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消失的理由不清楚,沒人知道,連南乙都不知道。
他來過這所大學找秦一隅,但也只得到了對方休學的消息。
后來再見到那個樂隊,他們也已經(jīng)換了主唱和吉他手,像很多進行成員更換的樂隊一樣繼續(xù)活動。只是誰也無法抹殺掉秦一隅存在過的痕跡,他帶來的巔峰、遺留下的殘骸、標志性的唱腔和創(chuàng)作風格、狂熱的擁躉們和唾棄他的厭惡者……一切都像燒到極致的烙鐵,燙下永恒的標記。
或許秦一隅的存在本身就很危險,不適合被塞進任何一支隊伍里。迄今為止,他們出道曲的評論區(qū)還有一條高贊、但腥風血雨的評論。
[秦一隅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就會遭受他的“光環(huán)詛咒”。]
遲之陽早就說過,這樣的人不可能被拿下,有哪個一鳴驚人的天才愿意返璞歸真回新手村帶新人的,更何況這人還是混不吝的秦一隅。這個名字跟這一句話連在一起都像是笑話。
但南乙從沒聽進去過。
“不是,他這人怎么這樣�。∥摇毕氲侥弦覍η匾挥绲膱�(zhí)著程度,遲之陽還是將臟話咽了回去,“咱們要不別找他了!”
南乙看上去并沒有多少挫敗感,只是眼神中有些困惑。
原地站了會兒,他轉(zhuǎn)身去保安亭取回卡包,對遲之陽的話也不置可否:“先回吧,明兒不是還有早課?”
“好吧�!边t之陽嘆口氣,“沒事兒,又不是非他不可了�!�
說完他又覺得這話沒意思,自己最不會安慰人,南乙也根本不需要安慰,于是便轉(zhuǎn)移了話題:“你今天還去029打工嗎?這么晚了,明兒還有考試,怎么也得看看復(fù)習復(fù)習吧�!�
029是南乙學校附近的一家大型轟趴館,女老板老家在西安,所以直接用區(qū)號命名。
“不用�!蹦弦覜]檢查卡包里的東西,他知道一樣也少不了,因此直接扔包里,“班我調(diào)到明天下午了,考完試沒課�!�
好家伙,兼職都調(diào)了,還真準備在這兒耗一整晚等他啊。
遲之陽抓了抓頭發(fā)。
他本想坦白自己新發(fā)了個樂手招募帖的事兒,但很顯然,現(xiàn)在的南乙除了秦一隅誰都不想要。
“行,那明兒排練室見�!边t之陽活動了一下手臂,“我最近練得好像有點過了,胳膊疼得抬不起來,得回去貼個膏藥,你回去也別練琴了,早點兒休息�!�
“嗯�!毕袷裁炊紱]發(fā)生那樣,南乙拍了拍遲之陽的肩,甚至給了他一個笑。
他有四顆比常人更長、更尖利的犬齒,配上那對上挑、微微露白的眼睛,和罕見的淺色瞳仁,雜糅出一種難馴的野性。長著這樣牙齒的人似乎都有梨渦,南乙也有,很淺一個,只在右邊,笑的時候才能隱隱看見。
“來得及,放心�!�
宿舍離得遠,南乙騎車回去,路過斑馬線時,他又一次出現(xiàn)幻聽,是巨大的撞擊聲混合著救護車的聲響。這么多年,他依舊習慣不了,于是戴上耳機,也是巧合,打開第一首就是秦一隅過去的歌。
幻聽的噪聲一點點被秦一隅的聲音壓過去,在他快到宿舍時,終于消失了。
南乙想不通。
秦一隅怎么能不繼續(xù)唱歌呢?
觀察和分析已經(jīng)成為他的慣性動作,任何人的任何行為背后都有其動機與邏輯,都可以被拆解出來,分析得越多、越清晰,就越好掌控。
他想像拼圖一樣拼湊出完整的秦一隅,這樣就能說服他,但或許是缺失了某一條重要線索,所以才始終不能得償所愿。
他總會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次日中午,秦一隅吃著雪糕在西四大街瞎溜達,剛走到西什庫教堂,就收到了周淮的消息。
[淮子:你不是提了一嘴那個比賽?Crazy
Band是吧?我打聽了一下,還挺熱鬧的。]
[淮子:聽人說背后的資方之一是誠弘娛樂,所以入海選錄制就有錢拿,獎金就更多了,連第三名都是百萬級。冠軍除了天價獎金,還能整隊簽到誠弘旗下的大廠牌ZIA,在三大音樂節(jié)壓軸演出,跟你當初的待遇差不多了。]
秦一隅叼著雪糕棍打字。
[魚:這種比賽還少了?不都糊了。]
[淮子:你還別說,我一哥哥在北京有兩家livehouse,其中一家就被主辦方簽下來做海選場地了,就你第一次演出那地兒,夢島,想起來沒?]
[魚:楊西啊,記得,跟你一樣嘛,我說你們gay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磁場啊,跟北海公園的家雀兒一樣喜歡扎堆兒。]
[淮子:怎么說話呢死直男。]
秦一隅回了個賤兮兮的大黃臉表情包,把周淮惡心到拉回了話題。
[淮子:……]
[淮子:聽他說這次賽制和之前的比賽都不一樣,花樣挺多的,沒準兒真能盤活了。]
[淮子:肯定有人翻唱你的歌。]
[魚:別介,怎么能是我的歌呢?當心律師函警告啊。]
他已經(jīng)不像剛出事兒的時候了�,F(xiàn)在的秦一隅可以平靜地提起這些爛事,甚至還能和周淮開開玩笑。
反正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淮子:去他媽的,就是你的歌!]
天氣很好,風柔柔地吹過發(fā)梢,不遠處的教堂彌撒儀式開始了,唱詩班的聲音飄過來,空靈而平和,秦一隅瞇了瞇眼,直接躺倒在地。往來的路人紛紛側(cè)目,可他毫不在乎,只想像條死魚一樣被大太陽曬透。
路邊一個環(huán)衛(wèi)大爺見他這樣,熱心腸地問:“小伙子你沒事兒吧!”
秦一隅閉著眼,跟唱山歌一樣大聲喊:“沒事兒,您放心吧!我就是有病!”
大爺掃帚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陽光晃眼,被喧囂包圍的某一秒,秦一隅竟然回到了過去,高中時躺在天臺的感覺,和現(xiàn)在好像。
可手機又一次震動,打破了這份熟悉感。
就知道。
突然發(fā)這么多消息,顧左右而言他,一準是憋著別的話呢。
[淮子:我說你可得小心點,別又被利用了。那小帥哥費盡心思找你,你不會不知道為什么吧?要真能拉上一個腥風血雨、還超高人氣的前大熱樂隊樂手開團,不說贏不贏吧,話題度都拉滿了。就您這熱度,這體質(zhì),誰不想蹭一波��?]
周淮本來不想把話說得那么難聽。
可他不忍心看哥們兒重蹈覆轍,又被新的吸血鬼纏上。
對話框上方,[對方正在輸入……]始終飄著。
看來這話是說到你心坎兒里了啊。
這會兒肯定在忙著寫小作文跟他一起吐槽呢。
可最后,周淮只收到一句話。
[魚:你說得對,我真牛逼。]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1:
秦一隅最后到底編輯了些什么?請看VCR:
[啊?還好吧,我感覺他不像是你說的有這么多心眼兒啊,要是真的為了熱度找我,起碼也會給我開點有誘惑力的條件吧,你不知道那小子,什么都不說,就一個勁兒讓我去看他們排練,別的一點兒好處都不提,我難道是什么很好騙的人嗎?]
秦一隅發(fā)完,自己瞅了一眼。
好像我確實很好騙,都被他騙回學校了,干脆讓我跟他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唄。
刪除刪除。
[啊?還好吧,我感覺他挺軸的,就是一小孩兒,剛上大學,他能懂什么啊,充其量糊弄幾個小姑娘吧。]
再看一眼。
也不是,估計能糊弄一大群小姑娘。
不是,這也不是重點。
刪除刪除。
[還好吧,我覺得他沒你說得那么壞,我有我的判斷。]
就這一行,總正常了吧。
可短短20個字,越看越怪。
刪除刪除。
五分鐘后,秦一隅發(fā)出了正文第二章
最后一句話,美美躺下睡覺。
:
小劇場2:
第二天,環(huán)衛(wèi)大爺搬來一個小牌牌插好。
【請勿隨地大小躺,謝謝!】
第3章
恒星時刻
“老師,長大之后我想組建一個樂隊,你覺得我可以嗎?”
還差五分鐘下課,面前的學生忽然問出這么個問題。
秦一隅就納了悶了。
好像自從南乙出現(xiàn),[樂隊]這個好久不見的詞兒一度又變回生活中的高頻詞匯。
有種要完蛋的感覺。
見他不回答,小姑娘拽了拽秦一隅的袖子:“小魚老師?你聽到了嗎?”
這是他在這里上課使用的別名。起初秦一隅想使用的代號是大魚,但無論是老板還是學生,都會叫他小魚,他也懶得爭了。
“聽到了聽到了,兩只魚耳朵都聽到了�!�
“組樂隊啊……”他咽下下意識想說的‘不可以’,笑瞇瞇摸了摸小朋友的頭,“老師覺得你長大之后可以先努力掙錢�!�
“�。繛槭裁囱�?”
“因為玩兒樂隊很燒錢�!�
“老師你怎么知道?”
“你長大就知道了�!�
他在一個很小也很偏僻的兒童聲樂培訓教室兼職。這兒統(tǒng)共就仨員工,還得算上教小提琴的老板王亮。
半年前,秦一隅剛從云南回來,心情郁悶,沿著二環(huán)線溜達了七公里,溜餓了,就隨機走進一家蘭州牛肉面店,正巧和王亮坐了同張桌子。對方正打電話,嘆氣說缺個樂理老師,教小孩兒,招不到人。
秦一隅聽了,拿筷子指了指自己。
“您看我成嗎?”
以他的精神狀態(tài)沒法和成年人和睦相處,小學生?剛剛好。
最重要的是,他缺錢。
只是秦一隅對陳年往事仍有余悸,不想讓別人知道他之前混樂隊那些爛事,因此只留了個昵稱。
“小魚老師,你唱歌這么好聽,怎么不去比賽��?比賽會有很多錢吧!可以買好多糖!”
小朋友天馬行空的提問將秦一隅的記憶拽了回來。
怎么一個兩個都催著他比賽,跟催命一樣。
他手肘撐在桌上,掌根托住下巴,懶洋洋道:“知道老師最不喜歡哪三樣兒嗎?”
小朋友天真地搖頭:“哪三樣?”
他和別人不一樣,比數(shù)字的時候先伸出中指,“一,唱歌。”
然后才是食指。
“二,比賽�!�
小朋友頗為上道地哦了一聲,“那還有一個呢?”
最后,秦一隅伸出無名指。
“三,話多的小屁孩兒�!�
這下好,孩子不說話了,還突然哭起來。秦一隅找了張紙亂七八糟給她擦鼻涕,見她不消停,干脆學她哇哇大哭。
這下治住了。
下了課,秦一隅領(lǐng)著她下樓。一樓門頭支了個賣糖葫蘆的小攤兒,他買了一串糯米餡兒山楂的,頂上一顆大青提。
付了錢,秦一隅遞給學生。
“謝謝老師!”小孩兒恨不得兩手拿簽兒,但秦一隅沒撒手,拽不動。
“誰說整串兒給你了?拿最上面那顆�!鼻匾挥鐡P了揚下巴,“老師不愛吃葡萄�!�
小孩兒差點又哭了,一跺腳憤憤道:“老師你可真氣人!”
秦一隅咬下一顆糖葫蘆,含含糊糊說:“可不是嗎,我是超氣人老師�!�
小孩兒被家長接走,東西也吃完了,秦一隅搭公交車回周淮店里。
這幾天客人多,周淮忙得騰不開手。手上黏糊,秦一隅進去洗了洗,然后搬個小板凳坐他們跟前看,一句話不說,盯得極為認真。
平日里,秦一隅總笑瞇瞇的,手插口袋四處犯賤。他的頭發(fā)蓬松微卷,總半瞇著眼,像只懶洋洋的大型貓科動物,可他其實有一雙比尋常人更黑更大的瞳仁,一旦不說話,睜大了眼盯著看,那種銳利的、充滿挑釁意味的壓迫感就直往外冒,就像兩汪深不見底的黑泉。
紋身的大哥光著背趴在床上,被他盯出一身雞皮疙瘩。
“這帥哥……是下一個客人嗎?”
“他?不是�!敝芑凑椭^上色,隨口道,“這我死黨�!�
“哦�!贝蟾缜辶饲迳ぷ樱澳悄茏屗瘸鋈ゲ�?盯得我怪難受的�!�
秦一隅眨巴著大眼睛,沒臉沒皮地笑了一下,“哥,我是他死黨,不是黑手黨。”
“出去吧你!”周淮停了紋身機,隨便給他找了件事兒,“正好,我上午開車的時候錢包好像落車里了,去幫我找找�!�
說完,他掏出車鑰匙扔過去。
“行,周老板�!鼻匾挥缙鹕恚匾鈴澭鼫惖酱蟾缍�,小小聲說,“您慢慢紋。”
周淮實在沒忍住,給了他一腳。
很可惜沒踢到。
哼著今天剛教的兒歌,秦一隅打開車門,一屁股坐駕駛座上,貓著腰找了半天,沒看見錢包的影子,又轉(zhuǎn)過身伸長脖子檢查后座,也沒見著。
“騙我是吧�!�
“行,看我不把你煙抽光�!�
他打開中控儲物盒,輕車熟路,只是沒找著周淮的煙,倒是看到藏在最底下的信。
只看到信封上地址那一欄的云南兩個字,秦一隅就一愣。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這一瞬間,仿佛有個隱形的開關(guān)被按下,車里瞬間沉寂無比,一切聲響都被阻隔在外,連光線都黯淡下來。
他忽然想起周淮前幾天的怪異表現(xiàn)打聽討債的有沒有上門,支支吾吾,說了上句沒下文。
原來事出有因。
信封是打開過的。里頭就兩張紙,一張是信,另一張是鉛筆畫的畫,畫了大山,山下一群小孩兒圍著一個高高的人,那畫的是他,頭發(fā)是卷的,睫毛畫得太長,長得像妖精,臉上還畫了一顆痣。
畫里的他帶著這些孩子唱歌,音符漫天飄蕩。
和這張幸福的畫截然相反的,是信里的內(nèi)容,實實在在的樂景襯哀情。
讀著讀著,秦一隅幻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實實在在地聽見了山里孩子的聲音,也聽到了自己教過他們唱的歌,越聽越冷,一顆心直接從云南大山的懸崖墜了下去,沒有盡頭。
心臟病,休克。
這些壞的字眼像飛蛾一樣在眼前撲騰不停,捉不住,也捉不完。
車里的時間仿佛是靜止的,周淮找過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讓你找個錢包你死里面了��?”他拉開車門,罵罵咧咧。
可等他看到秦一隅手里的信,愣在原地,半天才又開口。
“你別怪我瞞著不說,我……”周淮如鯁在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就你現(xiàn)在這個情況,自己都一堆麻煩,哪兒有多的錢去給他……”
“瞞能瞞多久?”秦一隅沒惱,只是直直看向他,臉上沒了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
周淮先急了,“那你說怎么辦?!這孩子生的不是小病,心臟病都是要長期治療的,你自己現(xiàn)在都是泥菩薩過河,哪有錢去做慈善�。空嬉詾槭且郧皢�?”
他說完,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周淮嗓子眼兒好像有刀子在刮。后悔來得很快,他不該說這么過,尤其不該說最后一句。
最終還是秦一隅的笑打破這死寂。
“你說得對。”他語氣輕松,拿著信下了車,“我回去了。”
周淮試圖攔住他,“我先借你一筆,讓孩子先去城里的醫(yī)院復(fù)診。”
“再說吧,我自己先想想辦法�!鼻匾挥珙^也不回朝黑漆漆的胡同口走去,背對著他揮了揮手,“早點睡�!�
回到家里,秦一隅從床底下拉出個蒙塵的琴盒,吹了吹上面的灰,把自己嗆得直咳嗽。
打開盒子,里面裝著一把亮橙色的吉他,床頭的小臺燈把它照得發(fā)亮,和新的一樣。
當初他有一屋子吉他,擺得跟琴行一樣,后來扔的扔賣的賣,不剩幾個。
留下這把,只因為這是他十八歲收到的生日禮物。
當初媽媽嘴上怪他不務(wù)正業(yè),但還是偷偷買了一把他早就想要的琴,趁他睡著悄悄放在他床頭。
第二天一大早,秦一隅抱著琴跑到媽媽房間,對著正在化妝的她莫名其妙彈起圣誕快樂歌。
“你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媽媽一邊說,一邊涂著口紅。
“我今兒發(fā)現(xiàn)倆驚天秘密!”
“什么?”
秦一隅彈出最后幾個音,一本正經(jīng)道:“第一,原來圣誕節(jié)夏天也過�!�
他清楚地記得媽媽當時微皺起的眉頭和不解的眼神。
“第二,圣誕老人居然是個女的!”
想起這些,秦一隅就開始頭疼,疼得厲害。
他起身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氣喝了大半,坐回地板上,給老板王亮發(fā)了個消息。
[小魚:亮哥,上回不是托您表弟幫我在二手網(wǎng)站上賣了把琴嗎?我這兩天搬家,又找出來一把。]
他寫了又刪,刪了又重新寫,最終心一橫點了發(fā)送,把手機也扔了。
[小魚:勞煩您幫我賣了吧。]
喝了太多酒,凌晨四點,秦一隅胃痛疼醒。
他沒能再睡著,干脆起來給周淮打了個電話,仿佛傍晚那會兒倆人根本沒吵過架。
“你丫是不是有�。 敝芑礆獾闷瓶诖罅R,但電話秒接。
誰都沒提那封信。
“可不是嘛�!鼻匾挥珀怂念w胃藥囫圇塞進嘴里,嚼了幾下,說話含含糊糊,“哎淮子,你還記得我之前參加的那個音樂節(jié)嗎?”
周淮的聲音困里帶著怨氣,“您紅的時候一年參加多少音樂節(jié)啊。我怎么知道是哪一個?”
“就阿那亞海灘邊辦的那次。夏天,中間還下暴雨了,風特大,舞臺下邊兒一哥們兒舉的旗都給吹天上去了。”
“哦你那天穿了件花襯衫。誰給你選的衣服,真他媽難看�!敝芑戳R完又想起點什么,徹底醒了覺,“我想起來了!那天回來你非逼著我給你畫畫兒,我就跟派出所那模擬畫像師一樣忙活了倆鐘頭,一分錢沒撈著,我可真是個大冤種��!”
“對,就是那張畫�!鼻匾挥绗F(xiàn)在還留著,“我讓你畫他的眼睛,剛剛我睡覺又夢到了。”
其實秦一隅對這件事始終很費解,但當它切切實實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就更不可思議。
怎么會有人對一雙眼睛耿耿于懷的?
那天可謂是他人生中最完滿的一天,拋物線的頂點。
[無序角落]剛發(fā)布新歌,在一場盛大的音樂節(jié)舞臺上宣布了巡演的消息,幾萬人擠在臺下,仰著一張張臉望著他。當天的演出效果也近乎完美,他的即興solo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好。
站在音箱上,淋著雨,那一刻的秦一隅擁有全世界。
一陣狂風呼嘯,舞臺下許多人的雨衣都被掀起,卷起一陣絢爛的浪,每個人狼狽又快活。秦一隅笑著聽樂隊其他成員進行talk環(huán)節(jié),目光卻被臺下一頂被吹翻的帽子攫取。
帽子的主人戴著口罩。他抬起了頭,黑色短發(fā)被吹亂,露出一雙淺色的瞳孔。
那雙眼簡直帶著鋒利的鉤子,直勾勾望著他,通透的虹膜里映著整個舞臺的光。對視的瞬間,秦一隅好像迎面撞上一頭誤入人海的狼。
只是一晃神,那人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見。
秦一隅幾乎懵在舞臺上,甚至沒能正確地進拍子唱下一首歌,他差點兒跳下舞臺鉆進人海里去找,想把那根鋒利的鉤子拽出來,但他來不及那樣做,貝斯手許司抓住了他的手臂。
這樣的怪異表現(xiàn)甚至在之后成為嗑藥謠言的“實錘”。
后來他想了很多辦法,甚至找主辦方要來了攝影師的硬盤,看完了也沒有那個人的存在。
難道真的是幻覺嗎?可他那天上臺前滴酒沒沾,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即使是真實存在的記憶也有消失的時候,于是在飛機落地北京的第一時間,秦一隅就找到周淮,靠著描述讓他畫了出來。
當時的周淮理解不了,邊畫邊吃瓜。
[喜歡?就一雙眼睛而已啊,能喜歡到什么程度?]
秦一隅認真思考。
[就是我煩到想把地球都炸了,但是會讓他先坐飛船跑掉,我炸完再去找他的程度。]
周淮無語至極。
[你他媽神經(jīng)病吧。]
“這都幾年前的事了還夢到,有病�!敝芑戳R完又開始抱怨,“老子那天給你畫完都凌晨兩點了。你居然還讓我給你紋了個紋身,我眼睛都特么睜不開了!”
秦一隅抬手摸了摸喉結(jié)。
在夢里,他都快認不出當時那個乖張的、意氣風發(fā)的自己了,卻還是能清楚地記得怔忡的那幾秒。
那一瞬間的撼動太過強烈,當初的他鬼使神差地想留下來。
幾乎是自嘲一樣,秦一隅輕輕笑了,“是啊,怎么搞得,又夢到了。”
Sternstunde人生軌跡中最具戲劇性與轉(zhuǎn)折性的瞬間。
那一晚的他撿起周淮丟在桌上的素描鉛筆,在那幅畫的右下角寫下這行字母,告訴他,給我紋這個。
秦一隅神經(jīng)質(zhì)地認為那是屬于他的恒星時刻。
被一對神秘瞳孔捕獲的瞬間。
第4章
沸騰閃電
上午南乙提前出了考場,背上包前去打工。
時間緊張,兼職完得直接去排練,來不及回學校,他從宿舍拿了琴便直接去到029。
打開員工更衣間的柜子,一封粉色信封飄飄然落地,正面還貼著愛心貼紙。南乙撿起來,沒拆,直接放回柜子里,仿佛根本沒看見過一樣。
放好琴,滴了眼藥水,換好衣服也戴上眼鏡,他前往自己工作的射箭區(qū)。
這是附近最大的一家轟趴館,項目眾多,有桌球、保齡球、VR游戲……也有射箭。南乙就是沖著這個面的試,畢竟在這里練射箭不用花錢,還能掙點外快。
老板方潔本來不想要大一新生,事兒多還嬌氣,可南乙上手射了十箭之后,她立馬拍板留下了。
誰不想花一個普通兼職的錢請一小教練?
相較于其他項目,射箭很冷門,南乙預(yù)估客人不會太多,可以閑著自己練習,但沒想到來的人比想象中多得多,幾乎個個都是新手,排著隊等教學。
“這是你來了之后才有的狀況�!蓖抡f,“以前一天撐死了四五個。”
“是嗎?”
他說這句話并不是真的疑問,只是想結(jié)束聊天時一種慣用的糊弄技巧。
教射箭的空隙,南乙會觀察來轟趴館的每一個顧客,尤其是直接找老板的。
“教練,你是在等人嗎?”
排著隊的女學員故意逗他。
南乙不作回答,嘴角勾了點笑意,鏡片下的一雙眼睛依舊沒什么情緒。
下午五點半,他在桌球區(qū)里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盡管不是目標對象,但也算是另一種驚喜。
是秦一隅,看樣子是被周淮拐來的,來了就埋沙發(fā)里,困得眼皮打架。他戴著口罩,但南乙還是一眼就認出來。
秦一隅高中就愛打桌球,也很擅長,總贏得毫不費力。他一向喜歡做擅長的事,但此時此刻卻動也不動,一看心情就非常差。
這里播放著吵鬧的電子樂,秦一隅睡不好,勉強坐起來,兩只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捧著自己的臉,一頭蓬松凌亂的棕色卷發(fā)晃來晃去,看上去比高中生還高中生。
周淮的球技實在不怎么樣。
秦一隅沒眼看,四處亂瞟,視線停在射箭區(qū),定住,瞇起了眼。
雖然只是背影,但他非常確定那就是南乙。
又被跟蹤了?
為什么總能這么精準地找到?
明明自己都快社交死亡了。
秦一隅好像被纏得起了應(yīng)激反應(yīng)。但他很快又否認了這個字,畢竟相比起之前那些狂熱粉絲,南乙冷靜、有分寸,的確稱不上“糾纏”。
但很快,他注意到南乙身上成套的白色射箭工作服,才知道自己判斷失誤,對方只不過是在這里兼職而已。
那實在是太巧了。
戴眼鏡的樣子倒確實有些像大學生了。
就是頭發(fā)太擋臉,之前又總戴帽子,見了好幾面,秦一隅還是沒看清他長什么樣。
困意少了些,他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往那邊望,意外發(fā)現(xiàn)南乙居然很會射箭,只是身邊的學生都不大認真,眼睛只往他身上瞟。
這樣哪能射中靶子。
所有人,包括秦一隅自己在內(nèi),只有南乙是專注的,他甚至一眼都沒往這邊看,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他也在,就好像昨晚設(shè)計在校門口堵他的根本不是這人。
不讓去,就想方設(shè)法釣他上門,真夠執(zhí)著的。
“哎�!敝芑吹谌螄L試跟秦一隅對話。
這一次對方終于回頭:“什么?”
“看什么這么入迷?”周淮也望過去,隔老遠瞧見了南乙的背影,“哦,又是那個長腿小帥哥��!發(fā)型還挺好看,我也想弄個這樣的,是狼尾嗎?”
“你弄個狗尾吧,都不用花那個錢,自個兒留留就是了�!�
“你丫真損!”
秦一隅躲開周淮的球桿攻擊:“都說了不想來,非拽上我,一來又碰上,你是克我吧�!�
“那是我能料到的嗎?我這不是怕你待家里又灌酒嗎?喝那么多,再進醫(yī)院可沒人管你死活�!�
周淮罵完,搖搖頭,自顧自放下球桿往別處走。
“哪兒去?”
“渴了,買水�!�
送走一個到時間的客人,南乙逐支收好箭,回頭正巧看到秦一隅坐在沙發(fā)上,接過周淮手里的雪碧。
他的記憶忽然間回溯到幾年前,畫面產(chǎn)生部分重疊。
對南乙而言,每一個有關(guān)秦一隅的小細節(jié)都格外清晰。他單手開易拉罐的步驟,像慢動作回放在眼前,還有他笑著說“我左手特靈活”的驕傲模樣。
只不過記憶在這一刻出現(xiàn)偏差。
秦一隅接過來,習慣性地用左手去開,卻在某個瞬間停住。
就像出錯后及時糾正的程序,他卡頓了一秒,而后換成兩手并用左手半握住罐身,右手拇指拉開罐口的鐵片。
他喝了一口,撞了撞周淮的肩膀:“你說我家是不是鬧鬼啊,明明我前幾天才買了十聽啤酒,我自己就喝了仨,今天早上一打開冰箱門,一聽不剩了,我一看廚房垃圾桶,你猜怎么著?里面全是空罐子!”
他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又道:“不是鬼就是賊�!�
周淮嘁了一聲�!澳隳羌彝剿谋诘恼l偷�。空嬉詾檫是以前的公子哥兒啊�!�
“那萬一是沖著我的美色來的呢?”
“滾滾滾�!�
兩人就在不遠處插科打諢,南乙卻始終盯著秦一隅的手。
“你好�!�
一個瘦小的男生拍了拍南乙的肩,拽回了他的思緒。
他略帶緊張地詢問:“我不太會,你能教我嗎?”
南乙回頭,為他遞上護具:“當然�!�
下班其實不算晚,但天色已然全黑,秦一隅也早就消失不見。
烏壓壓的云塌下來,蓋住天際線,換衣服時,南乙聽見同事談?wù)撎鞖猓f是馬上會下暴雨。
話音剛落,窗外便閃了電。
在白到刺目的瞬間,南乙又回到中學時代,關(guān)于秦一隅的記憶在閃現(xiàn),緊接著是他不久前的模樣,仿佛那個被打開的易拉罐不只是易拉罐,而是南乙單方面保存著的記憶盒。
他總是偏執(zhí)地認為一切都應(yīng)該一如往常,如果對不上,就一定出了錯。
但或許,那真的只是一個打開的方式而已,可能就是單純變了,沒什么特別。
南乙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換下衣服戴上棒球帽。
遲之陽發(fā)來消息。
[咩:小乙,我剛從學校出來,準備去排練室了。]
[咩:路上小心!外面下雨了]
背上琴盒,南乙最終還是改變了計劃。盡管他最討厭這么做。
落了雷。
雨越下越大。
轟趴館沒什么可玩的,秦一隅還是想喝酒,周淮沒攔他,跟著一起去了酒吧�;丶衣飞纤鹤�、縮在后排睡了一覺,自我感覺沒醉,但被車晃得頭暈。
在短短二十三分鐘的車程里,幾乎不做夢的他一連做了四個,但都是斷續(xù)的、支離破碎的。值得慶幸的是,每一個夢都和樂隊無關(guān),全是高中的片段。
這也挺可怕。才二十二歲,他就開始緬懷青春了。
輾轉(zhuǎn)反側(cè),秦一隅坐了起來,后知后覺打了個寒戰(zhàn)。
“喲,醒了?”
周淮看向后視鏡,也瞟到他脖子上的紋身,“不會又夢到那位白月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