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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霸州離京城雖不遠,京畿再往南,在天津的西面,但朝廷的軍報也說了,王氏兄弟的軍隊正于霸州與湯陰之間轉(zhuǎn)戰(zhàn),近京地區(qū)總歸不安全。蘇晏不由地擔心起來:“姐姐一個弱女子,總不會孤身去的吧?”

    “不不,東家行事謹慎,雇傭了不少護衛(wèi)好手,組了支商隊去的。對了,東家還留了封信給舅爺�!闭乒袢∪罴t蕉的手書交給蘇晏,便告退去前堂忙活了。

    蘇晏打開信封,見阮紅蕉的留言與掌柜所述吻合,為免他擔心,還特意提了句:高總旗得知此事后,還特意派幾名忠實可靠的校尉跟隨護送,她百般推辭不得,只能接受這份好意。她聽說高總旗之前犯了錯,近來在衙門里遭冷眼日子難過,在不違法紀的前提下,想麻煩少爺代為關(guān)照一下。

    阮姐姐……這是在為高朔求情呢?蘇晏心中了然,對荊紅追感慨道:“阿追,你說這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何等有意思啊!有的人只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而有的人吧,得意時求不到的真心,落魄時反而得到了。你說這是什么道理?”

    荊紅追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答:“阮姑娘與大人不是同胞,勝似同胞,性子一脈相承——憐弱。”

    蘇晏“噗嗤”一笑,故意拿手肘撞他軟肋:“你這是抱怨自己因為武功太強,不得老爺我的憐惜?”

    荊紅追紋絲不動地站在椅旁,腰間撓癢似的感覺使他的心也癢起來。他反問:“難道不是?要不然,大人昨夜夢中為何不叫我的名字,卻叫了……”

    “叫了誰?”蘇晏下意識地追問。老天作證!他真不知道,夢嘛,醒來就忘光了。難道他真說了什么丟臉的夢話?

    荊紅追卻不吭聲了,任憑蘇晏怎么催促,都跟個蚌殼似的閉著嘴。

    蘇晏最后惱了,起身道;“不說就不說!哼,反正不是叫你!”

    荊紅追這才一把拉住蘇晏的手腕,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大人叫了自己的名字,說‘我不走,我就是蘇清河’。”

    蘇晏愣住,忽然打了個激靈:“我在夢中和誰說話?”

    荊紅追忍笑道:“那就要問大人自己了�!�

    -

    二月初二,欽天監(jiān)夜觀星象,見有客星犯御座,是大兇之兆,連夜上報。

    朱賀霖批閱奏本到亥時,才躺下兩個時辰,就從沉睡中被喚醒,一臉不快地喝道:“什么犯不犯,沒見過掃把星怎的?讓那群危言聳聽的神棍給朕滾回欽天監(jiān)去!”

    皇帝亂發(fā)脾氣,作為近身內(nèi)侍可不能照本宣科地傳話,以免給君主招來不敬神明的惡名。成勝小心翼翼地哄道:“皇上,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哪怕真不信,明面上也做個樣子,讓朝野上下的官員、百姓都圖個安心不是。”

    富寶也勸道:“皇上就當聽個笑話,看傅監(jiān)正又有什么新奇說辭?”

    這股起床氣過后,朱賀霖自個兒冷靜下來,穿衣召見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傅卉。

    傅卉一見皇帝,便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鄭重稟道:“今夜四名靈臺郎觀測天象,均見客星入北斗魁,雙星犯御座,一星色青黑,兆人主之大憂;一星色赤,意指境外與中國爭兵。此乃上天示警,萬望皇上重視!”

    經(jīng)歷了白紙坊爆炸一案,朱賀霖對所謂的“上天示警”嗤之以鼻,但也知道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于是說道:“如此,朕當居偏殿、減膳食,并于齋宮焚香齋戒三日,以示懇求上蒼消災(zāi)弭禍的誠心�!�

    打發(fā)走傅監(jiān)正后,朱賀霖摸著下巴琢磨這事兒。富寶在一旁服侍他脫衣,小聲道:“這星象觀測似乎……還挺準?”

    朱賀霖斜乜他:“你個整天待在宮里伺候的,又知道了什么?”

    富寶賠笑:“奴婢這不是屬兔子的,耳朵長么?在御書房給皇上鋪紙研墨時總能聽到一些�!�

    朱賀霖道:“測得準,是因為欽天監(jiān)這批人也知道一些時勢,穿鑿附會罷了。朕得再睡會兒,天一亮還要上朝呢。”

    結(jié)果,這一夜似乎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一封塘報,八百里加急從山西直送入京,天不亮就呈到御案前。

    朱賀霖第二次被喚醒時,臉色黑沉沉的,連服侍多年的成勝與富寶都不敢再說笑。

    打開密封的信筒,朱賀霖一目十行地掃完全文,臉還是黑的,卻沒有再發(fā)怒,而是將塘報往桌面一扔,說:“意料之中�!�

    富寶斗膽問:“皇上意料到什么?”

    朱賀霖道:“阿勒坦那老小子,根本不是誠心談和。這不,大兵壓境,屯在云內(nèi)平川了。他想做什么,沖破長城直插東南,便是大銘京師,你說他想做什么?”

    富寶與成勝大驚:“北漠要大舉入侵?豫王殿下的靖北軍不是連接大捷,怎么還沒把這群北蠻子打退?”

    朱賀霖擰眉道:“沒打退,便繼續(xù)打!你們?nèi)ト⌒┎椟c過來——今日朝會有的捱,朕得先墊墊肚子�!�

    與此同時,豫王親筆手書的一封密信,也從山西飛馬急遞,連夜送到了蘇晏手上。

    蘇晏驚醒后,連忙披衣走到書桌前,點亮油燈細細看信。信中豫王沒花什么筆墨在寒暄上,除開抬頭一行親親乖乖愛愛之類字眼頗有點辣眼睛,被蘇晏自動屏蔽,正文內(nèi)容簡潔而有力。

    一開頭就拆了個局,看得蘇晏在滿室嚴冬寒氣中打個哆嗦——

    夜不收主事樓夜雪,化名“嚴瑯”潛伏在北漠臺吉胡古雁身邊,攛掇其叛出阿勒坦麾下。樓夜雪原想引兩虎相爭,未果之后另施一計,慫恿胡古雁率部南下叩關(guān),同時聯(lián)絡(luò)大同守軍總兵李子仰,計劃里應(yīng)外合將之殲滅。

    之后,他再使人冒充胡古雁手下將領(lǐng),向阿勒坦假傳“胡古雁叛亂,我等不服殺之,欲率余部回歸王庭,遭銘軍阻截于偏頭關(guān)外,懇請圣汗援救”的求援情報,意欲將阿勒坦引入事先設(shè)下的陷阱,誘殺之。

    ——好你個老嚴,夠毒,夠狠!要不是我已經(jīng)收服了阿勒坦,搞不好還得贊你一聲:干得漂亮。

    可如今你要真這么干,萬一還干成了,豈不是壞我的……那啥……最重要的合作者的性命,也壞了大銘與北漠結(jié)盟的百年大事!

    朱槿城,你到底有沒有和老嚴說清楚,阿勒坦現(xiàn)在千萬動不得?!

    蘇晏一氣不喘地繼續(xù)看,見豫王在下文寫到:他已向樓夜雪發(fā)出密令,命其暫緩對阿勒坦的相關(guān)設(shè)局,等待朝廷這邊是否與之和談的態(tài)度明朗,再策劃下一步。

    此時蘇晏方才松了口氣,微微苦笑:“這個嚴城雪是我一手救下,親自安放在夜不收,用以打造一支奇兵的。最后奇兵成是成了,可萬一劍走偏鋒過頭,搬石頭砸了自己腳背,那就操蛋了�!�

    荊紅追抱臂倚在桌旁,瞟完了密信,道:“我看豫王的意思,是要把馬槊懸在阿勒坦的頭頂,隨時等著斬下來。”

    蘇晏想起阿勒坦的言辭神態(tài),頗有信心地說:“阿勒坦在這一點上并沒有使詐,他的確是認真考慮過與大銘的聯(lián)盟,也認同我南聯(lián)西進的構(gòu)想。豫王這柄槊,斬不下來的。”

    他把這一頁寫滿的信紙放到旁邊,繼續(xù)看下一頁,隨即失聲道:“什么?”

    荊紅追側(cè)過頭看信,見第二頁寫道“阿勒坦大軍南下,屯結(jié)于云內(nèi)平川,眼下雖按兵不動,難保不隨時侵進河套”,也有點意外地“唔”了聲。

    “這廝要是真的誆騙大人,不待豫王領(lǐng)軍迎戰(zhàn),我先奔赴邊境,萬軍之中取他首級。”荊紅追面沉如水。

    蘇晏沉吟片刻,搖頭:“不至于,沒理由……就算阿勒坦屯兵邊境外,其中也定然另有隱情。”

    “可我看豫王不信他。小皇帝將北漠國書拋之腦后,想來也不信他�!�

    “——我信他!”蘇晏堅定地望向荊紅追,“阿追呢?”

    荊紅追望著他的眼睛,微微扯了一下唇角:“我不信他,但我信大人對兩國邦交的戰(zhàn)略眼光�!�

    蘇晏心里稍有安慰,嘆道:“我感覺阿勒坦的葫蘆里正賣著迷魂藥。嚴城雪想設(shè)局殺胡古雁,殺阿勒坦,而阿勒坦又何嘗不是想著設(shè)局,對付其他的什么人呢?看來,我身邊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原以為小朱還算個單純孩子,這次回來一看,也長成了個鬼精。媽的還把三瓶回春丹都搶走了,可別吃出個好歹來!”

    第415章

    好地方的用處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在謀士“嚴瑯”的挑撥離間之下,北漠大貴族胡古雁叛出圣汗阿勒坦麾下。胡古雁本想著趁阿勒坦與豫王鏖戰(zhàn)之時,從背后暗算他的養(yǎng)兄弟,好奪取汗位�?上О胪局性庥隽笋v留在威虜鎮(zhèn)的華翎,所率三萬騎兵被兩萬多靖北軍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

    嚴瑯“驅(qū)狼攻虎”之計不成,又想了一招“趁火打劫”,攛掇胡古雁避開靖北軍的主力,趁著大銘邊防空虛繼續(xù)往南進攻河套,直搗靖北軍的老巢太原,一來劫掠糧畜過冬,二來賺戰(zhàn)績刷聲望,還可等阿勒坦與豫王拼到兩敗俱傷,再殺個回馬槍。

    胡古雁被說得心動,于是重新規(guī)劃行軍路線,打算從偏頭關(guān)西北入侵,經(jīng)由岢嵐縣深入晉中地區(qū),狠狠殺掠一通。

    在河套地區(qū),胡古雁遇上了幾支銘國的邊軍部隊,規(guī)模都不大,被他騎兵箭雨幾輪沖鋒嚇得拍馬而逃,丟下了不少輜重。胡古雁連勝幾場,難免意得志滿,就想著乘勝追擊,直撲偏頭關(guān)。

    嚴瑯勸道:“臺吉,近來這幾場戰(zhàn)鄙人總覺打得太順利,古人有云福兮禍所伏,接下來的奇襲計劃要不要再斟酌一下?”

    他拿什么做由頭都好,只不該拿銘國的典故。果然,胡古雁嗤道:“古人,哪座墳里的古人?奇襲,講究的就是一個快,快到對手猝不及防。若是風聲走漏,或是駐兵太久引發(fā)敵軍懷疑,計便不成�!�

    嚴瑯只勸這一次,聞言行禮:“我等都聽臺吉的。”

    胡古雁的三萬騎兵大軍連夜急行,從偏頭關(guān)西北突入山西地區(qū),一路燒殺劫掠、勢如破竹。正在得意之際,卻不料被人抄了前后路,圍堵在界河口。

    雙方接連幾次交鋒,一開始北漠騎兵以輕重騎交替的弧形戰(zhàn)陣占了上風,但另一方的大銘軍隊軍心不亂、穩(wěn)扎穩(wěn)打,火器使用嫻熟,不僅逐漸扳回劣勢,更將胡古雁手下的得力將領(lǐng)給射傷了兩名。

    胡古雁認出了對方主將,驚怒道:“是李子仰!他不是鎮(zhèn)守大同,如何忽然出現(xiàn)在太原偏頭關(guān)附近?”

    他手下收編自韃靼一部的騎兵也認出了李子仰的帥旗,紛紛大叫:“是李太師,打敗過脫火臺的李太師!”

    ——當然,這些韃靼士兵口中的“太師”并非官銜,而是指戰(zhàn)功卓著、為人所敬畏的大將,哪怕是敵國的大將,他們也尊稱為“太師”。李子仰自從被豫王舉薦到大同擔任總兵,數(shù)次擊潰韃靼前太師脫火臺的進攻,在韃靼士兵心目中分量頗重。

    前鋒這么一番喊叫,瓦剌部組成的中軍也有些慌亂起來。胡古雁見勢不妙,命部下交替撤退。

    李子仰率部窮追不舍,胡古雁最終逃出生天時,三萬騎兵損失了近一萬人,大多是機動性略低的重騎。

    這回大敗可謂傷筋動骨,胡古雁為遷怒、也為提振士氣,要找個替罪羊問罪。他一下就想到了,謀劃了整個作戰(zhàn)計劃的嚴瑯,于是氣沖沖地一馬鞭將嚴瑯從馬背上抽下來:“你定的好計謀,將我大軍送進虎口,才有此慘��!說,你是不是銘國的奸細,埋伏在我身邊多久了?!”

    嚴瑯一介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被這灌注勁力的一鞭狠狠掀砸到地上,咳了口血,后背也被抽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隔著衣衫滲出來。

    眾將士怒目而視,胡古雁氣勢洶洶地跳下馬,要拿鐵骨朵砸爛嚴瑯的腦袋。

    嚴瑯抹去嘴角血跡坐起來,大聲說道:“臺吉忘了鄙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了嗎?‘福兮禍所伏’,鄙人提醒過眼下形勢有些詭異,奇襲計劃需要再斟酌,可惜臺吉并未接納。鄙人若真是銘國奸細,又怎么會試圖阻止我軍的這一場戰(zhàn)敗呢?”

    將士們又紛紛望向胡古雁,想從他神態(tài)與言辭中去證實真假。

    胡古雁頓時想起,嚴瑯的確是勸過他的,只是勸諫的態(tài)度比較克制,而他當時被勝利沖昏了頭,也并沒有深思。如此看來,嚴瑯的確不是銘國奸細。

    如今騎虎難下,是硬安罪名砍了對方泄憤,還是認同對方的辯白饒過他,胡古雁有些猶豫。

    嚴瑯見胡古雁思索時眼底兇光暗藏,知道自己不澄清是個死;澄清了就等于把這場戰(zhàn)敗歸因于胡古雁的指揮失誤,犯了大忌只怕仍是個死。

    危急關(guān)頭,他半跪在胡古雁面前,一手牽住胡古雁的衣袍下擺,另一手行了個表示無限臣服的覆額禮,說道:“鄙人雖有心勸諫,卻沒有用力,全因怕惹禍上身、為自己盤算的太多。這次的戰(zhàn)敗,鄙人難辭其咎,還望臺吉給我將功折罪的機會,用一場更大的勝利,來洗刷這場敗仗的恥辱�!�

    這番話不僅攬走責任,給了主將臺階下,還讓眾人看到了他的忠誠。胡古雁眼底的殺機淡去,親手扶起嚴瑯,安撫道:“此戰(zhàn)之敗非你一人之過,嚴先生不必太自責。至于你所說‘更大的勝利’,是先立個軍令狀放在這里,還是心里已有具體想法?”

    嚴瑯在此刻下了個九死未悔的決心,沉靜地道:“臺吉英明,鄙人的確掌握了一個極重要的銘軍情報。此戰(zhàn)若能成事,可比擊敗一兩個李子仰的意義大得多!”

    “什么情報?”胡古雁知道這個心腹謀士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子,當即追問。

    嚴瑯向前兩步,貼近胡古雁的耳畔,低聲道:“豫王朱栩竟有一座隱秘的軍營,里頭不僅存放了他背著朝廷向天工院收買圖紙所打造出的新式火器,亦是靖北軍精銳——黑云突騎的集結(jié)練兵之地,十分受他重視。據(jù)鄙人派出的暗探回來稟報,這處營地就在偏頭關(guān)附近,豫王若從北漠回師,十有八九要先去這處營地整頓補給。我們?nèi)ヒu營,打他個措手不及,斬殺朱栩竟,直接給靖北軍來一記釜底抽薪�!�

    這個軍情太重大了!胡古雁先是吃驚,繼而皺眉躊躇:“可信嗎?”

    嚴瑯毫不猶豫地點頭:“情報絕對真實,折損了好幾個探子才送回來的。再說,即使朱栩竟當下不在,洗劫這樣一個軍營所能得到的軍械糧草等物資,也遠遠大于普通輜重營與糧囤。如果他在,那么這就是個擒賊擒王的最佳機會。無論如何,攻打那座營地,對我們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胡古雁考慮了許久,最后點頭道:“眼下李子仰重兵布防,南下、東進都不容易,不如依你所言,抓住這個可以直接斬殺朱栩竟的機會。他若一死,想必靖北軍又會被銘廷打散編制,以免兵權(quán)旁落,山西防線也將因此削弱大半。日后我北漠大軍再進攻銘國,還有誰攔得��?”

    -

    “斗狹谷,三日后�!�

    夜不收暗探傳回來的密信,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字。

    豫王在沙井送走了蘇晏與荊紅追后,率軍穿越河套,回到長城防線附近。前方便是神木,是他們出關(guān)之地,過了神木沿著糧道往東,就是靖北軍前幾個月駐扎的邊堡了。

    但豫王并沒有打算立刻回邊堡或大同軍鎮(zhèn),因為留在陰山附近打探敵情的斥候連夜來報,說阿勒坦的大軍又從殺胡城南下,已抵達云內(nèi)平川,但并未繼續(xù)南下叩關(guān),而是在戰(zhàn)火燒毀的云內(nèi)城廢墟上,集結(jié)人力重建城池。看樣子,似乎打算較長時間駐扎在那里?

    “大兵壓境,卻又不開打,反在別人家門口大剌剌地搭起了窩棚……這個阿勒坦,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華翎與微生武對著斥候的情報琢磨半晌,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正在吃茶點的豫王倒是不糾結(jié),很干脆地說:“打什么主意,問一問不就知道了?你們誰當信使跑一趟云內(nèi)城,替我給阿勒坦送個信。”

    華翎與微生武都是一臉吃驚:“將軍說什么,送信?給敵酋?”

    “是啊。擔心掉腦袋?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嘛。”豫王想著蘇晏失憶時胡說八道的“草原夫人”,以及對方回京時隨身帶了阿勒坦親筆的北漠國書,有些心不在焉地只手托腮,懶洋洋答道,“清河說,阿勒坦有意與大銘談和。他揣在懷里的那封國書,想必早已呈到御案上。

    “可一轉(zhuǎn)頭,阿勒坦又擺出這副大兵壓境的架勢,我那大侄子能不心里犯嘀咕嗎?到頭來還不得命我去打探虛實。反正到時旨意下來,我還是得派人跑這一趟,不如早做準備。你倆誰去?”

    “——我去!”微生武搶先一步,“反正我骨折的胳膊還沒好,打不了仗,不如去當這個使者,就算被阿勒坦砍了,對靖北軍而言也沒什么大損失�!�

    華翎瞪他:“你的意思是我這個手腳健全的人沒資格跟你爭?我后背幾處箭傷未愈,正好也拉不得弓,我去!”

    豫王不耐煩他們孔融讓梨,擺擺手道:“爭什么爭,我會考慮派你們?nèi)�,就是料準了阿勒坦不會對信使下手。到時那個北蠻子若是問東問西,問到清河身上——”

    微生武嘴皮子溜,當即回答:“‘承蒙蘇大人不棄,在下與他是有些私交,但大人前陣子已啟程回京,具體情況在下也不太清楚。不過,貴邦這邊是什么情況,不止朝廷有所注目,蘇大人想必也心懷疑惑,還望圣汗據(jù)實以告。’”

    “得,就你了,你去�!痹ネ醢衙垧T核兒往桌面一吐,“早去早回�!�

    微生武當即帶了幾名親兵出關(guān),過河套,直奔云內(nèi)平川,不到三日就趕回來,捎回了北漠圣汗的口信。

    “沒有手書?”豫王問。

    “沒有。卑職被領(lǐng)到王帳見阿勒坦時,他也在吃茶點哩。一邊喝奶茶,一邊啃著烤羊肉串,說:‘沒什么,我的養(yǎng)兄胡古雁叛逃了,我追著他一路南下,打算清理門戶。’”

    微生武狠灌了一杯水,接著道,“于是,卑職就問他打算怎么清理門戶,總不會率十萬大軍深入我國境內(nèi)追殺叛臣吧?那個阿勒坦真是又蠻又狡猾,回答說,‘為免貴國君臣誤會,我就暫時駐留在河套之外。胡古雁要是破關(guān)而入,你們守軍沒攔住他,可別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你們?nèi)羰悄軞⑺�,我重金回購首級;若是殺不了,把他趕出國境,我來收尾。’”

    “——聽這意思,阿勒坦打算賴在河套外不走了?這是家門口埋地雷,隨時要炸窩啊!”華翎拍案而起,“將軍,此人看著言行粗獷,實際上暗藏機心,不可不防!”

    豫王隔空嗤了阿勒坦一聲,道:“他不犯大銘土地,我也懶得提兵。他要是敢踩入河套一寸,我就狠狠揍他。

    “至于胡古雁那邊,我們直接把人收拾了,不給阿勒坦進兵的任何借口�!�

    華翎知道夜不收的主事,那個人稱“老夜”的神秘角色,這兩年似乎一直潛伏在北漠境內(nèi),但不知其偽裝身份。于是他問豫王:“將軍似乎并不擔心胡古雁的動向,可是在他身邊埋了耳目?”

    “何止是耳目,那是一支見血封喉的毒刺�!痹ネ踹有χ�,從袖中掏出一封密信,放在桌面,“而所有人都想不到,這支毒刺,竟是蘇清河這樣一個全無武力的書生親手打磨而成的�!�

    華翎與微生武湊過去看,見密信上只有六個字:

    斗狹谷,三日后。

    “是夜不收傳來的情報?什么意思?”微生武問。

    “斗狹谷�!痹ネ跤弥讣馇昧饲米烂妫扒搴痈╊^它的全貌之后,曾對我說,這是個好地方……鬼斧神工的好地方。他還建議我,多設(shè)些營帳,‘糧草、軍械都不能少,營前壕溝、拒馬攔起來,總之規(guī)模要大,越煞有介事越好’,我都一一照辦。原本想著給阿勒坦做墳?zāi)�,如今看來,這塊風水寶地要便宜給胡古雁了!”

    華翎瞪大了眼睛,繼而笑起來:“將軍大人好眼光�!币膊恢涞氖撬业牡胤剑是找的人。

    豫王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是吧,不僅人美心善手段高,還旺夫。不虧我親自當一回誘餌,再給靖北軍賺個碩大的戰(zhàn)功�!�

    第416章

    我把你背回來

    夜色將盡,正是人們最為困頓的凌晨四更時分。

    一支騎兵大軍在溟濛夜色的掩護下,人銜枚馬勒口,連馬蹄上都包裹著厚棉布,從荒野盡頭悄然浮現(xiàn)而出。領(lǐng)軍的將領(lǐng),正是北漠大貴族胡古雁。

    “臺吉!”一名斥候打馬而來,朝胡古雁行禮,“前方過河往南,約二十里處有座軍營,是靖北軍屯扎之地�!�

    白日間,胡古雁的斥候就發(fā)現(xiàn),南歸的靖北軍穿越河套地區(qū)直奔長城,估摸是要從偏頭關(guān)進入山西地界,回太原軍鎮(zhèn)去。

    這支靖北軍打著“怒云黑龍”的帥旗,領(lǐng)軍的應(yīng)是主將。胡古雁不放心,拿出從西夷商賈手中重金購置的單筒窺筩,命心腹趕過去登高窺探,確定了是豫王朱栩竟本人。

    斥候遠遠尾隨這支靖北軍,直至對方入關(guān)后進駐營地,方才回來稟報。

    “你親眼見朱栩竟率部進了那處營地?”胡古雁問。

    斥候點頭稱是。

    胡古雁抬手招呼謀士嚴瑯過來。嚴瑯驅(qū)馬近前,胡古雁當著他的面又問斥候:“那軍營安在什么地勢,如何布置?”

    斥候答:“營地在谷口開闊處,兩側(cè)與后方山坡環(huán)繞,都是土石松散的黃土坡,只有正面一個進出口。內(nèi)中約有三千頂營帳,營前挖了壕溝,還設(shè)了拒馬與鐵蒺藜,戒備森嚴�!�

    “選了這么一處易守難攻之地,看來朱栩竟對這座軍營十分看重。”胡古雁琢磨道,“三千營帳,至少近萬人,想來靖北軍最精銳的黑云突騎整個兒都在里面了。若是趁夜襲營,最好就是從后方翻山而下,攻他個措手不及。但我軍全是騎兵,戰(zhàn)馬爬坡容易陷在松散的土質(zhì)里�!�

    嚴瑯出主意:“他營地附近只一處水源,便是二十里外的冰河,我們派人盯著運水的車隊,趁機往水里下巴豆粉。等藥生效,就可以從正面強攻了�!�

    胡古雁知道這個中原出身的謀士很有些搗藥制毒的門道,于是與他合計了后續(xù)戰(zhàn)術(shù)。

    果然拂曉時分,靖北軍的軍營里出來一支運水的車隊,由百余名騎兵押送,前往冰河。在回程時,胡古雁派出的一支小隊喬裝成迷路的游胡散兵,亂哄哄地去撲襲運水車隊,把護衛(wèi)騎兵給引開。而北漠的斥候們就趁機靠近,往馬車的水箱里下藥。

    須臾間成事,斥候們立即散去。誘敵的散兵也佯裝潰敗逃之夭夭,運水的騎兵回到車隊旁,見馬車安然無恙,便將繼續(xù)運水回軍營。

    胡古雁率部埋伏在河對岸,遙遙見午時造飯的炊煙在山谷間升起,面露期待與焦急之色。

    嚴瑯道:“事成一半,臺吉,我們靜待半個時辰,等藥效發(fā)作就準備襲營。”

    胡古雁耐心等待了半個時辰,直至斥候回報說軍營嘩然生亂,方才下令:“出擊!”

    臨出發(fā)前,胡古雁忽然轉(zhuǎn)念,回頭看了一眼嚴瑯——此人是個文士,并無武功在身,故而每次打仗都順理成章地留在后方。但這一次,不能叫他置身事外。

    于是嚴瑯被迫上馬,被胡古雁的幾名親衛(wèi)名為“保護”實則監(jiān)控著,隨大軍一同奔襲靖北軍的軍營。

    滾滾煙塵出現(xiàn)在地平線時,軍營塔樓上的瞭望手正虛脫似的趴在圍欄上,見到塵土漫天,愣怔后方才醒悟過來,大喊著“有敵襲”,一邊使勁地鳴金示警。

    然而營門口值守的黑云突騎已是哀叫與呻吟聲一片,兵士們紛紛夾緊雙腿,捂著翻江倒海的肚子,勉強去撿拾自己落地的兵器。

    胡古雁作戰(zhàn)悍勇,此刻正率前隊沖鋒,見狀心下大喜,揮舞著鐵骨朵高喊:“趁他病,要他命!兒郎們,摟草打兔子了——”

    北漠騎兵們隨之放聲呼喝,群狼一樣嗷嗷叫著往營地撲去。前鋒部隊甩出套馬索,掛住槍木拒馬往兩側(cè)拖開來;又有專門的小隊徒步上前,拉拽地面上串連鐵蒺藜的網(wǎng)繩,快速清掃障礙,為后隊開路。

    鐵騎踐踏著黃土路面,主力部隊尚未沖進營門,箭雨便已飛射過一輪,柵欄、營帳與地面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守營的黑云突騎們仿佛已喪失了對戰(zhàn)的體力與士氣,在飛舞的黃塵中倉皇后撤,也不管營地后方是無路可退的山壁,仍慌不擇路地向后奔逃。

    胡古雁大笑:“風水輪流轉(zhuǎn),威名赫赫的靖北軍也有今日!”他邊突進,邊一路砍殺,忽然見前方不遠處有個敵軍將領(lǐng)正在督戰(zhàn),將逃兵斬殺當場,催促其他兵士集結(jié)應(yīng)戰(zhàn)。

    “是那個背上中了我一箭的小子!”胡古雁認出華翎,在威虜鎮(zhèn)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的恥辱涌上心頭,“我要親手剁下他的腦袋,用頭蓋骨做我的酒器!”

    華翎一抬頭,見胡古雁帶隊朝他沖來,似乎也慌了神,急命手下騎兵結(jié)陣阻攔,自己策馬朝營地深處逃去。

    胡古雁一心想削他的頭蓋骨,催馬急追。身邊一個將領(lǐng)眉頭緊皺:“臺吉,這個軍營地形狹長,兩側(cè)又是山壁,當心中了敵軍埋伏。”

    這話驟然提醒了胡古雁,他勒馬環(huán)視四周,心生狐疑。

    嚴瑯不會武功,騎術(shù)倒還算精湛,一直跟在胡古雁身后未曾掉隊,此刻見他起疑,眼底幽光沉了下來。忽然,嚴瑯開口道:“臺吉,鄙人視力不佳,你看那一騎黑馬玄甲、白纓白披風的大將,是不是豫王朱栩竟?”

    胡古雁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視線穿過雙方廝殺的兵士,果然見朱栩竟身騎黑騏、手持長槊,槊尖正虛指向他,隱約在呼喝著什么,但隔得有些遠,周圍又嘈雜,聽不分明。

    “堂堂靖北將軍,這是在叫陣?難道還想與我單打獨斗不成?”胡古雁哈哈大笑。

    嚴瑯又道:“托布將軍方才所擔憂的在理,然而凡設(shè)伏者,不會將自己也深陷絕境。這個營地若是陷阱,那么朱栩竟就是自己鉆了死胡同,又如何出得去?難道他連自家性命都不要了?”

    胡古雁聽了,覺得有道理——一來不知敵軍會來襲營,二來自家也全無退路,這個埋伏如何設(shè)?于是他定了定神,高聲道:“全軍突進,踏平敵營,活捉朱栩竟!”

    北漠騎兵轟然回應(yīng),聲如滾雷,潮水般涌進了這座喇叭口一樣外寬內(nèi)窄的狹長山谷。

    朱栩竟正揮槊拼殺的身影已近在眼前,胡古雁抽箭搭弦,瞄準對方的盔甲空隙,大喝道:“——中!”

    箭矢激射如流星,破空時隱隱有風雷之聲。

    誰知對方竟向腦后長眼了似的,反手一槊就揮開了飛矢,同時轉(zhuǎn)頭朝他不懷好意地一笑,同樣大喝:“——中!”

    隨著這一聲令下,兩側(cè)的營帳猛地爆炸,空氣也不聞火藥味,只是粉塵漫天,緊接著營帳一頂連著一頂爆炸開來,沖擊力卻比火藥有過之而無不及,胡古雁連人帶馬頓時被氣浪掀翻在地。

    人仰馬翻的喧囂中,他聽見有北漠士兵叫喊:“空的!這些營帳都是空的!”

    在這瞬間,胡古雁猛然醒悟過來——這次他中計了,落入了朱栩竟精心策劃的騙局之中!

    ——不,準確地說,是從一年前開始,他就落入了這場騙局,成為“謀士嚴瑯”一步步不動聲色地誘導與擺布的對象!

    此時此刻,胡古雁對嚴瑯的恨意甚至超過了與他兵戈相向的朱栩竟,超過了永遠壓他一頭的阿勒坦。他狂怒地咆哮起來:“殺嚴瑯!殺了他!把這個奸細給我剁成肉泥!”

    離嚴瑯最近的,是胡古雁手下得力將領(lǐng)托布,聞聲旋即一刀劈來。

    嚴瑯在刀光乍起時就料定自己絕對擋不住這迅猛的一擊,甚至連拉扯韁繩,催馬轉(zhuǎn)向都來不及。生死關(guān)頭,他只覺身下坐騎陡然一塌,仿佛懸空墜跌似的,從馬背上滾了下去,堪堪避過了臨頭的刀鋒。

    馬匹哀鳴,一股鮮血噴灑在嚴瑯頭臉。他下意識地抬袖抹臉,見倒地的戰(zhàn)馬腹部被長矛洞穿,而這份隔空投擲的精準與力道,除了膂力驚人的豫王還能有誰?

    ——是豫王殿下救了他的命!嚴瑯知道對方這是要接應(yīng)他回來,自己只要能逃離周圍的北漠兵將,再往前跑幾十丈,不,只需十幾丈,就能回到安全地帶。但緊接而來的爆炸氣浪將他掀翻的同時,也吞沒了他的意識。

    短時間內(nèi),周圍好幾座營帳發(fā)生塵爆,使得猝不及防的北漠軍隊在驚愕之后騷亂起來。

    但令他們更加心驚膽寒的還在后面——兩側(cè)的山坡頂端,忽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軍士身影,將大量的檑木、滾石從上方推下來,眨眼間將谷底的人馬砸得骨折筋斷、血肉飛濺。

    滾石檑木間夾雜著裹了油包的火箭,落在氈帳上就燒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尚未被引爆的營帳也因這明火接連爆炸。

    身陷絕境的北漠大軍,不是被燒死、炸死,就是被源源不斷的落石砸中,卻難以從兩側(cè)峭壁逃出生天,唯一的生路——營門口的位置也被靖北軍的槍騎與火器包圍,冒頭一個就射殺一個,不多時就血流漂杵,整個谷底都被染做了丹紅色。

    性命如草芥,血肉如涂泥,眼前的斗狹谷,簡直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豫王面不改色地看著這般地獄景象,仿佛在戰(zhàn)場上天生一副鐵石心腸。他問:“我們的人都撤了么?”

    華翎道:“營內(nèi)共八百五十人,活著從山谷后的‘一線天’撤離的有五百多人,可惜了戰(zhàn)馬要被全部放棄。”

    豫王又道:“樓夜雪呢?就是胡古雁身邊那個叫‘嚴瑯’的謀士�!�

    華翎面露愧色:“有個爆炸的營帳離他太近,之后我?guī)松锨皩ふ�,沒找著,也不知是不是被……”

    豫王沉痛地閉了一下眼,旋即睜開:“再找找。盡力找。”

    華翎猶豫道:“下面實在太亂了,我們的人一靠近,必然被陷入瘋狂的北漠軍隊吞沒。再說,‘一線天’需及時關(guān)閉,萬一被敵軍發(fā)現(xiàn)這條最后的生路,末將擔心前功盡棄。若要再找,恐怕要等……打掃戰(zhàn)場之時�!�

    豫王也知道此時必須顧全大局。他已經(jīng)竭力以最小的犧牲,謀取了最大的勝利。樓夜雪與那些犧牲的黑云突騎們一樣,都是他心中的痛與敬,是這片百年來浴血奮戰(zhàn)、抵御外敵的戰(zhàn)場上的豐碑。

    他在頃刻間下了決斷:“封閉一線天,將胡古雁的軍隊全部埋葬在這座山谷里�!�

    一連串沉悶的爆炸聲響起,地面搖撼,山石滾落如雨,谷底盡頭迎連通兩山之間的隱秘小道被徹底封死。

    ——數(shù)百年后,斗狹谷又被后人稱為“丹霞谷”“萬人坑”,蓋因斑駁的褐紅土色與地下土層間不斷被挖掘出的白骨,都在長久而沉默地見證著史書上那場令人動容的殘酷戰(zhàn)役。

    -

    嚴城雪隱約聽見呼喚他的聲音。

    “……老嚴!醒醒,快醒醒,老嚴!”

    他艱澀地睜開雙眼,慢慢積攢殘余的氣力,終于推開壓在身上的尸體,從死亡的血肉間向天空伸出一只手來。

    天空在余暉里呈現(xiàn)出奇妙的金彤色,他彎曲手指,仿佛抓住了那一片絢麗的火燒云。

    呼喚他的人終于找到他,把他從尸山的空隙間拖了出來。

    “老霍?”嚴城雪有些茫然地望著面前的霍惇,“你可真年輕啊……”

    的確年輕,面前的霍惇不過十五六歲模樣,但已是眉目英發(fā),少年老成。

    霍惇面上焦灼的神色尚未褪盡,又被他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逗得幾乎要笑起來,皺著鼻子道:“怎么老氣橫秋的,說的好像你不年輕似的�!�

    嚴城雪低頭看自己的手腳身形,又摸了摸染血的臉,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

    這是……哪里?他恍惚望向周圍戰(zhàn)火未熄的廢墟……是我生廝長廝的村莊?我的家人呢?都被韃子殺了嗎……

    霍惇挪到他面前,蹲下身。

    “做什么?”

    “我背你,離開這里�!�

    “去哪里?”

    “去到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我不走,我父母、弟妹都在這里。我要在這里陪他們�!�

    霍惇扭頭看他,似乎還很辛苦地嘆了口氣:“老嚴,你的家人們有彼此作陪,并不孤單�?晌也煌�,沒了你,我就真的只剩自己孤零零一個人了�!�

    嚴城雪想了許久,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

    霍惇又道:“你知道嗎,老嚴,其實我一直后悔沒做一件事,今日終于有機會做了�!�

    “……什么事?”嚴城雪半是惶恐,半是期待地問。

    霍惇專注地看他,眼里有濕潤的光澤:“把你從你家的廢墟里找出來,背出去。而不是讓你獨自孤零零地爬出尸體堆,一步一步地走到我家去。”少年調(diào)轉(zhuǎn)后背朝著發(fā)小,鄭重道:“來,你上來�!�

    嚴城雪愣怔片刻,最后雙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霍惇背著他,毫不費力地起身,邁著堅實而平穩(wěn)的步子,朝太陽落山的方向走。

    嚴城雪在他背上,覺得暖和與安全,又覺得心中充滿了一種不該忘卻的悲傷。他翕動著嘴唇,緩緩唱起了家鄉(xiāng)的一首童謠:

    “韃子來,大火起……火燒板屋響呼嘍……爹走了,娘走了,窩鋪里娃兒也帶走……”

    微弱的歌聲斷斷續(xù)續(xù)漂浮在周圍,他聽見霍惇的聲音像流水,澆滅了歌聲中灼熱的余焰。

    霍惇說:“老嚴啊,讓你的爹娘和弟妹走吧,這么多年了,別讓他們的遺體腐爛在你心里�!�

    嚴城雪的眼淚驀然滾落下來。遲了二十年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打在霍惇的后頸上,將他的衣領(lǐng)洇濕大片。

    “我……我心里是黑的,爛的,臟的,的確不配……不配把他們留下……”嚴城雪哽咽道,“走吧,死了的與活著人,都要去自己該去的地方……”

    “是啊,去該去的地方,我陪你走完這一程�!被魫p聲答,一步不停地往前走,“至于你的心是怎樣的,無論別人怎么說,無論你自己怎么想——我知道它是怎樣的就行了�!�

    嚴城雪在他肩頭蹭干凈淚痕,吸了吸鼻子,做出冷笑的表情:“你知道個屁!你就是直不楞登的一根筋,指東不敢往西�!�

    “是是是,那你指吧,往哪個方向走?”霍惇很有耐心地問他。

    嚴城雪望了望白茫茫的四周,一股重壓感使得他下意識地伸手向上推:“往一起活下去的方向……”

    “……走!”壓在身上的殘尸被推開,嚴城雪猛地睜眼,坐起身。

    山谷間尸橫遍野,一片死寂,污血已干涸,余焰在殘燒,斷裂的刀槍斜插在地面,破敗的旌旗在風中抖動。天欲晚,殘陽如血。

    “謀士嚴瑯”已隨著野心勃勃的主公胡古雁,與他的軍隊一同被埋葬,死而復生的是夜不收的主官樓夜雪,同時也是被剝奪了姓名與身份的嚴城雪。

    也許他的后半輩子就得這么隱姓埋名,直至壽盡。但好在,有個自始至終都知道他是誰的人,會陪他走完這一程。

    “霍惇……還在阿勒坦的俘虜營里。”嚴城雪喃喃道。曾經(jīng)為取勝而設(shè)計的謀略,那些借著霍惇而施展的苦肉計、詐降計,此刻像肺腑內(nèi)一叢細小的鋼針在攢動,疼得隱秘而尖銳。

    他曾經(jīng)有多么不擇手段地想要摧毀仇視的北漠,如今就有多么不擇手段地想要救回唯一的摯友。

    谷口響起了說話聲,似乎正有幾隊靖北軍士兵來打掃戰(zhàn)場,收殮同胞遺體。嚴城雪想了想,在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悄悄地爬進不遠處傾倒的運水車里。

    豫王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上官,然而對他下達了“暫緩對阿勒坦下手,等待朝廷態(tài)度明朗”的密令。這也就意味著,在阿勒坦手里的霍惇還要繼續(xù)當一個吃盡苦頭的俘虜,生死不明。

    誰也說不清眼下北漠與大銘關(guān)系是有所緩和,還是繼續(xù)惡化,但嚴城雪不想再靜觀其變。

    老霍,這回輪到我去找你,我把你背回來。

    第417章

    問天下還有誰

    “客星犯帝”的天象在朝野上下傳得沸沸揚揚,翌日不僅邊關(guān)軍情甚急,近京地區(qū)亦傳來急報,說王氏亂軍的數(shù)萬前鋒已抵霸縣,但不清楚領(lǐng)兵的是不是王武、王辰二人,也難以推測其之后的行軍路線。

    無論是陸路北上,還是走水路盧溝河,都是兵鋒直攖京畿的勢頭,導致京城里很有些人心惶惶。

    皇帝正應(yīng)欽天監(jiān)之請,焚香齋戒三日,聞訊便將楊亭、于徹之、蘇晏召到了齋宮,商議對策。

    于徹之手中有戚敬塘剛送來的情報,說亂軍前鋒的領(lǐng)軍一個姓楊、一個姓齊,都是王氏兄弟的心腹愛將。他在河間府的文安附近已阻截過這支軍隊,把那個姓齊的將領(lǐng)用天工院新制的火銃給轟成了重傷。

    蘇晏覺得這兩個姓氏耳熟,思索片刻,撫掌道:“我想起了,楊會、齊猛!齊猛人如其名,是個猛張飛,前幾年王五王六就是為了營救他才攻打的延安城,硬是在粥之道……不對,是在周知府眼皮底下把人劫走了。

    “另一個楊會在王五王六還是響馬盜時,就已經(jīng)是匪寨三當家,此人行事謹慎,常負責在外接應(yīng)�!�

    其他人沒想他對王氏如此熟悉,紛紛面露異色。性情爽烈的于徹之更是直接打趣:“我說蘇大人啊,你如此熟悉內(nèi)情,可是在王氏身邊安插了耳目?或者這倆兄弟已被你策反?那你早點說嘛,省得我們還要頭疼怎么討賊平亂�!�

    蘇晏輕哂:“于大人說笑了,我不過是在陜西擔任巡撫御史期間,與這兩個賊頭兄弟有過一面之緣,還差點招安了他們�?上О�,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他們還是走到了扯旗造反這條不歸路�!�

    說到扯旗,他驀然想到,這次王氏的隊伍旗號變了,以前打的是“重開混沌,替天行道”,雖說聽著大氣,但無甚新意,軍事目的也模糊。如今旗號變?yōu)榱恕傲⒊鲑t”,也就是說,王氏對外宣稱并不打算推翻大銘,而是要匡扶賢君,把朱賀霖踹下龍椅?

    他望向站在窗邊的朱賀霖——年輕的皇帝因為齋戒而穿了身純色青袍,腰帶亦是深青色的烏角帶,顯得比平日穿紅時要成熟冷峻一些。

    朱賀霖很是敏銳,當即轉(zhuǎn)頭看過來,與他的目光撞個正著。

    天子的目光中隱藏的熾烈情緒比少年時期收斂了許多,卻也更堅凝。蘇晏莫名覺得有些耳熱,不動聲色地別過臉去,繼續(xù)說道:“‘立朝扶賢’,想扶哪個賢?那對野心勃勃的賊頭兄弟作亂數(shù)年,可不是為人做嫁衣。我記得王氏軍中有個叫石燧的軍師,與真空教關(guān)系匪淺。如此看來,這個新旗號背后少不得鶴先生的黑手在撥弄,而真空教死灰復燃,又怎么少得了弈者的鼎力支持?”

    于徹之此刻也有些佩服他從邊塞剛回京城,就對中原動亂背后幾股交錯的勢力洞悉分明,頷首道:“的確如蘇大人所言,那個軍師石燧便是真空教的傳頭,王氏兄弟的軍隊近年人馬日增,就有他擅長煽動民心、吸納信徒的一份功勞�!�

    蘇晏道:“此次逼近京畿的亂軍,只是先鋒。戚將軍已經(jīng)重創(chuàng)了齊猛,我們要盡快拿下楊會,以免他與主力部隊匯合�!�

    朱賀霖最后拍板:“出動京軍三大營,沿盧溝河南下,擊潰亂軍前鋒,不能讓他們踏進京畿一步!”

    于徹之奉命去調(diào)動的大同、宣府與遼東精銳邊軍,尚未來得及趕到京師。但好在駐京的三大營能有八萬人左右,奔赴北直隸的霸州去剿滅一個楊會也夠用了。

    楊亭有些擔心京城的防守會削弱大半,朱賀霖道:“有五城兵馬司,朕還有騰驤、金吾、羽林等其他親軍衛(wèi),足以鎮(zhèn)守京城�!�

    天性優(yōu)柔的楊亭依然擔心,蘇晏對他笑道:“你要相信咱們圣上,他那副金燦燦的御駕往京城墻頭那么一擺,抵得過千軍萬馬,對吧,師叔?”

    一句話調(diào)侃了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皇帝。楊亭嚇一跳,忙去窺看龍顏,見皇帝沒著惱方才定了神,朝蘇晏搖頭道:“謹言慎行,謹言慎行啊蘇大人,君前不可無禮�!�

    蘇晏心道:何止無禮,我把小朱的臉打淤青、鼻血都打出來過,也沒見他把我怎么地了。當然他也還手了,不過每次都放水,哪怕生氣也不生隔夜氣……唉,說來還真有些對不住小朱,回頭想想從小到大他待我真的沒話說,只除了老想睡我之外……也不知他那個障礙好徹底了沒有,還能不能傳宗接代?從我這搶走的三瓶回春丹,有沒有胡亂吃?唔,抽個空我是不是得去關(guān)心他一下……

    蘇晏不由自主地浮想聯(lián)翩,連皇帝幾聲清咳,都沒把他神游的魂兒喚回來。最后還是于徹之看不下去,一巴掌拍在肩頭,才把他拍醒了。

    皇帝關(guān)切地問他為何恍惚,是否身體不適,蘇閣老努力把腦海里揮之不去的,紅紗衣、金鈴鐺的一幕踢出去,心虛地支吾兩句,就想與其他兩位閣臣一起謝恩告退。

    結(jié)果楊亭和于徹之退走了,蘇晏在離殿前猶豫一下,忍不住問了句:“那回春丹你沒亂吃吧?真不能多吃啊。”

    朱賀霖微怔后失笑:“清河這究竟是關(guān)心我呢,還是關(guān)心你自己?”

    “……我自己?”蘇晏有點懵。

    朱賀霖走近前,攬住他的后腰,往自己身前一貼:“感覺到了?放心,朕還年輕得很,遠沒到要靠外物才能雄起的年齡,跟了朕不會讓你吃虧的�!�

    蘇晏陡然間面紅耳赤,掙扎著壓低了嗓音:“什么吃虧不吃虧!胡說八道,為君的顏面都不要了?”

    朱賀霖反問:“金槍長閑置,寶劍久空懸。里子都填不滿,要面子何用?”

    蘇晏在窘迫中忍俊不禁,脫口道:“不倒的才叫金槍,你那只能叫——”他猛地收口,把“快槍”硬生生咽回去,打了個逆嗝。

    “——叫什么?!”朱賀霖沉下臉逼問。

    蘇晏邊打嗝,邊說:“火、火槍……”

    火槍射速快,換子彈裝填也快。朱賀霖兩頰肌肉微微抽動,咬牙道:“你不就喜歡擺弄火器?怎么,你那天工院可以整天倒騰著改良槍銃,就不許我這邊也改良改良?”

    蘇晏后背被壓在大殿的金柱上,強迫檢驗改良效果,發(fā)現(xiàn)對方的這把火槍許久不見后果真如更新?lián)Q代了似的,任他一手怎么來回拉槍膛,另一手怎么扣扳機,就是不發(fā)射子彈。

    他手腕酸得很,喘氣道:“行了行了,金槍就金槍吧,我不過一句調(diào)侃而已,你就這么記仇……小心眼兒�!�

    朱賀霖面色潮紅、額角滲汗地瞪著他:“這是調(diào)不調(diào)侃的問題嗎,�。窟@事關(guān)男人的尊嚴!”

    蘇晏手指在槍管上頗有技巧地一捏,指尖幾乎陷進槍口,終于把射速、彈道與容彈量這最后一道檢驗程序也完成了。朱賀霖急促低喘著向前傾身,整個人的重量都掛在他身上,蘇晏后背抵著柱子無法閃躲,只好伸展雙臂抱住對方。

    片刻后,喘息聲漸止,朱賀霖用略顯沙啞的嗓子,委屈地指責:“你耍詐!”

    蘇晏懷疑他真吃過回春丹,嗤了聲:“你用外掛!”

    “外掛”一詞不明其意,但這不影響朱賀霖表面委屈,實則暗喜不已,心道這回且放他半馬,由他用手驗槍,回頭也給他喂個補藥丸子,那時可就上下都得用齊了。

    蘇晏比其他閣臣遲了半時辰才出殿,被初春的小冷風一吹,恍然回過神來:媽的,我方才為什么不推開他,不使勁揍他?還真給老老實實地驗了一回槍!

    想來想去,也只能歸結(jié)為這小子越發(fā)有皇帝威嚴,自己在氣勢上被壓制了。再一想,又覺得其實與威嚴無關(guān),自己只是看不得對方那濕漉漉的委屈眼神里,逐漸透出沮喪與失落之色。

    蘇晏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喃喃道:“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唉!”

    -

    皇帝在齋宮守了葷戒,卻破了半個色戒,因此更加食髓知味,想要趁熱打鐵把剩下的一半也破了。

    而懊惱自己又造了孽的蘇大人,這些天又開始躲著皇帝,議事也伙同其他臣子一起,盡量避免私下面圣。

    朱賀霖有心給他也進進補,可惜眼下似乎不是時候。派出的京軍三大營在北直隸的固安附近,與楊會所率的亂軍前鋒打了幾場仗,基本都贏了,但沒殺死或俘獲到楊會。

    楊會也秉持了一貫謹慎而老練的風格,從不戀戰(zhàn),一敗就退,退遠了又繞回來,在山東、河南與北直隸的夾角區(qū)域打起了游擊。

    “他是來試探京畿兵力部署,找突破口的�!碧K晏研究著對方的行軍路線圖時,說道,“同時他也在等待王五王六甩開戚敬塘的圍堵,前來與他會師,然后以全軍之力撕開京畿防線,直撲城下�!�

    “想要捕捉游魚,便得編織一張大網(wǎng)�!庇趶刂嶙h,“我們得增派兵力,四面包抄,趕在亂軍主力到來前滅了他的前鋒�!�

    “三大營已盡數(shù)出動,邊軍精騎尚未抵京,再增派,就只能動用上率親衛(wèi)了�!睏钔u頭,“我還是覺得京城一再削弱守備,太冒險�!�

    朱賀霖卻毫不猶豫地道:“京畿若是失陷,京城城墻就算固若金湯又能多撐幾時?把朕的騰驤四衛(wèi)也派出去。”

    于是四萬騰驤衛(wèi)在指揮使龍泉的率領(lǐng)下離開京城,南下直奔近京地區(qū),與三大營聯(lián)手成合圍之勢,困住了亂軍前鋒。在幾場鏖戰(zhàn)之后,亂軍前鋒部隊大敗,楊會被俘,準備押往京城受審。

    就在京畿官民松了口氣之際,一支打著“賢”字旗的隊伍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保定府,從西路逼近了京畿。與此同時,一封“討偽帝檄”的檄文傳遍北直隸及周邊地區(qū)。

    檄文是以顯祖皇帝長子(即已伏法的信王)遺孤的口吻而寫,言辭極犀利尖刻地揭發(fā)了先帝景隆帝與今上清和帝并非顯祖血脈,為竊帝位而謀害皇嗣的罪行,提出要為謀叛而死的信王平反、恢復身份。同時呼吁宗室們與各方仁義之師同他聯(lián)手,一起推翻偽帝統(tǒng)治,迎請正朔歸朝。

    檄文的署名是——信王遺孤,寧王世子朱賢。

    第一個響應(yīng)這份檄文的,便是王氏兄弟的“義軍”,稱信王之子朱賢就是他們要扶的那個“賢”,他們兵臨京畿,就是為了逼迫偽帝退位,迎回大銘太祖、顯祖皇帝的真正子孫。

    緊接著,寧王發(fā)了一紙聲明,大意是朱賢雖被他收為養(yǎng)子,頂了個寧王世子的頭銜,但自己重病在身,對其所作所為既不清楚,也不支持。檄文之事與他無關(guān),懇請朝廷看在他身為宗室、又命不久矣的份上,原諒他的失察之過。

    這紙聲明滿滿的求生欲與自保之意,只說自己病重不知情,至于世子朱賢是對是錯、如何處置,一概不提。

    像打開了一扇時局混亂的大門,藩王們聞聲而動,衛(wèi)王、谷王、琿王……紛紛向朝廷上書,要求入京“清君側(cè)”。

    這個清君側(cè),含義十分之微妙。從字面上看,是“鏟除君主身邊的小人,匡扶君主”的意思,仿佛要幫他們的侄子朱賀霖誅殺奸佞,好讓他繼續(xù)坐穩(wěn)龍椅。

    然而自古以來,那些打著“誅某某,清君側(cè)”名義的軍事行動,無一不演變成自立為王的叛亂。

    久而久之,“清君側(cè)”就成了逼宮的代名詞,不過是野心家一開始拿來粉飾自身、掩蓋圖謀的遮羞布而已。

    這是藩王們的一場集體逼宮。除了病重的寧王、不久前被賜死的遼王、重回邊陲的豫王之外,其他所有顯祖皇帝的兒子——

    那些曾經(jīng)鎮(zhèn)守九邊、手握兵權(quán),卻被景隆帝逐一削藩的親王們,終于在他們忌憚的景隆帝駕崩之后,在年輕的清和帝面臨內(nèi)憂外患的形勢下,在信王遺孤打開了天潢玉牒后,迎來了屬于他們的氣勢洶洶的反撲之機。

    朱賀霖看著這些落井下石的叔父們“清君側(cè)”的請愿書,滿紙大義凜然、為國為民,甚至還對他表示了莫大的關(guān)懷與效忠,口口聲聲要進京鋤奸、為君分憂,執(zhí)信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富寶以為皇帝氣得手抖,唯恐怒極傷身,忙過來勸解。近身后卻見皇帝并非暴怒,而是在無聲地笑。

    笑得滿臉譏誚與不屑,笑到手抖。

    京師之危機,或許并不應(yīng)在王武、王辰身上,而是應(yīng)在別的什么上。蘇晏的推測言猶在耳,字字珠璣。

    “來吧……都來。”朱賀霖說著,將這幾封請愿書往地面一甩,從龍椅上起身,隔著空曠大殿問天下,“——還有誰?”

    第418章

    誰跟他有一腿

    “阿勒坦十萬騎兵陣列于河套之外;王氏亂軍揭竿造反,兵迫京畿;信王余孽在各州府散布檄文,謗君訕上;藩王們蠢蠢欲動,怕是很快就會打著‘清君側(cè)’的名義進京逼宮……社稷危在旦夕!皇爺,事態(tài)緊急,該出手了!”梧桐水榭之內(nèi),褚淵躬身抱拳,一臉焦急地懇求。

    景隆帝俯身在桌案前作畫,是一幅“日照江山圖”,紙面上山川城池恢弘浩麗,一輪紅日升出群山,照耀著九州大地。他正以朱砂渲染朝陽的紅暈,待暈染完輝光,方才擱下朱筆,換了一支沾墨紫毫,在旁邊裁成小幅的素箋上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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