發(fā)燙,向他的槿隚快步走去。

    白霧再次淹沒了一切,蘇晏徒然地摸索著、呼喊著,隱約在霧氣稀薄處,瞥見了一個躺在榻上的身影,頭上纏著白紗布,更襯得側(cè)臉眉如墨峰、鼻如懸準、唇淡薄如落英。

    那人緩緩睜開了眼。

    -

    “——朱槿隚!”蘇晏大叫一聲,驚醒過來,隨即劇烈咳嗽不止。

    寢室內(nèi)守夜的三人連忙圍過來,拍背,輸入真氣,端藥倒水。

    “清河……”朱賀霖難過道,“父皇已經(jīng)走了,你這樣日思夜想,折磨的是自己的身子�!�

    蘇晏被荊紅追的真氣梳理著肺腑,感覺好受了些,咳嗽逐漸減輕。

    “我夢見皇爺了,他動完開顱手術(shù)沒死……他還醒了�!�

    霎時間,腦中閃過許多畫面碎片——治療室門前閃爍的眼神、自己與朱賀霖突然的暈倒、一夜之間匆促的裝殮、殯宮內(nèi)一眼也不許見的遺體……所有的疑竇都串連在了一起。

    蘇晏坐起身,兩手抓住沈柒與荊紅追的衣袖,嘶聲道:“你們兩個有什么事瞞著我?快說,不然叫小北、小京一人一棍子,打出蘇府去!”

    荊紅追當即一指沈柒:“屬下是被脅迫的,他是主謀,他來說�!�

    蘇晏與朱賀霖的目光一同向沈柒瞪去。

    沈柒無聲地嘆口氣,把事情始末一五一十道來——

    “兩個月前,跪門極諫案發(fā)生之后,皇上收拾了一大批易儲派官員,隨后在太后來興師問罪時,突然陷入昏迷。

    “太后這才知道,皇上的頭疾已經(jīng)如此嚴重,于是召來陳實毓問話。陳實毓告訴她,皇上的病藥石枉然,除非施展開顱術(shù),但他沒有把握,不敢施展。

    “皇上從第一次昏迷中醒來后,開始讓陳實毓開虎狼之藥給他吊命,同時下旨召回太子。

    “之后,皇上數(shù)次昏迷,依然堅持用藥,因為他要撐著等太子回來。便是在這個時候,他在御書房秘密召見了我�!�

    “皇上擔心,太后會半途攔截召回太子的詔書,命我?guī)у\衣衛(wèi)前往南京,接回太子。

    “緊接著,他給了我這份密旨�!�

    沈柒從懷中掏出個盒子打開,蘇晏取出那張密旨,邊咳邊仔細地看。

    上面寫著:太子回朝后,朕命陳實毓施展開顱之術(shù),術(shù)后將立時駕崩,后續(xù)具體事宜由錦衣衛(wèi)同知沈柒安排,凡涉事之人一概聽命,不得違旨。

    密旨是景隆帝的親筆,但沒有用印。也許是防著沈柒將印拓去,另作他用。

    “皇上給自己預(yù)設(shè)了兩條路——

    “第一條路,他的身體撐不住,等不及太子回來就駕崩了,那么開顱術(shù)就無從談起,這份密旨也就用不上了。我所要做的,就是聯(lián)絡(luò)內(nèi)閣楊亭、禮部尚書嚴興、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與清河一同扶持太子登基。

    “第二條路,他撐住了,等到太子回朝,完成病榻托孤。陳實毓將為他開顱治療,無論成不成功,都立刻宣布駕崩�!�

    朱賀霖不解地問:“父皇為何要這么做?”

    沈柒道:“因為在第二條路上,他又給自己預(yù)設(shè)了兩個結(jié)局——

    “第一個結(jié)局,施術(shù)失敗,當場駕崩,那么這份密旨還是用不上。

    “第二個結(jié)局,施術(shù)成功,他或許很快會醒,或許很久之后才會醒,這時,就需要這份密旨,來造成駕崩的假象。”

    蘇晏隱隱有所明悟:“皇爺要用這個假象,來蒙蔽誰?”

    沈柒答:“——弈者�!�

    停頓了一下,沈柒說道:“我們與弈者前后斗過幾個回合,此人‘下棋’的特點,就是東一路、西一路,互為援引,但自己隱身幕后,就是不肯露面,所以很難調(diào)查與抓獲�!�

    蘇晏頷首:“的確如此。那些被拋出明面的勢力——隱劍門、七殺營、真空教,一個個損兵折將,還有一個鶴先生,也不得不頂著通緝令四處躲藏。但弈者究竟是誰?他還有什么底牌在手?我們卻仍一無所知�!�

    沈柒道:“皇上便是出于這個考慮,希望能用自己的死,釣出幕后的弈者�!�

    “怎么釣?”朱賀霖問,“魚餌呢?”

    沈柒似笑非笑看他:“——你�!�

    “還有什么,比一個帝位更迭、新君暗弱、主少國疑的時機更適合造反?”沈柒問。

    新君暗弱?主少國疑?朱賀霖臉色一寸寸沉下來,罵道:“狗奴才,好狗膽,竟敢犯上辱罵小爺,一回宮小爺就下旨把你——”

    蘇晏從背后一把捂住了朱賀霖的嘴,同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彎腰掛在床沿。

    朱賀霖怕他一頭栽下床,連忙伸手撈住,把他塞回棉被里去。

    蘇晏趁機岔開話,問:“皇爺認為,弈者會在小爺?shù)腔鶗r造反?”

    沈柒目光柔和地看了他一眼,“很大可能。弈者棋路眾多,哪怕如今被我們廢了好幾路,力量也仍有保留。我估計,嗣皇帝登基的時候,就是他亮出底牌,所有力量傾巢而出的時候。到那時,他的身份也將浮出水面�!�

    眾人思索后點頭。

    朱賀霖又問:“梓宮是空的,對罷?否則就不會死活不讓看一眼。你們是怎么做到瞞天過海的?”

    沈柒道:“說難也不難。我先拿著密旨,趕在施術(shù)結(jié)束前去找陳大夫,與他密談——”

    “——在茅房里密談。”荊紅追冷不丁補充。

    沈柒狠狠瞪了他一眼。荊紅追回瞪過去。

    “繼續(xù)說!”朱賀霖不耐煩地催促。

    “陳大夫認得皇上御筆,領(lǐng)命之后便回去跟荊紅追談,可惜這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說不通。于是陳大夫出門找我,讓我去說服他�!鄙蚱獾馈�

    荊紅追又冷不丁道:“他拿蘇大人的身體威脅我。還說了‘功業(yè)’‘念想’之類的屁話�!�

    沈柒忍無可忍,按刀起身。蘇晏見勢不妙,又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要人給他喂水和擦汗。

    一通忙活后,氣氛自然而然地緩和了。

    朱賀霖急著想知道后續(xù),用指節(jié)不滿地敲床沿:“繼續(xù)說!”

    沈柒道:“我還用密旨說服了太醫(yī)院院使汪春甫,讓他診脈后宣布皇帝賓天。然后藍喜帶宮人前來,將術(shù)后未醒的皇上放進梓宮,連夜抬至仁智殿。藍喜獨自給皇上換了衣裳,又往梓宮里裝了許多龍袍,填出一個人的重量。荊紅追在殿里把守,不讓閑雜人靠近�!�

    荊紅追接著說:“到了五更開宮門,我悄悄把皇帝移入馬車,讓陳大夫運出宮去。陳大夫?qū)ν庾苑Q因治療失敗羞愧萬分,自請離宮,倒也順理成章。

    “馬車是天工院打造的樣車,用的是最新研制的滾動軸承與空心輪胎,車廂里鋪設(shè)厚棉褥,能最大程度減少顛簸。這車原本是豫王的,后來轉(zhuǎn)送給了陳大夫。皇宮守衛(wèi)見是豫王馬車,又是從宮中出來的,陳大夫又是經(jīng)常出入皇宮的熟臉子,便沒有搜查。

    “接著,我暗中護送陳大夫的馬車,去了城郊一處別院,把皇帝安頓在那里�!�

    蘇晏驀然想起夢境中的那座別院,失聲問了句:“可是叫‘雨后風荷’?”

    荊紅追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是。大人如何知曉?”

    ……因為這是他送給我的畫兒呀!蘇晏用手掌捂住嘴,假裝掩飾咳嗽,“這別院應(yīng)是皇爺置辦的�!�

    沈柒點頭道:“的確是,去年六月初就置辦好了,假托外地商人置產(chǎn)的名目悄悄建的,沒人知道這座別院與皇家有關(guān)。我原以為皇上是建來私幸避暑用的�!�

    六月初?正是他的生辰……這別院,原是要送給他的嗎?蘇晏深深吸著氣,問出最重要的一句:“皇爺醒了么?我想去看看。”

    “昨日剛傳來的消息,說還沒醒�!鼻G紅追把“發(fā)熱正在治療”幾個字吞了回去,“陳大夫自會悉心照顧,大人不必擔心�!�

    沈柒給他的臉色好看了一點,同勸蘇晏:“你自己還病著,先好好養(yǎng)病,不急著去看�!�

    朱賀霖也道:“小爺替你去看父皇�!�

    沈柒反對:“嗣皇帝剛剛親政,一舉一動皆在眾目之下,萬一暴露了別院所在和皇上身份,驚動敵人,就麻煩了�!�

    朱賀霖雖然很想見父皇,但首先要考慮父皇的安全,只好同意了,說:“那你們交代陳大夫,須得有人日夜看顧,早點醫(yī)治好,需要什么名貴藥材、人力財力盡管提�!�

    荊紅追見蘇晏仍一臉失落,許諾道:“等大人病好了,屬下可以帶大人過去看。”

    -

    有了念想與盼頭,蘇晏的病就好得快了,但咳疾本就難治,前后足半個月才止咳。

    當天夜里,荊紅追抱著他施展輕功出城,悄無聲息地進入風荷別院。

    蘇晏終于看見了沉睡中的朱槿隚,與他夢中所見的場景驚人相似,像一種難以解釋的既視感。只不過,無論他怎么輕聲呼喚,對方都沒有睜開眼睛。

    “皇爺什么時候能醒?”蘇晏憂慮地問陳實毓。

    陳實毓寬慰他道:“雖然未醒,但情況穩(wěn)定。之前燒過幾次,熱度最后都退了,如今引流管已拔,頭皮傷口愈合得不錯�!�

    蘇晏追問:“那他為何還不醒?”

    “畢竟是挖了一塊腦子去。蘇大人自己也說過,‘人腦是最復(fù)雜精密的器官’,老朽也實在說不上來,為何皇爺還沒醒。每日里藥童悉心喂食、清潔、按摩,老朽負責配藥、針灸,長此以往,相信總有醒來的一日。”

    蘇晏在朱槿隚身邊陪了一夜,日出前才走。臨走前勾了勾他的食指,附耳道:“皇爺你快點醒,醒來后……你叫我坐哪兒就坐哪兒。”

    第308章

    我真要憋死了

    今年冬天不算太冷,雪也下得少,再過幾日便要放春假了。

    嗣皇帝更換了麻布袍和素翼善冠,每日在西角門聽政視事。文武百官身穿素服、白帽參加朝會,六部與京司各衙門基本恢復(fù)了正常運轉(zhuǎn)。

    禮部官員們策劃著等先帝喪禮滿百日,來年二月就可以舉行新君的登基大典。

    有幾個好消息振奮人心:

    梅長溪率領(lǐng)的孝陵衛(wèi),擺脫了王氏兄弟義軍的圍攻,甚至在五軍營的接應(yīng)下,又殺了個回馬槍后順利抵達京城。

    雖然三千孝陵衛(wèi)最后只剩一千八百多人,但梅長溪說,這是給孝陵衛(wèi)的錘煉。光是日常訓(xùn)練遠遠不夠,必須得上過戰(zhàn)場,經(jīng)歷過鐵與血的洗禮,在生與死的邊緣拼殺過的,才能成為真正有戰(zhàn)斗力的軍隊。

    朱賀霖握住他打著繃帶的胳膊,感慨:“梅仔,不如就留在京城,我可以將京軍三大營,擴充成四大營。”

    梅長溪搖頭:“我們孝陵衛(wèi),守的就是太祖皇帝的山陵,這是代代相傳的責任�!�

    朱賀霖不甘心,想頒旨傳告天下,褒獎孝陵衛(wèi)的忠勇之名,也遭到了梅長溪的拒絕。

    梅長溪希望孝陵衛(wèi)依然是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在絕境中發(fā)揮作用。也許今上終此一生不會再用到他,但還有下一任皇帝、再下一任皇帝,他也還有兒子、孫子。梅家永遠都是大銘皇帝手中最可靠的底牌。

    朱賀霖很是感動,從內(nèi)帑中取出一大筆銀兩,給他做為軍餉帶回南京。

    梅長溪沒有拒絕這筆錢,他需要給陣亡戰(zhàn)士的家屬發(fā)放撫恤金,也需要足夠的訓(xùn)練經(jīng)費吸納新血。

    臨行前,朱賀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我看你黑是黑了一點,但體格相貌尚算上乘,要不要看一下我妹妹?雙生的兩個公主,十三歲,都挺美貌的。如果你和她們中的哪一個彼此看對了眼,再過兩三年就能談婚論嫁了�!�

    梅長溪被他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說高攀不得,說自己家里已經(jīng)給定過親了。

    恰逢魏良子率領(lǐng)的東宮侍衛(wèi)們也回京了,他們在漕河翻過船、喝過泥湯,幸虧水性好,除了幾個感染風寒的,其他全員無損。

    于是朱賀霖在太子住的端本宮里辦了一桌送行酒,把護送他回京的功臣們都邀請來,不分尊卑坐了一圓桌:

    梅長溪、魏良子、沈柒、荊紅追、蘇晏,還有豫王。

    席間只談情義,不說國事。

    只談情義,蘇大人就有些心虛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一桌只除了兩個人,其他四個都與他特別地有情有義。

    他只好頻頻喝酒,以掩飾內(nèi)心的尷尬。

    荊紅追和沈柒一左一右管著他,說病體初愈不宜多飲酒。蘇晏往日的酒量不算淺,但這段時間都沒喝,就不太行了,七八杯酒就喝出了三四分醉意。

    豫王坐在荊紅追旁邊,一邊喝酒如喝水,一邊讓視線始終越過荊紅追的腦袋,笑微微地欣賞蘇晏的醉態(tài)。

    朱賀霖不想坐在沈柒旁邊,干脆坐在蘇晏的正對面,雖然隔得遠一點,但看得更清楚。

    魏良子坐在沈柒旁邊一點也不嫌棄,甚至暗中有些崇拜他,總想找借口讓沈義士脫去上衣,好膜拜一下他后背因為梳洗酷刑留下的傷疤,認為這是大丈夫的氣概與勛章。

    梅長溪性格比較一板一眼,與不太正經(jīng)的豫王沒什么閑話可聊,倒是對荊紅追的武功境界十分感興趣。

    蘇晏喝得差不多了,忽然起身道:“在場的兄弟還沒齊——少了一個!”

    朱賀霖一驚:莫非是指父皇?這可萬萬不能說出來!

    沈柒垂目盯著盤中的螃蟹尖爪,心道:清河自有分寸……就是這分寸跟螃蟹爪子似的,有點多……想折斷。

    荊紅追一臉淡定,仿佛已經(jīng)看破紅塵。

    豫王“呵呵”笑了兩聲,給蘇晏捧場:“還少了哪位俊杰?”

    “梨花��!”蘇晏委屈地說,“我都多久沒摸過它,埋過它的肚皮了?什么時候才能從南京把它接回家?”

    沈柒:南京的新相好?皮膚好,肚皮軟,女的?嘁,不可能。

    荊紅追:大人還想納新,身體吃得消?

    “……名字是俗了點,但也不能以名取人�!痹ネ踝藨B(tài)大度,語氣卻有點酸溜溜,“不知是何方神圣,能入我們蘇大人的法眼?”

    蘇晏不快地望向他:“哪兒俗了?大雅若俗知道不,返璞歸真知道不,梨花就是貍花!”

    魏良子忍俊不禁,同時再次心痛自己失去的貓被別人拿去炫耀。

    朱賀霖哈哈大笑:“對對對,我也想梨花了,明日就叫南京禮部那邊給送過來�!�

    梅長溪思來想去,覺得再煞風景也要勸諫一下:“讓官署出面,千里送美入京,總歸不那么體面,等嗣皇帝登基之后再充實后宮不遲……”

    朱賀霖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我和清河的女兒�!�

    梅長溪愣住,整個人都要開裂了。

    豫王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你和清河?誰生的?”

    沈柒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蘇晏。

    蘇晏打了個酒嗝,說:“魏良子生的�!�

    -

    宴后各自告辭,朱賀霖身份所在,不能送客。梅長溪先走了,魏良子也說要去看望生病的手下。

    豫王借故與蘇晏同行,從端本宮往東華門方向走。

    沈柒便也說要走路散散酒氣,荊紅追把貼身侍衛(wèi)的職責做到了極致,于是二人同行就變成了四人同行。

    豫王也不介意多了兩個礙事的,徑自對蘇晏道:“我準備一過初七,就帶府官與侍衛(wèi)們離京,去封地大同。”

    ——初七,這么快?蘇晏轉(zhuǎn)念一想,回封地、回邊疆,這是豫王多年夙愿。大概對豫王而言,大同才是家,這就叫歸心似箭吧。

    蘇晏心中一時有些唏噓,也說不出是欣慰還是失落,想想這個時代的通訊水平,將來可能幾年都見不上一次面。

    雖然和豫王有過舊怨,但就像他信里說的——俱往矣。如今兩人早已冰釋前嫌,甚至在數(shù)度攜手合作中,生出了同袍之情,轉(zhuǎn)眼要遠隔山水,想想還挺不是滋味的。

    蘇晏想來想去,覺得挽留也不是,不挽留也不是,最后期期艾艾地說:“出發(fā)那天通知我,我去五里驛給你送行。”

    豫王笑道:“好,提前一天通知。清河對本王還有什么要說的?”

    蘇晏覺得自己應(yīng)該還是有話想對豫王說的,但此刻亂糟糟的沒理好,旁邊還跟著哼哈二將,也不是單獨說話的場合。于是他搖了搖頭。

    豫王眼底掠過一絲失望與傷感,臉上仍帶著笑意,朝蘇晏抱了抱拳:“先行一步。”

    他灑脫地轉(zhuǎn)身,衣袖當風地大步走了。冬夜的寒月掛在樓閣的尖頂上,將他的背影拉得頎長。

    人走遠了,渾厚低沉的嗓音仍隨著朔風隱隱傳來:“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蘇晏怔怔地聽著風中詩吟,似有些癡了。

    一名小內(nèi)侍從后方追上來,躬身道:“蘇大人,嗣皇帝請您再回一趟端本宮,有話要說�!�

    蘇晏猶豫了一下:“可宮門快要下鑰了�!�

    “說就幾句話,不會耽擱太久�!眱�(nèi)侍答。

    蘇晏點點頭,隨他往回走,同時對沈柒與荊紅追道:“要不你倆就在這兒等我一下?”

    沈柒與荊紅追對視一眼,發(fā)現(xiàn)彼此臉色都不太好看,都已經(jīng)從“萬一等他不著”“進殿搶人”,進一步想到“今夜不知何處宿”了。

    蘇晏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朝他們笑了笑,只說了兩個字:“放心�!�

    這個笑似乎真有讓人放心的力量,于是沈柒與荊紅追留在了原地,一個抱臂背靠宮墻,一個縱身躍上墻頂?shù)耐呒梗ザ?br />
    蘇晏跟著內(nèi)侍回到殿內(nèi),見朱賀霖正在書房里,站在以前每日寫窗課的書桌前,似乎思忖著什么。他上前喚了一聲:“小爺�!�

    朱賀霖轉(zhuǎn)身,把手中的一張便箋遞給他:“這是我翻閱父皇給我批改的最后一份策論時,夾在里面的�!�

    蘇晏接過對折的便箋,打開,借著燭火,看清了紙頁上景隆帝的筆跡:

    “豫王之去留,關(guān)乎社稷穩(wěn)定,須知縱虎易,擒虎難。吾兒敏慧,可掂量己力,斟酌處置�!�

    蘇晏猶豫了一下,問朱賀霖:“小爺之前答應(yīng)過豫王,他助你回朝,你放他離京。如今小爺自己是怎么想的?”

    朱賀霖心中很是矛盾:“出于承諾與情分,我倒是愿意放四王叔離京。但父皇考慮得也有道理,‘縱虎易,擒虎難’,萬一他到了封地,雄心復(fù)生招兵買馬,或可能又被大軍擁戴,將來究竟會不會生出異心,誰也不能保證……或許連眼下的他自己,也不能保證�!�

    他猶豫不決地看著蘇晏:“清河,你幫我拿個主意?”

    蘇晏道:“你是嗣皇帝,主意還是得你自己拿。我最多只能幫你出謀劃策,做個參考。”

    “那你幫我參考參考?”朱賀霖不死心地問。

    蘇晏微微一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便箋上的幾個字指給他看:“皇爺?shù)挠靡庠谶@里——”

    “‘掂量己力’?”

    “對�;薁斒窍雴柲悖瑢ψ约旱哪芰τ袥]有信心?若擔心將來鎮(zhèn)不住豫王,就繼續(xù)扣留他。若是相信自己的治國之能,將來哪怕風云萬變,也有平定天下的能力,那就放他走�!�

    朱賀霖認真地思考了很久。

    最后他對蘇晏說:“倘若我連放走四王叔的勇氣與自信都沒有,又如何面對像弈者這樣強大的敵手?

    “清河,我對你許諾過——將來,我會成為盛世名君。我相信自己�!�

    蘇晏含笑點頭:“我也信你�!�

    朱賀霖注視著燭光中的蘇晏,從壯懷中漸又生出另一種激烈的血氣,灼得心口發(fā)疼、胸腹發(fā)燙。

    他忍不住逼近一步,拉起蘇晏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這兒�!�

    “怎么了?”

    “跳得太快了,心慌意亂,還一陣陣刺痛�!�

    “怎么會突然……是不是心率過速?”蘇晏擔憂地皺起眉,低頭把耳朵貼在他心口聽,“熬夜、疲勞、情緒太激動都有可能導(dǎo)致,還有青少年新陳代謝旺盛,也容易——”

    后半截話戛然而止。因為朱賀霖用手掌按住了他的側(cè)臉,緊緊壓在自己胸膛上,語無倫次地說:“清河,你叫它停下來!不然要出事……我會干出些什么……禽獸不如的事……”

    臉頰被壓在對方的手掌與胸膛之間,有些透不過氣,蘇晏心里有點慌,仍失笑道:“你能干出什么禽獸不如的事,畫小黃圖還是看艷情話本?好了好了,松手吧,要憋死我了�!�

    “要憋死的是我!”朱賀霖松開按著他臉頰的手。蘇晏剛抬頭直起身,就被對方的身軀頂?shù)眠B連后退,最后脊背貼在了墻壁上。朱賀霖不由自主地用腰胯蹭他,在約束與爆發(fā)之間輾轉(zhuǎn)不已,“我真要憋死了……”

    蘇晏感覺到問題嚴重性,推又推不動,只能一邊被動挨蹭,一邊努力思索問題出在哪兒。

    朱賀霖灼熱急促的鼻息噴灑在他敏感的頸側(cè),蘇晏不禁打了個激靈,問:“剛才吃飯時,擺在你面前一盤紅的糕點,是什么?”

    “鹿血糕�!�

    蘇晏啼笑皆非:“難怪了。冬日飲食溫補可以,大補可不行,容易辛燥過熱,生火擾陽。你去喝點降火茶,洗個溫水澡就好了�!�

    “來不及,我難受,”朱賀霖左手撐著墻壁,右手往他腰身上胡亂摸,喘氣道,“你幫幫我,清河……”

    蘇晏無奈,拉起他的右手:“——你看,這是什么?”

    “手�!�

    “不,這叫五姑娘,讓她幫你�!�

    蘇晏把他的“五姑娘”往回一扣,拍了拍他的胸口:“恭喜你啊小伙子,長大了。但我之前也說過,不割席,不搞基。以后吃東西當心點�!�

    他把朱賀霖推開一些,從對方的胳膊下溜出去了。

    朱賀霖聽見蘇晏的腳步聲消失在書房門外,十分的沖動與狼狽立刻變成了五分,委屈地嘟囔:“多蹭幾下明明也有反應(yīng),倒是真能忍�!�

    “……五姑娘?”他低頭看自己的右手,嘆口氣,“要不今夜暫時給你取個名兒,就叫清河……不,叫清清吧。”

    蘇晏腳步穩(wěn)得很,心氣卻有點浮,走出殿門被夜風一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摸了摸自己滿是紅暈的頸子,感覺小腹下方的膨熱感漸漸退去,方才松了口氣。

    看來真不能憋太久,很容易起生理反應(yīng),一撩就起火……蘇晏痛自反省,覺得是該順應(yīng)本能紓解一下,以免真的出事。

    他抹了把臉,快步走向通往東華門的宮道,見沈柒與荊紅追仍在原處等他,但間隔頗大,水火不容似的,一人占了一邊宮墻。

    一縷邪念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左五姑娘、右五姑娘?

    蘇晏打了個哆嗦,忽然很想調(diào)頭繞路走。

    沈柒與荊紅追同時叫道:

    “清河!”

    “大人!”

    蘇晏慢吞吞地走過去,說:“沒事了,回家吧�!�

    荊紅追聽見他的心跳與呼吸聲,感受到他身上躁動未消的氣血,眼睛亮了一下:“馬車就在前面,我來駕車。”

    又轉(zhuǎn)頭對沈柒道:“你走錯方向了。你家在城西,怎不從西華門出去?”

    沈柒冷冷道:“我與清河兩體一心,他家就是我家。倒是你這個當侍衛(wèi)的,不想挨揍的話,就老老實實待在一進院�!�

    荊紅追輕描淡寫地道:“不如打一場來決定?”

    沈柒自知單挑不過,開始考慮群毆加上火器的成功率。

    蘇晏沒臉再聽下去,甩下一句“你倆慢慢約戰(zhàn)。我看紫禁之巔挺好,今晚月亮也圓”,說著匆匆鉆進馬車里。

    沈柒與荊紅追同時擠進了車廂。

    -

    除夕,蘇晏前半夜被拉去皇宮參加私宴,后半夜回自家煮火鍋,發(fā)現(xiàn)吃得太撐也挺累的。

    他決定初一要在風荷別院待一整天,點了香、泡著茶,清清閑閑地坐在朱槿隚身邊,念書給他聽。

    ——據(jù)說多給一些外界刺激,譬如熟悉的人聲、音樂、觸摸等等,對喚醒昏迷者有裨益。

    一天下來,蘇晏勤勤懇懇地念了三本書,唱了半個時辰的歌,還把朱槿隚的手背都摸得快禿嚕皮了。

    陳實毓搖著頭把他請出房間,說過猶不及、細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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