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是一張比她記憶里更年輕昳麗的臉,更重要的是,裴蕓抬手緩緩摸向鬢邊,那里并未有一縷刺目的白。
裴蕓眼圈登時便紅了。
書硯急急跟在后頭,也不知她家主子突然這是怎么了,還未開口問詢,就見那站在妝臺前的人兒赫然轉(zhuǎn)頭看來,神色認真道:“而今可是慶貞二十三年十月初二?”
書硯懵了一瞬,這問哪一日也就罷了,怎的還確認起了是哪一年,她家娘娘已將日子過得這般糊涂了嗎?
雖心下嘀咕,但書硯還是頷首道了聲“是”。
話音才落,又一陣響亮的啼哭聲自殿外傳來,且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書硯顯然有些慌了,她抿了抿唇,緊張道:“小皇孫近日有些鬧覺,乳娘們總也哄不好,娘娘若覺得擾了休憩,要不……”
她后半句話還未出口,卻見她家主子卻在聽見哭聲后,如遭雷擊般愣在原地,旋即也不顧僅著單薄的寢衣,下一刻,竟是小跑出了殿。
書硯知自家主子今日反常,卻不想竟反常成這般,事事出乎她意料。
她頓時著急地喊道:“娘娘,您這是要去哪兒,您還未出月子,仔細受了寒。”
她趕忙扯了掛在椸架上的外袍,匆匆追了出去。
裴蕓顧及不得書硯,她眼中能看到的唯有去側(cè)殿的那條路,耳中能聽到的也只有孩子的哭聲。
那是真真切切的哭聲,來自她的諶兒,她尚且活生生的諶兒。
此時,側(cè)殿當(dāng)值的兩個乳娘輪流哄著啼哭不止的小皇孫,時不時對視著面色難看。主殿那位本就不大喜這位小皇孫,若再叫他這般哭嚷下去,只怕惹了她休憩,屆時恐是要降罪于她們。
兩人只盼懷中的小祖宗趕快消停,提心吊膽間,隔扇門卻倏然被推開,待看清來人,兩人登時怔在原地,面露驚恐,活跟見了鬼似的。
好半日才想起行禮,“見過太子妃�!�
孟乳娘懷抱著小皇孫,慌慌張張正欲告罪,卻有一雙手伸來,初時似有些急切,但觸及孩子的一刻,雙手微顫著卻變得格外小心翼翼。
孟乳娘懵怔間已然將孩子遞了過去,她與孫乳娘對視一眼,兩人面面相覷,看著眼前一幕,皆有些難以置信。
書硯趕來時,亦是愣在了門口,好一會兒,方才緩步上前將外袍披在了裴蕓身上,并未出聲擾了母子親近。
此時她家娘娘正懷抱著小皇孫,眸光溫柔地看著襁褓中的孩子,分明面上是喜色,可眼睫微顫,卻有大顆晶瑩的淚珠墜落而下。
她欲伸手觸摸孩子的小臉,可或是怕自己手涼凍著他,伸到半空,又收了回來,反背手觸了觸自己的額,感受到熱意,方才放心地垂首去貼孩子的額頭。
襁褓中的小嬰孩扯著嗓子已然哭花了臉,可在與母親肌膚相觸的一瞬,卻是神奇地止了哭聲,抽抽噎噎間竟伸手一把攥住母親的衣襟。
書硯見此眼眶霎時便紅了,捂唇險些哭出來,小皇孫不大愿意吃乳娘們的奶水,可似乎能感受到親娘的氣息,竟還蠕動著小嘴做出覓食的舉止,當(dāng)真應(yīng)了那句母子連心。
她家娘娘生下小皇孫十幾日,或是生產(chǎn)時吃了大苦頭,始終郁郁寡歡,尤其是對小皇孫,每每乳娘帶來,都會冷聲讓她們抱走,甚至不愿多看一眼,有一回,更是在聽到外頭小皇孫的哭聲時,煩亂地砸了手邊的茶盞。
書硯和書墨一樣,本心下?lián)鷳n,甚至方才她都想提議讓乳娘帶著小皇孫去旁的殿中,但如今見得這般,總算是安下心來,不管怎么說都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作為母親,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可書硯不知,這回裴蕓對李諶的冷淡看似不過十余日,然在前世,她卻足足厭了這個孩子近兩年,直到他因病夭折,她似乎才意識過來,瘋了一般抱著孩子的尸首不肯放開。
裴蕓哪里看不出孩子想要什么,索性抱著他入了內(nèi)殿,在暖榻上坐下,扯開衣襟,讓孩子伏在她胸口吃乳。
兩個乳娘和書硯見狀懼是一驚,畢竟這尋常大戶也幾乎沒有讓主母親自哺乳的習(xí)俗,更遑論皇家了,就是大皇孫出生后,太子妃也從未喂過一次乳。
三人雖詫異,卻并未出聲阻攔,因她們這位太子妃此時正垂眸靜靜看著懷中的孩子,唇間笑意溫柔,眸中慈和若水一般似能漾出來。
書硯都快不記得,上一回見到裴蕓這般神情,是在什么時候。
似打入了東宮,她家主子的笑意便越來越少了,愈發(fā)沉默寡言不說,神色也變得清冷淡漠。
裴蕓本也沒多少乳水,畢竟產(chǎn)后那么多日,乳水也回得差不多了,可即便嘬不出什么,但與母親肌膚相貼,體溫相熨,小嬰孩還是逐漸安靜下來,不知不覺間便微張著小嘴睡熟了。
孟乳娘猶豫片刻,欲上前接過孩子,裴蕓卻是低聲道:“今夜我想留在這兒,陪著諶兒。”
諶兒?
書硯疑惑地蹙了蹙眉,按宮中規(guī)矩,皇子皇孫需待百晬方能被陛下賜名,小皇孫才十幾日,難不成這是她家娘娘給取的乳名不成。
她也沒多在意。
她家主子突然愿意和小皇孫親近,她心下固然歡喜,但聞言仍是道:“娘娘,您身子未愈,這照顧小皇孫不易,夜間只怕難以好眠,不若待您恢復(fù)好了……”
“只一晚�!迸崾|收攏衣襟,驀然抬首看向書硯,“我只陪一晚。”
聽著自家主子堅決中帶著幾分央求的語氣,書硯不知怎的,如鯁在喉,反對的話怎也說不出了,只得吩咐守夜的宮婢自主殿抱來衾被,伺候主子吃了些東西睡下,再吩咐兩個乳娘歇在外殿,夜半隨時聽命伺候。
半個多時辰后,裴蕓躺在溫暖的衾被中,轉(zhuǎn)頭看著身側(cè)睡得香甜的孩子,不厭其煩地打量著他的小臉,十幾天大的孩子尚未完全長開,還有些紅通通皺巴巴的,前世直到諶兒夭折,她都未仔細觀察過他的眉眼。
確如旁人說的那般,諶兒的眉眼更像她,而謹兒則生得更像他的父親。
思及李瑾,裴蕓神情恍惚了一瞬,頓又覺陣陣酸澀涌上鼻尖。
若她真回到了六年前,那是不是意味著,不止是她的諶兒,還有謹兒,甚至她的母親,妹妹,兄長……她有太多的遺憾可以彌補,太多的錯誤可以挽回。
裴蕓自認前世為了所謂太子妃的體面,為了裴家的榮光做了諸般錯事,傷害了很多人,她自私自利,是個十足的罪人,卻不想老天仁德寬恕,給了她這樣的機會。
這一回,她想換一種活法。
她想做回裴蕓,做她孩子的母親,做裴家的女兒。
而不再是他李長曄規(guī)行矩步,事事賢淑得體的太子妃!
第3章
第
3
章
至少一切還來得及
這一宿,或是白日睡足了,夜間裴蕓反是不大想睡,亦不敢睡,她怕再醒來,這個夢便也醒了,最后實在堅持不住,才斷斷續(xù)續(xù)睡了片刻,翌日又因心里揣著事兒早早便睜開了眼。
彼時天還未亮,裴蕓看向睡在身側(cè)的諶兒,一顆心前所未有的安定,好一會兒,躡手躡腳地披衣下了榻。
她沒甚乳水,故而昨夜孩子幾次餓醒時,喝的還是乳娘的奶,不過這回他倒也沒抗拒,喝飽被拍出了嗝,重新躺回裴蕓身側(cè),不哭不鬧,很快睡熟了。
守夜的書硯到四更時分回去歇息了,輪守的宮婢換了人,故而聞見動靜,進來的是書墨。
書墨前來換班時,便從書硯口中聽說了裴蕓留在側(cè)殿和小皇孫一道睡的事,她亦欣喜難抑,高興她家娘娘總算是緩過了勁兒來。
見裴蕓下了榻,書墨匆匆上前,還未開口,就聽裴蕓低聲問:“大皇孫可起了?”
書墨怔了怔,暗暗估摸了下時辰,“按理,應(yīng)是起了�!�
裴蕓頷首,“離去耕拙軒尚有些時候,你讓大皇孫用完早膳過來一趟�!�
聞得此言,書墨抿了抿唇,下意識以為她家娘娘又要訓(xùn)誡大皇孫什么,但還是領(lǐng)命,親自去大皇孫的硯池殿走了一遭。
書墨走后,裴蕓回了正殿,又教人伺候著換了衣裳,才不消一盞茶的工夫,就聽得殿外響起一陣零碎急切的腳步聲,一抬首便見李謹小跑著往殿內(nèi)而來。
然跨入門檻的一瞬,乍一見得她,他又慌忙緩下步子,略有些拘謹?shù)爻读顺兑屡凵系鸟薨櫍心S袠拥爻┝艘欢Y,“兒子見過母妃。”
裴蕓打量著眼前尚且只有六歲的李謹,不似她印象中那般拔長了個頭,眼神依然天真靈動,模樣稚嫩,不像十二歲的他眸光冰涼,身形氣度已然有了少年姿態(tài)。
她靜靜打量他半晌,忽而彎下腰,朝他伸出手去。
卻見李謹雙眸微張,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閃過一絲驚恐。
裴蕓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心下驀然有些不是滋味,原來早在這個時候,他便已開始懼怕她這個母親了。
她扯唇苦笑了一下,怨不得任何人,她自己種下的因,自得自己吞下這惡果。
她收回手,轉(zhuǎn)而落在自己唇角,柔聲道:“可是早膳吃得太急了些?”
李謹疑惑地眨了眨眼,照著母親的動作摸了摸,還真在自己嘴邊摸著片糕點碎屑,一張小臉因著窘迫頓時漲得通紅。
聽說母妃召自己過來,他生怕耽擱太久惹母妃不虞,才匆忙往嘴里塞了一些杏仁酥,急急趕來。
窘迫罷,他忙又拱手道:“母妃召兒子前來,可是有要事叮囑?”
分明還是個孩子,嗓音也稚嫩,可面對她這個母親,言行卻是如此規(guī)矩老成,裴蕓低嘆口氣,曉得這也是教她這個當(dāng)娘的逼出來的,她抬手示意李謹落座,方才開口道:“也沒什么,只已有好幾日不曾見你,便想著召你過來瞧瞧�!�
裴蕓記得,前世她生完李諶后,臥病了一段時日,分外郁郁,除了那日太子來告別,她溫柔恭順地給了幾分好臉色外,始終閉門謝客,甚至兩個孩子也是不愿見的。
李謹聞言怔了一瞬,聽這話,怎好似是他母妃想他了,他眸色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來,少頃,一字一句稟道:“母妃放心,這段時日,兒子的功課不曾落下,先生教授的文章兒子皆熟讀可誦,深領(lǐng)其意,回回通過先生考�!也⑽绰涠芊趾痢!�
聽兒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同她匯報著學(xué)業(yè)功課,裴蕓心一涼。
謹兒口中的“二弟”是當(dāng)今陛下的二皇子,即如今的裕王李長垣膝下的二皇孫李謙。
李謙比她的謹兒還小上五個月,但因是同年而生,兩人四歲時幾乎是前后腳入耕拙軒蒙學(xué)的。
他雖比李謹小,可無論是學(xué)步還是開口說話卻都比李謹早些。
裴蕓看著李謹而今懼怕她的模樣,不禁想起他兩歲前,也曾黏在她這個母親身側(cè),一步也不愿離開。
彼時裴蕓也的的確確嬌寵著她這第一個孩子,直到有一回宮宴之上,忽有一家貴婦,驀然笑著將這兩個年歲相仿的皇孫放在一起比較,大抵道她太過溺愛,才至于謹兒到了近兩歲仍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且看起來過于依賴母親,總伸手想著要抱,不似李謙那般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還知去尋旁人的孩童一道玩耍。
那貴婦名義上也算是長輩,且向來仗著年歲大說話不客氣,加之她家是京中大族,瞧不上她裴蕓的家世出身,便以教訓(xùn)的口氣明里暗里說了些“慈母多敗兒”的話。
裴蕓被當(dāng)眾下了臉面,本就難堪,偶一抬眸,便見她那先皇后婆母端坐在那廂靜靜看著她,秀眉微蹙,一言不發(fā)。
她便有些心下發(fā)虛,既窘迫又害怕,那時的她原就因著旁人看低而處處束手束腳,唯恐生出什么紕漏,遭了笑話,甚至牽連到裴家的名聲,故而宮宴散后,回去的路上,她便不顧謹兒的哭鬧,執(zhí)意讓他自己走,也不許旁人抱他,誓必要改了他總黏著自己的毛病。
她也是初為人母,不知如何教養(yǎng)孩子,其實心下也怕了那句“愛母誤子”,便也學(xué)著板起臉,肅色對待謹兒,從禮儀起居到學(xué)業(yè)功課,處處嚴苛,不教他落于人后,尤其是不落二皇孫李謙之后。
她不想讓她的孩子因著她無端受人數(shù)落,希望他出類拔萃,受盡贊許,其中或也有著她的幾分不甘,亦存有想以此證明自己,揚眉吐氣,不教任何人輕看的心思。
只后來,那般心思隨著年月愈發(fā)膨脹扭曲,她對謹兒的嚴苛也漸漸變了味兒。
裴蕓強壓下心底苦澀,笑著道:“我們謹兒向來聰慧,功課上自是不會差,可母妃并非想問這些,只想著你畢竟還小,而今正是愛睡的時候,先頭要求你早起一炷香溫習(xí)功課,似是有些過了,就想親口告訴你,往后每日你可再多睡一炷香的工夫�!�
到底是孩子,心思哪里藏得住,李謹霎時喜形于色,但轉(zhuǎn)瞬卻又斂了笑,一臉認真地搖了搖頭,信誓旦旦道:“母妃之前的決定甚好,所謂‘黑發(fā)不知勤學(xué)早,白首方悔讀書遲’,兒子并不覺困累,是兒子自己想早起的�!�
裴蕓看著他黑著眼圈,分明倦意叢生,還要應(yīng)付她說這般子話,只想一巴掌呼在自己臉上。她當(dāng)真是造孽,才會讓謹兒壓根不信她這個母親真心實意的關(guān)懷,而誤以為她是在試探于他。
她知她的謹兒恐一時間很難再信她,想了想,只得道:“母妃之所以讓你多睡一會兒,便是聽說你這個年歲,若睡不足,恐對身子不益,就怕屆時累出病來,得不償失;再者,夜間好眠,日間方可精力充沛,自也能更專注聽先生授課不是�!�
李謹?shù)菚r恍然大悟。果然,他母妃改變主意,只是為著他的學(xué)業(yè)罷了。
“母妃說的是。”他心下雖隱隱有丁點失落,但還是恭順道,“兒子遵命�!�
裴蕓含笑眨了眨眼,“時候不早,快些去耕拙軒吧。”
李謹應(yīng)聲,臨走前又偷著抬眸看了一眼,只覺母妃今日格外和顏悅色。出琳瑯殿時,他步子都輕快了幾分,心下還想,要是他母妃每日都似今日這般溫柔便好了。
此時,坐在殿中的裴蕓遙遙看著兒子逐漸消失的背影,笑意卻是淡了。
看來,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些。
畢竟過了好幾年,他們母子的罅隙已深,終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修復(fù)的。
她低嘆了口氣。
罷了,來日方長,至少一切還來得及。
第4章
第
4
章
不在意太子心悅的是誰
因著生產(chǎn)時傷了身子,再之又是寒冬臘月,尚在月子里的裴蕓出不得門,便只能窩在她的琳瑯殿,每日逗逗諶兒,又時常召李謹來說話。
熬著熬著,總算是將月子熬過去了。
諶兒的滿月宴如前世那般并未操辦,因得北邊雪害嚴重,民不聊生,故而她那皇帝公爹也勒令宮中縮衣節(jié)食,不得鋪張,裴蕓便自請免了這滿月禮。
和前世想法一樣,一來,她身子還未好全,確實操勞不動,再加上如今這境況,恐也不能大操大辦,索性她主動提起此事,順勢博了她那皇帝公爹對東宮的好感。
最重要的是,她知曉,此番雖沒了這滿月禮,但她那皇帝公爹會承諾,在諶兒百晬時彌補于他。
既如此,便也不算是虧了諶兒。
而一切,卻也如前世那般發(fā)展。
滿月禮雖沒了,但宮里宮外各家送來的賀禮紛至沓來。
其中,自也有裴家的。
前世裴蕓并未看過,但這一世她特意打開瞧了瞧,裴家送來的有兩份,一份是一把長命鎖和一對刻有如意云紋的小金鐲,而另一份,則是一套孩子穿戴的衣裳,虎頭帽,虎圍嘴,虎面肚兜等一應(yīng)俱全。
她小心翼翼捧起那虎頭帽,摩挲著那細密的針腳,喉間不禁有些發(fā)哽。
書硯書墨見裴蕓紅了眼圈,便知她心思,兩人對視一眼,緊接著,書墨笑道:“瞧這虎頭帽做得可真精巧,也不知夫人這是請的哪家繡娘,手藝竟這般出眾,上面的老虎繡得著實俏皮可愛得緊呢�!�
裴蕓曉得她是明知故問。
還能是誰,這般好的針線,定是她那母親周氏了。
旁人不知,書墨書硯卻是曉得的,她之所以郁郁,并非只是因著生產(chǎn)不順,更是因懷胎四月歸寧時跟家中生了齟齬,前世她賭氣之下,甚至一年多都未回過裴家。
然重來一回,她而今最想的便是回家去,好生見見她的母親和妹妹。
書硯書墨見她家娘娘也不惱,便知有希望,本想趁機緩和娘娘和夫人的關(guān)系,還未開口,卻聽裴蕓轉(zhuǎn)而問道:“貴妃娘娘的禮可也送來了?”
兩人愣了一下,還是書硯先道:“送來了,今兒一早貴妃娘娘特意遣了方公公來送的,因來得格外早,聽聞娘娘您還在睡,方公公便未進來同您請安,可要拿來與您瞧瞧?”
“不必了�!迸崾|起身道,“替我更衣吧,貴妃娘娘送來厚禮,我自是得去好生謝上一番才是�!�
“是�!睍帟⑽炊鄦�,只恭敬地應(yīng)聲。
四年前,先孝仁皇后薨,陛下并未再封后,而今中宮之位空懸,高貴妃代為打理后宮事務(wù),形同副后,她家娘娘素來禮數(shù)周全,眼下出了月子,按理的確該去請安。
裴蕓換了身雀藍的妝花對襟襖子,月白暗紋百褶裙,外披一狐裘大氅,臨行前書墨又往她手里塞了個手爐,這才扶著她上了小轎,前往高貴妃的永安宮。
臨至永安宮殿門前,書墨抬手示落停轎,同門口的宮人告了一聲,方才扶出裴蕓,在兩個宮婢的引領(lǐng)下穿過院子,沿著廊廡一路往正殿而去。
還未入內(nèi),裴蕓便聽盈盈談笑聲自里廂傳來。
她步子微滯,通過音色隱隱辨出些人來,感慨今日這永安宮倒是熱鬧。
宮婢打起氈簾,裴蕓抬眸一掃,果真如她所料。
只見高貴妃坐于上首,其下兩側(cè)共有三人,都是她識得的。
裴蕓上前施禮罷,亦有人起身同她見禮,高貴妃忙讓她落座,問起她的身子來,“太子妃才生罷小皇孫時,本宮去東宮瞧過一回,那時你產(chǎn)后崩漏,才堪堪緩過來,面色慘白可是嚇人,而今可養(yǎng)好了?”
裴蕓笑道:“多謝貴妃娘娘關(guān)懷,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妙手回春,又有各位娘娘送來那么多上好的藥材,已好得差不多了�!�
“我瞧著也是,太子妃這氣色紅潤的模樣,哪像是才生了大病的�!闭f話的坐在高貴妃左下首的淑妃。
當(dāng)今陛下膝下子嗣并不豐,除卻那些尚未序齒便夭折的皇嗣,余下的唯有五子二女。
淑妃便是陛下最小的皇子,五皇子李長庚的生母。
她言罷,還不忘看向身側(cè)之人,問道:“你說是不是,眉兒?”
那被喚眉兒的女子與裴蕓年歲相仿,生得明眸皓齒,溫婉端莊,聞言扯唇答:“淑妃娘娘說的是,教眉兒看,太子妃這養(yǎng)了一月,怎好似教生產(chǎn)前更昳麗動人了呢�!�
“恢復(fù)得好自是好事,如此本宮便放心了�!备哔F妃道,“待太子自覃縣回來,看到太子妃身子痊愈,定也會高興的�!�
“說起來,此番去覃縣,聽聞裕王也跟著太子一道去了?”坐在裴蕓身側(cè)的婦人順勢接過話茬看向柳眉兒。
因柳眉兒不是旁人,正是裕王之妻,二皇孫李謙的母親。
“是,父皇欲歷練我家王爺,便趁此機會讓王爺隨太子殿下一道南下�!毖灾链�,柳眉兒倏然有意無意瞥向裴蕓,少頃,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掩唇笑道,“父皇的旨意下得急,我家蓉姐兒聽聞父親要離開三個月,心下舍不得,一直扯著王爺?shù)囊埋遣豢戏�,王爺哄了好一會兒,答�?yīng)會給蓉姐兒帶禮物回來,蓉姐兒這才勉強撒開了手�!�
蓉姐兒是裕王和柳眉兒的長女,而今也有四歲了,裕王對這個掌上明珠甚是寵愛。
然聽得“禮物”二字,裴蕓摩挲著手爐的手稍滯,唇角微抿,似笑非笑。
便知柳眉兒哪是在講家中趣事,分明是想不著痕跡地戳她心窩子呢。
要說她為何會知道她那太子夫君隨意打發(fā)人給她準(zhǔn)備禮物的事,還得拜這位裕王妃所賜。
那是她嫁進東宮的第二年,陛下也曾派裕王和太子一道離京辦差,回來時,常祿捧著一錦盒來了趟琳瑯宮,道是太子殿下自那廂買來特意贈予她的。
那時她尚且對太子存有幾分希冀,自也歡喜夫君出門在外還惦記自己,還特意將錦盒中的那枚白玉鐲戴上,赴了次日的宮宴。
她并未有炫耀的意思,誰知宴上卻教那皓月公主一把扯住了她的腕子,對著眾人嚷道:“我還想二哥原想買給二嫂的是什么模樣的好鐲子,原也不過這般尋常,倒不如二嫂如今這枚了,二哥也真是,若真想要,只管同三哥換便是,左右三哥送什么都無所謂,都是吩咐常祿去買,定然不會不肯。”
裴蕓不傻,雖只聽得這只言片語,可再看周圍人嘲弄譏諷的眼神,大抵猜到一些。
幾日后,她有意在太子面前試探,言他買給她的金釵她很喜歡,太子并未有什么反應(yīng),只淡淡笑著道了句“你喜歡便好”。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坐實了裴蕓的猜想,也讓她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皓月公主說得不錯,太子送什么都無所謂,就如同他對她這個太子妃全然無所謂一般。
然就算她這個太子妃再不受寵,也不代表人人可欺。
重來一回,她絕不會再忍氣吞聲。
裴蕓坦然看了過去,似是隨意般道:“煜州地大物博,裕王殿下難得出趟京城,想來定會給蓉姐兒搜羅好些小玩意兒回來�!�
柳眉兒笑意一僵。
不曾想這一向逆來順受的裴蕓竟也學(xué)會了話里藏刀。
要說她柳眉兒這輩子最不甘的,便是被賜婚給了裕王。
不同于其他皇子,裕王生母出生卑微,乃她那皇帝公爹潛邸時的一個侍女,難產(chǎn)死后多年,慶貞帝登基,也僅將她追封為小小的昭儀,裕王又生性平庸懦弱,不堪大用,亦不被陛下所重視,極少派裕王出京辦差。
可想她柳家亦是京中三大世家之一,她祖父是內(nèi)閣大學(xué)士,父親叔父們皆身居要職,或也因著如此,她這個曾經(jīng)最被看好的太子妃人選,才會對裴蕓這般不服氣,才要處處與她爭個高低。
證明自己并不矮她一頭。
她悄然打量著坐在那廂的裴蕓,眉心微蹙,分明還是平日那般中規(guī)中矩的裝束,衣裳的顏色也端莊雅靜,面上未施粉黛,只淺笑著坐在那廂,可不知為何,卻比從前瞧著更明媚動人。
好似沒什么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了。
她今兒不僅容光煥發(fā),居然還敢暗暗諷刺她。
可生得再好又如何,自小長在鄔南那般蠻荒之地,仍是那上不得臺面的。
柳眉兒心下輕嗤一聲,面上雖笑著答了裴蕓的話,然片刻后,她突又看向珍妃,“珍妃娘娘,今日蕊兒怎沒一道來,莫不是又出宮去了?”
“倒真教你猜著了。”珍妃無奈地搖了搖頭,“那孩子性子野,宮里壓根待不住,說是去沈……”
珍妃話至半晌,陡然止了聲兒,隨即飛快地看了裴蕓一眼,干巴巴地笑了笑,才繼續(xù)道:“說是去逛城西新開的一家胭脂鋪子�!�
裴蕓又不聾,那個“沈”字已然吐了出來。
她略有些想笑,這柳眉兒當(dāng)真是不膈應(yīng)她便覺心下不舒服。
宮中誰都知曉,十三歲的皓月公主李姝蕊和十二歲的沈家六姑娘交好,而這位沈六姑娘和曾為準(zhǔn)太子妃的沈二姑娘沈?qū)庉缡且荒竿挠H姊妹。
她特意提及沈六姑娘,不就是為了提醒她,她這太子妃不過是充數(shù)的,太子心心念念的始終是他那位紅顏薄命的表妹。
這事,裴蕓哪需她提醒。
前世死前,御花園曲橋斷裂,太子幾乎毫不猶豫向那沈六姑娘游去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他愛沈?qū)庉缰辽�,甚至移情于與沈?qū)庉玳L相肖似的沈?qū)幊?br />
她這個結(jié)發(fā)妻子從頭到尾都只是個笑話。
但,裴蕓根本不在意太子心悅的是誰。
前世,裴蕓總期望被認可,大事小事力求盡善盡美,無可指摘,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太子妃與皇后。
但而今,管他將來誰是皇后,又管旁人如何看待她,她只在乎她的家人,希望他們這一世平平安安,兩個孩子也能歡喜順?biāo)斓亻L大成人。
等太子登基,她便安安靜靜居于一隅,過她的太平日子,任憑太子與他的心上人雙宿雙棲。
裴蕓在心下計劃得好,可她的沉默教柳眉兒看在眼里便成了難過不快。
她得意地暗自笑了笑。
因著方才珍妃嘴快說出的話,殿內(nèi)一時有些尷尬。
一片寂靜之際,忽有宮人入內(nèi)通稟,道誠王妃來了。
話音才落,一個嬌俏的身影便裹著寒氣邁進來。
棠紅披風(fēng),領(lǐng)口滾著一圈雪白的兔毛,一張白皙圓潤的小臉半埋在里頭,露出的一雙眼眸若綴著星子般亮瑩瑩的。
新婦當(dāng)真是不一樣,自帶著一身喜氣,霎時掃去方才的尷尬,讓整個永安宮似也亮堂了起來。
她上前,赧赧低身一一施禮罷,沖高貴妃告罪道:“母妃,兒媳來遲了,還請母妃責(zé)罰。”
一把嗓子嬌嬌柔柔似能掐出水,讓人一聽便心生保護之欲,怎還會舍得罰她的。
高貴妃喜笑顏開,當(dāng)即起身親自將人扶了起來。
高貴妃膝下只四皇子即誠王李長秩一個兒子,如今兒子娶妻,娶的還是家中幾代書香門第,樣貌性情也分外討喜的姑娘,高貴妃哪里會不滿意。
她親昵地拍了拍程思沅的手,柔聲道:“遲些便遲些,本宮這兒并未有那么多規(guī)矩,說什么責(zé)罰。”
高貴妃拉著程思沅與自己同坐在小榻上,就聽底下淑妃低笑了一聲,挑眉問:“誠王妃可是今早起遲了,才至于誤了進宮請安的時辰?”
程思沅聞言愣了愣,紅暈登時染紅了耳根,她朱唇微張,似是想辯解什么,最后卻只是羞赧地垂下眼睫,并未答話。
眾人便都了然,對看著,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來。
誠王與誠王妃成親不過兩月,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如膠似漆一些也是尋常。
眾人皆心領(lǐng)神會,唯角落里的裴蕓看著程思沅羞得不能自已的模樣,再看看周遭人曖昧的眼神,卻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與李長曄大婚前,自也有嬤嬤教了她那些個規(guī)矩。
然旁人不知道的是,前世十三年,即便她曾為李長曄懷胎三次,也從未嘗過嬤嬤口中所謂的夫妻之樂,魚水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