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襄陽公主眼珠一轉(zhuǎn),乖乖抿唇一笑:“都聽爹爹的�!�
誒呀!我家閨女就是溫婉可人!
要不是閨女已經(jīng)大了,老皇帝真想像孩子還小的時候那樣,抱起人轉(zhuǎn)兩圈,讓她叫爹爹。
襄陽公主興致勃勃道:“爹,我們繼續(xù)聽許煙杪怎么說吧!女兒真的很好奇那位國子監(jiān)祭酒是怎么把賬面的事糊弄過去的。還有那份要人命的賬本,是怎么到梁幼武手里的!”
老皇帝也很好奇。
然后就聽到許煙杪在心里嘀咕:【這是怎么把賬面糊弄過去的?要是能成,吳祭酒沒去戶部任職真是老皇帝祖墳冒青煙了�!�
老皇帝:“……”
其實這么說……好像也沒錯?
別的不說,這平賬的手段是真的厲害。
【哦豁,腦子沒問題,知道自己平不了,直接去找讓自己平賬的上級——安徽知府!】
走進澡堂旁邊的酒樓,老鴨湯端了上來,老皇帝小小抿了一口,平靜地說:“記。”
錦衣衛(wèi)指揮使立刻將之記在心里,準備事后去查當(dāng)年吳祭酒當(dāng)桐城知縣時,那一任安徽知府是誰。
【那個知府同樣也不傻,又去找讓自己幫忙的那個漕運總督�!�
【嘖嘖!】
嘖嘖。
錦衣衛(wèi)指揮使腦袋更低了,把那位漕運總督也記下來。
這都是閻王爺點名��!
雖說很多人現(xiàn)在都不是那個位置了,但這個并不難查,順著吳祭酒當(dāng)桐城知縣的時間查一下就可以了。
【一路往上找,找到了當(dāng)時的戶部侍郎——哦,早就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了�!�
【還鄉(xiāng)之前還講義氣一把,幫自己小弟把賬平了。】
【666!原來這么平的��!借著職務(wù)便利,偷偷把那賬平攤到全國各縣的賬本上。學(xué)到了學(xué)到了!】
【雖然我學(xué)這個也沒啥用�!�
澡堂里,仿佛一切都安靜得很,唯有心臟跳得很快。
來看熱鬧的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感覺身體很冷,好像感覺到誰在磨刀,每一個毛孔都感受到了刀光的寒風(fēng)。
“嘶——”
他們也默默沉進水里。
只是來看個科舉舞弊的熱鬧而已,為什么會牽扯到做假賬這樣的事情��!
還一路往上牽扯,從知府牽扯到漕運總督,甚至還有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的戶部侍郎?!
估計還有其他沒說到的官員——他們又要換新的同僚了嗎?
從小白澤來大夏的這兩年起,他們的同僚已經(jīng)快換完一茬了!這真的是白澤嗎?該不會是破軍星吧?!
吏部尚書嘆氣一聲——又要加班了。
“嘩”一下從水里出來。有澡堂的小仆過來攙扶他,還輕聲問:“君可要飲水?”
吏部尚書笑著說:“不必,你自去忙吧�!本妥孕凶叩搅喝鹕磉�,問他:“出去吃點東西?這澡堂子門口的椒鹽花卷實在美味至極。”
梁瑞沉默地點點頭。
兩人擦干凈身體,穿好衣服往外走。澡堂門口那個椒鹽花卷確實好吃,兩個大男人直接買了二十個,就蹲在街角大樹下面吃。
吃著吃著,梁瑞慢慢開口:“我也從來不是什么圣人,很多時候,我都會有一些糟糕的念頭�!�
吏部尚書有滋有味瞧著這條街上的人生。
有遛彎兒的,遛狗的,趕場的,賣糧食的,賣土布的,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卻也有富戶在街邊喝喝酒、打打牌,有人趕著雞鴨鵝過去,他們就嫌棄地捂住口鼻。
“什么樣的念頭?”他問。
梁瑞如今沒有心思去看街上有什么人,只是捧著椒鹽花卷,默默地墮入回憶里:“我剛當(dāng)上縣令那時候,百姓不信任我,小吏欺上瞞下,豪強縱橫鄉(xiāng)里,匪類囂張丑惡,真可謂寸步難行�!�
“那時候,我任天門知縣,才二十一歲,”
他這么一說,吏部尚書立刻想起來了。想起來后,頓時一陣牙疼。
天門縣觀音湖,那可是能搞到火銃的匪類巢穴,占據(jù)地利,朝廷數(shù)次派人圍剿都沒能剿掉,當(dāng)時誰都不愿去當(dāng)天門知縣,就這個愣頭青,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期滿,本來可以去好地方當(dāng)知縣,偏偏包袱一背,徑直到吏部申請去當(dāng)天門知縣。
不出三年,竟是將觀音湖的匪類一網(wǎng)打盡。
梁瑞:“那時候我很需要錢去讓縣里好起來,窮到叮當(dāng)響,好幾次夜晚盯著天門縣的王墓,眼睛都在發(fā)綠。但我最后還是沒去驚擾死者,可慚愧,我的的確確有過那般念頭�!�
吏部尚書突然想喝鐵觀音了。
像梁瑞現(xiàn)在的話,感覺不應(yīng)該蹲在路邊,吃著椒鹽花卷的時候說,應(yīng)該回家里,或者找一個幽靜的場所,拿出一套青花瓷茶具,泡上兩盞鐵觀音,慢慢回味其中甘甜。
梁瑞咬了一口椒鹽花卷,咽下去后,語氣平靜地繼續(xù):“倉庫里的甲胄少個三五件,尋常也看不出來。”
“和觀音湖的匪類做交易,官匪勾結(jié),守好各處路口,無人能向上告我�!�
“謊稱當(dāng)?shù)赝练税缘溃瑩寠Z糧食,實則是偷偷給當(dāng)?shù)睾缽姕p稅、免稅,每年田地收成二八分�!�
梁瑞揉了一把自己那張灶君似的黑臉。
——他以前很白,但好幾處地方的縣令一輪換,那種兩山夾個溝的路走過,北國的霜塵經(jīng)歷過,天天風(fēng)吹日曬的,自然白不起來。
吏部尚書心生惻隱:“我懂。你是想說,都說以身作則,言傳身教,你不喜歡打孩子,便想著,或許你好好當(dāng)一個好官,他們便會以你為榜……”
梁瑞哽咽:“是啊!當(dāng)年那么多誘惑,我都從來沒敢伸手�!�
他咬牙:“這孩子膽子怎么這么大?他到底是像誰啊!”
第134章
皇恩浩蕩啊!
【老梁的兩個孩子,真的是一等一的膽大,一個喜歡皇帝岳母,一個通過威脅考官來達成科舉作弊,某種情況而言,也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這種青出于藍,并不值得特意拿出來說��!
聽到許煙杪的心聲,梁瑞低下頭,崩潰地抬手捂住了臉,手指盡量伸縮著,試圖把整張臉都給擋住。
真的。他寧可兒子沒那么“有出息”,平庸一點就很好。
【原來如此!那太阿劍是他通過和那寺廟里的和尚辨經(jīng)贏回來的!為了拿到太阿劍,他潛心學(xué)了五年佛法!天天寅初就起床背佛經(jīng)研究佛理,比人家寺廟里的和尚起得還早�!�
【嗯……】
【這勇往直前,認真目標(biāo)就去做的樣子……某種意義上,老梁的言傳身教還挺成功。人家遁入沙門七十二載的老主持都辨不過他,直呼他是人間佛陀呢�!�
吏部尚書:“其實,光彩啊……可能……”
你也不是沒教成功,而是教得太成功了?
梁瑞更加地捂住臉上那副痛苦面具:“老先生,請別說了�!�
吏部尚書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兒子太像自己了也不好啊。
【原來給吳祭酒的封口費是這么拿到手的——那賬目不對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等、等會?!】
【根據(jù)每次會試只任命九十位內(nèi)外簾官,且每三次會試內(nèi),不會出現(xiàn)同一官員的規(guī)則,排除掉前兩次會試,一共一百八十位官員�!�
【然后,再從剩余的一千零八名京官中,去掉武職官員,去掉六品及以下官員,去掉二品大員。從剩下的三品到五品的文職官員里,選準一個文化名聲高,并且最近兩次會試中沒有擔(dān)任過內(nèi)外簾官的官員,向他授之以賄賂?!】
【而且是隨意選一個不大不小的忙,如果對方不收賄賂就換一個,直到有官員愿意和他眉來眼去?!】
【厲害啊!】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為了找準哪個蛋有縫,故意都叮一叮,能收一次賄賂,就能收第二次是吧?先認準一個,依照大夏選考官的規(guī)矩,沒幾年就能等到對方當(dāng)科舉考官,到時候就知道‘這個人收過我的賄賂,他有貪心’�!�
【哇——】
許煙杪在心里拉出長長的驚嘆,又捅了梁瑞心口一刀:【那確實有好好聽進去老梁的話�!�
【老梁教兒子的時候就說過:想要讓自己的心愿達成,一定要好好利用別人的貪婪之心�!�
【笑死,還怕兒子不理解,詳細描述了實例。】
一眾官員就聽著許郎在心里捏著嗓子,模仿梁瑞的聲音。
【你爹我啊,當(dāng)年去天門縣上任,借了十擔(dān)白銀假裝過路商戶!那匪徒看到那么多銀子能不搶嗎?手里有了大筆銀子,能不想過得更快活一些嗎?你爹我當(dāng)時雖然是俘虜,但口才好,用心一勸,匪徒老大就打算趁著新縣令剛上任對本地情況不了解時,搖身一變變成富家翁,娶個媳婦,買幾百畝地,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至于手下小弟,就給他當(dāng)家丁。】
【這可比刀口舔血的日子過得舒坦�!�
【嘻嘻!】
其他官員:“……”
雖然我們和梁瑞不是很熟,但我們也知道梁瑞他不會這么說話��!
大澡堂外面,梁瑞眉心一跳,把捂著臉的手拿下來,努力證明自己的清白:“事情沒錯,但我當(dāng)初并不是這么對我兒子說的�!�
他真的沒有那么的幸災(zāi)樂禍!
吏部尚書遲疑了一下:“……所以,你兒子確實有在學(xué)你教給他的東西?”
——只不過,學(xué)得有些扭曲。
梁瑞:“……”
別扎心了!快吐血了!
他把自己畢生經(jīng)驗揉碎了給兒子講,不是為了讓他這么用的!
【等匪徒離開易守難攻的觀音湖,從匪變成有房有地的民,梁瑞身為縣令,能做的事情就多起來了。又過了兩年,直接把那群匪徒一網(wǎng)打盡�!�
【哇!這算不算以柔克剛?還是算什么兵法?但真的好厲害!】
【對不起,我不該說什么青出于藍的,引誘一個本身就不廉潔的官員,和說動一群悍匪拋下他們的立身之本,真的不是一個級別的。小二梁這是差了不止一點�!�
——許煙杪管梁瑞叫老梁,梁幼文是小梁,梁幼武作為梁幼文的弟弟,自然就是小二梁。
大夏官員們已經(jīng)顧不上吐槽小白澤怎么總喜歡搞這種奇奇怪怪的稱呼了。
“嘶——這梁光彩不論是口才還是心智,真的勝過他兒子太多�!�
“他那時候才二十一歲!他那小兒子現(xiàn)在已是二十六七歲了吧?差得真不止一星半點�!�
“我還是搞不懂,梁幼武那小子到底圖什么?他有這本事……”
許煙杪恰好就在這個時候,冷不丁冒出來一句:【去當(dāng)個錦衣衛(wèi)不好嗎?小二梁�!�
“這個不行�。�!”有官員一拍水面,激動地站了起來。
那聲音,幾乎穿透澡堂。
錦衣衛(wèi)進這么一個人,真的有他們官員的活路嗎!
【誒?】
許煙杪原本要想的話瞬間被打斷。
【什么不行?是有什么熱鬧嗎�。�!】
許郎一下子激動起來,探起身子,引頸張望。
那失聲的官員在一眾同僚的死亡視線里,僵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危急存亡之跡,另外一名官員幾乎是沒仔細想過就脫口而出:“什么不行!不就是摸了一下你的大腿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哇——】
大學(xué)生有點兒害羞。
【這……這是職場性騷擾嗎?我看看是誰,明天彈劾一下。有點過分了。】
【我好久沒彈劾了!】
兩位當(dāng)事官員:“……”
別、別了吧,多大點事兒��!
那失聲的官員趕緊假裝惱怒:“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不能別大庭廣眾下如此猥瑣嗎!就不能室內(nèi)再——哎呀!你真是!非要我說得那么明白嗎!”
他一甩手,似是羞惱離湯而去。
旁邊同樣在泡澡的普通人目瞪口呆。
“這……”
這是哪家君子?是不是太狂放了?!
【��?】
【不是性騷擾,是你情我愿��!是我武斷了。】
當(dāng)事兩位官員狠狠松一口氣。
至于名聲這種事……無所謂了,先混過去再說。
——他們的同僚簡直滿面敬仰。
*
【散了散了,你情我愿就沒什么好看的了。還是再看看小二梁吧�!�
許煙杪站起來,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
——洗完了,準備離開。
邊走邊分心看系統(tǒng)。
【唉,你跟你爹學(xué)的這半手,當(dāng)錦衣衛(wèi)綽綽有余了。以后有機會還能升職加薪,榮登錦衣衛(wèi)指揮使——反正我看你也不是很在乎名聲好不好的問題?怎么就走上歪路呢!】
【瞧瞧這腦子,這耐心——為了能成功找到吳祭酒的把柄,還專門去結(jié)交吳家的馬夫!】
【除此之外,還結(jié)交了吳祭酒所有親密官員的馬夫。】
【絕了!真的,你去當(dāng)錦衣衛(wèi)吧!】
【然后收集著收集著,就查到了當(dāng)年的蛛絲馬跡�!�
【蕪湖!賬本是他自己結(jié)合查到的東西,自己做的,數(shù)據(jù)有真有假,反正厚厚一本,也沒有人會去把賬重新算一遍是吧?】
【然后騙吳祭酒,說是當(dāng)年他的手下怕他殺人滅口,留了一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吳祭酒還深信不疑!】
吳祭酒:“……”
他擔(dān)驚受怕那么久,那賬本居然是假的???
假的???
彼其祖宗——
旁邊押送他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憐憫地拍拍他的肩膀:“沒事,會有很多人來陪你的�!�
吳祭酒:“……”
謝謝啊:
)
【笑死,梁小二,你爹教你的作舊手段,你就拿來做這種事啊!】
——稱呼又換了。
臭小子是恨不得給人在心里起八百個稱呼嗎!
自覺深受其害的老皇帝憤憤地想。
旁邊的襄陽公主面色變得有些復(fù)雜:“爹爹,你會把那個梁幼武拎去當(dāng)錦衣衛(wèi)嗎?”
老皇帝毫不客氣地說:“資質(zhì)不差,但心眼太多,太有主意,錦衣衛(wèi)作為天子耳目,不需要有主意。”
——太有主意,會連天子都想要蒙騙。
襄陽公主好奇:“那爹你打算怎么處置他?我看你挺欣賞那梁光彩的�!�
老皇帝想了想:“確實。所以我打算從輕發(fā)落�!�
襄陽公主驚訝:“爹你竟然愿意……”
老皇帝:“就不斬立決了,改成秋后問斬吧。讓他多活幾個月,以示皇恩�!�
第135章
襄陽公主:與其反省自己,不如質(zhì)疑別人!
數(shù)日之后,梁幼武科舉舞弊一事的審判結(jié)果出來了。
“主考官許煙杪,副主考官黎黔,監(jiān)管不力,皆奪俸半年。”
“其余考官則奪俸一年。”
“簾內(nèi)官吳松年通關(guān)節(jié)徇私取人,奪其國子監(jiān)祭酒一職!秋后問斬!其父母、兄弟、妻子、兒女皆流放至遼寧上陽堡!”
“舉人梁幼武賄賂考官,革其科舉功名!秋后問斬!其父梁瑞教子不力,奪俸一年。其兄梁幼文同場會試,或有舞弊之嫌。覆試!”
——至于威脅考官和那個賬本的事情,另外判決,并不會公之于眾。
梁瑞得了結(jié)果,眼中含淚地朝著皇宮方向深深一拜:“皇恩浩蕩!瑞——”
“謝主隆恩!”
梁幼文也隨著一拜,而后心急如焚地問:“爹!弟他怎么會舞弊!他那么心高氣傲的人……會不會是誤判!”
“不會是誤判�!绷喝鸪读顺蹲旖�,一字一頓地說著話,隱約見了悲涼之意:“怎么會是……誤判呢?”
那可是白澤親口所言!錦衣衛(wèi)親眼所見!那個賬本可還在皇帝桌案上擺著呢。
梁幼文差點直接暈過去,強撐著掐一把胳膊才晃晃悠悠站�。骸暗�,那……那弟他怎么辦,真的要秋后……秋后……嗎?”
他已經(jīng)顧不上自己要覆試這事了。
然后就看到他爹沉默著往外面走。
梁幼文:“爹!你是要去牢里探望阿弟嗎!”
梁瑞沉默著點點頭。
“等我一下!我去給他燴個豬肝!牢飯難吃,弟他喜歡吃豬肝!”
*
再見到梁幼武時,對方躺在牢里稻草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發(fā)現(xiàn)父兄來了,才艱難地爬起來,運用上半身的力道挪過去:“爹,哥,你們來啦�!�
梁幼文特別緊張地撲到牢房欄桿上:“你的腳?”
“無事,之前被錦衣衛(wèi)擒拿是,拉傷了腳踝,養(yǎng)幾日應(yīng)該能好。不好也沒關(guān)系,反正都要死了——”
梁幼武看向梁瑞,咧嘴笑笑:“爹,你現(xiàn)在對我很失望吧?”
梁瑞看了他一眼,似乎很平靜:“是�!�
梁幼武頓時定在當(dāng)場,神情微愣。
梁瑞:“既然不想聽,何必又去做。既然不想知,何必又去問�!�
梁光彩的言語還是一如既往的犀利�?闪河孜溥是第一次直面這份犀利,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聽著他爹聲音猛然一厲:“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私心,一些無辜的考官因此被罰!”
“你知不知道,你的兄長,被迫參與覆試來證明自己不曾舞弊!科舉本就是看時與命的事,便是我再次參考會試也不一定能讓自己榜上有名,更別說你兄長還曾經(jīng)落榜過!”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賬本里那些真實的證據(jù),倉庫里那些失蹤的糧食,是混合著百姓耕種時的汗餿味,混合著那張干裂嘴唇上,牙齒撕下的白皮。
知不知道,貪官貪污的,是老百姓的血汗。
你知不知道——
你這么做,暴露之后會丟了性命!
*
梁瑞直直看著兒子的表情,卻沒有在其中看到一絲一毫的悔恨。
——他全都知道!
“唉……”梁瑞閉了閉眼,將眼淚壓了壓,低聲道:“你過來�!�
梁幼武又是一怔,而后才慢慢挪動到牢門前:“……爹�!�
梁瑞半蹲著,從食籃里拿出一小碗燴好的豬肝,又摸出一雙筷子:“我喂你。”
一塊又一塊的燴豬肝喂進梁幼武嘴里。他吃得專注,甚至還有些開心。
“吃吧……”梁瑞眼眶微紅:“好好吃一頓。吃完就……”等秋后問斬。
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
一道耳熟的,明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牢房周圍的聲音猛地響起來:
【好巧,走到這里就有瓜吃。居然趕上現(xiàn)場直播�!�
【唉……】
【老梁怪慘的,白發(fā)……黑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啊這是�!�
梁瑞那雖然蹲著,卻如山岳般沉穩(wěn)的體態(tài),突然顛了一下。
——梁幼武差點被筷子戳喉嚨。
他幾乎以為他爹要大義滅親,覺得與其秋后問斬,平添幾個月提心吊膽,還不如讓他一了百。
梁瑞根本顧不上兒子了。
他回想起同僚之間悄悄流傳的“白澤攻略乙巳版”——現(xiàn)在有升級“丙午版”趨勢。
‘通常小白澤出沒在你周邊,并且不是他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時,就要注意了。很大可能,他會帶來一些你并不想知道,而且不想外傳的消息!’
梁瑞:“……”
許煙杪有可能經(jīng)常來大牢游玩嗎?
萬一呢?萬一他就癖好特殊……
【可惜他也不知道,他二兒子一直覺得他偏心他大兒子,然后對大兒子積怨已久�!�
梁瑞的視線明顯凝滯了。
夾豬肝的動作也是微微一頓。
梁幼武被這視線盯著,不動聲色,但神經(jīng)已經(jīng)緊繃起來,腦子也開始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但他就算是再機敏,也絕對想不到,世界上還有八卦系統(tǒng)這樣的東西,也想不到被聽到心聲這樣奇妙的事情。
而梁瑞還在豎著耳朵聽。
【唉……】
【梁主事如果早點發(fā)現(xiàn)說不定還能說開,現(xiàn)在……可惜了�!�
梁瑞看了二兒子一眼,縱然聽了白澤的話,心里總是抱有一絲幻想。把碗和筷子遞給梁幼文:“你喂一下你弟弟�!�
梁幼文連忙接過來,夾起豬肝喂給梁幼武,梁幼武笑道:“謝謝哥。”便也自然地接受兄長的投喂,似乎一派兄友弟恭。但梁瑞看著這一幕,不知是否自己先入為主了,古怪的感覺揮之不去。
許煙杪的聲音又冒了出來:【怪不得小梁長得那么黑,原來是五歲開始就跟著老梁東奔西跑了。】
【老梁去京師會試,得帶著小梁,老梁殿試通過后當(dāng)了三年翰林院庶吉士,小梁也得留在京師,留了三年。三年后去了天門縣擔(dān)任知縣,小梁七歲了,還得跟著去�!�
【天門縣呆了七年,又轉(zhuǎn)去文安縣�!�
【文安縣呆了七年,又回了國子監(jiān)當(dāng)?shù)洳��!?br />
【當(dāng)?shù)洳镜诙昴赣H去世,得回鄉(xiāng)守孝,守孝三年后又被派去青浦縣當(dāng)知縣。】
【基本上都是帶大兒子在身邊。】
【那小兒子呢?】
【哦!小兒子在去天門縣前一年出生的,從小就比較聰慧,七歲那年梁主事給他找了一名大儒,送他去郃陽念書!然后帶著大兒子去了文安縣上任。】
【都沒怎么太陽底下跑來跑去,所以梁小二才那么白��!】
梁瑞依舊蹲在地上,看著大兒子小心地透過木欄縫隙,將燴豬肝喂給小兒子。耳邊,是許煙杪談及他家舊事的聲音。
他其實一直覺得虧欠了妻子與孩子。
大兒子不得已跟著他東奔西跑,才稍稍安定下來就又要啟程。小兒子更是七歲就去郃陽上學(xué),妻子也跟著去了,由娘家她們照顧,聚少離多。
【哦豁!所以就是這樣,梁幼武才覺得他爹偏心他哥,帶他哥走不帶他�!�
梁瑞猛然睜大了眼。
耳邊,許煙杪困惑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不對啊。那他怎么不覺得他娘偏心他?這不是正好一人一個嗎?】
【哦哦!梁小二覺得他娘照顧他和他爹偏心他哥,是兩碼事。他覺得他嫉妒他哥沒毛病,就像他哥想的話,也可以嫉妒他�!�
【那政策呢?他應(yīng)該也知道前些年是老皇帝的政策,老皇帝覺得縣官帶著家眷上任更能對百姓心懷憐憫。后來就覺得縣官帶著家眷容易顧小家不顧大家,又規(guī)定縣官只能帶一名家眷赴任�!�
【最多只能帶一個人,老梁也沒辦法�。】偛荒軒邭q小孩吧�!�
【啊……原來對于這件事他是這樣想的啊,要不是他經(jīng)常跑他外公墳前自言自語,估計我也不知道�!�
【等會……我知道也沒用啊,我又不能跑去跟老梁說!】
【然后要我跟他說,我天天沒事就去蹲你岳父的墳,意外聽到的?】
【那也不成啊,梁瑞他岳父葬在老家呢�!�
一下把梁瑞干急眼了:你可以說是托夢�。。。�
他現(xiàn)在懂,為什么同僚們都說,只要許郎愿意開口,多荒謬的理由他們都愿意相信了。
現(xiàn)在他也愿意相信�。�
不僅愿意相信,還愿意給你找合理的借口——但是你倒是說��!我兒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許煙杪沒有在短時間內(nèi)回放自己剛了解過的事情的習(xí)慣。他繼續(xù)往下嘀嘀咕咕:【因為一直懷疑老梁偏心他哥,就一定要在這次科舉里把他哥狠狠踩下去,讓老梁親眼見證自己的偏心是錯誤的???】
【而且,為了以防萬一,怕他爹給他哥開小灶,所以就打上了作弊的主意?】
【而且,覺得自己都作弊了,那就一定要當(dāng)魁首?】
【梁小二你還是想差了,你如果作弊成魁首又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老梁只會堅信自己的選擇真是太明智了�!�
【想讓他后悔,你應(yīng)該擺爛當(dāng)咸魚��!這樣子老梁說不定會痛心疾首,覺得自己做錯了!】
【emmmm……《重生之我要當(dāng)咸魚》?】
梁瑞瞳孔地震。
【還是《我擺爛后我爹后悔莫及》?】
好惡毒的話!好可怕的詛咒!
梁瑞捂上了心口,那里,心跳驟快,呼吸都因此變得重如千鈞。
兩個兒子發(fā)現(xiàn)父親的變化,頓時緊張起來。
“爹!”
“爹你還好嗎!”
梁瑞喘了喘氣:“鎖兒,你可知文安縣是什么樣的地方?”
突然被叫小名,梁幼武還愣了一下。聽到這個問話,他沒有想太多就回答:“知道。文安縣地勢洼下,堤堰不修卻又三面環(huán)水,一到秋季,滹沱、濁漳、永定三水便開始沸騰,田地積水,無法耕種�!�
隨后,他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后來爹你去了文安縣當(dāng)知縣,展寬水道,增筑堤壩,讓得文安縣那個沼澤地已有十二個春秋未曾發(fā)過洪水了�!�
梁瑞卻是面容嚴肅起來:“所以,你認為文安縣那個地界,我若帶七歲的你前去上任,是在為你好嗎?”
梁幼武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在梁幼文疑惑的目光中,他仿佛應(yīng)激那般,聲音激動:“那你也可以一個都不帶去!為什么要——”
梁瑞猛地打斷他,簡直驚痛交加:“你自小聰慧,我便為你尋了大儒教書,你哥他不是個讀書腦袋,我便帶在身邊,希望他能多學(xué)一些實事,另尋一條出路。你們兄弟倆我都希望能好好的,若是只有一個過得好,另一個渾渾噩噩,我倒不如別把另一個生下來!”
梁幼武的眼睛也紅了:“不就是洪水和沼澤地嗎!你也沒問過我怕不怕�。 �
梁瑞:“當(dāng)年你才七歲!”
梁幼武萬分激動:“七歲怎么了!大哥他五歲的時候,你殿試之后,不也把他和娘接來京城?七歲的時候他能跟你上任天門縣,我七歲為什么不能跟著你去文安縣!”
梁瑞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這就是許煙杪看到的,他小兒子在外祖墳前的自言自語。
……
許煙杪感覺到這是人家父子的爭吵,已經(jīng)不適合看下去了。
他來這里是想看一下,敢拿賬本威脅考官的猛人到底是什么樣的,順便散散心——
【我整整半年的俸祿啊QA里還養(yǎng)著一個廚子呢!��!】
【還有我的貓貓!�。 �
沒想到正好撞上梁瑞探監(jiān)。
“唉……哎?!”
許煙杪低頭,鞋邊是好幾塊被人扔過來的冰塊。
還沒等他抬頭去找,又是一塊冰塊扔過來,比之前扔的距離短了一些。
【哈!會這樣玩的!我知道了!高襄!】
——雖然人家叫高勝仙,但他習(xí)慣叫高襄了。
又是一個冰塊扔過來。
許煙杪還是有點提不起勁來,低頭跟著冰塊走,轉(zhuǎn)了個彎,差點被魔音貫耳——
“許神通!救命啊�。。 �
許煙杪愣了愣:“怎么了?”
然后他看到了襄陽公主氣鼓鼓的臉:“這次殿試結(jié)束,我爹要給我相看人家!好不容易和離了,我才不想那么快嫁人�!�
許煙杪想了一下,試圖給朋友出主意:“那你是想自污,讓這事不了了之?”
“怎么可能!”
襄陽公主理直氣壯地說:“本公主能有什么問題!要有問題也肯定是他們有問題!”
襄陽公主:“而且我可是我爹的女兒,得污成什么樣子,他們才敢拒絕。”
“那?”
“你住在宮外,方便在外打聽事情!我爹他不是想從那群進士家中尋找合適的,給我當(dāng)駙馬嗎?”
襄陽公主頃刻間換了一種幸災(zāi)樂禍,唯恐天下不亂的目光:“許瑤海!許神通!許郎!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他們家有什么齷齪事,讓我爹息了那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