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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稚茵拎著自己的飯盒唉聲嘆氣,往回走的時候在學校側(cè)門那兒看見了馬世聰,旁邊還有個老人,笑呵呵地坐在三輪車上。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去搭話:“小馬怎么在這兒?”

    馬世聰盯著她,不說話,似乎還是沒認出來她,兩根指頭絞在一起。

    江稚茵猜測旁邊那個騎三輪的應(yīng)該是領(lǐng)養(yǎng)小馬的馬爺爺,鄧林卓好像提過,在學校前面一點的廢品站賣廢品,學校每年畢業(yè)生不要的書都拎到他那兒賣了。

    馬爺爺替小馬跟他打了招呼,還跟她問好來著:“是小馬的朋友呀。”

    江稚茵笑笑:“小時候的朋友,后來我離開福利院了,今年才回來�!�

    馬世聰?shù)谋砬橐恢贝舸舻�,幾秒后突然把嘴張成“O”型,拍著馬爺爺?shù)谋常骸皝砹藖砹�,哥兒來了。�?br />
    江稚茵回頭,看見聞祈正往側(cè)門這邊走。

    馬爺爺把飯盒遞給他,拖著發(fā)啞的嗓音囑咐:“這個土豆燉得有點爛了,夾不起來就找同學借個勺子,別浪費嘍�!�

    馬世聰從三輪車上拿出自己的飯盒,搬著小板凳說要跟聞祈一起吃,江稚茵想了一會兒,也跟聞祈并排坐在花壇邊上,拆了自己的飯盒。

    “那我也一起吧�!�

    她見聞祈盯著她碗里的菜,又聽見他發(fā)出很輕一聲笑。

    晌午的天氣很熱,花壇里的綠植朝下覆下陰影,恰好遮在他唇角,那笑意三分散漫,不多不少,但看上去并不真誠。

    聞祈蔥白的手指捏著筷子向上提了提,似乎要做出什么下意識的舉動,但最后筷子只是隨著唇角的笑意收回。

    江稚茵再次看見自己碗里的菜,很勉強地一笑,把自己的一次性勺子戳進他的飯碗里,然后不停把胡蘿卜往他碗里夾:“借你我的勺子,和……胡蘿卜�!�

    聞祈的肩線繃了繃,眼神暗下去一瞬,拿著筷子的手也頓住,卻又在下一秒被淡定溫和的表情包裹住。

    江稚茵學著馬爺爺?shù)那徽{(diào):“別浪費嘍�!�

    金魚

    天氣一直很陰,一頓午飯才吃沒兩口,江稚茵感覺自己的臉觸到一股濕意,她往地上一看,干燥的地面星星點點地落了雨。

    江稚茵立馬扣上飯盒:“走走走,去教師辦公樓樓道那兒躲躲。”

    剛跑沒兩步,她又折回去對鐵門外的馬世聰和馬爺爺說:“下雨了,爺爺你先帶小馬回去吧,別坐這兒吃飯了�!�

    馬爺爺“誒”了一聲,把小板凳合起來扔上三輪車,馬世聰還坐在原地沒動,只是迷迷瞪瞪地看著旁邊的矮樹叢,嘀嘀咕咕的:“下雨……知音要喊我出去捉蝸牛了�!�

    “不對不對�!瘪R世聰甩甩頭,“知音已經(jīng)走了。”

    江稚茵身子一僵,用胳膊夾著自己的飯盒,腳像陷進了水泥里,被糾纏得動彈不得。

    老人叫著自己的孫子:“小馬,上車里來,咱們回去了�!�

    一老一小坐上三輪車往老街盡頭駛?cè)�,雨倏忽間下得傾盆,江稚茵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誰猛拽了一下,然后下意識抬腳往階梯上跨。

    聞祈還捏著她胳膊,抬眼斜睨了她一下

    ,見她頭發(fā)濕了一片,就彎腰把手里的飯盒放在樓梯上,脫了校服外套罩在她頭上。

    他的話總是說得很少:“擦擦,我吃完了,先回教室了�!�

    壓在頭上的外套縈繞著一股澀苦的洗衣粉味,如同雨后泡在泥水里的薄荷葉,與屋檐外逐漸彌散開的潮熱雨汽混雜揉和。

    視線被垂落的衣角阻隔一半,江稚茵稍微揚起眼,看見踩在灰色臺階上一雙沾了泥的球鞋,和兩截雪白得晃眼的腳踝,褲腳短一截,抬腳的時候還能看見凸起的內(nèi)踝骨。

    聞祈能在趙永偉的拳頭下存活下來也真是個奇跡。

    夏季的雨下得暴烈,短而急促,淅淅瀝瀝地落了一陣以后就停了,江稚茵晚上回家時跨過校門口積聚的那條水溝,褲腳被濺上幾滴泥點子,鞋里進了水,襪子濕了半頭,黏在腳上很不舒服。

    十字路口那里有家雜貨店還亮著燈,江稚茵繞了點路走過去,開口叫老板:“店里有沒有鞋墊什么的,拿包紙也行�!�

    柜臺后面的人似乎正在埋頭寫什么,聞言起身去腳邊的紙箱子里抽了一對繡著花的鞋墊,伸手遞過來:“五塊——”

    抬眼看見她后,那人聲音一頓。

    江稚茵手里還攥著一把硬幣,見眼前的人嗓音戛然而止還有些奇怪,柜臺里的人馬尾扎得很低,眼鏡架在鼻梁上,玻璃鏡片反射著店里黯淡的燈光,無聲地把鞋墊放在柜臺上。

    她說了聲“好,謝謝”,摞了五個硬幣在臺子上,揣著鞋墊走出了雜貨店。

    回家后江琳拎著她濕噠噠的鞋唉聲嘆氣,說怎么這么大的人了還照水坑里踩。

    江稚茵洗完澡出來,拿毛巾擦頭發(fā),疑惑地

    依譁

    問:“媽你是不是身體有什么不適啊,我看那垃圾桶里好多中藥袋子�!�

    江琳“呸呸呸”著:“亂說什么,月經(jīng)不調(diào)而已,你少讓我費點心就謝天謝地了。”

    她干巴巴“哦”了一聲,找吹風機去了,江琳卻久違地閉嘴沉默很久。

    馬爺爺連著一周都來送飯,江琳送了一次以后就懶了,讓她還是自己去食堂搶飯吧,江稚茵偶爾跟著胡璐她們偷偷點外賣,在校門口取外賣的時候還能碰見聞祈和馬世聰他們。

    估計是終于把她看順眼了,馬世聰?shù)挠洃浺不亓讼�,開始“知音”“知音”地叫她,有次還偷偷躲到墻角里跟她說悄悄話,讓江稚茵教他算術(shù)。

    她納悶:“怎么突然要學這個?”

    馬世聰就六歲小孩的智商,說話也吞吐:“想幫老馬算賬,哥兒和大林平時也忙,不耐煩教我�!�

    江稚茵一口應(yīng)下。

    他說這事兒不能告訴老馬,老馬會偷著哭,他不想老馬哭。

    江稚茵覺得他們之間的稱呼還挺有意思,馬世聰總說自己是“老馬”的孫子“小馬”,身邊人也都這么叫。

    在馬世聰擠在車庫里寫小學算術(shù)的時候,鄧林卓就鞭著手在旁邊瞅著,還怪擔心:“他就六歲的水平,能把賬算明白嗎?”

    江稚茵拿橡皮擦掉錯誤的答案:“六歲只是學得費勁一點,又不是學不會,耐心一些教就成,多給小馬一點信任行不行?”

    她扭頭看著卷簾門外,路口的燈都亮了,江稚茵的手指點了幾下桌面,又問:“聞祈打工到這么晚?還不回來�!�

    鄧林卓正在穿外套:“那黑店得把人困到晚上九點半以后才讓下班。”

    說完他揣了鑰匙,準備出門:“我老爹今天送貨回來,我去接他,馬爺爺說一會兒就來接小馬回去,你要是準備走,直接把門拉下來就行,不用鎖,也沒什么值得偷的�!�

    江稚茵答了一聲“好”。

    就是這風扇吹得人迷迷瞪瞪的,江稚茵在旁邊盯得都有點困了,屋里沒凳子,她坐在床頭壓著聞祈的枕頭,馬世聰悶頭在紙上鬼畫符,她頭一點一點的,坐在床頭就睡著了。

    聞祈回來的時候馬世聰還沒走,作業(yè)本被他畫滿了鉛筆印,他懊惱地敲頭。

    床頭那人睡得正香,把他的被子團成一團抱在懷里,歪斜地靠在他枕頭上,聞祈把包放在地上,抽掉江稚茵手里捏緊的被子蓋在她身上,一只手扶著她后腦勺讓她枕在枕頭上。

    馬世聰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哥兒”,被喊的人不輕不重踢他一腳,看都不帶看他一眼的,壓著聲音說:“別說話�!�

    門口來了人,馬爺爺領(lǐng)著馬世聰走了,臨走前跟聞祈打了聲招呼,后者只點了幾下頭。

    屋里一旦靜下來,聞祈的眸子就沉了下去,黑壓壓的仿佛一口干枯多年的井,他偏頭看了她一眼,指尖微動,似乎在盤算著什么。

    江稚茵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攥著什么東西,又熱又軟,她下意識抓緊,睜眼看見一片被雨水浸泡多年以至掉皮的天花板。

    腦袋偏了偏,看見床邊坐了個人,被她抓著手,眼睫向下耷著,神色很安靜,與她對視一眼后就錯開眼向地面看去,緋薄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淺淺的齒痕,喉結(jié)上下微動。

    見她醒來以后,聞祈把手抽了出去,交錯□□著,什么也沒說。

    她有點懵。

    難不成是夢中夢?

    見過有人發(fā)酒瘋的,沒見過有人睡著發(fā)瘋的,她就睡了個囫圇覺,怎么聞祈表情就這么奇怪?

    江稚茵坐直身子,不大理解地說:“……我夢游欺負你了?”

    聞祈的嗓音聽不出多大的異常:“沒�!�

    他撿起自己地上的包,頓了頓:

    “你做夢了。”

    “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

    江稚茵不記得自己有夢囈的習慣,但是見他一副那樣的表情,真的開始懷疑起自己來。

    “不好意思啊�!彼嗔巳嗄X袋,“夢到點以前的事�!�

    聞祈把卷簾門往上抬出一道縫,讓屋子里透透氣,囤積已久的燥熱空氣乍一下奔走四顧,散在屋外的燈影里。

    “你經(jīng)常,”他語氣斟酌,“夢到以前的事嗎?”

    如果靈魂能出竅,江稚茵真想待在旁邊聽聽自己在睡著時到底說了什么話。

    “偶爾吧,沒那么經(jīng)常�!彼崎_被子從床上下來,環(huán)顧了一下家里。

    聞祈發(fā)出一聲很輕的“呵”音:“我以為,你走得那么干脆,不會想我……們�!�

    他有意無意地卡一下殼,然后繼續(xù)若無其事地拍掉自己單肩包上的灰。

    “馬世聰走了?”江稚茵咳嗽一聲,移開話題。

    聞祈“嗯”了一聲,她立馬接話:“那我也得回家了,等馬世聰什么時候有空,你微信聯(lián)系我,我再來教他算術(shù)�!�

    他不理她,拿酒精噴壺給自己的手消毒。

    江稚茵不知道他怎么一陣一陣的,情緒這樣怪異。她整理好自己睡得起皺的衣服以后撩開卷簾門往外走,一腳踩進外面的夜里。

    身后的人嗓音敲冰戛玉,拖得慢悠悠的,跟外面的樹影一起搖晃,叫得人心癢。

    “茵茵。”他突然這么喊,漫不經(jīng)心地擦著手。

    江稚茵一頓,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機械地扭頭看他,瞧見他眼睛隨唇角帶上弧度,笑意極淡,但的確在笑。

    這像是一種莫名的提醒,勾著她去想好多年以前的事。

    可實際上聞祈什么也沒多說,只叫了一聲她的小名,就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然后說:“路上小心。”

    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十二年前的事,但江稚茵記得,因為那段日子太特殊,仿佛用尖刀一點點地刻在人生的石碑上,落下來的塵土隨風飛揚。

    那時的他們只有彼此,冷的時候蜷縮在通鋪上抱團取暖,熱的時候把自己攤成“大”字在涼席上滾來滾去。

    她記得第一次見聞祈,那是夏季的陰雨天,空氣悶,呼吸要爆炸,花壇里的蝸牛蜿蜒著躲進灌木叢里。

    他無力地靠在花壇旁邊,耳廓流血,十指扣進泥土里,過長的頭發(fā)遮覆在眼皮上,下面是一雙空洞的眼睛,那是被人欺負的證明。

    少年長長的鴉睫垂著,裹上雨露,稍稍偏了頭,看見撐著傘站在雨里的她,沒有求救,也沒有發(fā)聲。

    江稚茵把他扶到花壇邊坐下,強硬地把自己的傘塞給他,轉(zhuǎn)頭就擼著袖子跟那幾個小霸王挑架,大喊著他們怎么這樣打人。

    打輸了,就捂著眼睛哇哇哭,跑到王奶奶那里罵他們欺負人。

    江稚茵臉都哭皴了一塊兒,還堅持要扶著聞祈回屋子里,一路上喋喋不休,說欺負他的人都被奶奶教訓了。

    聞祈虛虛抬眼,泛著灰的眼瞳望向她青腫的小臂,抿了唇,說不出話。

    因為他聾,也發(fā)不出聲音。

    金魚

    江稚茵總覺得自己這陣子過得很迷糊,仿佛陷進了過往與現(xiàn)實的時間罅隙里,經(jīng)常會有喘不過來氣的感覺,做夢也比以前頻繁。

    只不過她試著用手機記錄了一下睡眠狀況,也再沒出現(xiàn)過夢囈的現(xiàn)象,可能上次在聞祈家里只是偶然。

    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四月月考的成績發(fā)了下來,講臺上窩了一圈人,搶著看成績單,互報成績,馬上要打上課鈴了,任課老師走進教室,把講臺上一窩蜂的人往下趕。

    江稚茵正在折自己的答題卡,被老頭的聲音震懾�。骸岸家呖嫉娜肆�!還這么莽莽撞撞的!”

    玻璃水杯往講臺上一敲,茶葉都要溢出來。

    江稚茵聽見胡璐在小聲叫自己名字,她低下頭去聽,胡璐無比艷羨地說:“我剛看你成績了,你這學期一轉(zhuǎn)過來就考第一誒?你們海城二中是不是都很牛��?”

    海城和濱城都是一個省的,考試模式都大差不差,海城二中是985、211的儲備倉,大部分都能上省內(nèi)的好學校。

    江稚茵實話實說:“差不多吧,都挺厲害的,你知道我高一的時候在海二考多少名嗎?”

    胡璐搖搖腦袋,江稚茵給她比了個數(shù),胡璐驚得眼睛都要瞪出來:“那你成績怎么突然突飛猛進的?”

    “很簡單啊,你只需要……”江稚茵故作玄虛,“分個科�!�

    胡璐:“?”

    高一

    YH

    下學期才實行選科制,她上半年還是文理雙修,江稚茵的文科從初中開始就是半吊子,連及格都難,次次被一眾文科老師點著鼻子罵:

    “人都說女生學文有性別天賦,怎么偏偏到你這里倒了個個兒,但凡你這文科多考一點兒也不至于拖死你那將近滿分的理綜�!�

    后來分科以后,她毅然決然選了全理,把那要背死人的政治歷史全甩了,排名自然跟火箭似的一飛沖天。

    “不過你這一拿第一,我們班原來的第一獎金得少兩百�!焙窗蜒凵裢勂砟莾阂�。

    學校的獎金激勵制度是年級第一五百,二到五名三百,六到十名就是一百。

    “那沒辦法�!苯梢鹱鋈诉是很有原則的,“大家各憑本事,不能因為可憐他我就得故意考差,最多我鼓勵鼓勵他,把獎金拿出來請他吃頓飯之類的,讓他爭取下次月考贏過我�!�

    中國人的骨子里都是分數(shù),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誰考第一她都不服氣,更別提讓誰了,錢可以是別人的,但這個分和榮譽必須得是她的。

    胡璐朝她豎大拇指,臺上的老師發(fā)完火,終于開始講月考題。

    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江稚茵找聞祈要了儲物柜的鑰匙,拿了一本押題卷出來做,把鑰匙存在他那兒的時候聽見他說話:“鄧林卓問你什么時候有時間去西郊,他過陣子要被他爸關(guān)在家里閉關(guān)念書、沖刺高考了,估計再有時間就只能高考后了�!�

    江稚茵算了一下時間賬,答復:“那就這個月月假的時候?”

    說完她又開始琢磨,小心翼翼問:“就我和鄧林卓兩個人嗎?你和小馬不去?小雨她……”

    江稚茵又沉默下來,她還沒去和小雨打招呼,現(xiàn)在突然去約她一起去西郊看王奶奶,也不知道她會不會答應(yīng)。

    “看情況吧�!甭勂斫o了個模糊不清的答案,也沒咬定自己是去還是不去。

    后來江稚茵坐在鄧林卓他爸的貨車上,摸清了聞祈的套路,這人向來這樣,他說“看情況”“不知道”“隨便”等一眾含糊的回復,幾乎就等于答應(yīng)了。

    這貨車是敞篷的,前面就只能坐兩個人,鄧林卓跟他爸坐在車里,江稚茵他們只能跟貨待在一塊兒,好在五月份的天兒還挺熱,車開起來以后刮點小風,還算愜意。

    小雨是鄧林卓去聯(lián)系的,她視力不太好,鏡片很厚,正蹲在貨車另一個角落里戳著手機屏幕。

    據(jù)說是遺傳病的并發(fā)癥,陳雨婕是罕見病,遺傳性進行性腎炎,對聽力和視力都有一定影響,所以才被丟棄。

    江稚茵才認出來這是上次她去買鞋墊時遇到的人,只是當時她沒好好看,也沒認出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搭話,馬世聰突然大叫一聲:“哇,好多星星!”

    山路修得顛簸,貨車也一顛一顛的,江稚茵的身子晃了幾下,碰到聞祈的肩,她隨馬世聰?shù)穆曇粢黄鹛ь^,身子歪斜了一下,撐在身體兩側(cè)的手滑了過去,壓在聞祈手背上。

    她一側(cè)頭,鼻尖碰到他下巴,瞳孔微微睜大了些,少年的呼吸噴灑在她額頭處。

    緩慢的、熾熱的、焦躁如夏夜的。

    又嗅到了那股澀苦味,眉上像是有羽毛在輕輕搔刮。

    江稚茵看見他喉頭微滾,聞祈頭也沒偏,她感覺有一股粘膩的視線纏繞著自己,來不及多想,視野被他脖頸的線條奪去,向下蜿蜒,連接到凸起的鎖骨處,她發(fā)現(xiàn)他領(lǐng)口的扣子又沒有扣。

    她的視線如觸電般抽離,整個人的身子大幅度向后仰,即將倒地,聞祈抽出被她壓住的手轉(zhuǎn)而拽住她胳膊,江稚茵飛快地眨動眼睛,半跌在地上。

    看見她往后躲的動作,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幽暗,眉心也不耐地蹙起來,但眨眼間就消失不見,又恢復成那副干凈清雅的樣子。

    貨車剛好停在目的地,鄧林卓摔了車門叫他們下來,聞祈把江稚茵扶起來,江稚茵感覺自己的呼吸還沒調(diào)整過來,下意識掙開他的手說:“我自己跳下去吧,你去幫幫陳雨婕和馬世聰�!�

    他的手滯在半空,指節(jié)緩慢回縮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淡淡盯著她的背影,唇線拉得平直。

    鄧林卓領(lǐng)著一行人往山頭走,入了夜,又是荒郊野嶺的,整個山頭都變得陰森森的。

    聞祈落在隊伍的最后面,鄧林卓去拉他,看見他特別認真地在手機上打字,鄧林卓就好奇地瞥了一眼,手機就被摁滅。

    聞祈斜睨他一眼:“你去前面帶路,跑后面來做什么?”

    鄧林卓“啊”了一聲,說:“怕你落太遠,來拉你一把。”

    他正琢磨著那句“同樣的招數(shù)不能用兩次,她不受用”是什么意思,還沒品出點味兒來,聞祈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鄧林卓又急忙跟上。

    王奶奶的這塊墳還不算太擠,周圍很開闊,堆起的山包上還落了去年枯死的花。

    陳雨婕嘆氣,埋怨著:“怎么非得黑燈瞎火的來,白天再叫上我們一起不行嗎?”

    鄧林卓瞅了眼自己在旁邊打手電的老爹,咕噥著:“還不是我爸,說我背不下所有的古詩就不能出來,我死命背了一天,傍晚才有點時間。”

    陳雨婕:“咱別待太久,我還要回去幫著看店�!�

    江稚茵以為她比較怕,就摁開自己手機的手電筒往她那邊打,陳雨婕訝異一秒,抬眼看看她,江稚茵抿著嘴笑了下,陳雨婕別扭地說了句“謝謝”。

    鄧林卓喊自己老爹從車上拖出幾個棉花墊子,堆在土坡上,給每個人手里塞了一炷香,挨個兒給老太太插香拜了一拜,燃香一截一截往下掉,江稚茵看著碑上刻的幾個字盯了好久。

    聞祈摁開了打火機,火光照亮側(cè)臉,他似乎一直是那樣一副表情,不高興也不難過,一雙眼睛里裝不進什么明顯的情緒。

    鄧林卓和她靠在一邊,順嘴感嘆著:“當初院子里幾個人一個個都被帶走了,就剩聞祈一個人陪王奶奶,他眼睜睜看著王奶奶睡了一覺后再也沒起來的�!�

    “那時候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掉了點眼淚,他聲也不吭的,就找人家把碑刻了,我本來還以為他這人真就沒良心,人死了都不哭一下,結(jié)果有時候半夜里看見他起床,騎著自行車就跑來山頭這邊了�!�

    “這么多年,就屬聞祈來這片山頭來得多。”

    打火機的光滅了,只剩香上一個猩紅的點,印在聞祈黑漆漆的瞳孔里,又被眼睫斂去,他磕了頭,又把香插進碑前的爐子里。

    江稚茵的眼睛被風吹得有點干澀,嗓音也發(fā)干,她說:

    “也許他只是習慣了不說話,以前也沒有人在乎他的情緒,我們走后,王奶奶又走了,能注意到他情緒的人,就都沒有了。”

    “靠�!编嚵肿看炅税蜒劬�,“你說得我都想哭了。”

    “你不是他朋友嗎?”江稚茵側(cè)了側(cè)身子,“好好用愛感化他�!�

    鄧林卓癟癟嘴:“我一大男人,還給他一個愛的抱抱不成,多矯情……”

    他看一眼江稚茵:“你還不清楚?從始至終、從以前到現(xiàn)在,他也就只愿意跟在你屁股后面跑,你看平常他能搭理我們幾句?”

    他差點就要開始討論聞祈之前和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對比,不過害怕自己又多嘴,鄧林卓吐了一串“行了行了”,找了個借口說自己好渴,扯著領(lǐng)子找水喝去了。

    也就兩三年前的事吧,聞祈那時候還不在濱大附中上學,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學校。

    除了不喝酒,其它的,抽煙、逃課、打架、和二流子們?nèi)宄扇�,什么都干過。

    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好學生。

    但鄧林卓也不敢說。

    回去的途中,江稚茵抱著自己的膝蓋,把下巴壓上去,身上那點燥熱被夜風拂去,她靠在車頭,突然好奇地問聞祈:“你沒有想過找到自己的家人嗎?”

    聞祈的眉眼冷了幾分,被夜色吞沒,只聽見他不假思索地說:“沒有,也不想去找�!�

    “為什么?”她不解偏頭。

    少年的眸色一瞬間變得很淡,他提了提嘴角:“不是每個像我們這樣的人都有去追溯身世的必要,真相也許比現(xiàn)實更殘酷�!�

    “你怎么知道?”她繼續(xù)問。

    “我知道�!彼卮�。

    金魚

    聞祈比其他人要大兩歲,中途休了學,所以現(xiàn)在同級。

    因為

    銥誮

    年紀大一些,實際上他記事很早,在被丟去孤兒院之前的事都記得,也知道自己是怎么聾的,被聞春山——他的親生父親,一腳踹到床底,頭部砸到硬物,損傷了耳神經(jīng),然后再也聽不見。

    那個男人后來好像犯了事,坐了牢,聞祈也沒再見過他,不知道他的死活,也不想關(guān)心。

    他眉眼沉沉,想到這些爛事的時候眼底又緩慢浮動著一層薄冰,卻又要小心掩飾著,不能被江稚茵發(fā)覺。

    車先開到了陳雨婕家的雜貨店,里面還亮著燈,在陳雨婕準備從貨車上跳下去的時候,江稚茵扶了她一把,也跟著跳了下去。

    鄧林卓的腦袋從車窗那兒伸出來,高聲問:“你家好像不住這里啊,怎么在這兒下?”

    江稚茵把手往外套兜里揣:“我順手買個東西�!�

    “要等等你不?”

    “不用�!彼龜[擺手,“你們先走吧。”

    聞祈看上去還有什么話想說,觸到江稚茵的視線以后又把目光收了回去,只說了句“注意安全”。

    小貨車哼哧哼哧地軋著柏油路走了,江稚茵哈出一口氣,像嘮嗑一樣:“濱城早晚溫差這么大的嗎?”

    這地兒沒別人,這話只能是說給陳雨婕聽的,她躊躇了一下,只點點頭說“嗯”。

    陳雨婕話少,從小就不吭聲,跟聞祈一個賽一個的沉默,只不過前者是不愛說,后者是不能說。

    江稚茵轉(zhuǎn)頭看向她,又指了指對面的牛肉面館,試探性道:“要不去那里坐下吃一碗?”

    都這個點兒了,面館里也沒幾個人,老板看上去也快收攤了,江稚茵推門進去,要了兩碗面堂食。

    陳雨婕不是很自來熟的人,以前也是,都得江稚茵主動找她聊天,不然她一個人坐在院子門口的臺階上能看一整天的書。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陳雨婕從簽筒里抽了一雙一次性筷子,搓捻著外包裝。

    “幾個月以前吧,不久�!�

    油乎乎的面端上了桌,江稚茵把醋推過去,陳雨婕順手把辣椒推過來,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埋頭吃面。

    其實江稚茵構(gòu)想過很多次要怎么好好跟陳雨婕拉近關(guān)系,千百種場景都在腦子里構(gòu)想過,現(xiàn)在實踐起來,卻發(fā)現(xiàn)似乎又不必多說,畢竟陳雨婕也不是善談的性格,話說得太密,她可能也不知道怎么接,沉默反而是留給對方喘息的機會。

    一碗摻滿辣椒的牛肉面入肚,江稚茵連湯底都喝了個干凈,吃出一點兒汗,推門出去的時候還瑟縮了一下,她倆齊齊站在路口等紅綠燈,江稚茵已經(jīng)能比較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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