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畀阿妹嘅嘛(給妹妹的嘛)�!�
“唔好(不要)�!辟R司嶼看著周宗彥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復(fù)一遍。
周宗彥挑眉作罷:“不解風(fēng)情。”
賀司嶼不以為意提了下唇角,不解釋,只讓店主把奶茶換成豆奶。
包間里有一臺大紅酸枝手搖留聲機。
反正也聽不懂他們在講什么,蘇稚杳就自己在旁邊尋樂子,指尖在黑膠唱片上撥撥弄弄。
“這洋貨一百多年了,原裝絕版的老古董,弄壞可是要賠的,小阿妹�!敝茏趶┕室舛核�
蘇稚杳頓住,隨即就把手縮回長袖子里。
賠錢是小,一來就破壞主人家的好東西也太討厭了。
周宗彥話鋒忽轉(zhuǎn),語氣促狹:“不過不怕,阿霽賠得起�!�
蘇稚杳卻是不敢再碰了,安分坐回座位,好奇問:“為什么叫他阿霽?”
“他祖父取的�!敝茏趶╉槃菹材橙耍骸百R老爺子評價他屬藍桉本性,立于白骨堆,事事下死手,誰都不放在眼里,就缺一只藍鵲鳥克克他這雷霆性子,所以寫了幅字給他,還送了個小名,叫歸霽。”
藍桉是一類尤加利樹的名字,具有特殊的異種抑制性,強勢地獨占養(yǎng)分,還會釋放碳氫化合物,沒有物種能在它周圍生存。
唯有一種叫藍鵲的鳥能夠安然無恙地在它的枝頭棲息。
這個生態(tài)學(xué)原理,蘇稚杳懂。
但歸霽是什么意思?
“啰嗦。”賀司嶼眉眼間情緒淡薄,顯然不愛聽這些。
周宗彥雖識相地噤聲了,卻還樂在其中,向蘇稚杳使了個眼色。
他明眸炯炯染笑,望出的眼神仿佛是有聲音,對她說,我們踩著老虎尾巴了,收斂些,先吃飯。
菜品一道道端上桌。
蘇稚杳還想問那幅字上寫的什么,但悄悄看賀司嶼的臉,格外陰沉,她也就不吱聲了,夾了只籠屜里的蝦餃,安安靜靜低頭咬。
賀司嶼食欲一向不善,飽腹足矣,他沒立刻動筷,喝著熱茶,杯子慢悠悠顛在掌心,眸光邃遠,思緒活泛開來。
他祖父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人生沒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生活不是殺戮,不必事事做盡做絕,司嶼,試著饒恕。”
“你父親、母親,包括星野�!�
當時他不過十幾歲,站在老宅的書房中,面對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氣場不啻于任何一個成年男兒。
“祖父,情不立事。”
年少的他,黑眸里蓄滿不屬于那個年紀的堅定和狠厲:“您教的�!�
賀老爺子于主座,和他的視線直直相接,或許眼中有疼愛,但都被嚴苛掩蓋:“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人最大的軟肋,就是沒有軟肋,望你珍攝�!�
軟肋?
他沒有,也不會有。
忽然,眼前出現(xiàn)女孩子白皙的手。
指間的筷子夾著一只水晶蝦餃,輕輕放到他碗里。
賀司嶼抽回神識,順著這只手看過去,入目便是她蓬松長發(fā)間那張小鵝蛋臉。
歪著腦袋,瞇著眼睛對他盈盈一笑。
她笑的時候,眼角彎彎,肩膀略微聳起些許,下巴一抵肩頭,在他的大衣上壓了一下。
可能是哭過鼻子的緣故,又是素顏,純純的很白凈,顯得她今晚特別乖。
“你再不吃,這籠蝦餃就要被我吃完了�!碧K稚杳輕聲說,跟哄小孩兒似的。
她生得一副細細柔柔的好嗓子,像冗長前奏后的第一句歌聲,可以用開口跪形容。
賀司嶼心底泛起些微妙的情緒,目光凝到她沾著一點醬汁的嘴角,語氣淡淡,但聲音里有一絲壓抑的平靜:“這么好吃?”
蘇稚杳翕著唇笑:“嗯�!�
周宗彥看在眼里,笑而不語,這頓晚餐他主動去買了單。
后來賀司嶼接到一通電話也出去了。
房間里復(fù)古舊物有不少,蘇稚杳手里一盒溫豆奶,東張西望,見什么都新鮮。
她又站到那臺留聲機前,抿著吸管,看了半天,還是沒琢磨出這老古董怎么用。
賀司嶼就在那時推門走回進來。
“要走了嗎?”
“飽了么?”
兩人一起出聲,也一起停住。
蘇稚杳對彼此間的小默契,以及他這句關(guān)懷感到喜悅,心想這冷漠的男人可算是見著點人情味了。
她揚起笑:“吃飽了!”
賀司嶼幾乎沒有過愉悅這種心情,從哪一年開始算的已經(jīng)記不清,尤其他本就心煩意亂,唯獨今晚,兩次被她的笑容感染。
留聲機旁,她站在青黃燈光下和他對視。
她滿足的眼神,讓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間,覺得愉.悅也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回過味,賀司嶼很淡地點了下頭,走過去:“住哪個酒店?”
“四季�!�
蘇稚杳往墻邊退了一步,給他讓道,賀司嶼走到她原先的位置,拿起臺面上的錨頭長柄鑰匙,插進留聲機的發(fā)條箱里。
有盆綠蘿挨著留聲機,蘇稚杳背輕輕靠墻,胳膊挨著綠蘿散開的濃綠葉片。
心中憑空生出個主意。
她咬咬吸管,聲音很小,盡量不讓自己見縫插針得過于明顯:“賀司嶼,你借我兩個保鏢吧?”
賀司嶼今晚十分沉默,沒答應(yīng)但也沒拒絕,只垂著眼,手搖上發(fā)條。
半天,他才嗓音低沉,半明半昧地說:“別告訴我,你是一個人來的港區(qū)�!�
“那倒不是,助理陪著的。”
蘇稚杳收著下巴,吸管戳戳下唇,不太高興地嘀咕:“還有程覺,他非要跟著,一直糾纏我,趕都趕不走,要不今晚我也不能一個人偷偷跑出去……”
賀司嶼沒應(yīng)聲,慢條斯理轉(zhuǎn)動著長柄。
蘇稚杳和賀司嶼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一個永遠直面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后者總鮮少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仿佛對一切都能做到若無其事,讓人看不透他心底究竟有幾分真實的在意。
觀察他側(cè)臉,輪廓硬得冷漠,像是鍍上了一層冰,完全是個袖手旁觀的無情主義者。
大冰坨子。
蘇稚杳在心里想,她要收回剛剛覺得他有人情味了的想法。
“而且和程娛傳媒還簽著合約,我又怕得罪他……”蘇稚杳頹頹地嘆一口氣。
她可真可憐啊,他到底有沒有同情心,這都還不快來心疼心疼她。
見他還是不急著開口,蘇稚杳郁悶地裹裹大衣,勾起掉落的碎發(fā)別到耳后。
是她今晚這模樣還不夠凄美嗎?
蘇稚杳腹誹半晌,賀司嶼才平靜地松開發(fā)條,轉(zhuǎn)臺開始緩緩旋動,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唱針,輕輕放到黑膠唱片邊緣。
唱針落下,沒等蘇稚杳驚奇原來這臺手搖留聲機是這么用的,賀司嶼的聲音也跟著慢慢悠悠落了下來。
“倒是不怕得罪我�!�
唱針劃過唱片片紋,摩擦出呲呲細響,衛(wèi)蘭版《你的眼神》,這首早年的經(jīng)典港樂純音樂伴奏曲,從老式黃銅大喇叭內(nèi)娓娓傳出。
畢竟是陳舊的老家伙了,音準難免不完美,時而走個調(diào),時而混著絲絲沙沙的雜音,但也就是這份不完美的舊,還原出了港樂本身的質(zhì)感。
回聲中有回聲,空靈的,杳遠的,迷人的。
蘇稚杳仰起臉,撞進他的目光。
暖橘調(diào)的燈光籠罩下,他從唱針收回的手慢慢抄進褲袋,人挺立得像棵孤松,看過來的那雙眼睛,接近夜色下的海面,無光無波,黑得不見底。
“我很好說話么?”賀司嶼對望過去,低音炮磁沉、散漫。
復(fù)古伴奏樂中,蘇稚杳心跳重了一下。
他們站在留聲機的左右兩端,主旋律薩克斯的深沉和柔情,讓人有種正置身老香港歌舞廳的錯覺。
就是在這種錯覺里,蘇稚杳突然有被卷進平行時空的感受,樂聲漸漸降調(diào),霓虹漸漸遠去,世界的亮度調(diào)暗了,只有他的周身有光。
那一刻,不知誰還清醒著,誰又入了戲。
坐賀司嶼的車回到酒店時,還不算太晚。
蘇稚杳悄無聲息地出去,又悄無聲息地回到房間。
當時她在警署,還沒來得及告訴小茸,就先接到了賀司嶼的電話,所以那晚她離開過兩三個小時的事,小茸和程覺都不知情。
藝術(shù)節(jié)開幕儀式在下午兩點。
第二天蘇稚杳一覺睡到中午自然醒,伸著懶腰,摸向床頭柜的手機。
一睜眼就是程覺的消息。
【乖乖,我回京市了】
【我爸跟吞了槍彈子似的,大半夜突然叫我趕緊滾回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港區(qū)得罪賀家了,真是活見鬼……】
【別怕親愛的,我雇倆保鏢保護你[玫瑰]】
蘇稚杳半驚半喜,倏地坐起身,腦子瞬間清醒了大半。
程覺走了?
為確定這件事,蘇稚杳迅速起床,洗漱完畢換上衣服,打電話給小茸問情況。
“對的杳杳,小程總回京市去了,半夜走的,很急的樣子�!笔謾C舉在耳邊,聽見小茸這句話的同時,蘇稚杳不由彎起唇,拉開房門。
驀地,她嚇得后跳一步。
兩個彪悍猛男直愣愣地立在她房門口,同款軍綠戰(zhàn)術(shù)馬甲和工裝褲,黑皮作戰(zhàn)靴,一見她,就齜起大白牙,笑得像兩張表情包。
一個綠瞳,留絡(luò)腮胡,被衣服裹住的肌肉繃得像是隨時都要炸開,外貌和體格一看就是歐美來的。
另一個是黃種人,體型相對沒那么野蠻,但也是個大塊頭的硬漢。
乍一眼,仿佛兩個邪門的恐怖分子。
蘇稚杳反應(yīng)幾秒,心慌得厲害,差點拿不穩(wěn)手機,忙不迭要關(guān)門:“小茸,報警報警!”
“No
no
no!Miss
Su,dont
be
arm,we
are
good
egg!”
“蘇小姐,我們不是壞人!”
“I
dont
want
to
be
beaten
by
boss
and
Zhou
sir
anymore!”
“保鏢!是保鏢!”
“Oh
my
god!”
“請您相信我們!”
兩個大男人驚乍不定,一人吵一句,受驚的反應(yīng)比蘇稚杳還要大。
聽見她要報警,黃皮的那個手掌趕緊壓住門板,綠眼睛的那個雙手抱頭,對即將面臨的事驚恐到失控。
蘇稚杳都被他們襯托得冷靜了。
回想起程覺最后那條消息,蘇稚杳狐疑地看著他們:“……保鏢?”
“是的,蘇小姐,我叫大為,為非作歹的為!”大為有輕微的泰國口音,但中文很不錯,看模樣應(yīng)該是中泰混血。
他嘴角向兩邊咧展開,撞了下同伴:“他的名字是里奧,我們接到指令,負責(zé)您在港區(qū)的出行安全�!�
“Hey
Miss
Su!”里奧的嗓子是壞的,跟被砂紙磨過一樣,音色粗狂,干啞得不太好聽,說起中文磕磕絆絆,卻又很正經(jīng):“為、妹冷、少勞,墜蓋萬使!”
大為白他一眼,回頭笑咧咧地看著蘇稚杳:“他說的是,為美人效勞,萬死不辭!”
這兩人從眉眼兇悍到體格,但一開口又表現(xiàn)出一股子與外型不相符的憨厚,傻里傻氣的,甚至有點可愛。
簡直就是倆鈍鈍的重型武器。
蘇稚杳被他們?nèi)堑靡幌聸]忍住,撲哧一聲,蕩出一個舒展的笑容,撥云見日,春風(fēng)拂面。
大為和里奧都看得呆住。
眼前灑下溫暖的陽光,美麗的天使在光里笑得閃閃發(fā)亮,頭發(fā)暖絨絨的,他們聽見耳邊有花開的聲音……
“他說的明明是罪該萬死�!碧K稚杳輕輕抱起胳膊,睨著他們。
幻境碎成千萬片,兩人神游的思緒猛地剎住,人也尬住。
大為“嗯”的尾音拉長半天,吞吞吐吐解釋:“他、他中文不太好……但出發(fā)點是好的!”
蘇稚杳嘴角的弧度蔓延開,又笑了。
你都為非作歹了,中文也不怎么樣,她想,下次你倆都別出發(fā)了。
“知道了,我化個妝,一小時后去西九文化區(qū),等著吧,兩位大聰明。”蘇稚杳語氣挾著一絲調(diào)侃,說完,笑著把他們關(guān)在門外。
大為眼睛亮了:“夸我們呢?”
里奧一口白牙從絡(luò)腮胡間露出來,興奮回答:“I
agree!”
兩人面著門,開心地相視一笑。
“請問蘇稚杳蘇小姐住這里嗎?”
大為和里奧循聲回過頭,看見兩個戴黑墨鏡的板正西裝男,雙手疊放腹部,站姿不動如山,莊重得像機器人。
其中一個抬起手,訓(xùn)練有素地亮了下工作證:“我們是海豹安全顧問公司的保鏢專員,受程總委托,為蘇小姐提供私人安保服務(wù),二位請速速離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
“I
agree.”
大為和里奧先對視了眼,而后同幅度地昂首叉腰,繃起全身肌肉,大搖大擺朝他們走過去。
“注意點,我們真的會動手的!”兩位專員臉色逐漸變了,被他們的勢頭嚇得節(jié)節(jié)敗退:“你們想干什么,等等……”
……
一小時之后,房門重新打開。
蘇稚杳走出房間。
大為和里奧依舊滿臉憨笑地守在門口,仿佛外面沒發(fā)生過任何異樣。
“走了�!�
蘇稚杳戴著最愛的貝雷帽,背只新款稀有皮小包,一支椰奶棒棒糖含在嘴里。
已經(jīng)摸清他們的來路,她也就不怯場了,任由這倆大個頭跟隨,走在前頭頗有女王出街的氣勢。
在西九文化區(qū)附近的餐廳吃過午餐后,蘇稚杳來到即將舉辦藝術(shù)節(jié)的音樂廳,準備入場。
小茸還不習(xí)慣被這種彪形大漢緊緊跟著,時不時害怕地往后瞧兩眼,很小聲問:“杳杳,他們呢?”
蘇稚杳仔細斟酌,過片刻說:“也不能干站著,不是多出好幾張票嗎,帶他們進來一起看吧�!�
就他們這樣,在出口死守幾個小時也怪嚇人的,不能給其他觀眾制造恐慌。
大為和里奧卻感激地望了過來,巴巴似兩只沒被主人丟棄的小狗狗,用眼神歌頌她在他們心里是多么人美心善。
蘇稚杳仰頭瞅見這倆一米九直往上、心思卻單純?nèi)缟倥拇蟾邆,咯咯笑出聲。
他們又逐漸迷失在她燦爛嫣然的笑容里,接賞賜似的,乖乖接過她遞來的入場票。
港區(qū)國際音樂廳呈中心對稱,正中央是鎏金舞臺,觀眾席布局在八角。
主辦方送的那幾張票,座位都在正中間靠前,是全場視野最佳的池座,蘇稚杳心情愉悅,想著下回去紐約,得好好感謝教授一番。
藝術(shù)節(jié)的驚喜接踵而至。
那位開幕式表演秀的頂級神秘嘉賓登場時,全場轟動,掌聲雷鳴。
蘇稚杳驚訝地愣住良久,回過神,雀躍地跟著鼓掌,久久不止,眼底到眉梢都漾起喜出望外的笑意。
居然是Saria。
她心心念念想要從師的奧地利鋼琴大神。
Saria年近六旬,優(yōu)雅不減當年,一身女士燕尾服出現(xiàn),當她落座到鋼琴前,廳內(nèi)的聲音都靜下,交響樂隊擺正姿勢,預(yù)備演奏。
高昂的氣氛被壓住,靜得能聽見落針聲。
大為和里奧對藝術(shù)不感興趣,他們悄悄拍下一張?zhí)K稚杳笑顏沉醉的照片,低頭編輯短信。
【[圖片]老大,一切正�!�
【[圖片]Boss,Miss
Su
is
happy,over】
蘇稚杳沒想過自己這一趟竟能聽到Saria的現(xiàn)場,歡喜溢于言表,耳邊有手機振動,她肅容地一根手指豎到唇間,示意他們安靜聆聽。
大為和里奧立刻靜音手機塞回口袋,端端正正坐得像兩頭認真聽琴的牛。
開幕演奏會持續(xù)到天黑。
走出音樂廳,溫差明顯,面部悶熱被冬夜的涼風(fēng)降下幾度,蘇稚杳卻沒有冷的知覺,在鋼琴界泰斗的美妙音符中浸潤了幾個小時,她只感到心滿意足。
小茸不懂音樂,但也止不住感嘆:“杳杳,今天的演奏會真的很好聽�!�
“那可是Saria�!碧K稚杳有一種為偶像的優(yōu)秀而驕傲的心情:“下午聽到的都是她很多年前的個人鋼琴專輯,她很少在非主場一連演奏這么多首的�!�
“杳杳彈得也不差!”小茸適時嘴甜。
“差遠了�!碧K稚杳實事求是地說:“比起她對古典和爵士的品味,我就還是碗夾生的米飯�!�
小茸認為她太虛心,笑道:“你還年輕呢�!�
再年輕也經(jīng)不起蹉跎,她都還不知道要被合約束縛到什么時候。
蘇稚杳望著空曠的夜幕,幽幽一嘆:“要是Saria愿意輔導(dǎo)我鋼琴就好了�!�
我很好說話么?
昨晚留聲機旁,賀司嶼用深沉的音質(zhì)這樣問她,但這句聽著不像是發(fā)問,倒像是在告誡,別再靠近他,當心落得尸骨不存。
可蘇稚杳偏偏有一腔這年紀小姑娘獨有的孤勇,不愿坦然接受任何的不盡人意。
有過欲望,她現(xiàn)在又不是很甘心,只是和他有一頓晚餐這個結(jié)果。
You
t
have
your
cake
and
eat
it.
這句英文諺語的深意是,好事成雙,但不可兼得。
好比她想要賀司嶼為她的合約出面,同時又想他請Saria輔導(dǎo)她鋼琴。
可別說兼得了,借保鏢他都沒答應(yīng)。
蘇稚杳消沉地踢了下腳邊的石子。
小茸到旁邊接電話,和司機溝通他們的位置,蘇稚杳無聊,從包包里摸出一下午沒看的手機,有幾通未接來電和新消息,都來自程覺。
程覺:【乖乖,保鏢公司說我請去保護你的兩個人,被你的人給揍了,怎么回事?】
蘇稚杳心里一個咯噔。
茫然、驚愕、疑問、惶恐……剎那間千萬種情緒在心窩洶涌,她慢慢回過頭,看向身后忽然又來路不明了的大為和里奧。
里奧剛接到專線電話,壓了下左耳麥,回應(yīng)對面:“Boss,
Im
all
ears.”
“七點,帶她到九龍國際中心餐廳�!�
里奧回答明白,話落就見蘇稚杳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他被看得一羞,忘關(guān)麥就笑著對她說,boss已經(jīng)在九龍國際中心餐廳訂好座位,七點送她過去。
餐廳名字有些耳熟,蘇稚杳木訥一會兒,眼神從忐忑逐漸轉(zhuǎn)變?yōu)椴豢伤甲h,輕輕捂唇:“你們boss不會是……賀司嶼?”
隨后,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蘇稚杳用三秒鐘消化了這件事,前不久的心灰意冷就此煙消云散。
信念又一下子滿格了。
賀司嶼原來沒有無視她的話,真的派保鏢保護她了……回溯起來,他貌似也沒有外界傳的那么薄情,想從他身上獵取到甜頭,也不完全是白日做夢。
蘇稚杳表情漸漸樂觀回來,重新打量眼前兩個健碩的壯漢,不禁想,難道他的人,真是做過雇傭兵的?
“他在哪兒呢?”蘇稚杳下意識問。
“老大在總部,董事會還沒有結(jié)束,馬上就要繼續(xù)了。”大為這樣告訴她。
看一眼時間,才不到六點。
還早。
蘇稚杳眼中閃過一瞬狡黠,存著哄他引見Saria的小私心,讓司機送小茸先回酒店,然后自己想也不想地揮揮手,攔下一輛的士,比兔子還雀躍,蹦過去就要上車。
“蘇小姐,您去哪里?”大為和里奧追上去,緊隨其后。
蘇稚杳愉悅上頭:“去狩獵!”
在電話里聽見這一聲的時候,賀司嶼剛走到會議室門口,他把手機從耳邊移開,徐界接過,再推開門請他進。
賀司嶼商務(wù)馬甲西服一絲不茍,驕慢矜貴,面色凜然地回到主席位。
今天這場董事會,幾乎所有賀家長輩都在,因他提出議案,要以不足額出資和規(guī)避債務(wù)的責(zé)任,將自己的大伯賀榮從董事會除名。
賀榮作為賀家長子,本該是掌權(quán)人繼受的最優(yōu)先人選,如今卻連占股資格都要被賀司嶼這個鳩占鵲巢的小輩奪回去,自然不服。
其實憑賀司嶼如今掌權(quán)的地位,不需要任何人配合,有證據(jù),他可以直接做出決定。
但他是掠食者。
就如同賀老爺子說的那樣,他做事喜歡下死手,你還想著怎么討得他分兩便宜時,可能早已被他連棺材本都算計去了。
因羅祈一事,除名賀榮,并不是他的目的,之所以召開今天的董事會,就是因為他想借此徹底看個清楚,這群賀氏各部的獨立董事里,賀榮的爪牙都有誰。
于是他空出個中場休息的緩沖時間,回來后,表現(xiàn)得面色稍霽。
以投票決定賀榮去留,沒人敢犯險擔保。
但當他在僵持未果的情況下,再加入一項選擇,保留賀榮股東名額、但卸去亞太區(qū)行政董事職位時,一經(jīng)表決,那方上鉤的勢力就都浮出水面了。
就連賀榮本人都無話可說,甚至很快接受了,比起除名,這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不確定賀司嶼拿捏著自己多少把柄,他也心虛,只得忍了這一時之氣:“司嶼,出現(xiàn)債務(wù)問題,確實是我管理不當,我愿意卸任,就當是個教訓(xùn)�!�
賀司嶼眼睫半斂,那雙黑眸掠過不易察覺的冷笑,他搭腿后靠椅背,修指漫不經(jīng)心撥轉(zhuǎn)著左手小拇指的尾戒。
抬了下睫,唇角慢悠悠往上一扯,由內(nèi)而外都是主宰的姿態(tài)。
“那就祝大伯,不會成為下一個你的好弟弟�!彼Z氣,皮笑肉不笑,聲音在會議室里十分沉穩(wěn)而清晰。
他冷不防提到自己親手送進監(jiān)獄的父親。
一室人驚住,尷尬得沒膽喘氣。
前兩年賀司嶼說這樣的話,還會有長輩跳出來狠狠斥責(zé)他目無尊長,不孝逆子,后來他就真做了幾回六親不認的事,逼得那幾個老東西不得不就范,服軟求他放自己在賀氏一條生路。
漸漸地,那群人表面也就妥協(xié)了。
陰晴不定的人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賀司嶼這種情緒不寫在臉上的,看不出他脾氣,又要時刻提防著他用不盡的損招。
這幾年賀氏在他手里,沒誰敢動歪心思。
剛剛他那句話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賀榮緊繃著臉,死死壓抑住火氣:“司嶼,你好本事�!�
賀司嶼一垂眼,輕慢地笑了。
“手底下的人我都沒管住……”他一字一頓,意味深長:“哪有大伯手段了得。”
毫無征兆地墜進他陰沉的眼底,賀榮面色忽白,就知道,自己要挾羅祈的事,瞞不住了。
那么顯而易見,今天的會議不是公事,而是報復(fù)和警告。
賀司嶼沉默良久,眾人呼吸都小心翼翼。
會議秘書將議程決策聲明呈到賀司嶼面前,請他簽署時,徐界接到通知,與他耳語說,蘇小姐到總部了。
賀司嶼握鋼筆的手隨之微頓,筆尖停留紙上,洇了墨。
賀氏總部頂層,是賀司嶼的辦公室。
四面全景落地窗,偌大的區(qū)域占據(jù)了整層空間,一眼望不盡底,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是他的私人場所。
辦公室寬敞歸寬敞,冷黑裝修貫穿金色元素,也顯得質(zhì)感十分沉穩(wěn),但布局和色調(diào)都太嚴肅了,冷冷清清的,每一處都設(shè)計出很強的壓制感,且如此大的空間,吧臺之類的消遣區(qū)域一處都沒有,無趣得很。
不過從這兒看夜景是真的漂亮。
賀氏總部幾座并聯(lián)的龐大亮黑色大廈,像頭雄鷹直聳云霄,立于港區(qū)最高處,所有風(fēng)景一覽而盡。
蘇稚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看了會兒夜景,坐回沙發(fā)等,左右望望,無聊到嘆氣,又走到書墻前打發(fā)時間。
有各類外文書籍,還有公司資料。
蘇稚杳背著手,突發(fā)奇想,說不定里面有內(nèi)部文件,干脆偷出來,然后威脅他幫自己的忙,一了百了……
賀司嶼在董事會周旋完,一回到辦公室,遠遠就看見女孩子薄瘦的身子蹲在書墻前。
不知道是不是忘了關(guān),頭頂那面柜門還開著,隨時都能撞到。
她低在最底下那一格文件堆里竭力翻找東西,臉都要埋進去了。
賀司嶼眉眼冷下來,皮鞋踏在地毯沒有聲音。
那天羅祈能進到他辦公室,無疑是他默許的,出發(fā)去機場前,他故意沒關(guān)電腦,看似隨口問了句羅祈母親的病情。
羅祈自嘲一笑,只說自己年輕時太混蛋,母親病成這樣都是被他氣的。
“羅祈�!�
“老大。”
當時賀司嶼離開前,那一眼別有深意,卻又是無可無不可的語氣:“迷途知返,不晚�!�
羅祈微窒,低下頭:“……我明白�!�
這是一個局,也是賀司嶼看在十年情分,給他的最后機會,可惜羅祈終究還是揮霍了他的信任。
心寒嗎?
多多少少有一點。
說不清今天允許這姑娘到自己辦公室里等,他懷的是什么心情,有點感興趣,所以如法炮制的試探嗎?
或許是。
放不放得下防備心是一回事,值不值得放下是另一回事。
現(xiàn)在,賀司嶼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可眼前的情景,又沒什么好意外的,他早習(xí)慣了,這么多年來的虛與委蛇還見得少么,千方百計對付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更是不盡。
她如果當真純良,反倒還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