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雖然他從小就被教育醫(yī)者治病，不要受病人和錢財?shù)睦_，醫(yī)生要有自己的主見，不可因為病人心情急切而忘陰陽虛實之本，不要因為病人家貴而妄用補藥，更不要因病人家窮而吝嗇貴藥，唯有自身心靜泰然，方可明白做醫(yī)生的意義和責任，但是每次遇上因為錢的問題而放棄治療的病人，他才覺得這句話要真正付諸實踐，卻很困難。
他聽了不是滋味，剛想把“鹿角霜”“龜板膠”“阿膠”劃掉，又停下筆，仔細地打了一個圈，留個記號，準備告訴藥劑師這些藥的錢他來出。
屋外，小男孩拿著方子仔細地看，不厭其煩地纏著何蘇葉講每種藥的藥效，睜著一雙懵懂、渴求的眼睛：“大哥哥，我將來也要上醫(yī)學院，讀中醫(yī)，做一個醫(yī)生。”
他笑笑，繼續(xù)給小男孩講：“薏苡仁，利水消腫，健脾，清熱排毒。因為你媽媽脾虛濕滯，水腫腹脹，所以薏苡仁與白術(shù)、黃芪同用，除此之外，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你媽媽還有中度的貧血。”
小男孩眼圈一紅：“因為媽媽她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雞蛋和肉，她都只吃一點點�！�
何蘇葉摸摸他的頭：“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努力考上大學。”
何蘇葉回到住處，那邊相熟的同事告訴他村民送來幾條魚、一鍋雞湯，還有幾罐米酒，說是何醫(yī)生結(jié)婚沒什么拿得出的禮，只好請他將就。他哭笑不得，倒是同事也趁機攛掇他，說是醫(yī)院有幾個小護士暗戀他好久了。
他笑笑，不置可否，倒是方可歆也在一旁打趣：“大師兄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就特受歡迎，實習的時候幾個科室爭著要，說是拍了照片好做宣傳。”
何蘇葉仍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我去看看那邊藥有沒有包好，回頭給他們送去�！�
方可歆解釋：“剛才拿回的藥方我都送去了，他們說晚點兒家里人自己來拿。還有就是明天要給小孩子注射疫苗，所有的針劑都在隊長那兒，我剛才清點過了�！�
這時候何蘇葉注意到方可歆的手上包著一塊紗布，隱隱的紅色透出，他連忙問：“手上是怎么回事？摔到了？”
方可歆支吾了半天：“去搬藥箱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了一個釘子，劃破了�！�
“記得要去打破傷風針，不管怎樣，得預防感染。”他嘆氣，仔細看看傷口，“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疫苗接種，我去吧。”
正在記錄的同事聽到了，也幫著勸她：“方醫(yī)生，你這幾天夠累的了，事一點兒都沒比我們男人少做，還管飯，歇歇吧，千萬別累垮了�！�
“是啊，你先把手上的傷好好處理一下再說吧。”
她輕輕點頭，尋思一下，說：“我先去那邊催一下藥，看看晚飯�！彼鹕砭妥撸拖骂^，不讓人注意到她有些失常的神態(tài)。
一顆釘子，小小的傷口，換來他對待普通病人那樣的關(guān)心，卻不是對沈惜凡那樣緊張地呵護，這段暗戀也應該可以放下了。
那通電話她知道是誰打給他的，果然那句話說得對，有的人不說話，快樂也會從眼睛里漏出來。
她轉(zhuǎn)過身又看了他一眼，奇怪，失戀的一點傷感悲壯的感覺都沒有，風吹過土屋子，枯枝歪向一邊，山里的天空藍而寂靜，陽光刺眼，她看著這一切，又甜蜜又心酸地笑起來。
山區(qū)的信號果然不好，何蘇葉發(fā)信息給沈惜凡，好久沒見她回復，只好悻悻地丟了手機，到院子里坐坐。
屋外有些陰郁、悶熱，空氣黏稠地附在身上，像融化的糖漿，有些甜膩、發(fā)腥。忽然一陣大風把木門撞開來，塵土飛揚，隨即細碎、密集的雨點砸下。立刻有鄰居喊道：“醫(yī)生，要下大雨了，你們院里的那些藥材快收回來�！�
何蘇葉心想不好，這場雨是大雨的征兆，明天還得下個不停，工作勢必會辛苦很多。
忽然他想起和沈惜凡的約定——臨走前幫她求一個平安符。
他希望能幫她求到一生一世的平安和幸福，看多了醫(yī)院的天人永隔，品嘗過失去至親的痛苦，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平安”兩個字更讓他有所感觸。他可以不在乎、不計較她喜歡誰，只是他真的希望她平平安安。
果然第二天大雨不停，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原本計劃的是讓孩子們到衛(wèi)生院注射疫苗，現(xiàn)在只能變成醫(yī)生上門服務。
帶隊的醫(yī)生打趣：“我們戴個草帽，背個急救箱，真的很像行軍打仗的。”
旁邊人接口：“發(fā)揚革命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咱們一鼓作氣把任務圓滿地完成�！�
方可歆幫著給他們準備茶水，叮囑：“雨大路滑，你們要小心點兒。”
何蘇葉悄悄拉過一個實習醫(yī)生：“我跟你換一下地方，雨天不好走，還要翻一座山，這里的路我比較熟悉，你看行不？”
實習生受寵若驚：“啊——行，行吧�！�
這樣大的雨，光是雨傘沒辦法遮，不一會兒他的肩頭全都濕了，褲腿上沾滿了泥沙，整個人像浸在水里一樣，出不得一口大氣。
山上的地基不穩(wěn)，踩上去沒有一點兒實在感覺，被雨水沖洗過的土面露出很多碎石，泥水順著地勢直直沖下來。他每走一步都萬分小心，花了比平時多一半的時間才到達。
等所有家都跑完了，天已經(jīng)大黑了，當?shù)氐男』镒犹岢鏊退厝�，他想推脫，但是抵不過小伙子的熱情：“俺丈母娘家就在那兒，俺晚上就住那兒�！�
他們邊走邊交談，何蘇葉不斷詢問當?shù)氐男l(wèi)生狀況，小伙子也知無不言。忽然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他們聽見一個小孩子的叫喊：“救命！救命！”
聲嘶力竭，劃破黑夜的長空，他們倆都被嚇了一跳，小伙子試探地問：“似乎是在東邊，俺們?nèi)タ纯�？�?br />
那個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沙啞，在這個雨天顯得更加驚心動魄。但是他們也越來越靠近聲源，借著手電筒的亮光，小伙子叫起來：“這里，這里！一個小孩子！”
兩只手狠狠地抓著碎石泥土，血順著手臂往下流，山腰坡度很陡，一不留神跌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小孩子顯然是被嚇壞了，瞪大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們，一句“救命”都喊不出來了。
何蘇葉小心地靠近陡坡，柔聲安慰他：“沒事，哥哥拉你上來�！焙翁K葉伸出手拉住他，把他拖了上來。小伙子在一旁迅速接過小孩子，貼近了用手電筒查看，不由得松口氣：“還好只是皮肉傷，沒什么大——”
最后一個“事”字還沒有說出來，何蘇葉猛然覺得腳下一軟，一股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將他渾身的力量卸去，整個人騰空。小伙子回頭，大驚：“何醫(yī)生，小心！”小伙子伸手想去拉他，只見他整個人連著傾瀉而下的泥漿碎石，只一瞬間就消失在茫茫的大雨中。
天已經(jīng)大黑，雨勢漸漸減小，醫(yī)療隊的醫(yī)生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每個人都成了水人，從褲管到袖口都流淌著雨水。有醫(yī)生喊：“蒸桑拿都沒有這么淋漓盡致過！爽透了，簡直！”
方可歆給他們遞毛巾端熱茶，招呼他們：“沖個熱水澡，我讓阿姨給你們準備一點兒紅棗姜茶，祛祛寒！晚上煮點兒薏苡仁粥，這里天氣太濕，利水消腫。”
其他人感嘆：“有個女醫(yī)生隨行真的不錯，細心，對待我們就像對待病人一樣�！�
方可歆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一直在向外瞟，強風伴著細碎的雨星把她的額發(fā)全數(shù)打濕，她伸手去摸，手心一片冰涼，原本包扎好的傷口透出殷殷的血跡。
在廚房幫忙，她坐不下來，也站不定，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頭漸漸浮現(xiàn)，胃里泛酸，她強壓下想嘔吐的念頭嘗了兩口粥便丟下勺子，摸出手機，按下那個熟悉的號碼。
無人接聽的回應更讓她害怕，她不斷地安慰自己，自己太敏感了，俗話說關(guān)心則亂，何蘇葉沒事的，可能只是有事耽擱了，也許在下一秒他就會推門而入。
鍋里的薏苡仁翻騰，一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她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煩躁、不安、慌亂織成一張密密的網(wǎng)，讓她沒法呼吸和思考。
忽然，院子外面一陣騷動，有人大聲呼喊：“醫(yī)生們，出事了！”
她身子重重地顫了一下，寒意從腳底一直躥到大腦，她慌忙丟下圍裙跑出廚房。院子里兩三個當?shù)厝死t(yī)生就往外面跑：“何醫(yī)生，他人是找到了，可是現(xiàn)在在昏迷中，身上還有幾處瘀傷，我們又不敢動，生怕外行壞事，只是找了幾個人守在那里�！�
一瞬間她痛得無法呼吸，但是身為醫(yī)生的警覺讓她立刻清醒：“我也去！”
從衛(wèi)生院到村頭的幾百米路，她從來沒有覺得這么漫長，遙遙的，不知盡頭。周圍的一切都煙雨茫茫，她只得盡力奔跑，再跑，仿佛錯過一秒就錯過了一世。
她眼前一片迷茫，只有這樣一個念頭在她腦子里盤旋：何蘇葉，只要你沒事，我只要你沒事，如果上天讓我放棄一切，我都愿意。
村頭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圍在一起，看到他們跑來萬分欣喜：“醫(yī)生來了，來了！”
為首的醫(yī)生沖上前，她也圍上去，眼前的情景讓她差點兒把持不住落淚。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看了一下：“腦震蕩，挫傷，外表看沒什么大傷了，不知道有沒有內(nèi)出血或是腦部移位。暫時還不能做最好的打算�！�
那個人閉著眼睛，像熟睡了一般，卻給她一種永遠不會醒來的錯覺。她恐懼、絕望，冷到極致，無法呼吸，連神志也不是很清晰了，模糊的視野中是一片朦朧的灰暗。
“醫(yī)生，我們村有個大哥有輛拉貨的車，行不行？”
“行，行，快點讓大哥把車開來，送我們?nèi)ユ?zhèn)上醫(yī)院就行，我現(xiàn)在打電話聯(lián)系我們醫(yī)院，讓他們調(diào)度一輛救護車來�！�
不知道多久，忽然發(fā)動機的轟鳴聲讓所有人精神為之一振，隨即小貨車車門打開，那個大哥喊道：“來幾個人把我后面座位給拆了騰點空間。”
幾個醫(yī)生用簡單的擔架把何蘇葉抬上去。她也跟著跳上去：“我跟他最熟悉，還是我去吧�！�
小面包車又破又舊，空間狹窄，山路顛簸，她頭腦中全是嗡嗡的雜音，她拼命告訴自己，鎮(zhèn)定，鎮(zhèn)定，快給邱天打電話。
她摸出手機，費盡全力按下號碼。那邊邱天很快回答：“方可歆，什么事？我在值班�！�
像汪洋江流中的浮萍抓住了一地的根，她顫抖得厲害，連牙齒都發(fā)出咯咯的聲響：“邱天，何蘇葉出事了，他從山上摔下來，皮外傷不甚明顯，暫時昏迷，還需要進一步確診，我們打算先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然后再由120轉(zhuǎn)運去我們醫(yī)院。還有，你趕快通知他的家人。”
邱天畢竟老練：“我知道了，你穩(wěn)住別慌，我馬上就去，千萬別慌！”
120一路呼嘯著駛進醫(yī)院急診的綠色通道，CT確診何蘇葉只是輕微腦震蕩，骨折后，立刻送往病房。一切只等病人清醒。
這時候，方可歆全部的力氣都被抽空，她扶著墻壁緩緩滑下，她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但是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無力再撐下去。她心里一牽一牽地痛，周圍的人和物都是影影綽綽的，眼淚順著臉直淌下來，這么長時間都忍著的痛在得到他平安的消息后煙消云散。
直到有一個人輕輕喊她：“方可歆，方可歆，別哭了，他沒事，沒事�！�
她不肯抬頭，聲音沙�。骸拔抑�，我只是控制不住。邱天，讓我安靜一會兒。”
邱天嘆氣，卻什么也沒說，靜靜地站在一邊，空蕩蕩的走廊中只有他們兩個人。何蘇葉病房的門開了又合，沒有人注意他們。
良久，方可歆開口：“你打個電話給沈惜凡吧�！�
“嗯？”
“打電話給她吧，告訴她師兄出事了，他現(xiàn)在一定最希望看到她。”
“你放心，我已經(jīng)打過了，她在老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了吧�！�
方可歆瞪了他一眼：“你就沒考慮下我的感受嗎？”
“哎，方小姐講點道理嘛，你讓我打電話，我打了，被你瞪，我不打，你也會瞪我，哇人生就是這么奇妙�！�
“怎么了？我就是不甘心�！�
“我懂，我懂，嫉妒讓人扭曲，不過像你這么善良的小仙女，洗個臉，依然還是美艷動人�！鼻裉烊嗳嗨哪X袋，“餓了吧，走吧，我請你吃點東西�！�
就這樣吧，她對自己說，再等下去已無意義，女人一生中能有多少年華去等待一個永遠不會把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人？年少輕狂已過，她的青春已經(jīng)被揮霍在刻骨卻無回應的愛戀上，所剩無幾，她的人生還漫漫，會出現(xiàn)一個愛她、疼她、呵護她的男人。
單戀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可是也是最幸福的事，畢竟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有后悔單戀過這樣一個人——對自己來說獨一無二的人。
最后，我們微笑著祝福他，即使再留戀、心痛，笑容再勉強，也要放手。可是我們都知道，愛他是曾經(jīng)做過最好的事。
紅豆薏米茶
赤小豆8粒，薏米8粒，茯苓8顆，芡實8粒，枸杞8粒，大棗1枚，紅茶0.5克。
利水滲濕，健脾止瀉，健脾寧心，可以幫助胃腸消化、促進食欲，并強壯心臟功能。
第二十三章
龍眼
龍眼：補益心脾，養(yǎng)血寧神，健脾止瀉，利尿消腫。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何蘇葉睜開眼，雪白的墻面，墻壁上的空調(diào)呼呼地吹著，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圓圓的腦袋便砸在雪白的被褥里，哭得凄凄慘慘：“小叔叔，你醒了，我以為你一睡不起了呢，嚇死我了�！�
然后就是邱天的聲音，半是寵溺半是無奈：“小鬼，你叔叔不過是輕微腦震蕩，不過他比較貪睡，現(xiàn)在才醒。”
何蘇葉松了一口氣：“這么說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哪家？”
邱天白他一眼：“你爸的醫(yī)院。你出了事，本來應該是由我們醫(yī)院協(xié)調(diào)的，結(jié)果你爸一個電話打過去就接管了。要喝水不？我給你倒去。”他轉(zhuǎn)身去找杯子。
何守崢眼圈紅紅的，一臉委屈地看著他。何蘇葉想伸手摸摸何守崢的腦袋，發(fā)現(xiàn)左手被打了石膏，右臂上紗布纏繞，他自言自語：“摔得不輕嗎——邱天，我的CT結(jié)果給我看看�！�
何守崢遞給他，他接過來一看：“左側(cè)尺骨骨折�！�
“好幾個專家吵成一片，最后沒給你做手術(shù)打釘子就中了頭獎了，不過該休息還是休息，該康復還得康復，就怕你手臂以后有抬不到之前角度的幾率�！�
難得見邱天這么婆婆媽媽，好似三天沒說話一樣：“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整整一個晚上，家里只通知了你爸，還沒敢告訴你家長輩。小鬼早上來的，看到你就哭得稀里嘩啦的，怎么勸也沒用，課都沒去上。還有方可歆，一路把你送回來都累倒了，在值班室躺著�！�
他起身給自己倒杯水，繼續(xù)嘮叨：“李介、蘇杉還在蜜月中，嚇得差點兒就飛回來，你老板也來看了你一次。等等！”他豎起一根指頭，“這是幾？”
何蘇葉奇怪：“一！”
他豎兩根指頭：“這是幾？”
“二！”
他再豎三根指頭：“一加一等于幾？”
何蘇葉實在是想爆發(fā)，可惜缺乏中氣：“我知道，是二！我腦子很清楚，麻煩你把管床醫(yī)生叫來吧，我想看下我的病歷……”
他看著邱天充耳不聞，一直在發(fā)消息，忍不住說：“那你能幫我倒杯水嗎？”
邱天放下手機，心虛地說：“我！我告訴你，你不要打我！事后也不許。我把這事告訴沈惜凡了，我知道你會罵死我的，但是我忍不住。你別急，別坐起來，估計她馬上就到了，我先幫你找醫(yī)生去！啊，你要喝水嗎？我去給你買，買最貴的水最好的水�！闭f完，他嗖地一下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