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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是我占你便宜,我求你留下的,行了不?”

    “那你給我一份活兒干。”

    “給阿騖當(dāng)后爹?”

    蘇晏轉(zhuǎn)身拿濕棉巾抽了對方胳膊一下:“正經(jīng)活計!”

    豫王抓住濕棉巾一扯,蘇晏重心不穩(wěn)撞在他胸膛。豫王低頭用唇瓣磨蹭懷中人光潔的前額,又趕在他惱羞成怒前放開,一本正經(jīng)地道:“幕僚、客卿、謀士,怎么稱呼隨你高興,包吃包住,沒有月俸,想買什么直接從賬房支取�!�

    “師爺?這個我可以,”蘇晏起身穿好內(nèi)外衣,也一本正經(jīng)地拱手,“那就有勞東家多多關(guān)照了�!�

    豫王笑道:“東家先賞你口飯吃。走,廳里酒席都備好了,順道認識認識府內(nèi)幾個管事的。”

    蘇晏今夜累得很,不想花精力寒暄,便說:“我不想吃酒席。就之前那碗羊肉打鹵饸饹,我才剛開始吃就被你撈走了,你叫人再買一碗,送到我屋里�!�

    豫王一口應(yīng)承了,又問:“就一碗面?太寒磣了,你住的可是王府,山珍海味要什么沒有?”

    蘇晏覺得有道理,不能給豫王掉份兒,得加料。“那就向攤子老板多要一碗燴羊雜,加豆腐不加粉條。其他不用了,再多吃不完。”

    “你……”豫王欲笑不笑,雙眼只盯著他,目光幽深中燃著暗火,“再不回屋,我就在這兒把你辦了�!�

    蘇晏嘁一聲,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問:“我住哪間客房?”

    “不住客房,人多眼雜的,就住這主殿旁的左偏殿�!�

    蘇晏轉(zhuǎn)念一想,沒有推辭:“那王爺先把那些我不該進的房間都鎖好,以免我誤入,回頭要家法伺候�!�

    豫王失笑:“我一不金屋藏嬌,二不作奸犯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整個王府隨便你逛�!�

    蘇晏拎起新披風(fēng)往肩膀上一搭,背著手迤迤然走了。

    豫王用指腹擦過自己的唇瓣,回味地揚了揚嘴角,朝他背影道:“盡快把身子養(yǎng)好,我請你喝酒。”

    -

    王府內(nèi)多了一位幕賓。

    下人們只道,從未見過這么年輕、俊美又博學(xué)的先生,天南地北什么稀奇事兒都懂,待人和善,又深受王爺信重。王爺做任何事都不避他,想要怎樣都由著他,還時不時用家事請他拿主意,似乎很希望他反客為主。

    就連年僅四歲的小世子阿騖也喜歡他,一口一個“干爹”叫著,鬧著要他帶出門去玩。

    王爺也難得在府中多待了幾日,陪著這位蘇先生逛完了全城,又帶他去城外的兩狼山參觀宋遼古戰(zhàn)場與楊家將留下的遺跡。

    也不知豫王在山上怎么磨得蘇晏松口,答應(yīng)晚上同他一起喝酒。兩人騎著馬、披著余暉回來,正當(dāng)豫王興沖沖地命人去地窖取酒時,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華翎疾馳回府,一臉鄭重地向豫王附耳說了幾句話。

    蘇晏沐浴完走出殿門,正巧撞見這一幕。華翎轉(zhuǎn)頭看見他,愣�。骸疤K……蘇大人?”

    豫王拍拍華翎的肩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華翎恍然大悟似的,連連點頭。

    蘇晏慢悠悠走過來,拱手行禮:“華統(tǒng)領(lǐng)�!庇洲D(zhuǎn)頭問豫王,“四五天了,王爺可找到阿追的下落?”

    “仍在找,暫時還沒有消息。我們不好大張旗鼓,只能暗中尋查,以免引人……”豫王向東面瞟了一眼,“耳目�!�

    蘇晏善解人意地點點頭:“下官相信王爺言出必行,多謝王爺。”

    豫王卻有些疚色:“我有事要出城一趟,今夜要食言了,改日再與你共飲�!�

    “連夜出城,有急事?”

    “嗯�!�

    蘇晏垂目轉(zhuǎn)念,上前替豫王攏了攏衣領(lǐng):“夜黑風(fēng)冷,城外野路難行,往北又多關(guān)隘與壕垣,王爺一路小心�!�

    “放心,我去去就回�!痹ネ跎焓�,似乎想撫一下蘇晏的臉頰,忽然意識到旁邊還有個目瞪口呆的家伙,中途收回手瞪了華翎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華翎莫名其妙挨了眼刀,一臉懵圈中透著點小委屈,朝蘇晏匆匆抱拳,跟隨豫王走了。

    豫王帶著大隊侍衛(wèi)出了王府,馬蹄聲漸行漸遠。

    蘇晏站在街口以目相送,直到完全看不見人影了,才轉(zhuǎn)身對奉命保護他的兩名侍衛(wèi)說:“你們先回府吧,我去街對面的點心鋪里買點果脯就回去�!�

    侍衛(wèi)甲道:“先生想要什么,卑職去買�!�

    蘇晏道:“我想要靜靜。”

    “‘靜靜’是什么……呃,是誰?卑職去把人帶過來。”

    侍衛(wèi)乙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憨子!走了�!闭f著朝蘇晏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著同伴走開。

    “你傻呀,沒看到咱家王爺走了,蘇先生心里難受?”

    “難受?你是說……不會吧,你是說他倆、那個、那個那個?”

    “什么這個那個的,你是不是眼瞎,沒看見咱家王爺面對蘇先生時什么模樣?那表情、那眼神、那腔調(diào)……噫!”

    “別說了別說了,當(dāng)心王爺知道,叫咱倆吃軍棍�!�

    兩個侍衛(wèi)嘀嘀咕咕地走上王府門口臺階。

    蘇晏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走進點心鋪,對老板說:“聽說你們新進了一批靖州產(chǎn)的雕花果脯,觀之賞心悅目,食之氣爽神清,我要買幾斤嘗嘗�!�

    雕花果脯論兩賣,價格昂貴,店老板一聽“幾斤”,眉開眼笑:“這位公子真是識貨!不過貨剛到,還沒擺出來,一箱箱都擺在后院,還沒拆封呢,您稍等啊�!�

    蘇晏擺手:“不必拆封了,我急著拿回去招待貴客,整箱帶走。掌柜的你自忙你的,就叫……叫那個小哥幫我去后院取貨�!彼焓忠恢腹衽_邊那個膚色黝黑、眉眼憨厚的小二,“還有,我走路過來的,搬不動�!�

    “好嘞!吳興,你去后院取貨,招呼好這位公子,給人搬到家門口聽見沒有?”

    店小二悶悶地應(yīng)了聲“知道了”,進入后院搬了個木箱子出來。蘇晏痛快地付了銀子,走出點心鋪,店小二緊隨其后。

    走到無人處,蘇晏低聲道:“豫王接到信報,突然離府出城。我拿話套他,他當(dāng)下沒有糾正,默認了往北,很可能沒走官道。你跟上去瞧瞧,他去做什么,與什么人會面?”

    “好。我立刻去,大人萬事小心�!钡晷《椭^,發(fā)出的卻是荊紅追的聲音。

    木箱子放在王府門外,很快就有仆役接手抬了進去。

    店小二走了,蘇晏沒有回頭,府門在他身后關(guān)閉。

    深夜時分,蘇晏在床榻上輾轉(zhuǎn)許久,忍不住起身穿衣,提著一盞小燈穿過走廊,來到豫王的書房門口。

    有巡夜的侍衛(wèi)看見他,因豫王交代過,蘇先生在府內(nèi)任何時候都可以暢行無阻,侍衛(wèi)們行了個禮便繼續(xù)巡邏。蘇晏推開書房的門,邁進去,舉起提燈照亮木架上的一排排書籍。

    有各種字帖、史書、文集、志怪……數(shù)量最多的是兵書。

    他前后仔細瀏覽后,又走到書桌旁,點亮了桌面的油燈。燈光照著抽屜,銅把手因為時常被皮膚打磨,光澤锃亮。

    蘇晏拉了拉把手,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抽屜鎖著,便從發(fā)簪里抽出鐵絲,照著荊紅追教給他的撬鎖訣竅,略費了點周折,打開了那個抽屜。

    抽屜里裝著好些信件,他取出面上最新的一個,小心地打開已經(jīng)開啟過的外封,展開信紙,移到燈焰旁細看。

    信是遼王寫的,說皇帝不僅駁回了眾親王所請,還下詔把他們狠狠申飭了一番,嚴令不得擅自增加府兵數(shù)量。他實難忍耐,準備暗中招募私兵,勸豫王也擴充兵力以自保,以備萬一。

    蘇晏看完,不由得眉頭緊皺,沉思片刻,才將信紙重又裝進信封,放回抽屜。

    將一切都恢復(fù)原樣后,他從書架上拿走了兩本志怪,離開書房,回到自己的寢室。

    躺在床上,蘇晏一頁一頁翻著手里的本子,半個字也沒看進去。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想著一個問題,以至徹夜難眠——豫王時常離府出城,行蹤詭秘,是不是去招兵買馬、別有圖謀?

    第355章

    好馬不吃回頭

    豫王這次出城,一去兩天兩夜沒有回來。

    仆役們都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反正一個月三十天,王爺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府里,有崔長史與宗長史打理王府,他們只管按部就班,該做什么做什么。

    蘇晏這兩天卻過得煎熬,一方面出于直覺不愿相信豫王勾結(jié)不臣的藩王、心生反意,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被豫王的過往戰(zhàn)功與英雄氣概打動的瞬間;另一方面還要做出渾然無事的樣子,不動聲色地在豫王的書房、寢殿等機要之處搜查證據(jù)。

    到了第三天入夜時分,荊紅追潛入了王府。

    其時蘇晏正在自己房間的油燈下,梳理從遼王多封來信中提取出的信息。荊紅追悄無聲息地撬開窗戶翻進來,嚇他一跳。

    “阿追?你去了這么久,我很擔(dān)心�!彪m然知道阿追已是宗師境界,但蘇晏還是先打量過對方,確認沒有受傷后,才松了口氣,“畢竟豫王武功高強,身邊又有一支精銳府衛(wèi),萬一被他發(fā)現(xiàn)你暗中跟蹤探查……”

    荊紅追對蘇大人的擔(dān)心既享用又愧疚,上前安慰道:“大人放心,豫王發(fā)現(xiàn)不了。領(lǐng)軍作戰(zhàn)我不如他,但論單打獨斗、追蹤刺探,他絕非我的對手。”

    蘇晏略一猶豫,方才問道:“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荊紅追正欲開口,蘇晏又出聲打斷:“等等說,我……”他想說“我先做個心理準備”,但為何要做這個準備?是因為害怕會從阿追口中,得到他最不愿接受的那種情況嗎?

    “我……”蘇晏知道此刻自己的心亂了,無意識地抓住桌邊的茶壺,定了定神,“我先給你倒杯茶。你潤潤嗓子,慢慢說。”

    說是倒杯茶,手里卻把茶壺整個遞了過去。

    荊紅追似乎有所察覺,但什么也沒問,從蘇大人手中接過茶壺,對著壺嘴一口喝完冷茶,拉著他坐回椅子上。

    “那夜我尾隨豫王出城,果然是一路北上。我以為他們要去大同軍鎮(zhèn),但他們很快偏離官道,轉(zhuǎn)而向西,往左云去了�!�

    “左云?”蘇晏取出一張輿圖,在桌面上展開,仔細查看。左云是山西邊防沿線中極重要的一處,是大同左衛(wèi)的駐扎地,與大同右衛(wèi)所駐的定邊遙遙相望,成為戍衛(wèi)邊境的兩道屏障。

    荊紅追指了指輿圖:“他們?nèi)チ俗笤频乃沸l(wèi)城,就是這里�!�

    “豫王去朔衛(wèi)城做什么?”蘇晏問。

    荊紅追道:“去暗會一個人。”

    “什么人?”

    “那人沒露過面,但豫王似乎與他十分熟識,兩人在密室中獨處許久,不知其所言所行�!�

    邊陲要隘,秘密會面,對方是誰?遼王?還是北漠的……蘇晏眉頭緊蹙,陷入不祥卻合理的聯(lián)想。

    “大人……大人?”

    被荊紅追的喚聲驚醒,蘇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幾乎把輿圖邊角給揉爛了。

    他按捺著內(nèi)心起伏的情緒,凝聲道:“阿追,我沒事,你繼續(xù)說�!�

    “我本想潛入密室一探究竟,但豫王的府兵層層把守、極其警覺,若強行接近,也許會打草驚蛇。于是我潛伏在墻外,等到豫王出了院門,帶著府兵往野地里去,便再次遠遠地尾隨著,到了一處兵營�!�

    “兵營?哪個衛(wèi)所的兵營,”蘇晏在輿圖上找,“是左云衛(wèi)嗎?”

    荊紅追握住了他的手:“大人不必找了,不是左云衛(wèi)……是豫王私設(shè)的兵營�!�

    蘇晏仿佛腿筋抽了一下,有點趔趄。荊紅追從他的手扶到臂,牢牢穩(wěn)住,帶著一種了然的憂色注視他。蘇晏深吸口氣,拍拍荊紅追的胳膊,說:“我沒事,你放心,繼續(xù)說。”

    “我親眼看見,豫王在兵營里練兵�!�

    “練兵……人數(shù)多少,能估得出來么?”

    “約有五百人�!�

    蘇晏道:“也許是豫王府的府兵,親王守衛(wèi)五百,并未僭越�!�

    荊紅追搖頭:“是每一輪五百人。我潛伏在旁的第二日,正好這批練熟戰(zhàn)陣的兵們出了營,緊接著又進來一批新的。而且,光是豫王身邊所帶的護衛(wèi)就已經(jīng)有兩三百人了,這些受操練的絕非府兵�!�

    蘇晏不做聲。

    荊紅追又道:“不止是練兵,那附近還有好幾座冶鐵爐與鑄器廠,我摸了個半成品帶出來。”

    他從懷中掏出個黑黝黝的金屬物件遞給蘇晏,像是火銃的形狀,但缺少零部件。蘇晏接過來翻看,忽然問:“阿追,那本書在哪兒?趙世臻送我的那本火器圖譜,《煥曜神兵譜》!”

    荊紅追一怔,答:“出京時大人囑咐過的,我收進行李里了。進了懷仁后,我混進點心鋪子做伙計,行李也一并藏在后院了�!�

    “你去把那本圖譜拿給我,快�!�

    須臾工夫,荊紅追去了又回,遞過來一本厚厚的線裝冊子。

    蘇晏快速翻閱,在其中一頁停住。手指在繪圖上摩挲片刻,再次比對了金屬物件后,他失望而又疲倦地長嘆了口氣。

    荊紅追眼力過人,一眼就看出那幅手繪是一把火銃的詳細構(gòu)造圖,問:“這鐵疙瘩可是與圖上的火銃有關(guān)?”

    蘇晏沉聲道:“阿追你可還記得我說過,曾經(jīng)用掣電銃射傷了前任七殺營主,迫使他毀容自戕?”

    荊紅追點頭:“這就是掣電銃?”

    “不,比掣電銃的威力更大,圖譜上稱之為‘旋機翼虎銃’,同樣是趙世臻發(fā)明的火器,其三根槍管可以旋轉(zhuǎn),輪流擊發(fā)�!�

    “趙世臻?是那個被大人招進天工院的火器師?他與豫王是什么關(guān)系,為何這銃會出現(xiàn)在豫王的鑄器廠里?難道——”

    蘇晏道:“阿追,我最擔(dān)心與最不愿看到的事,正一步步被證實……七郎……沈柒曾說過,趙世臻最為潦倒時,靠給豫王進獻掣電銃才有了出頭的機會,但那把銃出了問題,差點把豫王的手指當(dāng)場炸斷。

    “后來趙世臻并未得到朝廷重用,大家都以為他得罪了豫王,故而不得舉薦。但實際上,所有人都猜錯了,豫王不僅沒有因此記恨趙世臻,還暗中與他關(guān)系匪淺,甚至在離京赴藩時,帶走了他所研發(fā)的新款火器的詳細資料……所以你才會在豫王兵營里見到這玩意兒�!�

    蘇晏晃了晃手里的銃管,再次嘆道:“我自詡對趙世臻有知遇之恩,可沒想到豫王收買人心的能力比我更勝一籌啊!”

    荊紅追聽得直皺眉:“豫王募練私兵、暗鑄火器、密會不明身份之人,大人覺得他是否有反意?”

    這話問得尖銳,蘇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須臾后才道:“是很可疑,但還不能百分百定論……我要確認一下,豫王密會的究竟是誰�!�

    “若是反賊、敵酋,大人又當(dāng)如何?”

    “……當(dāng)如何,便如何!”

    荊紅追從他手中抽出火銃零件往桌面一扔,抱住了蘇晏:“我知道大人……清河你心里不好受。這般不三不四的差事,本就不該叫你去辦,小皇帝是故意刁難,以報復(fù)你的不辭而別。這事我們別管了,讓他自己去查,他們叔侄之間爭權(quán)奪勢,與你我何干?”

    蘇晏輕拍對方腰背:“未必與你我無關(guān),但勢必與天下人有關(guān)。阿追,這件事我一定要查到底,不僅因為豫王是我引導(dǎo)賀霖放走的,我對此責(zé)無旁貸;更因我蘇清河心有困惑與不甘,想向朱槿城討一個真相�!�

    荊紅追沉默了良久,最后低聲道:“大人說了算�!�

    蘇晏無奈失笑:“不是誰說了算的問題。我們之間并非從屬,你若是不樂意,盡管與我分辯,說服我聽你的。”

    荊紅追道:“為何要分辯?我為大人執(zhí)劍的意義,不就在于讓大人在安然無恙的同時,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換做是我心意已決,大人會不會反對與阻止?”

    阿追知我!蘇晏這一刻簡直愛死了他的貼身侍衛(wèi)。用力回抱了一會兒,他問:“你可知豫王何時會再與那個不明身份之人密會?”

    荊紅追道:“我不知他們在密室中的言談,但在鑄器廠聽匠人們催促說,這批火銃要在半個月內(nèi)交付。也許正是交給那個人。”

    “半個月內(nèi)……”蘇晏沉吟片刻,吩咐道,“阿追,你先回點心鋪繼續(xù)潛伏,等候我的信號。”

    他附耳交代了幾句。荊紅追點點頭,目光不舍地望了他一眼:“大人保重,安全為要�!碧K晏笑了笑:“有你這位絕世高手在身側(cè),我怕什么?”

    荊紅追走了。

    蘇晏立刻寫了封信,交給一名負責(zé)守衛(wèi)他的府兵:“盡快把這封信送到王爺手中,就說我病了�!�

    府兵有些猶豫:“卑職并不知王爺去向,還望蘇先生見諒……”

    蘇晏淡淡道:“你不知道,那就麻煩轉(zhuǎn)交給知道的人,若是王府中一個明白人都沒有,我便自己出城去送。”

    豫王交代再三,怎么可能任由蘇晏離開王府,府兵只好收了信,出門便將此事稟報了崔長史。

    “蘇先生說他病了,可卑職瞧他氣色不錯,比初來時似乎還養(yǎng)胖了一點兒�!�

    崔長史笑道:“蘇先生這病患得有意思。你還是快馬趕去朔衛(wèi)城送信,至于王爺信不信、管不管,那是王爺?shù)氖�,我等可無權(quán)插手。”

    府兵點頭稱是,當(dāng)即帶幾個人連夜離開懷仁,直奔左云。

    三日后,懷仁下起入秋的第一場初雪,雪霰小而稀疏,尚未落在肩上便化作了雨滴。

    蘇晏在長袍外添了件披風(fēng),臨軒觀雨夾雪,不知不覺斜倚著躺椅打起了盹兒。迷糊中忽然感覺面上一涼,他驚醒過來,意識到蓋著臉的書冊被人拿走了。

    豫王站在椅前低頭端詳他,一身戎服業(yè)已濕透,袍角沾滿泥水,顯然是從外面回府后,尚未更衣便過來了。翻了一下手上的書冊,豫王似笑非笑地問:“志怪奇談,好看么?”

    蘇晏打了個呵欠,懶洋洋拖著腔:“‘日長院宇閑消遣’而已,好不好看有什么打緊?”

    “哪兒拿的?”

    “你的書房�!�

    “除了這幾本,還想看什么?”

    蘇晏轉(zhuǎn)念,故意露出不懷好意的神色:“想看你書桌帶鎖的抽屜里,藏的是什么機密�!�

    豫王二話不說,握住了他的手腕:“走,我?guī)闳タ�。�?br />
    蘇晏用力抽回手來,順道把書冊也奪了過來,往椅面上一躺,嗤聲道:“真以為我愛看?你好好鎖著吧�!睍鴥灾赜执钤谀樕�,他的聲音從紙頁間悶悶地傳出來,“這回能在府中待幾日?”

    豫王一顆浪子心,竟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問出了愧疚感。他在扶手旁半蹲下來,歪頭從書冊邊緣窺探蘇晏的神情:“三日……呃,四日?等我再出一趟門,把手上的事了了就回府,能一直閑到年后�!�

    蘇晏挪開書冊,拿眼睛瞟他:“下次出門玩帶上我。整日窩在王府,骨頭都盤酥了�!�

    豫王婉拒道:“我不是去游山玩水。北地荒涼,入秋后又冷得緊,還是待在府里比較舒服。下次我不會去太久�!�

    蘇晏霍然轉(zhuǎn)了個身,拿后腦勺對他:“在下抱恙,想休息,王爺請自便�!�

    “生氣了?”豫王把臉湊過去,忽然想咬他彎出衣領(lǐng)的白皙頸肉。熱氣吹拂在后頸,蘇晏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豫王笑道:“聽說你生病了,生的是什么��?”

    蘇晏不理他。

    豫王貼近他耳畔,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幾乎要把他的耳朵燙融了:“相思病?”

    蘇晏反手就是一書本,還沒等砸中對方那張得意的嘴臉,就被壓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豫王連人帶濕衣整個兒壓了上來,躺椅在身下不堪重負地吱呀響,蘇晏喘不過氣,叫道:“快起來,要塌了……起去!”

    豫王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般哈哈大笑:“放心,這躺椅結(jié)實得很。再說,本王也沒有很重�!�

    “放屁!”蘇晏爆粗,“你重死了好嗎,那次從水榭回去后我肋骨痛了兩天,還以為自己骨裂了!”

    此言一出,兩人都愣住了。

    豫王慢慢笑了起來:能這般隨口無心地說起往事,說明是真的翻篇兒了,橫在兩人中間最深濃的那團陰影,如今似已消散殆盡。

    蘇晏以臂擋著頭臉,是抗拒的姿勢,卻能窺見耳根后隱隱一抹霞色蔓延。

    豫王此刻內(nèi)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柔軟與不明對象的感激,愛意洶涌無法排解之下,他用新長出胡茬的下頜蹭著蘇晏的頭頂,動情嘆道:“這要是在戰(zhàn)場上可怎么了得……被對方一句話、一個眼神就繳了械,若是對方有心來勾引,還不得連同性命都雙手奉上。”

    蘇晏原本還在赧顏與尷尬中,聞言忍不住開口罵:“什么鬼話,胡說八道!”

    豫王低低地笑著,起身把他從躺椅上半扶半扛地弄起來:“你身上的衣物也被我打濕了,一同去更衣?”

    “給我滾蛋!”

    最終還是被拽去更了衣,蘇晏臉是熱的,心底的一股寒意卻瀠洄不散,很想直截了當(dāng)?shù)刭|(zhì)問一句:朱槿城,你可還是當(dāng)年那個赤膽丹心的靖北將軍?

    豫王卻是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幾乎片刻不離地陪了他四五日,什么正經(jīng)事不做,只是吃喝玩樂各種消遣,直到離城之日再次來臨。

    這回豫王走得有點急,似乎想要快去快回。

    目送豫王離開后,蘇晏進了點心鋪子,對等待已久的店小二說:“阿追,我們?nèi)胍咕统霭l(fā),尾隨他去朔衛(wèi)城。這次,我一定要弄清密會豫王的究竟是什么人!”

    荊紅追點點頭:“我必竭盡所能。不過大人,若是豫王鐵了心要造反,還望大人早下決斷,以免受其牽連�!�

    蘇晏沒有回答。半晌后低低地吟了句:“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槊曾當(dāng)百萬師……”

    荊紅追亦沉默,片刻后道:“他若真有心、有真心,便不該辜負大人這一腔情意。”

    蘇晏當(dāng)即厲聲反駁:“什么情意!我對他沒有情意!”

    荊紅追:“情義。義薄云天,義不容辭�!�

    蘇晏:“能耐了啊追哥,會玩兒文字游戲了,諷刺我口是心非呢這是?”

    荊紅追:“屬下萬萬不敢,大人心口如一�!�

    蘇晏氣沖沖地走了�;氐酵醺膶嬍抑�,他想來想去,覺得阿追這是胡亂呷醋,給自己戴了一頂無中生有的綠帽——

    對豫王,他的確有欽佩、有惋惜,有類似于盟友與袍澤間的關(guān)切,但說什么情意……這也太荒唐了吧!須知好馬不吃回頭……不對……破鏡豈能再重……更不對!

    蘇晏心梗地把羽枕、抱枕一通亂捶,在被窩里塞成個人形,然后放下帷帳,吩咐侍女:“我前幾日睡眠艱難,方才服了安神藥,須得睡上十幾個時辰。我沒起床,你們不要進來攪擾�!�

    侍女應(yīng)聲退下。

    不多久,一道青煙飄出了夜色籠罩下的懷仁古城。

    夜路難辨,荊紅追攬著蘇晏同乘一匹馬,向著西北方的朔衛(wèi)城疾馳而去。

    第356章

    扎心了朱槿城

    山西左云,朔衛(wèi)城。

    豫王率一支輕騎衛(wèi)隊進了城,荊紅追與蘇晏沒有繼續(xù)尾隨,而是悄悄來到城郊山坳中一座隱蔽的兵營。

    兵營里人雖多,但各有各的忙活,反不如城內(nèi)的密室那樣戒備森嚴。荊紅追攜著蘇晏在兵營里兜了一圈,潛入了鑄器廠。

    兵丁們正在將一支支火銃打包裝箱。這些組裝完畢的火銃,的確就是圖譜上所繪的“旋機翼虎銃”。兩人目測了一下,光是倉庫內(nèi)可見的數(shù)量就有三四百支。

    “……足夠組建火器營的一支先鋒隊了�!碧K晏暗中皺眉,這些火器若是流入反賊乃至敵國軍隊手中,后果不堪設(shè)想。

    天色已近黃昏,荊紅追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側(cè)耳聆聽,忽然道:“馬蹄聲正在接近,想是豫王帶人來驗貨取貨。與他密會之人也許將一同前來�!�

    蘇晏此刻心情反倒不那么糾結(jié)了——事已至此,糾結(jié)無益,該如何,便如何。他對荊紅追說:“營中主帳空著,我們能否搶先藏身進去,說不定他們會入帳商談�!�

    荊紅追依言帶著他躲過守衛(wèi)士兵的耳目,溜進了寬敞的主帳。主帳是臨時搭建的木房子,在議事大堂之后另有房間,蘇晏與荊紅追藏身其中一間,過了大約兩刻鐘,終于聽見腳步聲紛至沓來。

    親衛(wèi)們都留在大堂中,只有兩個人進了我們隔壁的房間……其中一個是豫王。荊紅追在蘇晏掌心中一筆一畫寫道。

    蘇晏問:能否聽清他們在說什么?

    木屋的隔音效果比不上城中密室,荊紅追卻沒聽見說話聲,只有極輕微的翻動紙頁的聲響。他回復(fù)蘇晏:豫王進屋時曾出過聲,但被阻止了,對方似乎很謹慎,用的是筆談。

    想必也是擔(dān)心兵營人多口雜,隔墻有耳。蘇晏沉吟著,荊紅追寫道:大人若是擔(dān)心打草驚蛇,等他們會面結(jié)束后,我可以跟蹤那人,摸清底細。

    蘇晏拿定主意,搖搖頭,做口型道:定點爆破!

    荊紅追:?

    蘇晏:……捉奸捉雙。

    荊紅追:明白了。

    蘇晏深吸口氣,將手掌貼在墻面上,清喝一聲:“開!”荊紅追十分配合地將真氣外放,墻面瞬間被破開個一人高的大洞,木屑與粉塵飛濺。

    屋內(nèi)密談的二人反應(yīng)極快,當(dāng)即掀桌砸向洞口,借此掩護之下,雄渾的拳風(fēng)從兩側(cè)合力劈來。蘇晏就在身后,荊紅追沒有避讓,而是雙手齊出,左手扣住桌面抵擋豫王的拳風(fēng),右手寒光出鞘,劍尖直刺屋中另一個人的門面。

    那人看見了寒芒的殘影,肢體上卻反應(yīng)不及,連“向旁避閃”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天底下居然有這么快的劍!

    快得仿佛已失去“器”的實質(zhì),進入了無物的境界——這還是劍嗎?

    劍尖在那人的鼻尖處陡然停住,穩(wěn)如磐石,沒有一絲一毫的顫動。持劍的手亦如精鐵鑄就,毫無破綻。

    那人一動不能動,屏息許久后,吐了口長氣,啞聲道:“能見識宗師之劍,實屬平生一大幸事……不才領(lǐng)教了�!�

    荊紅追面上的易容未卸,仍是店小二黝黑憨厚的模樣,豫王卻從這道劍光中一眼就認出來,皺眉道:“荊紅追?你不是在雁門關(guān)一帶遇到亂兵與清河失散,何以突然闖入兵營……呵,本王知道了。你根本就沒丟過�!�

    荊紅追道:“有勞豫王殿下派人找我,現(xiàn)在不需要找了�!�

    蘇晏從他背后的墻面大洞里走進來,臉色平靜,眼神淡然,看不出絲毫內(nèi)心情緒。撿起幾張散落的紙頁,掃過紙上字跡,蘇晏將紙頁遞給了被劍鋒捕捉住的中年男子。

    那人看起來年三十頗有余,身穿一襲外罩無袖葉甲的青袍,獅鼻方頤,容貌剛硬,目光中有股凜然與堅勁之氣,似乎即便下一刻就將魂斷劍下,也絕不肯露怯示弱。

    蘇晏打量他的同時,默默猜測對方身份:遼王?衛(wèi)王?不像。這人身上的確有種貴氣,但是將門之氣,而非來自宗室�?慈菝惨膊幌癖蹦恕烤故钦l,又與豫王密謀什么?

    豫王面沉如水,似乎很是惱火卻強壓著不發(fā)作,雙手抱臂往墻面一靠,擺明了不想配合。

    蘇晏也沒指望他配合,甚至從進屋到現(xiàn)在,都刻意不向豫王臉上看一眼。

    方才所撿的紙頁上的寥寥數(shù)字浮現(xiàn)在腦海:“可解大同燃眉之急”,蘇晏瞥見那人隱隱露出手腕與頸側(cè)的刀痕箭瘢,心中豁然開朗,肅然拱手道:“閣下可是大同總兵李大人?”

    那人再三端詳蘇晏,卻一時把不準他的身份,便將目光投向一旁的豫王。

    豫王惱火歸惱火,仍是微微頷首,表示不速之客是友非敵,那人方才緩和了臉色,抱拳道:“在下李子仰,不知閣下身份,為何突然破壁闖入?”

    蘇晏知道自己大概率誤解了豫王,不免帶了點自嘲的訕笑:“在下蘇清河,久仰李將軍大名�!�

    李子仰先是一怔,繼而失聲道:“蘇——閣老?”

    蘇晏擺手:“業(yè)已掛冠,不必再以閣老稱�!�

    但他沒想到的是,李子仰見到他,倒比他見到了這位史冊上的名將更激動些,連連說道:“即便不在朝,蘇閣老一身才華與功績,也擔(dān)得起‘國相’之稱,將來必定名留青史�!�

    蘇晏感到一種玄之又玄的意味:親眼看著歷史的自己,未來也將成為別人眼中的歷史。如此說來,誰還不是書中人呢?

    他感慨地笑道:“是我冒昧失禮了。也是豫王殿下行事鬼鬼祟祟,又涉及練兵、鑄火器等重要軍務(wù),我不得不多留個心眼�!�

    豫王:你自己誤會,怪我咯?

    李子仰聞言露出愧色,無奈道:“蘇相謹慎是對的,此間之事的確是下官違背了朝廷法度,論罪當(dāng)誅�!�

    蘇晏示意荊紅追把翻倒的桌椅擺好,請李子仰重新落座,聽他細細道來:

    北漠騎兵壓境,大同邊防壓力驟增,軍鎮(zhèn)兵力不足,下屬的五百多個邊堡又各自為營,李子仰有心練舊募新,卻分身乏術(shù),只能委托豫王幫他訓(xùn)練各衛(wèi)所的邊軍,好讓他們戰(zhàn)陣嫻熟,以免被敵方逐一擊破。

    至于這批火銃,也是他委托豫王鍛鑄的。他出錢,掏的是軍費;豫王出力,借的是趙世臻提供的技術(shù)。

    “朝廷下?lián)艿幕鹌鞑粔蛴�?”蘇晏問。

    李子仰搖頭道:“是沒法用!那些‘工部造’的火器,動不動就走火、炸膛,即便能用的,也遠不如天工院的火器制作精良、技術(shù)先進�!�

    “朝廷為何不批量生產(chǎn)天工院的新式火銃,發(fā)放至各衛(wèi)所軍隊?”蘇晏不禁皺眉。難道他離京之后,一片欣欣向榮景象的天工院有了什么變故不成?

    李子仰似乎知道些內(nèi)幕,但難以啟齒,便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一聲不吭的豫王。

    豫王沉著臉走過來,往蘇晏身邊一坐,說道:“因為利益!你在內(nèi)閣主事時,作為你親手創(chuàng)立的天工院,說是格物學(xué)院,其實更接近一個獨立的官署,自成體系、圣恩濃厚,各部自然不敢怠慢。你離京之后,新帝忙于處理內(nèi)憂外患,無暇多關(guān)注天工院,便有不少人打起了它的主意——

    “戶部嫌它燒錢,工部嫌它搶生意——從火器的原料采購、加工鑄造到分配各地,其中有多少的生意可做?就連本該受惠最大的兵部,也因為無人負責(zé)對接、培訓(xùn)兵士如何使用新式火器,而抱著因循守舊的心態(tài),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按照我的預(yù)計,天工院支撐不了多久。它太新了,猶如蹣跚學(xué)步的嬰兒,失去父母的扶持,要么夭折,要么被蠶食鯨吞�!�

    蘇晏聽了心里一陣難受,人走茶涼的道理他懂,但卻無法接受滿腔心血即將付諸東流的結(jié)局。

    他以為遠離政治旋渦,就遠離了陰謀與爭斗;遠離執(zhí)著于私情的朱賀霖,就遠離了煩惱與矛盾。但與此同時,他也遠離了這個國家朝廷的主事權(quán)與話語權(quán)。

    此刻他再次深刻意識到,無論在朝中想做成什么事,推動什么變革,都是以大權(quán)在握作為前提的。曾經(jīng)景隆帝給了他足夠的權(quán)力與權(quán)限,將統(tǒng)治者的意志凝結(jié)成他手中的尚方寶劍,所以一切的鼎弊革新才能順利推進,卓有成效。

    同樣的,若是沒有了他的奇思妙想與高屋建瓴,哪怕君主有心變革,也無人能接手具體實施。

    君與臣,不僅是名義上上下尊卑的關(guān)系那么簡單,更是互相制約、互相成就。

    而他離棄了朱賀霖的那一日,也同樣離棄了自己的理想抱負,與實現(xiàn)這份理想抱負的最重要的渠道……

    蘇晏怔怔地發(fā)著呆,眼圈泛出潮意的微紅。

    豫王余怒未消,但見他這般情態(tài)又不禁心軟,便轉(zhuǎn)了話風(fēng):“不過好在人才并未流失,天工院里的眾多匠師,從你的描述與預(yù)測中窺見了將來這個天下屬于格物學(xué)的明光,就不會輕言放棄。清河,你說過愿做舉火之人,如今你做到了�;鸱N已被你點燃,不要低估了這火的力量�!�

    蘇晏發(fā)出了一聲哽咽似的長嘆。

    李子仰道:“天工院之事,蘇相不必太過憂心。今上善博采、好創(chuàng)新,頗為看重格物之道,等過了這內(nèi)憂外患的坎兒,皇上便有余力來關(guān)注了。”

    蘇晏努力平復(fù)心緒,低聲說:“求人不如求己�!�

    “是這個道理沒錯,但力有不逮時,該求人還是要求的�!崩钭友雒嫔显俅温冻鰬M愧與窘色,“下官知道,將衛(wèi)所邊軍交予藩王操練,私下鑄造火器,大是違背朝廷法度,但與北漠的大戰(zhàn)迫在眉睫,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蘇相諒解。萬一朝廷追究起來,一切責(zé)任我來扛,與豫王殿下無關(guān)�!�

    豫王輕微冷笑一聲:“如何與我無關(guān)?你這個大同總兵是我向先帝舉薦的,新君若是得知此事,不治你個勾結(jié)宗室,治我個不臣謀叛才怪。我們蘇大人如今雖自辭閣老之職,也難保又成了什么蘇御史、蘇監(jiān)軍,專門來替皇帝偵查不軌的�!�

    ……扎心了,朱槿城!蘇晏被他說中要害,無可辯駁,一口老血梗在喉嚨,又聽出了其中的委屈、受傷之意,心底更是內(nèi)疚蔓延,下意識地想取得豫王的諒解,甚至還想為他付出點什么,以作補償。

    他五味雜陳地轉(zhuǎn)頭看了豫王一眼。

    豫王觸到了這縷含義深濃的目光,卻故意移開眼神,好把臉色板得更難看一些。

    蘇晏很有些沮喪,但也知道“忠心見疑”對一個人而言是多大的羞辱與打擊,尤其是像豫王這樣受過多年圈禁仍不改初心的,故而也只能默默地垂首。

    李子仰覺得氣氛不對勁,又牽掛著軍鎮(zhèn)關(guān)防,便起身抱拳:“多謝蘇相諒解,下官還有軍務(wù)在身,這便要帶著火器趕回大同。蘇相若還有其他吩咐,亦可遣人去大同軍鎮(zhèn)聯(lián)系下官。”

    蘇晏與他相揖作別。豫王這半年來與他交情日深,臨別時如袍澤般互相緊緊抱了一抱——對于征戰(zhàn)沙場的將士而言,每一個與戰(zhàn)友的擁抱都可能是最后的告別,他們十分珍惜。

    李子仰走后,豫王斜著眼看蘇晏。蘇晏從中嗅出了秋后算賬的味道。

    荊紅追也看出豫王不懷好意,便挺身而出,要護他家大人萬全——三十六計走為上。

    可惜蘇大人出于種種原因還不想走,以至答應(yīng)了豫王“單獨談?wù)劇钡囊螅奄N身侍衛(wèi)打發(fā)去買晚餐。

    荊紅追走時心不甘情不愿,但走遠了以后,又自發(fā)自覺地轉(zhuǎn)過彎兒來,心想:豫王倒也算是個落難英雄,大人對他早有改觀。如今若是生出幾分憐惜,也不算太離譜……心軟歸心軟,再納一房決計不行!莫說老皇帝怎么想,便是小皇帝知道了,還不得鬧得個天翻地覆?大人,你可別給自己找麻煩啊!

    蘇大人沒聽見侍衛(wèi)的心聲。他聽見豫王磨著后槽牙道:“久別重逢,我滿懷赤忱,你卻抱著多少懷疑刺探、別有用心……對此,清河難道不需要向本王解釋一二?”

    第357章

    書生的壞心思

    蘇晏對豫王有過忌憚與怨恨,也曾經(jīng)避之唯恐不及,但以前哪怕情勢再迫人、對方氣焰再洶洶,也從未有像今次這樣,令他心中慌亂又枯澀,簡直連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

    他垂目避開豫王銳利的眼神,強作鎮(zhèn)定地答:“什么‘別有用心’,我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有什么壞心思呢?還不是看王爺近來行事詭秘,擔(dān)心你行差踏錯……”

    “蘇、清、河!”豫王打斷了他的辯解,聲量不大,一字字卻低沉有力,“你我之間,不必如此。”

    蘇晏噎住,長嘆了口氣:“豫王殿下是頂尖聰明的人物。這兩個月來對我的信任與縱容,一半是念舊情,另一半也是想知道我來投奔你的真正原因,所以對我在王府的一切舉動睜只眼閉只眼,其實殿下心里早就起疑了,對吧?”

    “不,我并不想懷疑你。哪怕你數(shù)次溜進我的書房,哪怕你不露聲色套我的話,我也愿將一切攤開給你看�!痹ネ跎焓帜笞√K晏的下頜,迫使他直視自己,“清河,看著我——

    “你眼前這個人,過去困蹇京城時何等輕偽敗壞、何等面目不堪,甚至到連自己都當(dāng)了真的地步,可如今他已徹底撕下那張黏于血肉上的面具。無論你來還是不來,他都對你坦坦蕩蕩地敞開大門,無論你信還是不信,他都會堅定不移地做該做的事。

    “其實,‘蘇大人’對不對‘豫王’說實話并不重要,身份所限、職責(zé)所在,往往由不得人�!痹ネ跎裆珖烂C,眉眼間是一片北地覆霜的秋原。

    蘇晏知道一定還有后話,不知不覺地接了個轉(zhuǎn)折:“但是……”

    豫王嘴角微揚,一縷晴色漸生眼底:“但是‘清河’對‘槿城’,是否可以再多些坦誠?”

    蘇晏此刻本就心虛理虧,倘若被對方嚴厲斥責(zé),保不準要為了面子而戰(zhàn)。然而對方卻這么寬宏大度地一笑一問,就像用兵如神的大將,精準打擊在他的軟肋上。

    他似乎恍惚了好一會兒,待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已不自覺地握住了對方托在他下頜的手,甚至還下意識地往自己胸口壓去,是一副要掏心窩子的架勢。

    豫王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蘇晏心慌了,想轉(zhuǎn)身逃離,卻被對方擒拿著抽身不得,無奈道:“我說實話,你先松松手。”

    豫王松手,慢條斯理地扯平他衣襟上的皺褶:“你說。從最后一次見到我那好侄兒說起�!�

    蘇晏見他猜出背后授意者,也沒什么好隱瞞了,把朱賀霖找到自己隱居地的事大致說了一遍,最后解釋:“你也別怪賀霖多心,就遼王寫給你的那些信,任誰看了都會起疑。”

    豫王反問:“你呢?你有沒有對我起疑?”

    蘇晏微怔后,誠實地道:“有�!�

    豫王眉頭一皺,又聽他繼續(xù)道:“只是從‘起疑’開始,后面的日子就十分難熬。我想就算有人把你的謀逆證據(jù)擺在我面前,我也會先考慮是不是偽證;就算你親口承認要造反,我也會先思量你是不是受人脅迫或賭氣亂說�!鹨伞浑y,但‘確認’真是太難太難了,也許直到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我才會死心……

    “不,那一刻我怕是仍心存希望,覺得你是在做戲給誰看。也許真要等到人頭落地,我才會——”蘇晏越說越莫名地沮喪,最后也不知生出什么惡氣,咬牙切齒道,“這便是你要的,蘇清河對朱槿城的坦誠,滿意了么?”

    豫王素來敏銳的腦子,這會兒竟有些發(fā)蒙,愣了好一會兒,方才從眼底乍然放出驚喜的亮光。他哈哈哈地朗聲大笑起來,一把環(huán)住蘇晏的腰身,托起他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

    蘇晏雙腳離地,暈乎乎地叫:“做什么……瘋了你!放我下來……吐你身上跟你說!”

    豫王滿不在乎:“沒事,我不嫌臟�!�

    蘇晏用力捶他肩膀:“我嫌暈!”

    豫王知道他難受,卻并不想放開,甚至生出了惡劣的念頭,想叫他也嘗嘗這兩個月來自己心中百十分之一的難受�?上н@一縷惡念初生,就被滿心歡喜澆滅了。

    這股歡喜刺得人心中作痛,像久旱的焦土澆了水、燒紅的刀鋒淬了冰,發(fā)出“呲——”的一長聲飽脹的疼痛的裂響。豫王停下動作,用鼻尖抵著蘇晏的下頜,近乎兇狠地逼問:“忠心見疑,為人者所不能忍。如此屈辱之事,蘇御史準備如何賠償本王?”

    蘇晏磕磕巴巴道:“下官會向皇上面呈實情,極力替王爺正名,說你是個忠君愛國的好臣子……”

    豫王低低咒罵了一聲“被效忠”的對象。

    因為挨得太近,蘇御史明明聽清了這句欺君犯上之詞,卻不得不假裝沒有聽見,以免打了自己的臉。

    “他愛信不信,反正我也不是忠于他�!痹ネ醯穆曇粼桨l(fā)低沉,鼻息漸重,“我問的是你!如何賠償,快說!”

    蘇晏受迫不過,又被上不接天、下不著地勒著,吸氣道:“我……我給你舉薦!王爺……不,靖北將軍不是一直苦心積慮想要恢復(fù)軍制,馳騁疆場?蘇清河用身家性命為將軍做擔(dān)保,說服皇上重授你兵權(quán),迎戰(zhàn)北漠�!�

    豫王怔住。

    他并不認為蘇晏這番話只是為了擺脫催逼,說說而已。

    被褫奪兵權(quán)與自由,他在金玉牢籠中整整困了十年,其中辛酸苦辣除了自己與身邊親衛(wèi),恐怕再沒有第二人,比蘇晏了解得更清楚了。會做出這般重大的承諾,必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最終才下定的決心。

    ——而清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在心底綢繆著這件事?

    是來到懷仁,客居王府后?

    還是他選擇放棄野心、對抗母后,助力朱賀霖登基時?

    亦或者更早些,從南京向他去信求助,并于信中寫下“我觀宗室與朝堂之中,唯獨殿下一人,身在樊籠,心馳遠塞,從不欲沾手朝政,冷眼看諸般勢力奔走來去,于紙醉金迷中猶有豪杰落拓之氣、軍伍爽烈之風(fēng)”的那一刻?

    無論是從何時開始的,他似乎都忽略了什么、低看了什么……一個像他這樣曾經(jīng)鑄下大錯的人,哪怕得到了受害者的寬恕,難道還可以進一步奢求對方的情意么?

    豫王陡然間眼眶濕熱,險些落下淚來。

    他說不出話,胸臆間灌滿了烈烈的風(fēng)嘯聲、嘶鳴聲,同袍們悲壯的軍歌聲。

    他想奏捷凱旋,贏得對方的欽佩與贊嘆;又想馬革裹尸,換取對方的痛惜與眼淚。

    “我想……”豫王輕抽了口氣,緩緩?fù)鲁鲂闹心枪蓾L燙的熱意,“我想把你壓在馬背……在長草的地上打滾……把營帳外的親兵都趕得遠遠……”

    蘇晏一怔,有些哭笑不得,罵道:“我在跟你說正經(jīng)事,你又在瞎扯什么污七八糟的東西?你到底還想不想帶兵打——唔!”

    他的手指在豫王的肩背上用力抓撓,像奮力地抗拒,又像掙扎著沉淪,最終抓住了一把散出發(fā)冠的烏發(fā),緊緊握住,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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