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滿屋子的人都露出了差不多的神情,區(qū)別只在于是否明顯,他們認為阿祖爾可憐而不自知,陸安忌只感覺渾身發(fā)毛。
阿祖爾是蟲族。
要把控他其實不難,把他當人類就可以。
他會因為搞不清楚之間的區(qū)別,懶得思考,干脆聽話。
他身上的威脅性一直來源于瘦削身體中潛藏的爆發(fā)力,還有那條兇悍無比的尾巴。
只要阿祖爾不想他死,陸安忌頂多是重傷,不致命。
陸安忌對此不屑一顧,那算什么威脅?
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猛烈的變化,改變來得悄無聲息。
昨天阿祖爾還因為實驗所的事想要逃回太陽。
一晚上的功夫,他開始真正適應(yīng)人類世界。
蟲族開始適應(yīng)人類世界。
還有比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嗎?
他沒有改變,只是像“吞噬者”一樣擬態(tài)。
“吞噬者”擬態(tài)是為了更好的捕獵,阿祖爾呢?
在他眼中,誰是獵物?
許久后,院長低低道:“或許你可以嘗試申請去地球。”
他說,“申請不一定能通過,你需要通過很多次審查,比學(xué)院內(nèi)部更嚴苛的審查�!�
“軍方會不斷追問你過去的每個細節(jié),不給你思考的機會�!�
“你的回答不能寬泛,不能情緒化,但也不能一點主觀感情都沒有……”
“德米特里!”校長想用呵斥打斷。
這不是院長該說的話,人多口雜,他們已經(jīng)和軍方高層鬧得不愉快,這些話傳出去只會讓關(guān)系更糟!
院長微微搖頭,繼續(xù)說,“阿祖爾,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讓每個人類能心安理得生活在地球�!�
“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地球并不是你在圖書館里看到的那樣美麗�!�
“自失去了太陽,地球終日是白霧籠罩的黃昏,冰霜覆蓋了大地和海洋,再也沒有春天,只有永恒的寒冬�!�
“即使通過層層審查,你依舊回不到西班牙,地圖上早就沒有任何國家,只有地下城轄區(qū),你必須在擁擠的地下城尋找一席之地�!�
“你想回到家鄉(xiāng)嗎?”
……
“效果是不是好過頭了,宿主?”系統(tǒng)目瞪口呆。
楚祖按照陸安忌的綠茶模式調(diào)節(jié),作出應(yīng)對,效果好得出奇。
院長很真誠,連臉上橫亙的疤痕也慈眉善目,像是想連夜把阿祖爾送去地球。
楚祖卻說:“他還在試探我�!�
系統(tǒng):“?”
“你忘了嗎?只有軍官是主動申請入伍,其他征兵全部強制執(zhí)行。院長是前線退下來的,他見多了比我慘的人——誰不想回地球?”
在聯(lián)盟軍事學(xué)院,指揮系培養(yǎng)的第一優(yōu)先級不是身體素質(zhì),是軍事素養(yǎng),和鐵血心腸。
上了前線,指揮官要決定誰去搏命,誰去送死。
他們要習(xí)慣拿別人的命換勝利,勛章的重量不在于榮譽,而是死亡。
陸安忌是其中的佼佼者。
“咱們院長是個鐵血軍人,你看他名字就知道祖上來自俄羅斯。他覺得我不適合前線,拿地球釣魚呢�!�
楚祖慢條斯理跟系統(tǒng)分析。
“你信不信,我說我想去地球,他明天就能讓我退學(xué),去太空撿垃圾?陸安忌哭著找他也不好使。”
小黃雞:“……噫�!�
小黃雞:“陸安忌真的會哭著找他嗎?哪種哭法?”
楚祖:“你把話里的期待收一收。”
系統(tǒng)不好意思道:“好哦�!�
……
阿祖爾靜了一刻,輕聲問:“可以嗎?”
全場最緊張的無疑是陸安忌。
院長是不是真心的不重要,但不該讓阿祖爾想起地球。
阿祖爾不擔心地球表面的酷寒,生存也不需要氧氣。
他去地球甚至不需要深入地下城,隨隨便便在地表狂轟濫炸,轟然倒塌的土層會結(jié)束一切。
他想去,隨時都能去。什么狗屁審查,阿祖爾壓根不用在乎這些。
陸安忌并不在意人類的生死,但蟲族會直接獲得勝利。
思考的時候,一絲奇怪的感覺涌現(xiàn),但稍縱即逝,陸安忌沒來得及抓住。
他幾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在了阿祖爾身上,此刻不得不頂著違反軍紀的風(fēng)險出聲。
“不可以——”
他忽視周圍所有嚴苛目光,手攥成拳,只對阿祖爾說,“你跟我說要去太陽,要解決威脅我們生存的生物,是在騙我嗎?”
那股只有陸安忌能領(lǐng)會的非人感又冒了頭,阿祖爾安安靜靜看著他。
“我們是朋友�!�
阿祖爾說,“我們要相互信賴,是這樣說的吧?”
陸安忌:“是。”
阿祖爾點頭。
他看向院長:“他們不讓我去地球,說我只能上學(xué),”
“我必須去前線,這是我肩上的責(zé)任�!�
“我不能只等著被保護,我也想竭盡可能保護從宇宙中將我拯救的那些人。”
“這是我在學(xué)院學(xué)到的第一件事——感恩�!�
阿祖爾頓了頓,眨眼間,他的猩紅瞳孔開始沉寂。
像是成熟靈魂被限制在了狹小軀殼間,讓他在不經(jīng)意間逸出幾縷毫無防備的孱弱,表情卻很成熟,由此雜糅出令人啞口無言的混亂。
“我想,我有義務(wù)對延續(xù)我生命的母親回以相同的報答�!�
阿祖爾不再去看死死咬緊牙槽的陸安忌,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
“我好像就是這種生物……”
“嗯,我就是這種生物。”
*
后續(xù)的事宜依舊由陸安忌一手操辦,在審查房間外等候時,陸安忌低低問他:“你想做什么?”
楚祖也學(xué)他的樣子小聲回答:“我?guī)湍銡Я诉@一切�!�
陸安忌深吸一口氣:“你先回教室上課�!�
“我要去圖書館。”
楚祖說,“你也應(yīng)該多在圖書館呆一呆,那里能學(xué)到教官不教的東西,而且很適合睡覺�!�
“別對我指手畫腳�!�
“如果我要指手畫腳,你會拒絕嗎?”
“你在問我會不會,還是問我能不能。”
“應(yīng)該是一個意思。”楚祖慢吞吞說,“你應(yīng)該不會拒絕不能拒絕的事�!�
“他是不是要哭了!”
系統(tǒng)還對這事念念不忘,看陸安忌在輕微發(fā)抖,死盯著宿主眼也不眨,一副不太好的樣子。
有點像被溫順的蛇反咬一口的飼養(yǎng)員。
“哭不了。”楚祖把意識海里探頭探腦的小雞腦袋按回去,“你怎么就惦記他哭?”
“論壇里讀者說的�!�
系統(tǒng)說,“他們新開了個投票,說POV角色里誰哭起來最慘,陸安忌票數(shù)遙遙領(lǐng)先�!�
“讀者說,陸安忌掉的鱷魚淚太多了,倒沒真哭過,在討論他崩潰狂哭是什么樣子�!�
楚祖:“……”
系統(tǒng):“不過您居然沒拿幾票,讀者說,您看起來像是會讓別人痛哭的類型。”
楚祖:“…………”
楚祖:“少混點論壇,別學(xué)奇怪的東西。”
陸安忌沒哭,明顯是在調(diào)整情緒。
他想利用阿祖爾,但只成功了一次t,這只蟲族在數(shù)十年時間中都沒有任何變化,一夕間發(fā)生驟變,他得重新審視阿祖爾。
楚祖不管他。
等院長通知讓陸安忌進去,他可以自由活動之后,楚祖直奔圖書館。
隨便找了個位置,楚祖用手環(huán)刷開面板,在上面輸入:
【阿祖爾·塞拉諾、科恩】
搜索算法是合集關(guān)系,頁面刷新出數(shù)頁。
學(xué)院內(nèi)部藏書和資料也有權(quán)限區(qū)別,有很多內(nèi)容不對楚祖開放。
能搜到的基本還是那些簡單的內(nèi)容,科恩的資料很少,大多是阿祖爾·塞拉諾的生平、科研成果,還有他為戰(zhàn)爭作出的貢獻。
楚祖看了有半小時左右,關(guān)掉頁面,突然問系統(tǒng):“我記得蟲族是以核聚變能量為主要生存能源,對吧?”
“對�!�
“但是我媽喜陰,一直住在太陽外殼下的地下巢穴。”
系統(tǒng)點頭。
“在我媽那一代,蟲族并沒有進化出能適應(yīng)高熱的適應(yīng)性——他們頂多只能在失去了絕大多數(shù)熱量的白矮星上居住。”
系統(tǒng)繼續(xù)點頭。
“所以雷靜安的POV里,以科恩為代表的科學(xué)家在一開始的猜想方向沒錯�!�
楚祖說,“蟲族隔著一定距離,點燃了太陽,抽取太陽猛烈核聚變產(chǎn)生的能量�!�
“但抽取能量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蟲族需要加速太陽的衰變,成為它們能勉強居住的白矮星。一舉兩得。”
“它們只是不知道,太陽系里還有其他智慧生命,就像人類不知道蟲族的存在一樣�!�
系統(tǒng)傻眼,進而掉電子眼淚:“……我好像真的劇透了……對不起嗚嗚嗚嗚嗚嗚……”
“你先別急著哭。”
楚祖在面板上搜索:【點燃太陽】。
頁面出現(xiàn)了與搜索【雷靜安】相似的空白,系統(tǒng)同時提醒,這條搜索會同步給教官。
【點燃太陽】和【雷靜安】是相同權(quán)限的關(guān)鍵詞。
“所以。”
系統(tǒng)聽宿主說這兩個字都心驚膽戰(zhàn)。
它從來不質(zhì)疑宿主智商,是宿主一直在拿智商給它驚嚇!
楚祖接著說,“當時的人類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為了解決危機,他們搬去了地下城�!�
“變成紅巨星的太陽在短時間內(nèi)塌縮成白矮星,照這樣下去,很快就會冷卻為黑矮星,最后解體。”
這不再是移居地下城能解決的了,整個地球都不安全。
“人類對紅巨星無能為力,但白矮星卻能解決——至少科恩認為自己有解決方向�!�
楚祖敲下面板上搜索按鈕,【點燃太陽】一次又一次孤零零出現(xiàn)在空白頁面。
他相信,當初的科恩也是這樣,一遍一遍在紙上,在計算機里重復(fù)輸入。
“科恩堅信存在外星生物,還堅信人類能做到和外星生物相同的事——”
“人類可以重新點燃太陽�!�
“……”系統(tǒng)干巴巴回答,“……對�!�
“可那時,蟲族已經(jīng)登上了白矮星�!�
并不難想象,當恒星重新變?yōu)槿紵募t色,人類再度踏上土地,歡呼雀躍他們的偉大成功。
那時太陽表面溫度約在5500度,蟲族習(xí)慣住在地下巢穴,溫度只會更高。
整個族群都在和太陽一同燃燒。
——這才是人類對蟲族發(fā)出的第一聲問候。
所以蟲母才會跟阿祖爾說,‘他們已經(jīng)做過一次了’。
陸安忌說,因為難以忍受,無法接受,出奇的憤怒和憎恨,戰(zhàn)爭就是由此開始的。
但這只針對于人類。
蟲族在一開始并沒有仇恨的認知,它們的集體認知中只有繁衍。
整個太陽系只有太陽一顆恒星,人類需要它,蟲族也需要它,他們的需求互相矛盾。
并且,在雙方不知道對方存在的情況下,他們已經(jīng)在彼此毀滅。
問題在于,原本抽取的能量不夠蟲母離開太陽系,否則它絕對會在險些被滅族時立刻遷移。
蟲族原本的打算應(yīng)該是,太陽終有一天會被它們抽干。
屆時,蟲族還會遷徙,就像它們找到太陽一樣,去到下一個有恒星的星系。
“但能源不夠,蟲族被困死在太陽上了�!�
系統(tǒng)聽完,有些傻眼:“全對……您說得完全沒錯�!�
但宿主沒有對猜中劇情露出半點多余的情緒,反倒若有所思起來。
小黃雞自責(zé)道:“我不應(yīng)該給您看雷靜安的POV,論壇也應(yīng)該再好好篩選,或者屏蔽掉關(guān)鍵詞的……”
“不,你幫了我一個忙�!�
楚祖在意識海里輕撫小黃雞腦袋,道,“我最后告訴了蟲母,陸安忌就在我邊上,然后蟲母向我們開炮了,對吧?”
系統(tǒng):“嗯�!�
“那我知道我該做什么了�!�
楚祖看著面板,嘴角上揚,“幫我把科恩的POV翻出來�!�
系統(tǒng)照做,并不解問:“他的劇情和您推測的沒有出入,您還要看嗎?”
“要�!背嬲f,“我要知道他是怎么點燃的太陽,花了什么代價,取得了什么具體成果,有誰參與,有誰干涉�!�
“知道這些有什么用呀?”
“學(xué)習(xí)�!�
楚祖說,“我是一只好學(xué)的媽寶蟲,現(xiàn)在還多了一項屬性,我會越來越了解人類,比陸安忌還了解人類。”
或許這才是阿祖爾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原因。
阿祖爾能用人類的方式,給蟲族找到一線生機。
他會這么做的,他有義務(wù)對延續(xù)他生命的母親回以相同的報答。
哪怕阿祖爾的打算非常冷酷,對現(xiàn)在的人類和蟲族而言都是滅頂之災(zāi),他依舊會這么做。
因為他是蟲族,一個從陸安忌身上學(xué)會了對族人撒謊的蟲族。
母蟲在雷靜安的行為上學(xué)到了什么,要不要和人類和解,這是她的事。
阿祖爾不會想這些,他沒遇到雷靜安,沒遇到科恩,沒遇到塞拉諾……他身邊只有人類中最偏激的陸安忌。
楚祖笑了聲:“搞不好,陸安忌真的會哭,哭得很慘,非常非常。”
第78章
第
78
章(9.5w營養(yǎng)液加更二合一)……
【POV科恩:
“宇宙并不公平�!�
第一次在跨校交流項目見到雷靜安時,
她對科恩說。
那時是秋天,哈佛的查爾斯河畔全是紅楓,雷靜安也戴了一條紅圍巾,
半張臉埋在里面。
她是中國人,
從西海岸的斯坦福跑來交流,說實話,科恩覺得她更像是拉德克利夫高等研究院里,探究女性和社會議題的研究生。
年齡很小,個子也很小,
看人的時候會仰著頭,眼神卻帶著點睥睨。
簡言之,
除了對導(dǎo)師外,她看周圍一圈男性的眼神,
像是在看垃圾。
簡直是奇跡,哈佛是出了名的“憎恨”亞裔,但科恩的導(dǎo)師很尊重雷靜安,會親昵喊她Ann,
喊到科恩時更多的是“混小子”、或者“天文白癡”。
在現(xiàn)代天體物理上,哈佛確實不如斯坦福,這是客觀事實。
所以導(dǎo)師喜歡斯坦福學(xué)生。
在20世紀早期,
哈佛較為出名的兩項天文學(xué)成就——現(xiàn)代恒星光譜分類、太陽和恒星的主要成分——都是由女性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研究的,這也是客觀事實。
所以導(dǎo)師喜歡女性研究員。
綜上所訴,通過家里的大額捐助而入學(xué)哈佛,
并在導(dǎo)師制度下分到學(xué)術(shù)瘋子手里的科恩,
不受重視,被排擠出了研討組,最后分到的工作是:帶雷靜安參觀哈佛。
在那片紅楓中,
雷靜安說了那句讓科恩銘記一輩子的話。
——宇宙并不公平。
很莫名其妙,后來雷靜安解釋,這是麻省理工的人教她的,說這樣能鎮(zhèn)住場子。
不知道哪個麻省理工的混蛋造謠,說哈佛還抱著上個世紀的古典做派,講得好聽點是傳統(tǒng),講的現(xiàn)實點就是落后。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可能就是出過總統(tǒng)。
可惜的是,美國總統(tǒng)天天換,放在以億萬年為標準的宇宙壓根不值錢。
“為什么能鎮(zhèn)住場子?”科恩問過。
雷靜安的回答很傲慢:“因為你們并不了解宇宙。”
雷靜安在哈佛呆了一周,除去在克里姆森咖啡館和導(dǎo)師非正式交流,其余時間她都泡在史密松天體物理中心。
斯坦福擅長高能天體物理,雷靜安研究的卻是恒星與行星科學(xué)。
科恩也研究這個。
等再次和雷靜安見面,她還是圍著那紅圍巾,個子小小的,手里牽著個小女孩。
那天是國際天文觀測組織-行星科學(xué)部的聚會,聚會鼓勵成員帶上家屬,雷靜安是他們太陽與恒星小組空降的負責(zé)人。
科恩蹲下身,陰險狠辣讓自己兒子去給她點顏色看看。
“跟雷的女兒打招呼,別像個蠢蛋一樣自我介紹名字,第一句話必須是:宇宙并不公平。”
科恩還記得自己兒子當時的眼神。
加布里萊爾·科恩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看著他的父親,并未替父親報學(xué)生時t代的血海深仇,小紳士似的,和雷靜安的女兒打了招呼。
兩個小朋友到一邊玩兒,雷靜安盯著科恩好半天,嘆氣。
“怎么還招哈佛?這兒的入職考察里也有賽艇嗎?”
科恩和她碰杯:“不,因為我母親很有錢,父親在NASA,妻子是這兒的資助人。而我很擅長抓住機遇,當年還靠給你當導(dǎo)游,蹭上了項目的尾氣——我在這兒更像是個財務(wù),真的�!�
雷靜安笑著罵了句中文。
雷靜安是科恩天文學(xué)生涯的魔王,那條圍巾上全是學(xué)術(shù)碾壓后,雷靜安假惺惺幫人擦拭傷口的鮮血。
就是這么一個魔王,在面對太陽驟變紅巨星的事實時,她害怕了。
紅巨星毀掉了太空中所有的衛(wèi)星、太空探測器、空間望遠鏡、未能及時返航的載人飛船、國際空間站和軌道實驗室……
但天體物理學(xué)的停滯并不是因為紅巨星,而是隨之引發(fā)的,更加明顯的,人為、世俗的失敗。
疏散的組織管理,稀缺的資金,毫無意義的派系斗爭,這些東西和紅巨星一起撕碎了天空,就連趾高氣昂的雷靜安也畏縮不敢前。
“這是機會�!�
科恩說,“你們中國有一句話,‘亂世出英雄’。天文史上從未有過如此動蕩的時刻,所有人都站在了同一起跑線,權(quán)威機構(gòu)將會被重新洗牌�!�
似乎是意識到這并不是科學(xué)家間的對話,科恩靈活改變了說辭。
“我們阻止不了災(zāi)難,但能給世界揭示真相,答案就在宇宙中,就在太陽上�!�
雷靜安已經(jīng)沒有戴紅圍巾,頸紋露在干燥空氣中。
她凝視他很久,疲憊說:
“地球形成于大約45億年前,預(yù)估壽命為50億年。太陽停止照耀的那一天,地球也就迎來了生命的末日。”
“我知道。”
“你不知道。”雷靜安說,“你從來不喜歡宇宙,它是你的工作,你的事業(yè),你沒有敬畏,不覺得自己渺小。”
科恩用居里夫人的話反駁:“沒有什么事情應(yīng)該被害怕,只是需要被理解�!�
“沒關(guān)系,宇宙不在乎�!�
雷靜安看著他,目光淡淡。
“人類的未來不是問‘為什么’,是找‘怎么辦’�?贫鳎祟愖卟煌晡鍍|年,沒有時間讓你驗證‘有誰點燃了太陽’的假想。”
她說,“如果要我選,我會選擇接下來的五天
,下一個五天,茍且偷生的每一個五天�!�
科恩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實驗室。
他覺得好笑。
誰傳統(tǒng),誰老舊?
更了解宇宙的人打從心底畏懼宇宙。
科恩聯(lián)系上SETI研究所,和阿祖爾·塞拉諾一拍即合。
科恩出資入局,塞拉諾提供人才和技術(shù)。
SETI的臨時新址在地下,塞拉諾并不是胡子拉碴的老頭子,他比科恩大一輪,但看著并不算老。
SETI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電磁波探測。
太陽使電磁輻射增強,夸張的太陽風(fēng)和恒星活動頻頻影響低頻信號……
大量的爛攤子,塞拉諾卻很平和,平和得和他手底下一堆自愿加入的瘋子格格不入。
“要聽實話嗎?我對宇宙沒興趣�!�
塞拉諾對科恩提起。
“在麻省理工的時候,為了追一個女孩,我每天都去行星科學(xué)系蹭課。我的行星磁場學(xué)位就是這么來的。”
科恩發(fā)現(xiàn)自己跟天才真是沒話說,原來之前雷靜安已經(jīng)很收斂了,塞拉諾更是天才中會讓人目瞪口呆的敗類。
“我和那女孩結(jié)了婚,很幸福。她去世的時候?qū)ξ艺f:我們在一起五年,而地球的壽命是五十億年,我們始終是海岸上相鄰的兩朵小浪花,是麻省理工圖書館相互依偎的塵埃。在這五十億年,我們終究會在一起。”
“我真是沒想到,麻省理工居然在哈佛面前賣弄人文情懷�!�
科恩挖苦道,“你清醒一點,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為探究人類生存的真相之謎奮斗嗎?”
“噢,科恩,是的,沒錯,我要去睡覺了,你也早點休息�!�
SETI很多塞拉諾這種人。
塞拉諾滿腦子只有他媽的情情愛愛,其他瘋子也好不到哪兒去,但至少他們對工作很積極,不至于讓科恩覺得自己被騙走了大量的研究經(jīng)費。
后來科恩才知道,塞拉諾就是雷靜安口中“不要臉的死學(xué)霸”。
他們不會把自己的努力放在明面上,嘴上說著要早睡,其實悄悄摸摸在被窩里打開手電筒。
對亡妻的情詩念完,開始念一連串的磁偶極子模型公式。
在SETI工作了幾年,一天下午,實驗室沒什么人,空氣里滿是咖啡的味道,科恩掛在機器邊上昏昏欲睡,塞拉諾兩巴掌把人拍醒。
他用金屬資料板拍的,隸屬一級謀殺。
“紅巨星開始步入下一階段了�!�
塞拉諾告訴科恩,SETI的研究可能得暫停,他們要盡快弄出適應(yīng)極端環(huán)境的量子感應(yīng)探測器和中微子掃描儀。
科恩:“我以為我們叫SETI,不是全球地下居住工程指揮部。”
“有沒有外星文明根本不重要�!�
塞拉諾笑著說,“如果它們能抽取太陽能量,代表他們的科技水平遠超人類,難道你要在這個前提下主動接觸他們嗎?”
他坦白:“我一直隸屬全球地下居住工程指揮部……科恩,感謝你給我們提供的所有支持。”
科恩氣瘋了。
他終于明白,SETI只是把這些科學(xué)瘋子聚在一起的幌子,讓他們自己玩自己的,別去到處添亂。
見鬼的是,他給這灘泡沫投了大量的資金和精力——科恩的學(xué)術(shù)水平甚至不足以分辨這是否是泡沫。
塞拉諾拍拍他肩膀,用憐憫的眼神表達歉意:“你得分清輕重緩急,親愛的,沒有時間讓我們驗證‘有誰點燃了太陽’的假想�!�
塞拉諾是來通知的,并沒有征求科恩的意見。
當初在國際天文觀測組織,科恩自嘲說自己是個財務(wù),半點沒說錯,小組成員看不上他,雷靜安也是。
現(xiàn)在在SETI也一樣,這些人靠著他提供的資金過日子,卻壓根不打算了解他想要創(chuàng)造的事業(yè)。
宇宙并不公平。
它開啟了一扇門,邀請人類,卻在門后驟然拔高門檻,它讓你看到天上的星星,卻只允許少部分人觸碰。
科恩清楚自己是投機分子,他不會扎實深鉆項目,他有在除去學(xué)術(shù)外的領(lǐng)域大展拳腳的信心。
塞拉諾給他上了一課,這人比雷靜安還狠,精通學(xué)術(shù),也精通人性,知道誰能利用,誰能管束。
科恩難堪得要命,看著SETI一點點拆解,他的話語權(quán)降到最低,探究外星生命的課題正式終止。
這個結(jié)果像是把他放上紅巨星灼烤,又隨著紅巨星的塌縮,冰凍了他的靈魂。
我的事業(yè)還沒結(jié)束。
科恩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冷漠地想。
至少現(xiàn)在,他的簡歷非常好看。
如何在現(xiàn)有的重點工程中找到能介入的位置,并將項目署上自己的大名?
SETI的通知文件里寫了。
「全面應(yīng)對太陽從紅巨星向白矮星演化的緊急科研任務(wù)」。
在通知下方,是這些科學(xué)家們拿來糊弄他,陪他玩扮演游戲的猜想報告。
「外星科技點燃太陽的理論依據(jù):
類比超高能的氫|彈,將其引爆于太陽核心,模擬早期的恒星核聚變環(huán)境。
氫|彈必須達到足夠的威力,以引發(fā)太陽核心的大規(guī)模反應(yīng)。
……」
一個堪稱狂妄的構(gòu)想出現(xiàn)在科恩腦海。
這個構(gòu)想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無疑會讓他青史留名!
和塞拉諾道別時,科恩拒絕了他的擁抱。
“你利用了我,拿我的錢做自己的研究。”
“我很抱歉,但不是我個人的研究——為了全人類�!�
“至少雷靜安會坦然承認自己怕死�!�
“你總是把視線放在我們身上�!比Z說,“別和自己較勁,科恩,科學(xué)不是讓你證明自己的渠道,你明明可以成為很優(yōu)秀的天文學(xué)家,可你從來不敬畏宇宙�!�
“或許你是對的�!�
科恩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人類無法征服宇宙,但人類可以征服人類。”
三年后,科恩遞交的論文得到批準。
這份由原SETI科學(xué)家猜想拼湊出的東西,讓原本分散到全球地下居住工程指揮部的科學(xué)家重新集中。
這次的負責(zé)人不再是阿祖爾·塞拉諾,塞拉諾成了在臺下仰頭聆聽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