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謝時燕一聽這個名字就冒火:“你覺得老夫會很熱衷于了解一個差點藥死我的賊小子立了什么軍功?”
“并非軍功,而是大禍�!贝掊\屏的嗓子因為緊張與興奮而干澀,聲音便顯出了些尖銳。
“什么大禍?”
“于閣老的奏本上說,戚敬塘不聽他勸阻,執(zhí)意領(lǐng)兵深入敵后,奔襲廖瘋子,如今整支隊伍都失聯(lián)了,恐怕兇多吉少�!�
謝時燕詫然之后,涌起狂喜之色:“天助我也!這登州小子的命到頭了!”
崔錦屏知道謝時燕與戚敬塘有仇,這個消息定然能取悅對方,故而他搶先一步趕到謝府,告知謝時燕。
謝時燕接過奏本看了又看,哈哈大笑,隨即笑聲一收:“姓戚的不服主將之令,貪功冒進,導(dǎo)致兵陷險境,哪怕僥幸活命,一場大敗也足以令朝廷將他解職問罪。而當(dāng)初堅持提拔他的蘇十二,也免不了因用人不當(dāng)而受連帶責(zé)罰……這真是個一石二鳥的好消息!”
崔錦屏一怔。
他還沒想到此事還牽扯到蘇晏這一層關(guān)系,如今聽謝時燕這么一說,蘇晏……要倒霉了?
謝時燕見崔錦屏神色有些茫然,便道:“怎么,還顧念著與他那點兒可憐的同年之情吶?崔通政,你可好好想想,他放著你這樣的才俊坐冷板凳不管,反而去大力舉薦那個籍籍無名、人品敗壞的戚小子,是何原因?”
崔錦屏翕動了一下嘴唇,沒回答。
謝時燕自答道:“因為戚小子會拍馬,會送禮。”
崔錦屏不由自主地想:我也曾想給蘇晏送禮啊,可是他家小廝連門都沒讓我進。
謝時燕瞇起一雙小眼睛瞟他:“戚小子擅送春.藥,且長得不賴�!�
崔錦屏又是一怔,隨即顴骨處涌起尷尬的磚紅色:“閣老此言何意……”
謝時燕哂笑道:“就事論事罷了。別人不吃他那套,蘇十二也許吃得很,否則也不會同錦衣衛(wèi)沈柒穿一條褲子。所以他沒看中與舉薦你,你也不必因此感到忿忿不平,合該慶幸才是�!�
崔錦屏幾乎說不出話,心中無比地失望與憤怒。這憤怒有一多半是對著令他倍加失望的蘇晏,還有隱秘的一部分,則是因為謝時燕方才意有所指的話語中所暗含的嘲諷與輕褻。
深呼吸平復(fù)心緒后,他才開口道:“如今這奏本是否照例呈交內(nèi)閣,還請謝閣老示下。”
謝時燕踱回椅子處,慢吞吞道:“奏本肯定是要呈交內(nèi)閣的,不交就是掉腦袋的瀆職之罪。但是這個呈交的時間嘛……遲個三五日也無妨�!�
崔錦屏這下也意識到了,謝時燕是想抓住這幾日時間先聯(lián)系人手,屆時當(dāng)場集體檢舉或彈劾,要打蘇晏一個措手不及。
他有些猶豫。
謝時燕臉色沉了下來:“怎么,崔通政還想揣著這個奏本接著跑一趟蘇宅不成?”
崔錦屏忙道:“下官絕無此意,一切行事聽命謝閣老。”
謝時燕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崔錦屏告退后,謝時燕叫來長子謝蘊,對他道:“你可還記得上次爹說過,‘我會暗中經(jīng)營,在關(guān)鍵時刻,從背后往他要害處狠狠捅上一刀’?如今,向蘇十二捅刀子的機會來了!”
第336章
這一夜很喧鬧
崔錦屏躊躇再三,終究沒有把于徹之的軍情奏本即時上呈內(nèi)閣。
自從升任通政的當(dāng)夜,他踏進謝時燕的府邸,感謝對方的知遇之恩,并表達了自己的投效意愿后,心里就隱隱有了覺悟——這是他和蘇晏分道揚鑣的開始。
放眼整個朝堂,如今的確是蘇閣老最得圣眷、一枝獨秀�?墒沁@枝花木太過鮮嫩、太過獨拔,根基還扎得不夠深。不比那些個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叢,盡管看起來灰撲撲的低矮又平庸,但也勝在低矮平庸,大風(fēng)輕易摧不了它們。
——倘若這棵秀木愿意給他攀援與比肩的機會,他也愿意在自身能承受的范圍內(nèi),與對方一同抗擊風(fēng)雨�?墒翘K晏并看不上他,寧可與廠衛(wèi)鷹爪為伍、重用一個只會獻春藥的狂徒,也不肯多提攜提攜他。
——所以是蘇晏先對不起他,背棄了他們之間的朋友情誼。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崔錦屏咬著牙想,將奏本鎖進了抽屜里。
這個奏本被擱置兩日后,從大名府傳來了新的軍報:
于徹之再次上書朝廷,說他派出隊伍去尋找與支援戚敬塘,一路上發(fā)現(xiàn)了兩軍交戰(zhàn)的痕跡,還聽到不少當(dāng)?shù)氐膫髀劊姓f官兵不敵義軍慘敗而逃的,也有說官兵的頭目被義軍俘虜后投了降的……各種傳聞不一而足,但一律不是好消息。
于徹之懷疑戚敬塘所率的五軍營左軍,因為輕敵冒進吃了敗仗,其主帥至今沒有回營復(fù)命,要么陣亡,要么被俘,要么畏罪潛逃了。
崔錦屏將這第二份奏本也送到了謝時燕手上。
謝時燕欣喜不已,一面囑咐他繼續(xù)扣住消息,絕不能讓蘇晏得知后有所準(zhǔn)備;另一方面加緊聯(lián)系自己一派系的官員,以及對蘇晏心懷不滿的朝臣們,其中也包括了另一名閣老江春年。
內(nèi)閣目前有五位閣臣。
首輔楊亭與蘇晏有舊,且又是同承李乘風(fēng)一脈的香火情,故而謝時燕一開始就放棄了爭取他。
于徹之在外領(lǐng)軍打仗,就戚敬塘這事,估計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回京后哪怕不親自炮轟蘇晏,也不會礙著他們彈劾。
江春年有點結(jié)巴又行事低調(diào),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但謝時燕知道他并不甘心在內(nèi)閣的地位居于蘇晏之下,稍微游說一下就能成為盟友。
如此一來,剩余的三個閣老里,有兩個能成為自己的助力。唯獨一個偏向蘇晏的楊亭,性子軟和,不足為患。
謝時燕算來算去,覺得此番勝算不小,哪怕不能把蘇晏給免職了,也能狠狠打擊他在內(nèi)閣的地位,甚至能將他排擠出朝堂核心。一旦他從“近乎于相”的高位上跌下來,等待他的將是來自眾人的一次次落井下石與利益瓜分,此后想東山再起可就難了。
一連三夜的密謀后,這個以謝時燕為首的“倒蘇”團隊,六七個核心成員中,江春年江閣老竟然是最沉不住氣的一個。他催問道:“劾疏既已寫好,何時動手?”
謝時燕沉吟后,說:“再等等�!�
“等什么?小心夜長夢多,別忘了錦衣衛(wèi)的探子可不是吃素的�!�
“……等于閣老的第三份奏本�!�
短時間內(nèi)接連上奏,的確是于徹之的風(fēng)格。當(dāng)初他領(lǐng)兵剿匪時,最多的一次,半個月內(nèi)連上了九道奏疏,不是催要行軍糧草,就是抨擊拖后腿的官員,好在景隆帝寬仁,并不以此為忤。于徹之便越發(fā)成了領(lǐng)兵的文臣中,脾氣與做派最接近武將的一個。
謝時燕料準(zhǔn)了于徹之絕不能容忍手下將領(lǐng)不聽軍令,肯定還會再上奏。
果然,又過兩日,第三份奏本來了——
于徹之俘獲了一批“義軍”嘍啰,審問后證實:戚敬塘所率之部,的確在近期與他們交鋒數(shù)次,全都吃了敗仗,領(lǐng)著殘兵一路潰逃。廖瘋子親率手下乘勝追擊,最終戰(zhàn)況如何,這些被俘的嘍啰們也不清楚了。
這可就算是鐵證了。
謝時燕徹底吃下這顆定心丸,拍案道:“穩(wěn)了!就明日早朝,我們集中火力,炮轟蘇十二。不把他轟出內(nèi)閣,誓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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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謝府的密會……都聊些什么?”
入夜,壁上油燈將北鎮(zhèn)撫司的公堂映照得影影綽綽。沈柒兩條腿架在桌面,一邊問,一邊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里的黃銅刑錐。
錦衣衛(wèi)暗探面有慚色地抱拳答:“謝府戒備十分,兄弟們難以接近。只知約有六七人碰頭,不知具體身份,也不知談了什么�!�
謝時燕這老匹夫,上次因為戚敬塘獻回春丹之事與清河結(jié)下仇怨,此番這般鬼鬼祟祟,所密謀之事會不會也與清河有關(guān)?
沈柒揮手打發(fā)暗探離開,正盤算著親自去謝府打探一番,卻見高朔腳步匆匆地進來,在他面前站定,仿佛有話要脫口而出,轉(zhuǎn)而變成了欲言又止。
“怎么,做了什么虧心事,怕我收拾你?”沈柒挑眉問。
高朔忐忑又尷尬地勉強一笑:“卑職這顆心虧不虧,大人還不清楚么?”
“那就別給我擺這副小媳婦模樣�!�
高朔聞言收斂了情緒,一臉冷漠,頓時覺得心里好受多了,于是硬邦邦地說道:“卑職有事要稟報大人。這事卑職本不愿說,卻又不得不說,同時也怕說了大人要發(fā)飆�!�
沈柒忍住不用刑錐射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高朔從懷中扯出一團紅紗,繃著臉遞過去。
沈柒一錐子將布料釘在桌面,展開看,是一件撕破的鮮紅紗衣的袖管。
“這是宮人收拾奉天殿時撿到的,看它殘破無用了,丟進雜物房里,準(zhǔn)備日后一并處理掉。宮中有個值宿的校尉與這宮人有交情,兩人有次在廊下閑聊時,皇上身邊的富寶公公帶了人過來,責(zé)問是誰擅自丟了那件紅紗衣,還說皇上發(fā)了脾氣,一定要找到。那宮人嚇得不輕,連忙從雜物房中取出紗衣,交給富寶公公。”
沈柒聽得直皺眉:“無論皇帝緊張的是玉璽還是一件破紗衣,與你何干?與我何干?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作甚!”
高朔忙道:“大人還請接著聽。富寶公公走后,那宮人發(fā)現(xiàn)之前取得匆忙,還遺漏了半截袖管,便委托校尉代為跑腿。結(jié)果那名錦衣衛(wèi)校尉將破紗衣的袖管送過去時,意外聽見奉天殿兩名負(fù)責(zé)更衣、備衣的內(nèi)侍私下聊天,說這紅紗衣是……是蘇大人在宮中留宿時穿過的,故而皇上格外在意,非要找回來不可�!�
沈柒聽見“蘇大人”三個字,腦中嗡的一聲響,眼前全是薄如蟬翼的紅彤彤的影子。他的神情因這紅影而扭曲,從齒縫中擠出一句:“哪個蘇大人?”
“蘇閣老,蘇大人�!�
沈柒深深吸氣,焦炭在心底悶燒著,要把他的肺腑燙出一個洞來。他緊緊握住黃銅刑錐,連錐尖扎破了自己的掌心都完全沒有發(fā)覺。“繼……續(xù)說�!�
“那名校尉自知事情隱秘,不敢多聽,也不敢交還衣袖,便將之悄悄藏了起來,只當(dāng)無事發(fā)生。大半個月過去,校尉見風(fēng)平浪靜,便也放寬了心,今夜與我一同吃飯時酒后失言,才被我知曉了此事……大人!大人,我已經(jīng)警告過他,把這事爛在肚子里,今后戒酒。倘若做不到守口如瓶,不等大人吩咐我親自去收拾了他!”
高朔見沈柒眼神就知不妙,但那校尉是他表弟,他總不能見死不救,好歹賣個面子先保住人再說。
沈柒慢慢松手,將掌心血一點點涂抹在紗衣袖管上,啞聲道:“只此一次。把人調(diào)出京城,永遠別出現(xiàn)在我的眼中、耳中�!�
高朔連勝道謝。
“奉天殿那兩個更衣內(nèi)侍,你今夜就去盤問清楚,然后做成意外。”
“是!”
“下去�!�
“大人……”高朔猶豫一下,悄然退出房間。
沈柒用刑錐挑著那條沾血的紅紗,放在燭火上燒了。躍動的火光將他的臉映得明昧不定,他盯著飄落在桌面的碎片灰燼,一動不動。
“我說過什么來著?忍過了老的,還得再忍小的,什么時候是個頭……”馮去惡的陰影從暗中俯身,用血污凝固的手指將灰燼碾成粉末,聲音沙啞而詭譎,“你還沒下定決心么?”
沈柒一聲不吭,紋絲不動,直到那血指向他咽喉收攏,方才將黃銅刑錐向后猛地一刺,幻影消失無蹤。
“……我做事,不用任何人指手畫腳�!鄙蚱夂舻囊幌�,吹熄了桌面上的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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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從淺眠中驚醒過來,猛地坐起身,叫了聲:“阿追!”
正在外間榻上打坐調(diào)息的荊紅追,眨眼掠到他床前,應(yīng)道:“我在。怎么了大人?”
蘇晏披著長發(fā),攏著薄被,皺眉道:“我心里有些不安,總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
荊紅追知道蘇大人并非意志不堅、疑神疑鬼之人,這種突來的心悸必有緣由,便坐在床沿握住了他的手:“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有時白日里的一些疏漏或在意之處,會在睡夢迷離時躍出腦海�!�
蘇晏也有同感,努力思索了片刻,說:“這幾日朝中氛圍怪怪的。尤其是上次朝會時,我感覺有不少目光在暗中窺探我、審視我,但又沒發(fā)現(xiàn)朝臣們有什么異樣,我還想著是不是自己最近疲勞過度,有些敏感。如今回想起來,的確有哪兒不對勁,可具體又說不上來……對了,我讓小北去門房找名刺,找著了嗎?”
“滿滿三個抽屜,都是求見的官吏與士紳。大人入閣后,想要上門拉關(guān)系、打秋風(fēng)的人太多,蘇小京懶得應(yīng)付他們,就跟垃圾似的全堆在抽屜里�!鼻G紅追起身走到桌邊,拿起一張名刺遞給他,“這張就是崔錦屏的�!�
蘇晏接過來看了看,嘆道:“我若是早些察覺到屏山的心思,與他多溝通溝通,也許不會到如今朋友反目的地步�!�
荊紅追卻道:“早說也不一定有用。有時就得摔一跤、吃個虧,親身經(jīng)歷過才能長記性,尤其是對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
蘇晏左右睡不著了,起身扎好發(fā)髻、穿上外衫,說:“阿追,陪我出去走走吧。”
五月底的春夜,風(fēng)中已有初夏似的暖意。蘇晏與荊紅追出了家門,拐過兩個巷角后,沿著澄清街信步緩行。
走上石橋時,蘇晏指著欄桿外說道:“當(dāng)初,我就是在這個橋洞里撿到你的�!币彩窃谶@座橋上,第一次遇到了沈柒。
“你當(dāng)時在水里半浮半沉,跟個死尸似的,一雙怒睜的眼睛嚇到我的同時,也讓我起了好奇心�!碧K晏微笑起來,“回頭想想,我運氣真好啊。”
荊紅追撣去他肩上的飛絮,牽住他的手繼續(xù)往前走:“幸運的人是我。”
街尾的太白樓還亮著燈,蘇晏走過門口,聞到酒香一時興起,對荊紅追道:“走,我們上樓喝兩杯。”
“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早朝了,大人喝酒不妨事?”
“不妨事,就兩杯。”蘇晏走到二樓游廊,忽然停下腳步,露出意外之色,“崔錦屏?”
靠窗的座位上杯盞狼藉,滿桌水漬,崔錦屏獨自一人趴在桌沿不動,像是醉倒了。
蘇晏怔怔看著,忽然想起這個座位,就是當(dāng)年他們在太白樓結(jié)交時一同喝茶的位置。
他走過去,輕輕推了推崔錦屏的肩頭,喚道:“屏山兄?”
沒有動靜。
“屏山兄,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崔錦屏換了個姿勢,嘴里囈語幾聲,又不動了。
蘇晏無奈,對荊紅追道:“他獨自買醉,我總不能視而不見把他丟在這里,誤了明日朝會不說,萬一讓歹人打劫,出事了怎么辦�!�
荊紅追打心眼里不想管崔錦屏,嫌他都與蘇大人撕破臉了還要占用蘇大人的關(guān)心與時間。于是趁攙扶時,將一縷真氣逼入崔錦屏的經(jīng)脈,刺激他醒酒。
崔錦屏嗚咽一聲,迷迷糊糊睜眼看了看蘇晏,又閉上眼,囈語道:“你別入我夢中……出去,出去!”
蘇晏失笑:“屏山兄,這不是夢,這是太白樓�!�
“太、太白樓……清河兄快人快語,正正與我意氣相投,得此一友,快哉……快哉……”
蘇晏依稀記起,這是他們在此結(jié)交時,崔錦屏對他說過的話,一怔之后悵然若失。
“……你不仁,我不義……蘇清河,你不應(yīng)該呀!我也不應(yīng)該……對不住了,對不住……”崔錦屏揪著蘇晏的衣襟,整個人往下一軟,又不省人事了。
這下不僅是蘇晏,連荊紅追也覺察出不對勁之處,低聲道:“大人,這廝像是心里有鬼。否則為何臨上朝前,深夜來此喝悶酒?”
蘇晏略一思忖,說道:“這樣吧,你將他悄悄送回去,先不要驚動他家人,再查探一下他的寢室與書房,看有何發(fā)現(xiàn)。”
“好�?纱笕四兀俊�
“你高來高去的,我不拖后腿了,就在此處等你,如何?”
荊紅追有點不放心,但眼下還不到亥時,太白樓里熱鬧明亮,應(yīng)該是安全的,況且他總不能把蘇大人當(dāng)個小孩子時刻看管著,便點頭道:“我去去就回,大人邊吃夜宵邊等我�!�
蘇晏替崔錦屏付了酒錢,讓阿追把人送走,又點了幾樣炒菜,就著甜米酒慢慢吃。
不到半個時辰,荊紅追就回來了。蘇晏給他斟酒,招呼他坐下一起吃。
荊紅追沒心思吃喝,傾身過去,低聲說道:“我把他丟家門口,就當(dāng)是酒醉后稀里糊涂自己走回去的。然后搜查了一番寢室與書房,發(fā)現(xiàn)有個書桌抽屜鎖住了,打開一看……我怕打草驚蛇,沒把東西拿走,先回來稟報大人�!�
蘇晏聽得臉色凝重,眉峰驚疑地蹙起。
“怎么會這樣?不應(yīng)該啊,戚敬塘是——”蘇晏驀然消音。戚敬塘是史書上記載的名將,一生幾無敗績,怎么可能剛出道就折戟?
難道史書有誤?或者平行世界里同人不同命?還是因為他揠苗助長了,導(dǎo)致的蝴蝶效應(yīng)?蘇晏有些心煩意亂,指尖在桌沿不住地輕叩。
荊紅追道:“此事恐被人利用來對付大人,否則崔錦屏不會如此心虛難安。大人打算如何應(yīng)對?”
事態(tài)越是棘手,越要冷靜。蘇晏深吸口氣,指頭不敲桌了,捏著酒杯遞給荊紅追:“阿追辛苦了,先喝一杯解解渴�!�
荊紅追看他迅速冷靜下來,低低笑了聲:“大人喂我么?”
蘇晏失笑,當(dāng)真喂了他一杯酒。
荊紅追喝完這杯酒,蘇晏也想到了一件事,將兩粒碎銀往桌面一放,拉著荊紅追離開太白樓。
“走,去北鎮(zhèn)撫司!”
“做什么?”
“找七郎,他說今夜在衙里審案�!�
“沈柒知道這事?”
“估摸也還不知道。我是想起來,當(dāng)初向朝廷舉薦戚敬塘,因他名聲未顯,怕這舉薦不能服眾,特意讓七郎調(diào)查他過往功績,形成報告呈給內(nèi)閣,才有舉薦的由頭。故而七郎那里應(yīng)該收集了他過往的所有戰(zhàn)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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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戰(zhàn)例有用?”沈柒將一本簡單裝訂的冊子遞給蘇晏。
深夜時分,蘇晏帶著荊紅追突然造訪北鎮(zhèn)撫司,令沈柒有些始料未及,下意識地吹散了桌面上的灰燼,起身出來迎他。
蘇晏把今夜的事情三言兩語跟沈柒說了。沈柒當(dāng)即命人從文書房里找出之前搜集的資料。
“以前皇爺教我下棋,曾經(jīng)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蘇晏坐在桌前,一面仔細(xì)翻看冊子,一面頭也不抬地說,“他說每個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棋風(fēng),有的大開大闔、縱橫排闥,有的劍走偏鋒、好出奇兵,有的保守,有的激進,有的殺氣騰騰……棋風(fēng)在短時內(nèi)一般不會有太大變化。所以我想,一個將領(lǐng)的作戰(zhàn)風(fēng)格,亦是同理�!�
聽他口中吐出“皇爺”二字,沈柒的目光森冷地閃了一閃,垂下眼皮。
蘇晏扯過一張紙,對照著冊子上的文字,在紙頁上涂涂畫畫,感慨道:“此刻要是豫王在就好了。他極擅征伐,是個用兵的高手,分析戰(zhàn)例,畫個戰(zhàn)術(shù)示意圖什么的更是不在話下,能替我節(jié)省不少時間�!�
這下荊紅追的臉也黑了,伸手取了紙筆,撕下冊子的后半本,說:“我也能畫,這些交給我�!�
蘇晏一看,還挺像模像樣的,比自己瞎幾把亂畫靠譜多了。
紙張鋪滿了桌面,三人圍桌研究。
沈柒道:“戚敬塘十六歲從軍,至今八年,經(jīng)歷大小戰(zhàn)役六十五場,大多是與賊匪和浪人作戰(zhàn)�!�
荊紅追道:“這些,還有這幾場,都贏得很漂亮。看起來他最擅長的是攻堅、解圍、迎戰(zhàn)與追擊�!�
蘇晏琢磨著其中一張:“這一場,是怎么反敗為勝的?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沈柒拿起來細(xì)看,沉聲道:“孤軍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像劍法中的一招‘參回斗轉(zhuǎn)’,以己方命門誘敵。對手若是中計,攻勢用老之時,就是落敗之時�!鼻G紅追解釋。
蘇晏若有所悟。
二十五歲的戚敬塘,如今仍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登州小子,在這個世界線偏離了原本的人生軌跡后,此戰(zhàn)是生是死、是勝是敗,蘇晏心里并無十分的把握……
“可別讓我看走眼啊,小戚。”蘇晏喃喃道,“活著回來,贏了回來……你想送誰回春丹,就送唄。”
沈柒與荊紅追對視了一眼,彼此心領(lǐng)神會——藥可以收,人必須從清河的視線里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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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京站在床前,看著沉睡的蘇小北,默默說了句:再見了,小北哥。
蘇晏不在家,沈柒不在,荊紅追也不在,今夜是最好的時機。
房門輕微地“嘎吱”一聲響,又輕輕地關(guān)閉,喝了蒙汗藥的蘇小北沒有醒。
第337章
向蘇十二開炮(上)
深夜,一輛馬車轔轔地碾過石板路,停在太廟大門口,車廂外壁上的兩盞燈,映亮了駕車少年的臉。
“什么人?這是太廟,不是隨意停車的地方,快走快走!”門口守衛(wèi)從昏昏欲睡中驚醒,手持武器上前驅(qū)趕。
蘇小京坐在車轅上喝道:“兇什么?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這是誰的車!”說著將一枚腰牌拋了過去。
一名守衛(wèi)接住腰牌,就著提燈一看,詫然道:“蘇……蘇閣老?”
另一名守衛(wèi)朝著車廂抱拳:“恭迎蘇相。不知蘇相深夜來此,有何示下?”
蘇小京道:“我家大人來取暫存在太廟中的一物,明日早朝親自上呈御前�!�
“敢問是何物?”
“……放肆!這是你該問的?”蘇小京罵道,“讓開,別誤了我家大人上朝的時辰!”
他一抖韁繩,馬車駛?cè)胩珡R大門,守衛(wèi)們猶豫著不敢攔,便尾隨而入。馬車穿過玉帶橋與戟門,直達殿前廣場方才停下。
太廟中的內(nèi)侍們聞風(fēng)而動,紛紛從奉祀署里小跑出來,在殿前臺階下站成兩排。
今上還是太子時,曾在太廟受過罰,蘇晏因此出入過好幾次,為首的掌印太監(jiān)當(dāng)時與他混了個臉熟,這會兒堆著笑上前來打簾子,被蘇小京毫不客氣地?fù)荛_了。
“我家大人不喜外人服侍,站遠點。”
內(nèi)侍們后退幾步,車簾掀開,提燈昏黃的光映照著車廂內(nèi)端坐的人影。掌印太監(jiān)見對方身披灰綢斗篷,風(fēng)帽罩在頭上,帽子下方依稀露出半截臉,的確是蘇晏,于是點頭哈腰道:“蘇相要取何物,吩咐奴婢一聲便是。奴婢即刻去拿�!�
車中人微微頷首,又朝蘇小京擺了擺手指,是打發(fā)他去辦的意思。
蘇小京放下車簾,對掌印太監(jiān)說道:“不麻煩公公,只需告知放在哪里,我可以自取�!�
“蘇相要取的是……”掌印太監(jiān)問。
蘇小京道:“天潢玉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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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在北鎮(zhèn)撫司待了一整夜,直到四更天,才隨意用了些點心湯水,穿上荊紅追回家取來的官服,直接去午門準(zhǔn)備參加早朝。
沈柒身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早朝時本該侍立于御座西側(cè)。但朱賀霖因為對心上人求之不得,越發(fā)看他這個情敵不順眼,朝會也不要他陪侍,讓侍衛(wèi)長魏良子頂替了他的站位。
參不參朝沈柒無所謂,反正朝堂上絕大部分的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不用近身侍奉小皇帝,他也樂得眼不見為凈。
不過,今日不同以往,朝中有人想暗算蘇晏,雖然不知具體發(fā)難的時間。他想加強防備,陪同蘇晏上朝。
臨出門時,高朔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與沈柒耳語了幾句。
沈柒垂目不語,神色深峻,手指在繡春刀柄上攥了又攥,最后緩緩?fù)鲁鲆豢跉�,說:“不用阻止,繼續(xù)盯著。我這就過去。”
他向蘇晏解釋說有急案,蘇晏不以為意地點點頭:“無妨,你忙你的,下朝了我再來找你�!�
五更天,御駕臨奉天門,朝會開始。
蘇晏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文臣隊列,見崔錦屏已經(jīng)到場,不知是不是被家人灌過醒酒湯,神智業(yè)已清醒,只是眼紅唇白,臉色不太好看。
于徹之的那三份奏本,崔錦屏交給了誰?蘇晏的視線在一排排的朝臣中移動,最后在內(nèi)閣次輔謝時燕身上極短暫地停留了一秒,收了回來。
他嗅到了風(fēng)雨欲來的陰冷濕氣……既然躲不過,就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各部大臣按部就班地奏事,高坐御案的朱賀霖一心兩用,邊聽政務(wù),邊看斯人,覺得他今日有點不一樣,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這份等待是從容淡定的,但淡定的深處又隱隱透出一絲憂慮與期望。
不止他在等待,朝臣中不少人也在等待,朱賀霖仿佛能嗅到下方廣場人群中,那股謀結(jié)而躁動的氣息。
很快,朱賀霖知道了蘇晏在等什么——
“報——大名府塘報,三百里馬上飛遞,提督軍務(wù)于徹之上呈御前!”
一名提塘官手持奏本,火速穿越廣場,奔向御階,報信聲洪亮如雷。
朱賀霖心下一凜,對身后侍立的富寶使了個眼色。
富寶領(lǐng)會,快步走下臺階,去接那份塘報。卻不想那名提塘將奏本舉過頭頂,當(dāng)眾大聲宣告:“于閣老飛報敬呈陛下:戚敬塘不聽勸阻,執(zhí)意領(lǐng)兵深入敵后,奔襲廖瘋子,如今整支隊伍失聯(lián),恐兇多吉少!”
只聽群臣中響起一片“嘶嘶”的抽氣聲。
朱賀霖猛地一拍御案——誰讓他直接報出來的?!眾目睽睽,眾耳所聞,連掩蓋回寰的余地都沒有!
富寶厲聲道:“大膽!軍機密要,不呈皇上親閱,如何當(dāng)眾泄之!”
那名提塘一愣,連連叩首:“微臣也是奉了旨意,才當(dāng)眾宣讀的,求皇上恕罪�!�
旨意?哪來的旨意!朱賀霖握緊了拳頭,正待發(fā)作,卻聽場中一名言官出列道:“于閣老所奏乃是軍情,而非軍機,朝臣們知情方能議事,這位提塘所為并無大過,還請皇上不要動怒。”
另有幾名言官出言附和。閣臣江春年斜瞥了一眼那名提塘,嘴角微微翹起。
“戚鎮(zhèn)撫失聯(lián)了?”
“雁過尚且留聲,他所率五軍營左軍,整整兩萬人馬,就算深入敵后,怎么會連個聲息都沒有?”
“不聽主將命令,擅自出兵,乃行軍打仗之大忌!須得按軍法處置!”
“這個戚敬塘……”
群臣竊竊私語。
于徹之所率京軍前往北直隸剿匪,從一開始的占上風(fēng),到如今陷入拉鋸狀態(tài),皇帝與群臣都在等待一個打破僵局的捷報,卻不料等來了這么個自亂陣腳的壞消息。朱賀霖皺起眉,卻見首輔楊亭拱手道:“皇上,也許是前線戰(zhàn)況不明,與后方臨時失聯(lián)。這么一支大部隊,不可能杳無音信,皇上不妨等待事態(tài)明朗再做定奪。”
話音剛落,便聽得又一聲急報劃破廣場上空:
“報——大名府四百里加急塘報,提督軍務(wù)于徹之上呈御前!”
“派去尋找與援護之精騎隊,一路發(fā)現(xiàn)交戰(zhàn)痕跡,詢問當(dāng)?shù)孛癖姡姓f官軍不敵賊軍慘敗而逃,有說領(lǐng)軍之將戰(zhàn)敗后投降賊軍。左軍疑因輕敵冒進而戰(zhàn)敗,其主將戚敬塘至今未回營復(fù)命,不知是否已陣亡、被俘或是潛逃。”第二個飛奔而來的提塘官,邊跑邊將軍情大聲報出。
眾臣再度嘩然,朱賀霖臉色鐵青。
倘若真如于徹之所言,左軍大敗,主將還叛逃,那不僅是戰(zhàn)局的嚴(yán)重失利,更是朝廷的巨大恥辱。戚敬塘本人連帶親族一并治罪不說,連舉薦提拔他的人也將受到牽連。
朱賀霖不禁望向蘇晏。
蘇晏面色鎮(zhèn)定,并無慌亂焦急之態(tài),甚至還有余心環(huán)視場中群臣的反應(yīng)。朱賀霖也隨之冷靜下來,沉聲道:“楊首輔所言在理,目前戰(zhàn)況不明,一切都還只是推測,并未有實證。朕會立即派出錦衣衛(wèi)趕往前線打探軍情,核實情況后再做定奪。另外,這兩個提塘——”
話音未落,第三道急報如浪潮一波追著一波,轟然拍打在這場雷奔云譎的朝會上。
“報——大名府六百里加急塘報,提督軍務(wù)于徹之上呈御前!”
“審問賊匪俘虜后證實,戚敬塘所率左軍與亂軍交鋒數(shù)次,盡數(shù)落敗,殘兵一路潰逃,廖瘋子親率大軍乘勝追擊,最終戰(zhàn)況不明�!�
如同驚濤拍岸,場中群臣們喧嘩四起,一時聲音大到御前失儀的地步。
“這是一敗涂地��!”
“戚敬塘如此急功近利,孤軍深入,不敗才怪了�!�
“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子,如何當(dāng)?shù)闷鹛岫杰妱?wù)之職?當(dāng)初蘇閣老何以非要舉薦他!”
這把火很快燒到了蘇晏身上。率先出來指名道姓彈劾他的,卻并非謝時燕、江春年或他們門下一脈,而是蘇晏的好友,通政司新任的右通政崔錦屏。
崔錦屏臉色蒼白,冷聲道:“諸位皆知蘇大人乃下官好友,但臣食君祿,不能因私忘公。此次大敗,戚鎮(zhèn)撫當(dāng)負(fù)首責(zé)、按軍法處置,而蘇閣老……蘇……”
他忽然卡了殼。蓋因看見了蘇晏穿過人群縫隙投來的神情——沒有驚愕,沒有憤怒,甚至連失望都沒有,只是一臉凝重,朝他翕動嘴唇,做了一連串口型。
士林都道崔狀元博古通今,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又說他才華橫溢,音律書畫無一不精。實際上不止如此,崔狀元打小就是神童,以超乎尋常人的學(xué)習(xí)力,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梵語、北漠語、高麗語三種外語,還會讀唇語,只是知道的人不多。
蘇晏知道。崔錦屏也知道,這些穿越了人聲鼎沸的寂靜無聲的話語,是蘇晏說給他一個人聽的。
崔錦屏盯著蘇晏開開合合的嘴唇。
蘇晏對他說:不要第一個發(fā)聲,槍打出頭鳥。屏山,無論我在不在朝堂,無論將來誰主內(nèi)閣,你都要為自己預(yù)留一條后路。
崔錦屏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蘇晏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多少?面對倒戈為何不怒不恨,反而要提醒他?
崔錦屏腦子里嗡嗡直響,宿醉的裂痛與混亂的心緒簡直要把他絞成一團亂麻。他想起自己醉倒在家門口,為了不耽誤上朝被家人催吐喚醒;可又依稀覺得自己在醉倒之前遇到過誰,拽著那人的衣服說了不少話……
“你別入我夢中……出去,出去!”
“屏山兄,這不是夢,這是太白樓。”
“太白樓……清河兄快人快語,正正與我意氣相投,得此一友,快哉……快哉……”
“你不仁,我不義……”
崔錦屏霍然驚出了一身冷汗,腳下連退數(shù)步。
他看見人群外謝時燕不滿與催促的眼神,可又仿佛沒看見,只是不由自主地盯著蘇晏,想移開目光卻動彈不得。
蘇晏對他說:你不仁,我卻不能不義。屏山,你醉了,直到現(xiàn)在還沒醒。
崔錦屏恍惚覺得自己仍處于酩酊大醉中。一道靈光閃過心頭,他揚聲接著道:“而蘇……蘇清河不講義氣,是個混蛋……嗝,混蛋……沒錢付賬他就跑了,把下官押在酒樓上……”
在周圍朝臣莫名其妙的神情中,崔錦屏啪嘰往后一倒,閉眼不動了。
有個御史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聞到一股殘留的酒味,于是叫起來:“崔通政喝醉了!上朝之前竟然喝個爛醉,在御前胡說八道,按律該廷杖二十,下獄兩旬�!�
朱賀霖沉著臉,看了一眼富寶。富寶會意,傳旨道:“來人,把崔錦屏拉去場外,廷杖二十,給他醒醒酒�!�
兩名錦衣衛(wèi)上前,把不省人事的崔錦屏拖走了。
蘇晏閉了一下眼,又迅速睜開。他的神色依然平靜,卻似乎抽離了幾分人情味,只剩下兵來將擋的霜利。
崔錦屏醉倒朝會,這個意外插曲令謝時燕暗惱到眼角微微抽搐起來。
當(dāng)即一名給事中接替而上,出列道:“臣身為風(fēng)憲官,稽查百官之失是為職責(zé)所在。吏部左侍郎蘇清河識人不明、用人不當(dāng),收受賄賂,舉薦庸才,以至朝廷討伐亂軍有此大敗。如此眼光與品行,焉能勝任內(nèi)閣次輔?”
第338章
向蘇十二開炮(下)
這發(fā)頭炮一打,事先安排好的倒蘇黨們聞風(fēng)而動,紛紛出列附議,彈劾的彈劾,檢舉的檢舉。
蘇晏還未及應(yīng)對,朱賀霖忍無可忍,拍案而起:“這一個個的是想做什么!就算戚敬塘兵敗叛逃,該治的也是他戚氏一族的罪,與蘇清河何干?你們?nèi)巳司投蓟垩圩R英才,從沒看走過眼?”
皇帝發(fā)了飚,一部分官員嚇得縮了回去,彈劾的聲浪立刻就小了。
謝時燕料到皇帝會偏袒蘇晏,故而此刻才出列,一臉息事寧人的笑容,看著像是拉架勸和的樣子:“皇上圣明。這戚敬塘的確罪無可赦,可‘用人不當(dāng)’之過,也不能一味怪罪到蘇閣老頭上�!�
“諸位大人,”他轉(zhuǎn)頭對百官說,“誰沒有幾個沾親帶故的瓜葛,受了人情與好處,順道幫著提攜提攜,也是無可厚非嘛。譬如說我,前些日就安排了個老鄉(xiāng)當(dāng)家中護院。只是蘇閣老身居高位又年輕氣盛,一不小心提攜得大了些,才捅出了這個婁子,我相信這絕非他本意�!�
謝閣老表面上和稀泥,實際上句句拱火,頓時就有不忿的官員跳出來道:
“安排個自家護院和提拔朝廷官員,這能一樣么?怎么,把大銘朝堂當(dāng)做他家后院了?”
“當(dāng)初蘇閣老舉薦戚敬塘提督軍務(wù),下官就一直反對,認(rèn)為此任命過于草率,可是有什么用呢?誰叫蘇閣老一張嘴,勝得過滿朝文武�!�
“唉,蘇大人如此年輕就手握權(quán)柄、專斷朝政,確非國家之幸�。 �
“這才剛?cè)腴w多久,就收受賄賂、任人唯親,往后怕是要賣官鬻爵了!皇上,可不能再一味偏寵蘇侍郎,任由其跋扈內(nèi)閣�。 �
朱賀霖望著跪成一片的臣子,從鐵青的面色中逼出激憤的酡紅來。在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父皇每日坐在龍椅上的感受。
倘若說皇帝的意志是劍,有時劍光勢不可擋,可有時一出劍就會遇到重重阻礙。你可以破開紙皮、牛皮、木皮甚至是鐵皮,但當(dāng)那些阻礙一重又一重立在前方,就算再鋒利的劍,也有強弩之末不能入魯縞的時候。
父皇當(dāng)時為了給他鋪平回朝之路,這把劍突破了多少艱難險阻,幾乎血洗了半個朝堂,以至于在這些文官口中晚節(jié)不保,險些背負(fù)上暴君的罵名。
如今,他朱賀霖也要為了保護最重要的人,當(dāng)一回真正的暴君,將這些彈劾清河的官員,撤職的撤職,砍頭的砍頭!
朱賀霖轉(zhuǎn)頭看向至今一聲不吭的蘇晏。
蘇晏迎面撞上了皇帝亢烈而決然的目光,卻臉色沉凝地朝他搖了搖頭——仰君威而懾眾臣,賀霖,這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我想為你遮風(fēng)擋雨,就像……父皇那樣。朱賀霖眼神執(zhí)拗。
你不是你父皇,你是你。蘇晏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記得嗎,你我相約過,一起并肩站在峰頂看盛世乾坤。賀霖,你是明君,不是暴滿朝喧嘩聲遠去,唯剩蘇晏唇邊的一縷笑意。朱賀霖心底的蠻狠暴虐之氣慢慢平復(fù)下來,朝他回了個“放心,小爺自有分寸”的眼神。
蘇晏微微松了口氣。
另一廂,蘇晏的盟友、下屬與“門下走狗”們也忍不住站出來了。
率先的發(fā)難是都察院御史楚丘。他反駁著彈劾的官員們,眼睛卻是看向謝時燕:“我想問問諸位大人,這‘收受賄賂’的說法從何而來?可有真憑實據(jù),還是血口噴人?據(jù)下官所知,戚敬塘來京后,只上門拜會過一位閣臣,便是謝閣老,還獻過蓬萊方士的靈丹,謝閣老可是盡數(shù)笑納了。不知這算不算行賄受賄?”
謝時燕被戳了肺管子,忍怒道:“什么靈丹,分明是用毒藥害我一病大半個月,我還沒治他謀害大臣之罪。你這才是血口噴人!”
楚丘笑道:“那就有意思了。我有三點疑問,還望諸公為我解惑——
“第一,戚敬塘好容易搭上謝閣老的門生這條線,上趕著登門拜見,按說就算行賄,也該行給謝閣老才對。怎么就扯上與他非親非故的蘇閣老了呢?
“第二,他兩手空空來到京城,只帶了幾瓶視若珍寶的丹藥,家境亦只是普普通通,哪來的錢財賄賂蘇閣老?
“第三,蘇閣老當(dāng)初舉薦戚敬塘?xí)r,錦衣衛(wèi)向內(nèi)閣提交了一份關(guān)于他過往戰(zhàn)績的詳報,皇上與諸位大人也都看過。既然事先調(diào)查充分,何來草率用人?”
“謝閣老可別因為自己吃錯了藥,就把一腔怒火都沖著蘇閣老來啊�!�
這一句含沙射影的“吃錯了藥”,叫不少風(fēng)聞了回春丹效果的官員掩嘴偷笑起來。
謝時燕被楚御史懟得面紅耳赤,怒道:“如此不學(xué)無術(shù)、品性低劣、欺君誤國之人,難道是我舉薦的不成?”
江春年也忍不住下了場:“朝、朝廷有此大敗,蘇閣老難、難辭其咎,不問責(zé)不、不足以服眾……楊首輔,你說、說句話�!�
首輔楊亭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末了長嘆一聲。
戚敬塘大敗,當(dāng)初力排眾議、堅決要提拔他的蘇晏的確是要承擔(dān)連帶責(zé)任,這一點他沒法再替蘇晏說話。
“十二門下走狗”們不滿地叫嚷起來,很快與倒蘇黨吵成一片。
眼看朝會又向著舊貫的撕逼掐架一路狂奔,朱賀霖差點沒把手邊的青銅香爐砸下去,朝這群尾大不掉的文臣咆哮:你們嗓門比我還大,要不你們來當(dāng)皇帝,我回后宮看我的話本去?!
蘇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正在互相攻訐、口沫橫飛的朝臣們怔了一下。
蘇晏又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這下不僅是兩方官員,就連三位閣老與高居御座的皇帝都安靜下來,齊齊把目光投向他。
作為站在這場風(fēng)波最中心的當(dāng)事人,蘇晏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個字,其存在感卻力壓群臣,誰也沒法忽視他。
在萬眾矚目中,蘇閣老開了尊口:“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什么意思?”
“說誰呢這是?”
群臣竊竊私語聲很快被蘇晏的第二句話徹底壓制。
蘇晏正色道:“戚敬塘若是戰(zhàn)敗而死,或者投敵叛逃,是我用人不當(dāng)之過,我當(dāng)引咎辭職,退出內(nèi)閣�!�
朝臣們一片肅靜。朱賀霖猛地站起身,袍袖帶翻了一摞奏本,厲聲道:“朕不準(zhǔn)!”
蘇晏淡然一笑,又道:“反之,此戰(zhàn)若非敗乃勝,那么你們這些無端攻訐閣臣、攪亂朝堂之人,一樣引咎辭職,如何?”
沒人吭聲。
謝時燕咬了咬牙:“三道軍情,勝敗顯而易見,蘇閣老還不死心……”
蘇晏置若罔聞,徑自說:“至于謝閣老與江閣老,估摸你們打死也不會自己請辭的,那就當(dāng)眾向我賠禮謝罪,親扶轎桿迎我回文淵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