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朱賀霖伸手搭住蘇晏的肩膀,蠱惑道:“此去霸州,有‘沐勛將軍’護航,可保你安全無虞。你去救姐姐,他去擒殺王氏兄弟,兩全其美,對吧�!�
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蘇晏思來想去,想明白了兩個道理——第一,雙標是不對的,他能兵行險著,別人也能。第二,朱賀霖骨子里充滿了冒險精神,自己如果真的理解與支持他,就不該去磨滅這份特質。
朱賀霖注視蘇晏臉上細微的神情,見他眉梢眼角逐漸泛起認同之色,一股狂熱而喜悅的浪潮卷過心底:我就知道,清河會理解我的!也許全天下只有他一人,不會把我化名離京打仗的行為當做荒唐與任性……
“但我有個附帶條件�!碧K晏側過臉,與他目光交匯,神情認真,“此去霸州,要讓于閣老舉薦三名兵部參贊,帶在帳下。在制定軍事計劃時,若參贊中有兩人反對,就要謹慎實施;三人都反對,就放棄該計劃,換條路子走。如何?”
朱賀霖知道這是防止一軍之將經(jīng)驗不足,避免其剛愎自用的做法。于徹之身為兵部左侍郎,精于軍事,所舉薦的參贊必然也是在軍事上有見地之人,于是點頭道:“我答應你�!�
蘇晏這才放下一半心,感慨道:“吾家有子初長成,的確該出去歷練歷練。”
朱賀霖的雄心瞬間化作了糟心,咬牙掐他腰間癢肉:“誰是你兒子?真當自己是小媽呢?!”
蘇晏此刻還不知,不久以后的將來他會因這句話在床上付出慘重代價,后悔圖一時嘴快非要去當人家的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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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同府,懷仁縣。
天色擦黑,豫王翻身下了馬,腳步匆匆地走入王府。院中站著兩位打理府內諸事的長史,還有一干哭哭啼啼的婢女與老媽子,忙不迭地上前見禮。
“可有世子的消息?”豫王覿面便問。
左長史崔醍搖頭,臉色憔悴:“城內來回篩了幾輪,掘地三尺也不見任何線索,想來世子已被賊人帶出懷仁,不知所蹤……王爺,你可要想法子救回世子啊!”
豫王沉著臉,又問:“綁匪可有留下什么字條或口信給本王?他要拿阿騖一步步要挾本王做什么,總該有個指令�!�
崔長史再次搖頭:“并未見對方投書,或使人傳話�!�
負責貼身照顧世子的一個老媽子斗膽補充:“啟稟王爺,世子房中不見了好些東西。有衣物、發(fā)冠,還有世子慣耍的幾個玩具,不知是否被綁匪一并卷走了�!�
豫王皺眉深思,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勁。
一府的人眼巴巴地等著他拿主意。豫王沉吟片刻后,吩咐:“守衛(wèi)們去城內、城外繼續(xù)找,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能放過。本王就待在世子房中,等著對方主動聯(lián)系,開價提條件!”
結果等到夜深時分,世子的房間外果然有了動靜,一道輕煙似的影子從悄然開啟的門縫里飄了進來。
來了!
豫王決意要給對方個下馬威,先把人打趴下,再談交易。便在門后運氣于臂,一拳擊出,罡風呼嘯,拳勢如天河決堤星流奔騰。
對方卻不閃不避,只伸指作劍,在半空中虛畫了個圓。于是天河星流般的拳風勁力,像被吸入了這個圈中的無底深淵,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豫王心中凜然,覺得對方的功力簡直深不可測,那輕描淡寫的一招又暗合天地運轉的至理,參的是造化之道,亦是人間之道。
這種境界,目前他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荊紅追!”
名字脫口而出的時候,對方晃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微光映亮了斗篷下的半張臉,果然是荊紅追。
豫王下意識問:“清河來了?”
荊紅追道:“不,只我一人。大人還在京城。”
豫王皺眉:“京畿動蕩不安,你不在清河身邊護衛(wèi),跑懷仁來做甚!”
荊紅追一彈指,從火折上飛出的數(shù)點火星,同時引燃了屋內的幾盞壁燈�!爱斎皇且驗榇笕酥�。十日前我便就已抵達懷仁,在你的王府暫時落腳,不過你府上沒有一個人能發(fā)現(xiàn)我�!�
他這么一說,豫王頓時意識到不對勁之處在哪兒了:“當時你在王府,阿騖怎么可能會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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隸屬北直隸的霸州,乃是京畿的南大門,過霸州再往北,不出幾日就能看見京城的外墻了。
亂軍試圖打破這道防線,卻在文安、保定、霸州地區(qū)吃了幾次敗仗,齊猛重傷,楊會被俘,前鋒部隊被打得七零八落,四下逃竄。
王武、王辰收到軍報后,大怒不已,親率十數(shù)萬人馬馳援霸州,將那些戰(zhàn)斗力低下的地方衛(wèi)所打得顧頭不顧腚。
戚敬塘率部來剿,王氏兄弟很會柿子挑軟的捏,碰到硬茬就一觸即退,與之周旋于京畿以南各州縣,想要用拉長的戰(zhàn)線消耗銘軍的糧草彈藥,拖垮對方士氣。
這不,剛在保定府的雄縣打過一仗,轉眼又跑到了東邊的霸州,把土里磚表的古城墻給撞塌了,直接殺入城中,第一個放火燒的是州城衙門,第二個燒的就是前任閣老焦陽的老宅。
可憐焦閣老好歹也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為賭錯了國本,被景隆帝褫奪大學士頭銜,驅出內閣,外放當了個無足輕重的地方官。他氣恨不過,沒多久就告病請辭回老家,抱著為官幾十年賺來的厚厚的棺材本,準備當個頤養(yǎng)天年的富家翁。誰料禍從天降,棺材本被“義軍”搜刮一空,連祖屋都被燒了,只氣得當場吐血而亡。
“殺盡貪官污吏,進京立朝扶賢!”
窗外滿是晃動的火把與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婢女瑟瑟發(fā)抖地縮在角落,抱住了阮紅蕉的胳膊。
阮紅蕉因為出門談生意,穿得講究,一身似白微紅的海天霞里衣,外罩天青竹綠的羅衫,頭戴翠葉冠,面覆白紗巾,只看身段與氣韻,便令人眼前一亮,猜測面紗下定然是個國色天香的佳人。
此刻羅衫被婢女緊張地揪出皺褶,阮紅蕉倒還淡定,安撫地拍了拍婢女的手背:“莫怕,我們藏好了別露面,等這波兵荒馬亂的勁頭過去,立刻啟程回京�!�
但她心里隱隱意識到,霸州這事沒這么簡單。
那個訂購了兩百石味素的豪商一口咬定“至則清”賣的是假貨,大鬧霸州分店,她身為大東家,不得不親自來此查看究竟。一查之下發(fā)現(xiàn),貨被人掉了包,按照蘇大人給的配方從五谷中提煉出的味素,竟變作了霸州當?shù)禺a(chǎn)的硝鹽。
硝鹽色狀類似味素,亦有一些提鮮的效果,卻是有毒之物,攝取過量會令人有性命之虞。
阮紅蕉懷疑這是一場惡意競爭導致的商業(yè)訛詐,在霸州報了官,留在分店后院的廂房里,等州府老爺開堂審理此案。
誰知堂還沒來得及升,官衙先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眼下霸州城陷于“義軍”之手,到處都是喧嘩聲與哭喊聲,阮紅蕉雇傭的商隊護衛(wèi)見大勢不妙,趁亂溜走了。但好在義軍們還是講點軍紀的,知道平民百姓是根基,不能胡亂殺伐劫掠,故而城內遭殃的基本都是衛(wèi)所守軍、官宦人家與富戶。
阮紅蕉此次出門帶了一筆貨款,分店內也有不少盈余。她把整銀與寶鈔一股腦兒打包了,藏在廂房內,店面留些碎銀,用來打發(fā)上門搜刮錢財?shù)牧x軍士兵。
果然沖進店的士兵們搜刮了一大袋碎銀,心滿意足地走了,婢女正慶幸主家有先見之明,屋外卻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像被大隊人馬包圍。
廂房的門被重重敲響,見無人應門,叩門之人不耐煩地一腳踹開。婢女尖叫一聲,躲進了床帳里。阮紅蕉深吸口氣,起身迎向圍上來的七八名大漢,嬌嬌柔柔地說道:“諸位好漢腳下留情,有話慢慢說,奴家一個弱女子,何必動這么大的陣仗呢�!�
“你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阮老板,人稱女財神,就算在京城商賈圈子里那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睅返闹心晟倘耍谴篝[她分店的那個,此刻一臉的幸災樂禍,“義軍向富商豪紳們廣征銀糧,用以替天行道、接濟窮困,阮老板富甲一方,怎么能藏私呢?”
阮紅蕉知道這回免不了破財消災,便十分干脆地說道:“不消許老板說,奴家也愿意拿出身邊全部家當,連同這店鋪的契約一同捐獻給義軍,還望這位好漢……嗯,這位將軍笑納�!�
被稱作了“將軍”的義軍頭目哈哈大笑,說道:“既然你這女娘誠心捐獻,當然要納,不僅納財,還一并納個新人,如何?”
阮紅蕉面紗下的臉色微變,仍柔聲道:“將軍莫要打趣奴家,都說義軍紀律嚴明,領軍的兩位大王最是禁止騷擾良家女子,將軍又怎么會明知故犯呢?不如就納個錢財,結個善緣,放小女子一條生路吧。”
她說起“領軍的兩位大王”,倒叫這頭目皺了皺眉,想起王武、王辰兄弟倆的手段,也頗有些忌憚。但面前這女子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的美人,錯過這次機會,怕是再沒有此等艷福了。
于是這頭目把心一橫,說:“少廢話,大爺我是財也要,人也要。今夜在此成了好事,明日你便是我家中大奶奶,不用再拋頭露面做生意了,有何不好?”
“——好你個屁!”門外傳來一聲怒喝,隨即一根放在屋外的扁擔飛進來,正正砸在這頭目的后心,把他砸了個踉蹌倒地。
頭目在地上打個滾,轉頭看出現(xiàn)在門口的人影,面如土色,喚道:“王六將軍!”
王辰一身戎裝,濃眉大眼之間很有些粗野的帥氣,兩腮胡茬刮得鐵青,大步邁入屋內,朝他罵道:“征餉便征餉,偏要強搶婦女,把我們兄弟宣布的紀律都當耳旁風?那就軍法處置,給義軍上下十幾萬人做個警示!”
頭目跪地磕頭求饒,連連罵自己一時糊涂,保證永不再犯,又說是這個女老板穿紅戴綠地勾引他。
阮紅蕉不為自己辯解,只是掏出一塊帕子,按在眼角悲傷啜泣起來。
王辰朝這頭目的心窩又踹了一腳,罵道:“丟人現(xiàn)眼!把他拎下去,重責五十軍棍,告示全軍上下,再有犯平民婦女者,定斬不饒!”
兵丁們把犯律的頭目拖走了。
阮紅蕉擦干眼淚,裊裊婷婷地上前道謝。王辰瞇著眼上下打量她,那眼神看得阮紅蕉心里發(fā)毛,末了說了句:“說你是他義姐,我瞧你像他姘頭�!�
阮紅蕉一驚,問:“誰?”
王辰冷笑:“當朝閣老,蘇晏,蘇清河�!�
如當頭一盆冰水潑下,阮紅蕉心底涼透,無聲地道:少爺,這回姐姐怕是要連累你了!我會盡力自救,萬一救不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只望少爺有一日能滅賊平亂,為我報仇!
第423章
那小子口味重
王府的世子房中,壁燈暖黃的光焰照亮屋子,荊紅追拉下漆黑斗篷的兜帽,與豫王隔著圓桌而坐。
“說吧,究竟是怎么回事?”豫王問。
荊紅追說話一如既往的簡潔,毫無修飾:“阿勒坦的國書被小皇帝束之高閣,大人多次勸諫小皇帝考慮和談之事,卻因斗狹谷一役胡古雁入侵我國、阿勒坦兵屯云內,勸諫無果。為了盡快化解矛盾,大人計劃牽頭雙方君主,于宣府邊境外的太子城進行秘密會談。
“大人將與阿勒坦聯(lián)絡的任務交給我�?删驮谖壹磳由頃r,大人收到了一封奇怪的密信�!�
“是什么密信?”
荊紅追從懷中掏出一卷帛書,在桌面展開。豫王低頭看去,見巴掌大的帛書上沒有任何字眼,只用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一幅草圖,畫技粗疏。
草圖上畫著一匹正在撒歡的小馬駒,被拋出的繩索牢牢捆住了后腿。仔細端詳會發(fā)現(xiàn),那些繩索分明是許多條絞纏在一起的赤睛銀環(huán)蛇。
“奔騰的馬駒……是阿騖?”豫王略一思索,就參透了圖意,“這是個示警。”
荊紅追點頭:“還有這些蛇,讓我想起了鶴先生與血瞳刺客。當初鶴先生養(yǎng)來咬傷太子的蛇,正是異種銀環(huán)�!�
“此畫意喻鶴先生要對阿騖下手�!痹ネ跤弥讣馇昧饲貌瘯盁o論是誰在給清河暗中通風報信,此人都與真空教關系匪淺,否則不會知道如此隱秘的計劃。”
荊紅追道:“大人收到密信后,當即說‘阿騖有難就是豫王有難’,命我先趕到懷仁保護阿騖,若有必要,將他帶至京城皇宮,暫住一段時間�!�
十日前,荊紅追抵達懷仁。當時阿騖正在王府侍衛(wèi)的陪同下,前往集市玩耍,被大變活人的戲法吸引,非要上臺去嘗試。荊紅追出身市井,一眼就看出這是障眼法,藏活人的箱子底部有機關,幕布一蓋,箱底打開,內中的人就從事先布置好的密道滑到臺子后方去了。
侍衛(wèi)們發(fā)現(xiàn)世子不見,當場擒拿戲班成員、封鎖集市時,荊紅追悄悄來到離戲臺幾十丈遠的一間破屋頂上,從房瓦縫隙里看見屋里的地道入口打開,幾名小販打扮的男子正將被迷暈的阿騖拖出洞口。
小販們把孩子藏進中空帶隔板的夜香桶里,交給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掏糞叟運出縣城。荊紅追不動聲色地尾隨其后,見那老叟混過城門口的檢查,推著夜香車來到荒郊野外,與接應的人碰頭。
荊紅追一眼就認出,這些接應者都是受過訓的血瞳,由一個青衣人指使,要把昏迷的小世子轉移上馬車。他當即出劍,輕而易舉地殺光了在場的血瞳刺客,只留下那個青衣人。
青衣人看著不像血瞳,心口處有個八瓣血蓮的刺青。荊紅追猜測對方是真空教的頭目,便動用了拆筋卸骨、倒脈逆血之類的逼供手法,把對方折磨得痛不欲生,最后放棄抵抗,破罐子破摔任由他擺布了。
荊紅追處置了血瞳與老叟的尸體,本想直接將阿騖帶回王府,轉念生出了主意,威脅那個青衣人:“我以真氣在你的經(jīng)脈中下了禁制,只需一個彈指,便叫你全身經(jīng)脈爆裂而亡�!�
那人一臉喪氣地說自己是被真空教收養(yǎng)的孤兒,從小奉命行事也是身不由己,如今愿意痛改前非,棄惡從善。
荊紅追并不信他,但需要利用他向幕后指使者傳信,好使鶴先生相信豫王世子已落入他們手中。
于是青衣人在荊紅追的監(jiān)視下,給上頭飛鴿傳書,稱已得手。但那孩子年紀小受了驚嚇,又嬌生慣養(yǎng)吃不得半點苦,一上路就上吐下瀉,怕熬不住奔波死在半途中。問能否先找個隱蔽之地暫時囚禁起來,等治好了再啟程。
打完棒子,荊紅追給了個甜棗,允諾若是配合行事,待豫王世子安全回府,就讓豫王赦免他的罪行,還給他一筆安置費,讓他逃離真空教的控制,改頭換面重新生活。
此時這名青衣香主才真正下定決心抓住這次機會脫離真空教,再不當一只東躲西藏的地鼠。
為防鶴先生還有第二手安排,荊紅追沒有馬上將阿騖送回去,也沒有對懵懂的阿騖吐露自己的身份,而是讓這一大一小藏身在街對面關門歇業(yè)的果脯店里,就與王府大門斜斜相對,果真是燈下黑。期間因為阿騖鬧脾氣,他還回去取了孩子熟悉的衣物和玩具來安撫。
在荊紅追給阿騖削好第三把小木劍之后,在阿騖一張肉團團的小臉變成了稍微瘦一點的肉團團臉之后,收到急報的豫王帶著七萬靖北軍回到了懷仁。
這一番過程叫豫王聽得暗冒冷汗,生怕那些殺人如麻的血瞳刺客手下沒分寸,把他兒子溺死在糞桶中。
“很顯然,弈者與鶴先生用阿騖來要挾你,是要你敞開河套門戶,放阿勒坦大軍進來�!鼻G紅追皺眉道,“由此看來,他們兩方可能已暗中勾結,阿勒坦對蘇大人的承諾未必可信�!�
“那么你是否還要按照原計劃,潛入北漠軍中去見阿勒坦?”豫王問。
荊紅追答:“當然要,這是大人給我的任務,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去做。你呢,既然阿騖安全了,你是否打算重回河套邊境?”
豫王思考片刻,緩緩搖頭:“暫時按兵不動�!�
“為何?”
“就讓弈者認為把我鉗制住了,以免他們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而且我假作被脅迫,關鍵時刻還能出其不意。另外,阿勒坦的真實意圖是什么,說實話我也有點好奇。”
荊紅追朝他揚了揚眉梢,是個詢問的眼神。
豫王道:“華翎在偏頭關外吃的那場敗仗,我在回府的半途中就收到了急報。這一仗輸?shù)帽锴草數(shù)悯柢E……只能說,換作是我率三萬靖北軍防守,未必會敗。而換作是我率北漠騎兵進攻,必定乘勝追擊,全殲這三萬人馬,斷不會讓華翎全身而退。
“打得不清不楚,勝得不干不脆,這不是阿勒坦的作戰(zhàn)風格,所以……他究竟在想什么?”
“待我去探一探這個阿勒坦,或許就能知道些端倪�!鼻G紅追起身,將斗篷的兜帽罩了回去,臨走前又補充道,“我把‘綁匪’的身份移交給你了——給你兒子少吃點肉,多吃些瓜果蔬菜。
“還有,那個姓韋的香主我觀其言行,是個喜怒形于色的性情中人,故而允諾了會饒恕他。你要是覺得他把你兒子逗得太狠,想給他些教訓就請便,但最后放他一條生路,免我食言。”
豫王在他身后嗤了一聲:“好你個鐵公雞,自己一毛不拔,倒拿本王的錢與赦免令去收買人心。”
荊紅追頭也不回地道:“花你的錢是看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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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直隸的霸州已落入“義軍”手中,但王武和王辰覺得守不了多久,也沒打算待多久。霸州只是個跳板,借此撬開京畿南大門后,接下來步步進逼京城,才是真正的硬仗。
兩兄弟見識過戚敬塘化腐朽為神奇的戰(zhàn)斗力后,覺得此人在短時間內竟能把地方衛(wèi)所的烏合之兵調教得有模有樣,若是朝廷再調派邊軍精銳給他指揮,京畿豈不是真成了鐵板一塊?
故而進軍速度要快,搜刮完霸州的錢糧后,要趁戚敬塘的軍隊還沒來得及轉身回援,沿盧溝河北上突入京師。
京師深壘高墻,難以硬攻,王氏兄弟就一直琢磨著該怎么智取,可巧天公作美,把個有錢又有人脈關系的阮紅蕉送到他們面前。
“此女子與蘇晏以姐弟相稱,關系親密,可堪利用。”鶴先生讓“守門人”送來的情報里說,“余已安排一富商以交易欺詐之術將阮紅蕉騙至霸州,你二人拿住她后,要想方設法令她為你們所用�!�
王辰看著情報直嘀咕:“一個弱質女流,就算是那小子的姘頭,又有什么用?難道那小子還會為了私情倒戈,把我們迎進京城不成?”
王武比弟弟鬼心眼兒多,琢磨道:“怎么沒用?實在不行還可以逼她去偷內閣的手令,半夜詐開京城城門,不就輕松打破那層最硬的王八殼子了么?”
里應外合!王辰覺得有道理,于是帶著親兵匆匆趕到“至則清”分店,剛好撞見手下頭目企圖染指阮紅蕉的一幕。
阮紅蕉見亂軍首領一言就點破她與蘇晏的關系,知道對方有備而來,在心里做好了玉碎的最壞打算。
誰料王辰待她還算客氣,雖然瞧她的眼神總覺得有些不善,卻也是沒打沒罵也沒五花大綁,讓兩名兵士押送著,給“請”到了一處園林中。
這座江南風格的園林本是個退隱官員的私宅,被強占成了義軍將領們的議事堂,王氏兄弟就住在里面。
“藏了一天,餓了吧?來,吃席�!�
王辰使了個眼色,親兵把阮紅蕉摁進了飯桌旁的座位里。
這是先禮后兵,如果她不吃這碗敬酒,接下來的就是罰酒了。阮紅蕉心里有數(shù),卻不動碗筷,淡淡地道:“不敢造次。大王有何指示,還請明示奴家。”
“別叫大王,我們兄弟倆可沒稱王稱霸。要不你隨我手下弟兄,叫我‘二統(tǒng)領’�!蓖醭接媚_背勾了張圓凳過來,在她對面坐下,“不吃也行,先喝三杯酒,不然沒法說話。”
阮紅蕉道:“奴家有胃疾,喝不得酒�!�
王辰耐著性子,親手給她斟了一杯推過去:“我勸阮姑娘識相,給個面子。畢竟喝完酒,我還要請姑娘幫忙的�!�
親兵看這兩人間氣氛有點詭異,像是要發(fā)生點什么事,于是互相對視一眼,笑嘻嘻地退出大廳,還把房門給關緊了。
阮紅蕉感覺這杯推過來的酒里暗藏殺機,放在膝上的雙手悄悄攥緊了裙幅,強作平靜:“奴家真不知為何能入了二統(tǒng)領的法眼。若是為財,奴家經(jīng)商不久但也略有積蓄,可以盡數(shù)貢獻出來,以充軍資。其他的忙,我區(qū)區(qū)一個弱女子,著實也幫不上�!�
王辰給自己也斟了杯酒,一口悶了,問:“那小子……蘇晏,待你如何?”
阮紅蕉違心道:“也就是一般熟識。奴家是在藝館結識的蘇大人,調笑間以姐弟相戲罷了。難道二統(tǒng)領還相信酒宴歌舞中能生出真情意?”
王辰越聽越覺得不是滋味——合著是青樓里的老相好,什么姐姐弟弟的,這是玩出花樣來了!一個從良的妓女,能指望她派上什么用場?
他正想起身,轉念又坐了下來,說道:“我不信。”
“為何不信?”
“你商隊中人各自逃命,被我們抓住了一個店鋪管事,招認說你雇的護衛(wèi)中不僅有江湖人士,還有四五個是微服的錦衣衛(wèi)。想必是那小子派來護送你的吧?連錦衣衛(wèi)都動用了,這等交情,還有臉說什么‘一般熟識’?”
阮紅蕉擠出個哂笑:“那管事胡亂攀扯而已,這種荒唐話二統(tǒng)領你也信?奴家若有錦衣衛(wèi)護送,何以落難時不見他們蹤影?”
“說不定他們見寡不敵眾,干脆躲入暗中,準備尋隙搭救你呢�!蓖醭街搁g轉動酒杯,像頭即將起身捕食的野虎般懶洋洋說道,“阮姑娘,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為義軍做事,你不僅能保住身家與性命,事成后還能論功行賞。若是一味頑抗,以為打馬虎眼就能蒙混過關,我王辰也不是吃素的——
“高高在上的內閣次輔睡過的姐兒,老子也想嘗一嘗滋味�!�
阮紅蕉霍然起身,扯落覆蓋的面紗,露出半張疤痕凹凸、息肉虬結的臉來。她的臉一半美艷無雙,一半丑陋如惡鬼,拼在一起有種震懾人心的沖擊力,把王辰驚得酒杯失手落在桌面。
“奴家這副尊容,二統(tǒng)領也下得了口么?!”
王辰愣怔了一下,竟然沒有惱羞成怒,而是露出了佩服而玩味的表情:“那小子……口味真重�!毕肓讼胗止硎股癫畹匮a充一句,“你這副尊容,比我如何?”
這下輪到阮紅蕉愣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后脫力地坐回圓凳上,嘆道:“二統(tǒng)領比我中看——天底下大多數(shù)人都比我中看,行了吧?”
王辰嗤地誚笑一聲:“這都能掩目而睡,是真感情無疑了。你不肯為我所用,就休怪我不懂憐香惜玉。給你一天一夜時間,好好考慮清楚,再冥頑不靈,就把你全身皮膚都變成那半邊鬼臉一樣,再吊在城墻上暴曬示眾。”
“明日凌晨隊伍開拔,是要當女義軍,還是當?shù)跛拦恚约哼x!”王辰起身,把杯中酒往地上一潑,徑自走出大廳。
第424章
朕的第一場仗
豫王最后還是沒把阿騖帶回王府。一來是為掩人耳目,繼續(xù)麻痹鶴先生與弈者;二來……他暗中去見被“綁架”的兒子,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半年多沒回王府,阿騖竟從下人口中稱贊的“福相十足的年畫娃娃”,變成個結結實實的小胖球了。
虎父無犬子,他靖北將軍的兒子,怎么能胖成個肉球?豫王很是受了些打擊,決意趁此機會,要好好歷練兒子一番。
于是,他挑了兩名軍中親衛(wèi),事先一一交代清楚,然后派去當了綁匪乙和綁匪丙,與被策反的綁匪甲韋香主一起,給六歲的阿騖制定了一系列“不做完就不給肉吃”的鍛煉計劃。
當阿騖皺著包子臉,一邊在院子里被迫跑圈、扎馬步、踩梅花樁、揮舞小木劍和小木棍,一邊哭唧唧地罵“我娘會用天雷劈死你們”“我爹會帶大軍把你們都踩死”時,萬萬不會想到,背后害他吃盡苦頭的罪魁禍首,其實就是他親爹。
且不說荊紅追如何潛入北漠軍中去會阿勒坦,但說大銘皇帝朱賀霖給自己搗鼓了個“沐勛”的化名,便真的準備披掛上陣,率領從宣府與遼東調來的一支邊軍鐵騎,帶著他鐘愛的臣子開拔去霸州剿匪。
負責傳旨的富寶公公對朝臣們只說圣躬微恙、暫停朝會,政事先由內閣代為主理。而內閣中唯有首輔楊亭一人知道內情,當下簡直五雷轟頂!但皇帝給他下了死命令,在隊伍離京之前不許吭聲,還把“居守敕”頒發(fā)給他。
按朝廷規(guī)矩,皇帝出巡,內閣首輔留守處理政務,必須得到御賜的“居守敕”方為名正言順,待御駕返京再行交還。楊亭捧著這燙手山芋一樣的監(jiān)國證明,坐立難安,想想自己要為這么龐大的國家負責,簽署的每條政令的背后將關乎多少黎民生計,頓時壓力大到徹夜失眠。
“沐勛”提督率軍出征,前腳剛走,后腳楊亭就以內閣名義要求兵部下令,把京城九門給關閉了。京城進入了戰(zhàn)時戒嚴狀態(tài)。
朱賀霖聽完錦衣衛(wèi)的飛馬來報,笑道:“楊首輔還是有些膽小了�!�
蘇晏當然要為師叔正名:“常規(guī)操作,沒毛病。要不是御駕離京,內閣想必還要號召近京地區(qū)的各州府來勤王呢!”
“真當朕自己打不了仗,要他們來勤?”朱賀霖在馬背上活動著肩頭關節(jié)。慣穿的朱紅色曳撒外罩了件齊腰黑漆方葉甲,肩系披風,頭戴六瓣金邊銘鐵盔,帽纓亦是朱紅色,襯得年輕的天子英姿勃勃,他朝蘇晏揚眉,眉宇間的銳氣奪人眼目,“好好瞧著小爺是怎么殺賊平亂的,還能把大姨姐平安救出來!”
朱賀霖已經(jīng)有陣子沒有自稱“小爺”了,蘇晏一時恍惚,仿佛回到兩人相依為命的南京,對方也是這般打扮,與他一同踏上了千里回京之路。片刻后他才反應過來,啐道:“什么大姨姐,亂攀親戚!”
朱賀霖大笑:“阮紅蕉比你還大兩歲,難道要我叫她小姨子不成?”
蘇晏不想搭理他的故意調侃,徑自快馬加鞭沖到隊伍前方去。朱賀霖使了個眼色,高朔連忙率了一隊錦衣衛(wèi)趕上前,把蘇晏的坐騎護在中間。
這批邊軍精騎擅于弓馬,一晝夜能馳數(shù)百里。急行到離霸州不遠的永清附近,朱賀霖命大軍停下扎營,吃喝休息,自己則取出一張北直隸的輿圖,鋪展在桌面上仔細研究。
“大清河……”他喃喃道。
“還好啦,也就大你三歲。”蘇晏不太好意思地接茬。
朱賀霖抬頭,瞟了他一眼:“說霸州南邊的這條大河。你以為喊你呢?”
故意戲弄我呢!蘇晏哼了聲,把頭湊過去看地圖,果然見一條寬闊大河橫貫東西,從保定府穿過霸州南面,最后流經(jīng)天津入海。圖上注名為“大清河”。
“此河屬黃河水系,常年變道不定,去年八月因為汛期暴雨還發(fā)過大水,險些把西邊的雄縣給淹了,后來開堤引流至雄縣與霸州之間,形成了個狹長彎曲的大澤叫‘貓兒灣’,至今仍連著大清河。”隨軍參贊中,有一名籍貫保定府的,對附近地形頗為熟悉。
朱賀霖腦中靈光一閃,撫掌道:“大清河、貓兒灣,好兆頭啊!看來朕人生的第一場大捷冥冥中就應在此處了�!�
蘇晏聽他說得玄乎,邊琢磨,邊拿手指劃拉地圖,很快就悟出了他言中之意:“皇上想用水攻?可眼下是春季,河道水量并不豐沛�!�
朱賀霖道:“不,朕倒不是想引水淹城,而是……”
他把自己構思的作戰(zhàn)計劃層層道來,蘇晏聽了覺得可行,隨軍參贊們也頻頻點頭,其中一人疑惑地道:“斗膽問皇上一句,哪來這許多船只?”
朱賀霖對各地軍務頗為熟悉,看奏本也是挑軍務的先看,聞言答道:“大清河下游靠近天津衛(wèi)的三角淀是造船廠所在,有水師訓練營,自然也有舟船�!�
這下三名參贊都表示無異議,遂按計執(zh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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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州城,枚園。
阮紅蕉獨自坐在軟禁她的閨房內,表面看著沉靜,心底卻充滿了憂思與愁苦。她是絕不可能投敵叛國的,故而王辰給的一天一夜考慮時間就成了漫長的刑期,使她在必死的結局到來前反復煎熬。
驚魂未定的婢女被放進屋子,勸她多少進些水米。
阮紅蕉緩緩搖頭。忽然心念微動,脫口道:“問他們肯不肯給我?guī)讞l活魚,我親自料理。”
婢女傳話完,王辰聽了覺得有點好笑——沒胃口用膳,倒有興致下廚不成?于是還真給了三四條鮮魚,連水桶一并擱在廚房里。
阮紅蕉下樓,在守衛(wèi)們的注視下進了廚房,動作嫻熟地殺魚、烹魚,煎炸燉蒸,半個時辰內就置辦出了一桌全魚宴。
她坐在廚房里下人用餐的簡陋方桌旁,擺下兩副碗筷,一副給自己,一副放在對面的空位上。然后每道魚都夾了一筷子,放進對面坐位的空碗里,默默說了聲:“高大人,這是奴家最后一次為你做魚了。日后,若是有幸能等到少爺或是高大人你,為奴家收尸,也算沒白來人世一遭。”
恍惚間,那位貌不驚人的錦衣衛(wèi)校尉——如今已是總旗了,卻依舊態(tài)度溫和——正坐在對面的空位上,朝她笑,笑里帶著點緊張與期待。
待到高大人凱旋,奴家為你燒一桌的魚。
清蒸、糖醋、紅燒、煎炸……就這么說定了。
阮紅蕉在這個珍貴回憶的幻影中,含淚微笑起來。
枚園外的一條暗巷,三名小販打扮的錦衣衛(wèi)校尉躲在散亂的籮筐后密談。
“園子內外守衛(wèi)森嚴,很難潛入�!�
“就算趁夜?jié)撊�,也沒法在不驚動王氏兄弟和亂軍的情況下,把阮老板安全帶出來�!�
“不行,只能智取,不能強攻。”
“智取也難,咱們人太少,怎么看怎么像雞蛋碰石頭……回京城求援的兄弟怎么還沒消息,高大人知道這事兒了嗎?”
“也許已經(jīng)在趕來的半路上了,我混在難民中逃出城去接應。這里你們兩個繼續(xù)盯著,倘若阮老板被押赴刑場,哪怕雞蛋碰石頭,也要硬著頭皮救人,記住了!”
三人達成一致后,其中一名小旗設法逃出四處冒煙的城郭,殺了個義軍巡邏兵,搶了馬向北狂奔。
跑出二十里,見通往永清縣方向的道路上出現(xiàn)了一隊疾馳的人馬,看打扮像運貨鏢師或是商隊護衛(wèi),但小旗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
他心弦一松,迎上前叫道:“高大人!”
帶隊的果然是高朔,甫一見他就急著問道:“阮姑娘如何了?”
小旗回道:“被囚在園子里,與賊首作一處,也不知眼下情況如何�!�
“與賊首作一處”這幾個字聽得高朔心如刀絞,咬牙道:“我恨不得即刻舉兵沖入城中,一刀殺了王五王六,把阮姑娘救出來!然而……”他深吸口氣,咽下沖動,下令,“全員在此下馬,去旁邊山坳林子里等待至天黑,再按計劃,一半換上亂軍衣物,押解著另一半俘虜,混進城去�!�
與此同時,另有兩支傳訊的錦衣衛(wèi)緹騎,懷中揣著皇帝親手所書的密令與印信,一支馳往霸州西南方向的雄縣,一支奔赴霸州東南方向的三角淀水師訓練營。
天黑時分,才停歇了一天的春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且越下越綿密,看著又是徹夜不停的模樣。已奪回雄縣的戚敬塘正在整軍,準備兵發(fā)霸州,在與一隊突來的錦衣衛(wèi)密談過后,忽然改變了行軍方向。
“將軍,我們不打霸州了?據(jù)探子回報,王武王辰兩個人可都在霸州,再遲一步,怕是又要跑�!毙母褂H兵不解地問。
戚敬塘率部馬不停蹄地趕往貓兒灣與大清河的交匯處,感慨道:“打,但是要配合著打……唉,這么個‘好差事’怎么就落在我戚某人頭上了?這萬一……罷了罷了,舍命陪圣人吧!”
什么圣人?孔圣人和孟圣人早就作古了……親兵不明其意地撓了撓后腦勺,渾然忘了,還有一種身份特殊的人物,也會被歷代百姓稱為“圣人”,那便是當朝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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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天威固然可畏
高朔帶著一支六七十人的“義軍”小隊,押解著三四十名“俘虜”,在夜色掩護下,用那名報信小旗從守城士兵中偷聽來的口令,通過了霸州城的城門。
這也得益于“義軍”構成復雜,陜西、山西、河南、山東……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還有不少在當?shù)鼐鸵咽情_山立派的小股勢力,慕名投奔而來。來源多了,結構就難免松散,彼此小頭目之間互不相識也是常有的,故而王武想了個辦法,要求凡自己麾下義軍,皆以臂縫白巾為記,故而民間又稱之為“白臂軍”。
高朔便是利用了這一點,瞞過守門衛(wèi)兵,帶著“要獻給兩位統(tǒng)領的衛(wèi)所戰(zhàn)俘”,混入霸州城。
城中暗巷,“戰(zhàn)俘們”把衣物翻到反面一穿,臂上白巾露出,又成了支百人的義軍小隊,在報信小旗的指路下,化整為零悄悄靠近了枚園。
滿街兵丁手中的火把照亮夜路,王武、王辰并肩策馬而來,在枚園門口下馬,互相攀談著進入前院。
王辰問哥哥:“那小娘皮看著妖嬌,骨頭卻硬得很,死活不松口。怎么辦,真?zhèn)弄死算了?”
王武道:“多給她點苦頭吃,一個行院里賣過身的妓子,還能是什么貞潔烈女不成!活著為我所用最好,就算死了,只要那蘇小子真對她上心,我們也能用她的尸體賺開城門。”
一絲憐香惜玉的遺憾從王辰心頭閃過,但他很快拋卻了那點不忍,說道:“我再去勸勸她,若還是說不通,也只好城墻上見。”
王武朝他揮了揮手指,徑自回房休息。王辰拐去囚禁阮紅蕉的小樓,見對方正坐在桌前怔怔出神,像是徹夜未眠。
“阮姑娘,天就快亮了,你可考慮清楚?”
阮紅蕉并未轉臉看他,只淡淡地道:“恕難從命。奴家雖出身青樓,卻也知何為忠義,不齒與逆賊亂軍同流合污。”
王武派人與她談過當今的天下大勢,談過義軍匡扶正朔的理念,可惜并沒有獲得對方的共鳴與認同,這會兒也就不再多費唇舌,冷聲道:“既然姑娘冥頑不靈,那就怪不得我了。來人——”
幾名親兵沖進屋內,用槍矛押著阮紅蕉離開枚園,徒步前往城墻的門樓。
其時高朔等人正在枚園附近巡覷,尋找潛入的時機,忽然見兵丁們押著阮紅蕉出來,心頭熱血激蕩,幾乎就要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救人。好在最后一刻,身為錦衣衛(wèi)暗探的職業(yè)素養(yǎng)喚回了理智,他啞著嗓子吩咐手下:“悄悄跟上�!蓖瑫r從懷中掏出小本子與炭條筆,匆匆寫了幾個字后撕下當頁,揉成一小團。
前往城墻的半途中發(fā)生了一點意外,路旁有座二層的老舊茶樓忽然坍塌,濺起滿街泥水和一片驚呼聲。兵丁們如臨大敵地警戒備戰(zhàn),發(fā)現(xiàn)之后并無動靜,想是茶樓年久失修又遭逢戰(zhàn)火,恰好此刻倒下。
王辰命令繼續(xù)前行,登上城墻的門樓時,拂曉將至卻未見天光,遠山仍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影。
“阮姑娘,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你還這么年輕,難道真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阮紅蕉走到城垛邊,垂目望著六丈高的城墻,臉色蒼白,語聲堅定:“二統(tǒng)領動手吧!”
王辰朝親兵抬了抬下巴,兵丁們便拿著繩索向前,先是將一桶黏糊糊的漿液潑在阮紅蕉身上,繼而將她雙手捆縛,懸空吊在城垛之外。
“這糖漿最是吸引鼠蟻,被蟲豸啃咬幾個時辰,任你再怎么花容月貌也不成人形。日出之前,只要你改變主意,愿意助義軍攻入京城,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就準備曝尸城頭吧!”
手腕被麻繩磨得皮破出血,吊在半空中的阮紅蕉閉緊雙眼,一聲不吭。
王辰也不急,坐在親兵搬來的馬扎上,翹著腿啃羊肉夾饃。
門樓后方的街巷隱約傳來喧嘩聲,一名兵士氣喘吁吁跑上城墻,對王辰稟道:“二統(tǒng)領,又塌了幾座樓……其中一座就挨著枚園,把大統(tǒng)領吵醒了,正派人查看究竟�!�
王辰眉頭一皺:“有人在城中鬧事!”說著把啃得剩小半的夾饃一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道,“留一隊人在這里看著,我去街上瞧瞧,把那個制造混亂的賊子揪出來�!�
他剛離開不久,一支利箭從城下黑暗處激射而出,眨眼洞穿了城頭一名兵士的咽喉。隨即又是幾支急火流星般的冷箭,中箭的兵士連聲示警都來不及喊,紛紛倒地。
幾十名白臂軍打扮的錦衣衛(wèi)沖上城頭,與王辰留下的那隊兵丁混戰(zhàn)起來,動作利索地將人逐一放倒。
聽見動靜的阮紅蕉抬起臉,努力望向身后的城垛,卻看見了混戰(zhàn)中的一道刀光。那刀刃正巧砍在城垛間吊著她的繩索上,阮紅蕉瞬間失重,向著下方的黃土地面急墜,裙裾被氣流吹得四散飄飛,如風中凋零的花瓣。
她下意識地驚呼一聲,眼睜睜看著地面越來越近,心中絕望到極致,反而閉不上眼。
正在此時,一個身影從飛馳的馬背上縱躍而起,在離地一丈處堪堪接住了她,抱著她安全落地。
阮紅蕉急促地喘著氣,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男子,心底凌亂地鋪滿千言萬語,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你們快走!”
高朔扶著她綿軟脫力的腰身,沉聲道:“一起走!我?guī)汶x開霸州城。”
“——你們這對野鴛鴦誰也走不脫。”一個粗獷的男子聲音說道。王武、王辰兩兄弟從城門內的陰影中騎著馬走出來,背后涌出大群騎兵,舉著弓弩將他們團團圍住。王武用馬鞭指著他們,嗤笑一聲,“真以為換身衣服,說句口令,就可以混入我義軍隊伍?等著看你們有何企圖,原來就為了這個掛墻頭的娘皮�!�
王辰喝問:“你們這百來號是哪方人馬,衛(wèi)所的,還是戚敬塘的兵?”
高朔將阮紅蕉護在身后,冷冷注視他們,并不答話。
“不說也無妨,反正都是要死的�!蓖跷涫疽馐窒�,“去,把那娘皮吊回城頭,讓她親眼看著自己的野男人怎么被五馬分尸�!�
阮紅蕉失聲哀叫:“不要——”
高朔寒聲道:“打仗是男兒事,輸贏勝敗各自承當,何必迫害一個弱女子,壞了義軍的名聲。你們放了她,有什么死法都沖我來�!�
一大群兵士不由分說包圍上來,高朔拔刀反擊,悍勇地殺了數(shù)十人,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又要分心護著阮紅蕉,最后還是被親自出手的王辰擒住。
眼見幾名兵士押著阮紅蕉,又要拖回城墻上去,高朔大急,叫道:“別動她!王五王六,你們不動她,我同你們做個交易!”
王辰嘲諷:“你們這些人全都命懸我手,有什么資格與我談交易?再說,你能拿出什么我感興趣的東西?換她還差不多�!�
高朔咬了咬牙:“我有攸關義軍成敗的情報,你們聽不聽?”
“高大人,不可!”阮紅蕉驚愕后,沖口而出,“奴家一人生死何足惜,大人若是因我誤了國家大事,奴家萬死莫贖!”
“‘大人’?什么大人,不妨說說,倘若真夠格,我們兄弟倆考慮考慮。”
王武沖王辰使了個眼色,雙生子頓時心領神會,也搭腔道:“對,這個情報如若足夠重要,我們也不是非要這小娘皮的一條命�!�
“我乃朝廷——”
“——高朔!”阮紅蕉再次打斷,此番可以說是聲色俱厲,“你真要如此不顧大局,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高朔露出矛盾掙扎的神情,最后還是橫下一條心:“恩斷義絕,也好過眼睜睜看你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曝尸城頭。紅蕉,這是我的選擇�!�
他轉頭對王武、王辰說道:“我乃朝廷派去傳令天津衛(wèi)水師營的錦衣衛(wèi)總旗。今夜,水師營駕戰(zhàn)船于三角淀逆流而上,將在大清河北岸登陸,突襲霸州,擒殺爾等。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快要靠岸了�!�
王辰一驚,當即反駁:“天津三衛(wèi)我們也打過,不過爾爾。再說,不等他靠岸,義軍已北進京畿,一個水師營又能如何?”
高朔道:“北進有那么容易?前方重重布兵,三大營嚴陣以待,為了阻止你們逼近京師,甚至連天子親軍都動用了。京城如今全城戒嚴,九門緊閉,強攻必然損失慘重,搞不好要全軍覆沒在這里�!�
王武聽得直皺眉。
阮紅蕉卻一臉悲憤地抓住高朔的衣袖,“你、你你”了幾聲,直接暈了過去。
高朔用刀刃揮退觸碰她的兵士,把她緊緊攬在懷里,刀尖指著王武、王辰,厲聲道:“這條情報足夠換她的命了,信不信由你們。若是不肯放人,那便繼續(xù)耽擱時間等戰(zhàn)船靠岸,大家一起死�!�
如此情態(tài)不似作偽,倒叫王武有所遲疑。王辰湊到他哥耳邊,低聲道:“萬一他說的是真的?我們會被前后夾擊。”
王武盤計片刻,亦低聲道:“先拿下他。我們率部出城往大清河去,若見河面浮光,便是真有戰(zhàn)船。到時派水鬼下河,上船偷襲,若是能把這批戰(zhàn)船弄到手,我們可以偽裝成朝廷水師,往東繞過三角淀,從漕河北段直插京城,打狗皇帝個措手不及!”
王辰邊琢磨,邊點頭:“好主意。這樣也正好可以避開京畿的南防線�!�
兩人迅速商定,下令手下把高朔與阮紅蕉各自綁了,一個帶回枚園繼續(xù)軟禁,一個丟進地牢里關起來。
同高朔一起被俘的錦衣衛(wèi)共有六七十人,把本就不大的地牢塞得滿滿當當。而阮紅蕉被兵士們扔在小樓閨房的地板上,房門也被反鎖了。
亂糟糟的腳步聲消失后,阮紅蕉睜開雙眼,從地板上慢慢坐起身,手指伸出抹胸,從飽滿的雙峰間掏出一張紙片。紙片像是從小本子上直接撕下來的,上面用碳粉潦草地涂了六個字:相信我,配合我。
紙條是在押解的半路上,在茶樓倒塌的混亂中,不知被何人彈入她懷中的,阮紅蕉原本不知其意,但從城頭摔落時被高朔接住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懂了。捏著紙條凝思片刻,她點燃燭火將之燒毀,嘴角微微揚起笑意,無聲地道:我信你,縱死無悔。
再說王氏兄弟匆匆整軍,出城往南,在拂曉時分趕到大清河畔,據(jù)高遠眺,果然見河面星點火光正在移動,蒼溟煙波中隱約可見戰(zhàn)船的輪廓。
兩人遂按商定的作戰(zhàn)計劃,派大批水鬼下河偷襲,又將其余士兵埋伏在河岸附近的林谷中。
水鬼悄無聲息地潛至河心,用帶勾爪的飛索攀上甲板,驟然發(fā)難,襲殺水師營的士兵,搶奪戰(zhàn)船控制權。
猝不及防下,水師營吃了大虧,雖也拼力反擊,卻被敵方控制住的戰(zhàn)船火炮轟得七葷八素,前面一批剛剛靠岸的船,又被埋伏在岸邊的義軍圍攻。一通混戰(zhàn)之下,兵力不足的水師營被嚇退了,駕駛著僅剩的幾艘船退回三角淀,還有不少人跳船逃生。
王氏兄弟此役可謂大獲全勝,繳獲戰(zhàn)船百余艘,皆是蒼山船、鷹船之類小巧機動的輕型船只,放在海上經(jīng)不起大風浪,但在水勢較緩的江河中游刃有余。
清點完戰(zhàn)利品,王武與王辰當即拍板:由他們率大部分義軍,駕駛戰(zhàn)船往東,從天津衛(wèi)附近進入北漕河,突襲京師。其余義軍繼續(xù)由霸州北上,吸引京畿防備的火力。
至于阮紅蕉和立了“大功”的高朔,自然是不能放人的,王武命手下回城去提那兩人,準備裝上船一并帶走,指不定到了攻打京城時還有用。
義軍們在王氏兄弟的指揮下,分批登上戰(zhàn)船,兩個時辰不到,將這百余艘船塞得滿滿當當。
王辰看了看天色,直犯嘀咕:“去提兩個人而已,怎么半天還不到?”
王武也在犯嘀咕:“連下數(shù)日雨,河水該上漲不少才是,為何反而覺得水位比枯水期還低了幾分……”
兄弟倆正在江中船面上湊頭商議,忽然有個親兵抬頭四望,側耳細聽,疑惑道:“什么聲音,轟隆隆的像打雷,你們聽……”
眾人紛紛隨之細聽,天際悶雷滾動之聲仿佛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西面的水天交接處隱約出現(xiàn)了一道白線。
王武、王辰在內陸長大,對大江大海不甚熟識,手下有漁民出身的,見狀變色叫道:“是洪峰!”
說話間,洪峰眨眼而至。原本清澈的大清河像被哪吒的混天綾在上游攪動,掀起的渾濁湍急的洪峰線,如千軍推進、萬馬奔騰,向他們洶涌而來。
義軍們搶奪來的輕型戰(zhàn)船,怕是抵不住這般洪流沖擊。王武高聲下令:“靠岸!所有船只靠岸!”
兵士們努力把船駛向岸邊,然而不少船只吃水越來越深,逐漸下沉,船艙里也開始進水。
水鬼們冒險下到河里查看情況,回來急忙稟報:“船底被鑿了好幾個大窟窿,又用蠟封上,短時能防水。但是泡得久了,又被浪沖擊,封蠟便開始融化……這些船最后都會翻!”
王武和王辰臉色大變,望著逼近眼前的滾滾洪峰,聲嘶力竭地呼喊:“穩(wěn)��!盡量穩(wěn)住船身,靠岸就安全了!”
洪流不可阻遏地席卷而來,濁浪旋渦將這些輕型戰(zhàn)船像玩具一樣肆意撥弄,一時間奔浪聲、呼叫聲、哀嚎聲響徹河面。
西面上游,戚敬塘命部下將堵塞河道的沙袋、巨木等物,用火藥炸毀。臨時建起的大壩被拆除,蓄積到即將決堤的貓兒灣終于有了宣泄口,水位落差形成洪峰,朝大清河奔涌而去。
親兵看得咋舌,喃喃道:“竟有如此大的威力,簡直如黃河決堤一般……”
戚敬塘感嘆:“天威固然可畏,但更可畏的是能靈活利用天威的人力啊!”
眼見貓兒灣的水位逐漸降低,洪流即將平息,他抖了抖手上長槍,高聲喝道:“兄弟們,隨我去大清河南岸圍堵亂軍,把他們的半邊退路給堵死了!”
王武與王辰在翻船后的洪流中掙扎,大難不死,被幾名水性好的士兵拖上岸,昏昏然不辨南北。
吐完腹中河水,他們才認出這是北岸,離他們之前登船的地點不遠。
回頭看濁浪滔天的河面,部分船只被卷走,大部分都半沉沒,剩個船尾翹在河面。兵士們也被水流沖走不計其數(shù),但好在幸存者也不少,正努力游回岸邊。
王武氣恨懊惱得直捶地,嘶聲道:“船被動了手腳,洪水也來得突兀,那個錦衣衛(wèi)是故意把我們往陷阱里引……誰!誰設的局,太狠了!太狠了!”
數(shù)百丈外的土坡上,從永清急行而來的大軍展開了“沐”字帥旗。大旗下,朱賀霖馭著坐騎赤霞飛,揮鞭遙指河岸邊無數(shù)黑點般的人影,高聲下令:“敵疲我壯,敵士氣低迷,我戰(zhàn)意高昂,天時地利皆在我,此戰(zhàn)必能全勝!將士們,隨我沖鋒,殺敵!”
無數(shù)鐵騎齊聲應和著,聲音匯成一道巨大的洪流,擁著帥旗向敵軍沖去。
馬背上的蘇晏熱血沸騰,也想跟著往前沖,被隨軍參贊死死拽�。骸伴w老,蘇閣老!你我皆是文人,行軍時出謀劃策,能扭轉戰(zhàn)局便已是莫大功績。沖鋒陷陣這等力氣活,還是交給習武者去吧!”
蘇晏像個老父親一樣不放心地叫道:“哎呀我的小朱同志,這可是他的初陣,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萬一有個閃失——”
參贊們一路上見識過皇帝與閣老的打情罵俏,此刻只做選擇性耳聾,肚里揣著圣諭苦口地勸:“皇上通曉兵法,謀略出眾,指揮進退有度,又能身先士卒激發(fā)全軍士氣,此戰(zhàn)必勝,閣老你就放心罷!”
蘇晏愣住,望著朱賀霖頭頂?shù)募t纓在煙塵中閃動,忽然慢慢地笑了起來,自語道:“是啊,他是個真真正正的男人了�!�
第426章
這里又痛又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