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何蘇葉喝不了酒，硬被灌了幾杯，末了他去洗手間的時候，邱天喝高了，摟著他的肩膀問：“想不想知道張宜凌現(xiàn)在怎么樣？”
說不想是假的，他點點頭：“她現(xiàn)在怎么樣？”
“聽說不太好！”邱天看上去很清醒，說話還口齒清晰，“當初我們是公派，讀那么兩年就回國，她一心想留在美國，結果學校這邊不提供證明，Beylor那兒又不承認醫(yī)學本科學歷，她只得轉(zhuǎn)去讀生物工程，畢竟不是自己的專業(yè)，聽說吃力得很�！�
“哦？”何蘇葉微微挑眉，“看來你也不是很清楚嘛�！�
邱天捧水濕濕臉，深吸一口氣：“那時候忙得都瘋了，誰還顧得上管別人？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張宜凌的關系，跟仇人似的�！�
何蘇葉嘆氣：“她太好強了�！�
邱天呆呆地看著鏡子里的何蘇葉，半晌才決定繼續(xù)說下去：“如果你還喜歡張宜凌，今天就不會來見我，我早知道你們不會有結果，但是那時候你差點兒為了她和我絕交。”
喉嚨像被什么卡住了一般，有些撩火，他背對著邱天真心地說：“謝謝！”
邱天過來掐他，笑嘻嘻：“看你這個樣，就知道你現(xiàn)在還是單身狗，我還聽說你讀博了，很好，我就知道智者不入愛河，寡王一路碩博。”
飯局結束，他出了酒店，天氣一下子變得陰沉，似乎要下雪的樣子，路上行人匆匆，他豎直衣領，借著冷風祛酒氣。
今天他微微喝上了頭，想起回去要改試卷，晚上沈惜凡還要把資料送來，他拐進超市，買了一點兒綠豆、黑豆、紅豆，準備晚上煮粥。
煮粥是一門學問，分為煮和燜，先用旺火煮至滾開，再改用小火將粥湯慢慢收至濃稠。粥不可離火，用小火煨至爛熟，然后燜上約兩小時即成。煮豆粥時，放米之前，待豆子開鍋兌入幾次涼水，豆子“激”幾次容易開花，之后再放米進入。
他干脆就在廚房里改試卷，不住地嘆氣，這群學生真是讓人沒話說。他邊改邊笑，尋思改完之后去學校論壇上發(fā)一帖子，刺激一下需要補考的孩子。
天已經(jīng)大黑，他抬頭往窗外看，發(fā)現(xiàn)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他抑制不住欣喜，把窗戶打開一探究竟，冷風夾著雪花躥進來，遇到騰騰的水汽，倏地一下就消失了。
他想，沈惜凡到底帶傘了沒，別腦袋上頂著一堆雪可憐兮兮地喊：“何蘇葉，下雪了！”
可是他的預感總是那么準，他剛準備去盛粥的時候，門鈴就響了，然后就是沈惜凡笑嘻嘻地望著他，全身上下落的都是雪，烏黑的眼睛里閃著興奮：“何蘇葉，下雪了哎！”
他把她讓進客廳，她立刻翻出一大沓資料，用塑料袋包得好好的，小心地檢查，笑著說：“還好，沒濕掉，你看，我都翻譯好了，只差你的專業(yè)名詞了�！�
他又好氣又覺得好笑，只好問她：“吃過飯了沒？我煮了粥，要不要來一點兒？”
飯后，沈惜凡接了剩下的資料，眼睛一掃，一聲不吭地去拎了大包過來，拿出一臺丁點兒大的筆記本電腦，開始噼里啪啦地打字。她的速度極快，字母、單詞像迫不及待地從屏幕上跳出一樣。
何蘇葉有些詫異，又有些驚嘆，他第一次看見沈惜凡工作的樣子：劉海用夾子夾在一邊，戴著眼鏡，目不轉(zhuǎn)睛。誰說男人專注工作的時候最帥？他覺得女人工作的時候一點兒也不遜色。
半晌，沈惜凡抬頭，皺眉：“何蘇葉，那些什么陰陽都用拼音？”
他點點頭：“加連字符�！�
“木香怎么說？”
“Vdimiria
souliei，先用拼音，然后解釋一下�！�
屋里安靜得就剩下他們兩個人打字的聲音，還有簡單的交流。兩個人合作默契，不一會兒一份資料就完成了。李介在微信上一連發(fā)了好幾個表情過來，倒是把沈惜凡看得忍俊不禁。
覺得肩膀有些酸痛，她抬頭甩了甩膀子，沒留神就看見何蘇葉捂著嘴對著電腦笑，右邊的小酒窩甜甜的，可愛到?jīng)]天理。
她實在忍不住，湊過去看，看到第一行就笑出來了，撐著桌子捧腹：“何蘇葉，那些小孩都太有才了！你也很有才！”
某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
挺抑郁的……改了你們的方歌……
同學們，學中醫(yī)的大家都知道“白薇”這玩意兒，可是中國漢字就是那么奇妙，有了“白薇”，還有了“百威”，某位同志就寫“加減葳蕤用百威”。
其實你要是寫“紫薇”也就算了，寫“喜力”我也算你對了，偏偏寫個什么“喝百威，贏寶馬”，估計是覺得學中醫(yī)沒“錢”途，想去刮刮彩，中個寶馬。
這句“黃芩生地加甘草，發(fā)汗祛風力量雄”，怎么有人寫“發(fā)汗壯陽振雄風”？
看看，都是被小廣告毒害的同學，孩子們，這些話不能亂寫，還好是讓我看了，讓“滅絕”看到了，估計真就滅絕了。
還有同志把碧玉寫成碧血，我可就真納悶了，是不是小時候床頭金庸看多了，念念不忘袁承志、溫青青、金蛇郎還有更絕的，普濟消毒蒡芩連，××藍根×翹×——不知道同學將來給人開藥，想不起來用啥藥了，會不會直接用××代替：“您自個兒琢磨吧！”
改的過程中錯字無限，同志們都別著急啊，兩小時呢，慢慢寫好了，脖子上的那玩意兒要用起來……
有首方劑我覺得是學中醫(yī)藥都應該會的——麻黃湯中用桂枝，但是為什么有好多人第二句都是“細辛甘草木通施”？難道你們老師在講治方原理君臣佐使的時候不是用麻黃湯舉例的嗎？
總的來說，批方歌比默寫痛苦多了！精神疲勞了兩小時，撈也真的撈不動，4.5個學分，建議回家過年時候，不要光顧著玩，稍微看點書，不然補考不過肯定要重修了。
兩個人就趴在桌上笑，沈惜凡完全不顧形象，眼淚都滾出來了，嘴里還念叨：“白薇，百威，不知道那位仁兄用百威做藥，能治啥病�。俊�
何蘇葉很嚴肅地告訴她：“加減葳蕤用白薇，豆豉生蔥桔梗隨，草棗薄荷共八味，滋陰發(fā)汗此方施，這位仁兄用百威滋陰涼血的！”
沈惜凡上氣不接下氣，笑得身子歪到了一邊：“何蘇葉，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這么搞笑。你這吐槽能力，都可以去參加脫口秀大會了。”
“所以說你平時不會都在裝穩(wěn)重老成吧？何醫(yī)生演技真好�！�
他佯裝生氣，抬起手想用筆敲敲她的腦袋。
沈惜凡連忙躲過去，只是沒想到她人一閃，手指不偏不倚地扶住了抽屜，再退一步，身子把抽屜撞得嘩啦合上，正好夾住了大半的手指。
都說十指連心，她悶哼一聲，眼淚就齊刷刷地流下來，完全不由自己控制。
倒是把何蘇葉嚇了一跳，他把她的手抬起來，在燈下仔細看看，紅了大片。沈惜凡淚眼婆娑地問：“我手指會不會斷呀？”
何蘇葉嘆氣：“你覺得會斷嗎？我去拿藥，乖乖地，不要動�！�
沈惜凡十分委屈地看他給自己上藥，后悔自己不該躲那下，但是也許是潛意識里告誡自己不要跟他太親密，太曖昧，才會下意識地躲開。
“對不起，我不該嚇你的�！彼樣行┘t，滿眼都是愧疚和歉意。完了，他好像有點心動了，哎，這怕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難題，他覺得比默寫方歌還難。
倒是沈惜凡完全不自知，上完了藥，她好奇地問：“何蘇葉，那個白薇你有嗎？”
何蘇葉回神：“你確定你說的是白薇，不是百威啤酒？”
她用沒被夾過的手指去戳他的腦袋：“老人家沒大沒小的，我說的是白薇，這么好聽的名字，不知道是什么樣的�！�
何蘇葉恍然大悟：“哦，你要看那個是吧？我先提醒你別失望！”
結果白薇真的不好看，沈惜凡垂頭喪氣：“我以為是多么驚艷的花呢，沒想到是一堆枯草！”
何蘇葉指著標本細細地說：“這是白薇的根莖，氣微，味微苦。性寒，清熱涼血，利尿通淋，解毒疔瘡�！�
沈惜凡接過來：“有點失望，白薇真的是很好聽的名字�！�
“中藥里面好聽的名字太多了，不僅聽上去很美，而且很有文化，我小時候就讀過一首藥名詞，是清代顧貞觀的斷序令，到現(xiàn)在還牢牢地記得：斷紅兼雨夢，當歸身世，等閑蕉鹿。再枕涼生冰簟滑，石鼎聲中幽獨……這首詩巧將中藥名當歸、鹿角、滑石、獨活、甘松、乳香、熟地、桂枝等等這些藥材嵌入詩中�！�
他神情很是專一、認真。沈惜凡看著他，覺得這個男子怎么看怎么溫潤，心下一動：“蘇葉，也很好聽——”
冷不防被打斷，何蘇葉輕笑出聲：“是，比荷葉好聽……”
窗外是紛飛的大雪，飄落在窗臺上，明天一定是白雪皚皚的景象。寧靜的冬夜靜謐無聲，屋里開著暖氣，臺燈和電腦明亮、溫和的燈光，映襯著兩個面對面坐著說話的人和地上各樣的中藥標本。
兩個人都有些懵懂，更多的是不自知，橘色的柔光從眼眸里流淌，融入無邊的夜色。
此情此景讓人覺得溫暖、愜意。
白薇車前茶
材料：白薇5克，車前草3克，綠茶3克。
做法：用200ml開水沖泡后飲用，頻飲至味淡。
養(yǎng)生提示：傳統(tǒng)藥茶方。具有清熱利尿的功效。
第十三章
薄荷
薄荷：疏散風熱、清利頭目、利咽透疹、疏肝行氣。
這幾天忙著李介的資料，沈惜凡一直沒有睡好覺，上班的時候哈欠連天的，回家時已經(jīng)神志不清，走在路上，凈糊里糊涂地往雪地里走。腳底下踩著厚厚的積雪，她覺得很好玩，所以每一腳都盡量踩得極重，吱吱咯咯的聲音讓她有種盛氣凌人的快感。
她最近總是在想“我到底是不是壓力太大”這個問題。就是苦了可憐、潔白的雪，被她變相蹂躪。
歸根結底，和何蘇葉那廝有點兒關系，她有些想他，不著痕跡地想，輕描淡寫，一開始就停不下來了，綿長悠遠。
但是有些苦澀不是咖啡的滋味，沒有苦茶后的留香，是中藥入口的味道，有些半強迫的味道，治病救人，不得不喝，對他不得不想。
她懊喪地把腦袋撞到書架上，卻不小心把柜子上岌岌可危的一堆書撞了下來，她怪叫，享受那種書本砸來的淋漓快感，順便發(fā)泄一下情緒。
她笑起來，大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傻，但是傻得可愛，她自己都忍不住喜歡上自己。
她干脆就坐在地上整理那些散落的書籍，眉眼間是掩飾不住的笑意，這些都是自己大學時的教科書和參考書，有些書翻開空白一片，連名字都沒有。
逃課、上課睡覺、為考試熬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她獨立了，開始承擔責任了。
那樣的時光真的很美好，但是總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往后只有用無窮的歲月緬懷那段似水年華。
她的手忽然滯了一下，看到夾雜在那堆書里的一張照片、幾張信紙，猶豫了下，她仍然把它們拾起來，輕飄飄的紙對她來說千斤重。因為是痛苦，所以格外沉重，分量不是壓在手上，而是積在心頭。
照片上，她笑起來很幸福的樣子，出自真心，眼眸里是濃濃的甜蜜，手臂挽著嚴恒，他偏偏不看鏡頭，寵溺地望著她。當時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是天生一對。
戀愛的時候，每個女孩子都是天使，受到神的眷顧，所以總是幸福、美麗的。
可是現(xiàn)在，她轉(zhuǎn)過身對著玻璃柜門用力地扯出一絲自認為算得上燦爛的笑容，玻璃中的自己眼中沒了神采，笑容勉強，和照片相比，反倒成了一種另類的諷刺。
真的是很諷刺，她覺得，非得三年后碰見自己的初戀，似乎還有點兒說不上的糾纏。
她順手把照片和信紙往柜子里面一丟，坐在電腦前繼續(xù)翻譯資料，只是沒有留意那幾張信紙悄然墜地。
每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多出很多時間，于是我東張西望，我無所事事。
你知道嗎？每天我走過學校街邊的郵筒，發(fā)現(xiàn)它的一瞬間，我有種沖動，我想把我們過去的日子通通寫下來，然后再一股腦地塞進這個郵筒，而每個信封上都有一個共同的地址，叫愛。
郵筒不說話，可它知道我愛你，即使你不愛我，離開我了，我也要以這樣的方式死乞白賴地遙想當年。
高速路上，成群的云層被日光吸引，淡藍色的天空，月亮和太陽同時發(fā)光，好像第二次我見你時，你的臉剎那間就讓我盲了心，瞎了眼，從此不管不聞不顧，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天崩地裂又如何？
我好像一直都忘了問你，第一次見我有什么感覺？
我不問，你就不說，現(xiàn)在沒機會了，我覺得好遺憾。
時間過得這樣快，櫻花散盡，薔薇盛開，梔子謝幕，初荷綻放，轉(zhuǎn)眼我們的人生就這樣疾徐不定地一路走遠了。
其實到今日我都沒后悔喜歡過你，只是我們都是成年人了，總要學會接受一些無奈的事情，總要明白原本相愛的兩個人也可能出于一些原因而不能走到最后。
第二天去上班，沈惜凡有些倦怠，望著窗外滴滴的雪水融化，沒來由地有些沮喪，她想，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白雪皚皚，冰封天地該多好。
說到底，她覺得自己是個糾結的人，還有那么一點小拖延，總是不知道下一秒步伐如何邁出。
今天輪到林億深值班，沈惜凡因為客房部預算的問題走得極晚，整棟行政樓上，只有公關部的辦公室和一樓的秘書處還亮著燈，她笑笑，準備去打個招呼走人。
月光泛著雪色照在走廊上，很美，月色清涼，卻透出無限的蒼茫，讓人透骨生寒。她的手不由得觸摸上去，手心透白。
忽然電話鈴猛地響起來，她慌忙把手收回，匆匆忙忙接起電話。對方卻沒有應答，她只好問道：“請問，您找誰？”
他輕聲喚她：“小凡……我想你了……”聲音平和，穿過長長的走廊，有些隔世的迷離。
三年前，他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那是他們第一次牽手，冬天寒風陣陣，他們就牽著手繞著操場一圈一圈走。最后到了熄燈的時候，他才送她回去，他依依不舍，不肯放開她的手，最后還是她掙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