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假定賀橋所說的一切都是他眼中的事實,那么在現(xiàn)有條件下,最順理成章的推斷是,他不是什么外來者,就是書中的“賀橋”,只是以某種方式預知了“未來”。
但同名同姓的兩個人身上,有那么多的不一樣。
性格不同,愛好不同,性向不同,人生規(guī)劃不同,對待兄長的態(tài)度更是天差地別。
那不是一種可以靠掩飾做到的平靜與置身事外。
池雪焰不知道賀橋來自哪里,賀橋自己也不知道。
聽來荒誕,可像過去的每一次對話一樣,無論真假,池雪焰還是選擇了相信他說的話。
所以,他不會再問賀橋究竟是誰,只是問些瑣碎的小事。
“今天是你自己的生日嗎?”
“是�!�
“為什么會喜歡看新聞?”
賀橋的答案和在網(wǎng)吧那時一樣:“有時候會覺得很好看。”
只補充了一條不知在何處發(fā)生的記憶。
“我看過一些這個世界里的新聞,都是未來才會發(fā)生的事�!�
沒有坐標的細節(jié)構(gòu)成了他僅有的零碎記憶。
愛好與性格始終不明來歷。
賀橋終于對他坦誠了真正的自己,卻依然是那個神秘的穿書者。
好像什么都沒變,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樣了。
池雪焰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那種仿佛更理所應(yīng)當?shù)模y以接受的心情。
他幾乎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既無趣又離奇的故事。
或許是因為在很早之前,賀橋這個名字在他心中,就與未知綁定在了一起。
永遠無法確定的生活,永遠無法確定的未知。
池雪焰安靜了片刻,話語驀地躍到了與賀橋無關(guān)的部分。
“在書里,我是怎么死去的?”
他之前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賀橋也沒有主動提起。
即使池雪焰從小就對母親熱衷于算命的舉動嗤之以鼻,但在接受了世界是本這件事后,這樣近乎預言式的悲慘結(jié)局,聽來總讓人心生不愉。
猶如活在一部早已寫好血腥結(jié)局的恐怖電影里,余生都要提防某種可能陡然浮現(xiàn)的死亡預兆。
現(xiàn)在,他忽然想知道了。
可如同自己的來歷一樣,賀橋還是沒能給出確切的答案。
他注視著池雪焰的眼睛,坦誠道:“我不清楚具體的方式,只知道它發(fā)生了�!�
聞言,池雪焰想了想,試圖翻譯:“就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簡單寫了一句,大反派死了,卻沒有寫死因,連做下好事的人都沒有提?”
他看見賀橋輕輕頷首。
池雪焰便有些訝然地笑起來。
寫下故事的人大概是真的很喜歡這個角色,毫無必要地描寫了他不戴耳釘?shù)默嵥榧毠?jié),又舍不得花筆墨去描寫他應(yīng)得的慘烈結(jié)局。
到了這一刻,他只剩下一個問題想問了。
夜色愈發(fā)濃郁,車窗外閃過一面面商店的玻璃櫥窗,貼滿了紅白相間的雪花和圣誕帽,兩抹截然不同的色彩,卻有種本該如此的溫暖。
賀橋認真地回答了身邊人的每一個問題。
每句語氣平淡的提問,都讓他的心間升起一絲難言的雀躍。
池雪焰相信他說的話。
沒有質(zhì)疑這個聽上去實在不太像是真話的故事。
他的目光也如往常一樣明亮,不含任何茫然、無措,或是懼怕。
在今晚之前,賀橋曾無數(shù)次想過,池雪焰應(yīng)該不會害怕接近這樣一個沒有來歷的人。
未知在很多人心中,都意味著恐懼,唯獨對他來說不是。
但這是一個要花一些時間確認的問題。
即使賀橋在與現(xiàn)實世界中,都深刻地領(lǐng)會過池雪焰的性格,他還是下意識地想更謹慎。
這是踏錯一步就無法回頭的事。
幸好前方還有長長的路可以走。
在真正開始試著改變彼此的關(guān)系之前,他只剩下一件事需要坦白了。
而他們之間總是有一種不明來歷的默契。
賀橋?qū)⒁_口的瞬間,聽見池雪焰仿佛已經(jīng)洞悉了答案的提問:“那張生日照片背后的故事,書里的我到底告訴了誰?”
他隨之卸下了這個獨自保留的秘密,輕聲應(yīng)道:“賀橋�!�
紅發(fā)青年的神色沒有半分意外,反而笑起來:“嗯,我猜到了。”
“邏輯終于完整了。”他的語氣像在分析偵探里的情節(jié),“以你一貫的局外人態(tài)度,不應(yīng)該主動提出跟未來反派協(xié)議結(jié)婚的建議�!�
“除非,你認為有必要這么做,比如賀橋并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小配角,他跟我另有特殊的交集�!�
這是經(jīng)典的推理邏輯,簡單而有效。
“而且,我不覺得我會那么喜歡陸斯翊�!背匮┭嬗行┫訔壍匮a充道,“他連《SCALPEL》都不愛看。”
這是他的私人邏輯,能一起導向相同的答案。
賀橋知道池雪焰從來都很聰明,比自己要聰明得多。
他更早放下了對原書劇情的介懷,分清了兩個世界的差異,坦然面對每一個遇到的書中人物,包括不再是“賀橋”的賀橋。
“書里的我喜歡賀橋,而你說過,賀橋死了。”池雪焰繼續(xù)做著下一道推理題,“是因為我嗎?他也是被大反派傷害過的人嗎?”
“不是,他只是運氣不好�!�
賀橋保持著和過去相同的答案。
但補充了一條發(fā)生在書里的細節(jié)。
“你沒有傷害過他,你對他很好�!彼f,“遇到你,是他最幸運的事�!�
無論在哪個世界,無論是否言明,池雪焰一直對自己所愛的人很好。
最后,賀橋說:“抱歉,之前隱瞞了你這件事�!�
池雪焰安靜了很久,沒有生氣,也沒有接受他的道歉,而是不著邊際地開口。
“這次變成你欠我一個細節(jié)了,好像是沒辦法對等還給我的那種�!�
賀橋聽懂了他的意思。
相親結(jié)束的當晚,池雪焰在火鍋店里向他確認穿書這件事的真?zhèn)�,他才說起那張照片作為證據(jù),沒想到那竟意味著一種隱晦的愛意。
這原本是只有池雪焰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越過了漫長時光沉淀下來的,關(guān)于愛的秘密。
他則是個沒有來歷的人,不夠完整的記憶里,沒有任何愛的痕跡。
可賀橋想,這或許是今晚唯一一件會讓池雪焰真正覺得驚訝的事。
他能交換這個與愛有關(guān)的細節(jié)。
因為在來到這個世界以后,他的生命中已有了很多新的記憶。
池雪焰看見身邊人搖了搖頭。
賀橋說:“我撒謊的時候,會低頭避開你的目光�!�
池雪焰試著回憶,卻沒有什么印象,在交談時,賀橋總是與他對視著,比如今夜。
見他果然流露出濃濃詫異的目光,賀橋先是笑了,然后輕聲道:“我很少在你面前撒謊�!�
那些下意識的隱藏心緒除外。
只有三次,他有意對池雪焰隱瞞了很重要的事實。
池雪焰向他確認生日照片故事的那一次,問起“賀橋”在書中角色的那一次,還有問起“陸斯翊”是不是一點都沒有喜歡過他的那一次。
最初,他覺得情節(jié)是一種高懸在頭頂?shù)乃廾�,他不想被宿命牽引�?br />
如今,他意識到兩個世界之間越來越大的區(qū)別,從一開始,他就只是遵循心的方向走去。
兩個主角亦然,全都走上了與書中不同的道路,當下的人生似乎才是他們內(nèi)心更認可的軌跡。
所以賀橋不再介意“賀橋”和“池雪焰”在原書中糾纏的命運。
另一個賀橋懷著沉郁的痛苦,變得沉默寡言,另一個池雪焰則沒有黑色的雪花耳釘,也不再做牙醫(yī)。
與他們截然不同。
但他好像還是會介意,“池雪焰”在“陸斯翊”后來的人生中留下的某些痕跡,也許是一種后者到故事戛然而止時都未曾察覺的心動。
當局者身處迷宮之中。
旁觀者總是看得更清。
賀橋唯獨不想告訴池雪焰這件事。
就當是一種自私的隱瞞。
他想,應(yīng)該有新的故事。
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不同的開始,不同的結(jié)局。
穿過了寂寥的長街,道路盡頭,轎車在色調(diào)溫暖的新房旁緩緩停下。
賀橋先下車,然后轉(zhuǎn)身,伸手輕輕擋在車門頂部,免得后下車的人不小心碰到。
等待池雪焰一同走進家門的片刻里,他完整地描述了那個用來交換的細節(jié),像最認真的總結(jié)。
雨水般流淌的夜色中,他注視著愛人亮若繁星的眼睛。
這是一個晴朗無云的平安夜,他終于用掉了外套口袋里所有的硬幣,身上便像是落滿了輕盈的雪花。
“這是已發(fā)生過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
“現(xiàn)在,你能隨時確認我是不是在說謊了�!�
第三十八章
聽見這句話的那一刻,
池雪焰想,這好像是他記憶里,最普通平淡,
也最奇異特殊的一個平安夜。
他在家門口下了車,外面沒有應(yīng)景的雪花,也沒有事先裝扮的圣誕樹,只有凜冽的寒風。
但他收到一份超乎想象的圣誕禮物。
一個此刻正站在他身邊的、近在咫尺的未解之謎,向他交出一把可以用來驗證一切答案的鑰匙。
這是一份池雪焰永遠無法拒絕的禮物——只要他仍是他。
他喜歡這個用生日照片故事,
對等換來的隱秘細節(jié)。
里有黑白分明的主角、反派、路人,有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
有提前標注的悲劇或幸福結(jié)局。
可真實的生活從來不是這么簡單,
既無法明晰別人藏在心里的念頭,
也無法預知未來通向何方。
人只能用自己的視角,
在當下生活。
目之所及的風景中,唯一能確定的,
就是不確定本身。
譬如現(xiàn)在的賀橋。
一個不確定的謎團,
卻有著只對他確定的透明。
是池雪焰迷戀的矛盾感。
往后,他再也不必花費多余的精力去思考,
神秘的穿書者賀橋是否對自己隱瞞了什么。
從一開始就高低不一的天平,因而不再傾斜搖晃,
一切都回到最公平的原點。
新的原點。
鑰匙落進鎖芯,輕輕轉(zhuǎn)動。
悠長冬夜里,他凝視賀橋低頭開門的側(cè)臉。
整個人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出良好的教養(yǎng),卻不顯得矜貴,
給人一種俊美溫和、天真友善的印象。
初見時的第一感受,
在此刻似乎仍然適用。
但已不夠完整,
無法概括身邊人的全部。
家門打開,
屋子漂亮得一如往昔,但沒有絲毫慶祝的氣息。
池雪焰對循規(guī)蹈矩的生日毫無興趣,所以并沒有提前準備那些仿佛最應(yīng)該有的環(huán)節(jié):蛋糕、蠟燭、許愿、禮物。
可大部分人,總是在意這些尋常儀式的。
尤其是在陌生世界里度過的第一個生日。
所以池雪焰走進家門后的第一句話,是問賀橋:“你需要吃生日蛋糕嗎?剛才經(jīng)過了好幾家蛋糕店,忘記停車去買。”
買蛋糕本來是他打算用來委婉拒絕賀橋的話。
但不完全是借口,他的確考慮過這一點,替那一刻作為朋友對待的賀橋。
“不用。”賀橋搖搖頭,“我不是很喜歡吃奶油,蛋糕太大了,買來會浪費�!�
和隨身帶糖的池雪焰不同,他對甜食沒有特別的偏好,尤其不愛吃奶油。
而且,對賀橋而言,這已經(jīng)是一個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日。
下一秒,他卻看見對方眼中閃爍的笑意。
“不用嗎?”
池雪焰脫下外套,隨手丟在沙發(fā)上,語氣里帶著隱約的調(diào)侃:“我本來還想給你做個蛋糕的�!�
池雪焰說要給他做個蛋糕。
……賀橋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這是他不敢想象的生日尾聲。
最出乎意料的生日尾聲。
可上一句“不用”猶在耳邊。
見他表情里欲言又止的反悔,池雪焰臉上的笑意愈發(fā)鮮明,他不再問壽星要這個昭然若揭的答案,而是徑自走向廚房。
“沒有奶油,體積很小,半小時就能做完。”他如實相告,“是懶人蛋糕,別抱太大期待�!�
對正在廚房里忙碌的人來說,這是很漫長的半小時。
對同在廚房里陪伴的人來說,這是太短暫的半小時。
池雪焰難得沒有望著窗外的氣球人解悶,而是低著頭,認真地分離著蛋清和蛋黃。
雞蛋、黃油、低筋面粉、泡打粉、抹茶粉……都是在搬進婚房前,廚房里就提前備好了的東西。
賀橋會做飯,但沒接觸過烘焙,為此還一度覺得奇怪,為什么母親會準備那么多烘焙常用的原材料。
有次打電話時,他隨口提起,盛小月就告訴他,這是韓真真讓人買的,說是小池可能會用得到。
這反而令賀橋更意外了。
從池雪焰自己做早餐時萬年不變的敷衍三明治,和他多次強調(diào)過不想學做飯這兩點,都能清晰地看出他對下廚的抗拒。
讓人無法想象他主動進廚房做烘焙的樣子。
但賀橋也的確見到過,他手機里有關(guān)于甜食制作的群聊。
就在婚禮那一天。
他看見了池雪焰亮著的手機屏幕,同時發(fā)現(xiàn)了那上面給他與任宣的備注。
對后一件事,現(xiàn)在還沒有到可以問的時機。
不過在今天,他至少解開了前一個疑惑。
“……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難免會有吵架和不愉快�!背匮┭鏀嚢璧包S糊的時候,同賀橋閑聊打發(fā)時間,“他們倆一生我氣,我就鉆進廚房�!�
何況他做事總是隨心所欲,惹父母生氣是常有的事,哪怕他們已經(jīng)比尋常家長要包容得多。
“我爸愛吃甜食,所以我學了一點最簡單的甜品和蛋糕。”說著,他笑起來,“我加了一個專門分享懶人食譜的群——你知道那個群主有多懶嗎?”
“連在群聊名稱里補充上懶人兩個字,她都懶得去加,但有時候還是愿意克服懶惰,親手給自己烤一個小蛋糕�!�
“人實在是一種奇怪又矛盾的動物,就像我很討厭做飯,但偶爾也會主動走進廚房做一份甜食�!�
冬夜里清透的玻璃窗前,池雪焰低頭笑著,在一旁等待的賀橋凝視他的背影,臉龐上也帶著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
“你媽媽不愛吃甜食嗎?”
“嗯,她不喜歡,所以我會給她熱杯牛奶�!背匮┭胬^續(xù)說下去,“我爸吃到喜歡的東西,會暫時忘記生我的氣,而我媽捧著熱牛奶,看我在廚房不太情愿地洗著用過的一堆器具,好像也就原諒我了�!�
“不過,相同的招數(shù)用多了,總會產(chǎn)生抗體。但剛好,我畢業(yè)后開始做兒童牙醫(yī)。”
“我已經(jīng)忘記那天是因為什么事,反正,我開始做蛋糕,他們也跟進廚房,想繼續(xù)吵下去,結(jié)果,我突然開始講童話故事�!�
在輕松愉快的回憶中,池雪焰將混合好的面糊倒入紙杯,放進烤箱。
最麻煩的步驟終于完成,他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看向賀橋。
廚房暖黃的燈光下,身后的賀橋仍在耐心等待懸念揭開,關(guān)于突然講起童話故事后發(fā)生的事。
烤箱發(fā)出運行的噪音,池雪焰倚在廚房的臺面旁,笑著告訴他答案:“我爸媽第一次聽的時候,先是愣住了,然后用很難以置信的語氣問我,是不是在把他們當小孩哄�!�
“我說,對啊,我經(jīng)常給躺在牙椅上的小朋友講這個故事,他們通常都很喜歡,因為這是以前沒有聽過的新編版本�!�
“我干脆地承認了我在哄他們,當小孩一樣哄。所以他們忽然又拿我沒辦法了,要么在廚房聽故事,要么去客廳等甜品和熱牛奶�!�
“到目前為止,這一招還沒有失靈,因為我總有新的故事�!�
池雪焰講到了最后,回憶便與現(xiàn)實接壤:“而且,最近也用不上了,不常住在一起,沒有架可吵�!�
他有了一個新的家,雖然現(xiàn)在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
賀橋大概也想到了同一處。
身處新家的廚房,在相似的甜蜜香氣里,他主動問起那個池雪焰在很久以前講起的故事。
“你第一次講的童話,是什么?”
“美人魚的故事�!背匮┭嬲f,“但情節(jié)完全不同,比如,變成泡沫的不是她�!�
原版故事里,王子有了心愛的公主,將要與她結(jié)婚,而小人魚顫抖著丟下刀子,在天亮時,成了海面上跳動的泡沫。
他覺得小朋友不該聽那樣的童話,不該為了縹緲的愛放棄魚尾,又交出聲音,最終失去生命,再也不是最初活得很快樂的小人魚。
賀橋問:“那是誰變成了泡沫?王子嗎?”
“不是任何人,是時間變成了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