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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漆木方桌上燃著支快要燃到頭的燈燭,桌旁孤零零坐著個高大身影,聳拉著頭,仿佛老僧入定。

    艾德里安推門進去,看見里德爾披著蒂安娜送他的毛毯,眼底泛青,胡子拉碴,盤腿坐在椅子里,把自己裹得像只色彩斑斕的花熊。

    聽見腳步聲,里德爾耳朵動了動,辨出來人后,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口,頭也不回地懶聲道,“早,畜生。”

    一大早無端被罵,艾德里安卻像是沒聽見,他沉默地坐下來,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問道,“還有多久入厄爾甲?”

    厄爾甲,是這片海域上一道著名的海峽,也是往返塞赫里和比瑟必經(jīng)之海路,此地海盜猖獗,氣候多變,經(jīng)過的船只極易受到攻擊。

    來時并不用太擔心,因為海盜對貨物不太感興趣,他們更喜歡滿載真金白銀而歸的輕便貨船。

    只需一只瞭望鏡,老道的海島便能從貨船吃水的深淺判斷船上究竟載著的是貨是財。

    里德爾打了個哈欠,死氣沉沉道,“看風浪,不過最遲午后也能抵達,除非這浪把我們再晃回去�!�

    艾德里安“嗯”了聲,端起茶喝了口,茶早已涼透,泡過多道,泛出股苦澀。

    沁心的濕冷潤過喉嚨,艾德里安擱下杯子,屋內(nèi)又重新歸于死寂,只聽見吹過甲板的獵獵風聲和浪擊船身的水聲。

    里德爾心情不好,恨不得把全船的人挨個招惹一遍,甲板上那幾名船員原在這屋里喝酒,就是被他幾句話擠兌出去的。

    他側(cè)目乜艾德里安,“一大早板著張棺材臉,怎么,昨晚沒發(fā)揮好?”

    艾德里安冷目睨他,里德爾絲毫不懼,陰陽怪氣道,“喔唷,瞪我。說錯了?大早上不抱著女人睡覺,穿身龜殼跑上面來吹冷風�!�

    他上下打量了眼艾德里安,見他臉陰得比天沉,嘲諷道,“嘖嘖……這喪妻臉,搞得像當真被蒂安娜騙了一樣�!�

    里德爾沉思了一夜,勉強接受了自己被女人騙身騙情的事實,此刻急需拉兄弟下水,平衡心情。

    這話恰好戳中艾德里安痛楚,蒂安娜那聲“西蒙”在他腦子里響了半宿,他擰眉煩道,“你有完沒完�!�

    “沒有,”里德爾光腳不怕穿鞋的,“你知道我昨晚從走廊過,聽見你里面動靜搞得有多大嗎?”

    里德爾說罷,忽而面無表情地“啊”了兩聲,他盯著死魚眼,語氣毫無起伏地學聽來的叫床聲,“主人,啊,嗯……”

    忽然幾小波海浪打過來,船身晃蕩,里德爾忙扶穩(wěn)定死在甲板上的小桌,嘴上卻還在“嗯嗯啊啊”的犯賤。

    然還沒坐穩(wěn),艾德里安突然站起來,長腿一抬,將他連人帶凳一腳踹翻在地。

    “咚”的一聲重響,里德爾盤著腿毫防備,被喘得直抽氣。

    披著龜殼的老王八冷著臉踹完人,轉(zhuǎn)身推門離開,身后里德爾掙扎著坐起來,對著艾德里安的背影破口大罵,“艾德里安,我干你爹!”

    -

    昨晚折騰到半夜,蒂安娜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了過去。

    她習慣了早起,醒來時眼睛是睜開了,可腦子還困頓得很,身體鬼壓床似的沉。

    她睡在艾德里安的房間,但并不見他去哪里了,床上只她一個人。

    她動了動,感覺身上有些酸痛,尤其私處和大腿,但好在清爽干凈,套著條白色棉裙,身下的被褥也都換了新,透著漿洗后的淡淡皂莢香,想來是西蒙事后清理過。

    熹微晨光透過舷窗,蒂安娜掙扎著慢吞吞從床上坐起來,腿踩在地上,睡眼惺忪地坐了好半天,也沒能清醒幾分。

    忽然,艙門被人推開,青年站在門口,半抹昏蒙晨光落在他腳下,蒂安娜轉(zhuǎn)頭看去,一時沒有出聲。

    因她不確定面前的人是艾德里安還是西蒙。

    他穿著艾德里安的銀白盔甲,上身落在陰影里,蒂安娜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她習慣從表情區(qū)分兩人,尤其是兩人的眼神。

    但很快,蒂安娜就有了答案。

    “早,主人�!蔽髅奢p輕關(guān)上門,走向蒂安娜。

    但近后,他卻皺起了眉,他屈膝跪在她身前,執(zhí)起她踩在冰冷地面上的腳掌,“怎么不穿鞋?”

    這語氣和艾德里安有時訓她的語氣別無二致,蒂安娜眨了眨眼,嘟囔著道,“困�!�

    西蒙眉心未松,他摸她發(fā)涼的腳掌,讓她踩在他大腿上,拿起已經(jīng)擦洗干凈的靴子,解開靴繩,將她兩只腳挨個套了進去。

    蒂安娜雙手撐在床沿,歪著頭看他動作,乖乖任他擺弄。

    穿好鞋,他抬起頭來看她,四目相對,晨光穿透晦暗云霧,照在他輪廓清晰的臉龐上。

    他眉眼深,鼻挺唇薄,抬著頭時下頜線崩得鋒利,看著雖然有些兇,但怎么都是英俊的。

    蒂安娜色迷心竅,也沒忍著,彎下腰,攬住他的脖頸恍恍惚惚去吻他的嘴唇。

    柔軟的唇瓣壓在他淺色的嘴唇上,他唇上有道小口,是昨晚她下嘴狠了咬出來的。

    蒂安娜輕輕在他唇上的傷輕抿了一下,含糊道,“早……西蒙。”

    在她說出這句話后,青年抬起一半、想要擁住她的手忽然落了下去。

    他閉了閉眼,壓下眼中熱意,又睜開來看她閉著眼,認真吻他的模樣。

    親了一會兒,蒂安娜覺得有些奇怪。

    因西蒙并沒有回吻她,也沒有如往常一樣懂事地張開嘴讓她親。

    她睜開眼,對上一雙近在眉睫的深邃眼眸,猶如夜色下深不見底的海,黑得看不見一絲光亮。

    可眼眶卻是紅的。

    這雙總是溫柔看著她的眼睛此刻匯聚著數(shù)種濃烈的情緒。

    失望、痛苦、憤怒、悲傷,似要落下淚來,直叫蒂安娜不忍細看。

    蒂安娜一怔,腦子倏爾清醒了過來。

    她松開他的嘴唇,緩緩抬起了頭,喃喃道,“艾德里安……大人?”

    0067

    (66)你要與誰許誓立約,生死不離

    艾德里安扮作西蒙,是為了知道昨夜蒂安娜意識不清之際脫口而出的那聲“西蒙”是否是他錯聽。

    他心存僥幸,但沒想到蒂安娜會吻下來。

    她在云天昏沉的晨時擁著“西蒙”,吻得溫柔深情,仿佛年輕的妻子在早上醒來后親吻她深愛的丈夫。

    蒂安娜看著艾德里安通紅的眼,即便簧口利舌也突然失語,長久之間,不知要說些什么。

    她伸手去碰他泛紅的眼角,艾德里安卻偏頭躲開了,指尖擦過他眼下的皮膚,因一夜未眠,他眼底殘留著一小圈淺淡的青痕。

    蒂安娜輕聲喚他,“艾德里安大人……”

    他仍單膝跪在她身前,可卻不肯讓她碰他,置氣置得明明白白,蒂安娜看得心疼,又覺得不知所措。

    但好在,他并沒有直接抽身離開,這就表明此事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蒂安娜思索半晌,實在不知要如何解釋,甚至她到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艾德里安是怎么發(fā)現(xiàn)她和西蒙的事。

    她索性坦然地放低了姿態(tài),安靜等著艾德里安開口,好一一應對。

    艾德里安咽了咽酸澀的咽喉,忍不住這僻靜,低聲問她,“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這話問得巧妙,像是丈夫質(zhì)問出軌的妻子,蒂安娜無論怎么回答都將坐實“與西蒙暗通款曲”的罪證。

    而她還不能解釋西蒙就是前世的他,不然若艾德里安追根溯源,她便將暴露她的身份,那更是罪上加罪。

    她思忖著問道,“您是說我何時認識西蒙的嗎?”

    艾德里安沒應聲,但看他表情,想知道的顯然不只是她們何時“認識”。

    蒂安娜瞞下塞赫里在教堂中初遇西蒙,回道,“是約翰叔叔去世的那天晚上,里德爾大人讓我?guī)兔μ婺统允�,之后我與您待了一會兒,您還記得嗎?”

    艾德里安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幾幅畫面。

    也是在他的船艙,燭光昏黃,蒂安娜就如此刻這般坐在他床上,西蒙則如他這般跪在她面前替她系靴繩,和他方才做的事何其相似。

    這種仿佛被自己挖墻腳的感覺令艾德里安氣悶不已,他欲開口繼續(xù)問,蒂安娜卻忽然委身下了床,擠著他和床沿這點縫隙,在他身前坐了下來。

    她剛剛醒來,柔軟的身軀還散發(fā)著熟睡后特有的熱意,仿佛一具被熱水浸泡過的軟玉貼在了他身上。

    她沒有貿(mào)然去抱他,只放柔了姿態(tài),仰面看他,輕聲道歉,“我那時只當他是您,鬼迷心竅想與您更親近些,后來他自稱西蒙,我才粗淺得知他的事。是我不好,沒有認出他來。”

    蒂安娜這句“我只當他是您”恰戳在艾德里安心軟處,因究根問底,這本是他的問題。

    若非他身體里有兩幅靈魂,蒂安娜怎會結(jié)識西蒙,怎會著西蒙的道,同其交好。

    她同西蒙好,也不過是因喜歡自己。

    蒂安娜見他神色軟化,試著伸出手去拉他,可艾德里安手一背,還是不讓她碰。

    他心中醋意翻滾,一時實在難消。

    他強忍鎮(zhèn)定,繼續(xù)刨根問底,“你和他……你和他到什么程度了?比你我還要親近嗎?”

    他垂眸看她,黑色短發(fā)下眉頭緊皺,雙眼潤紅,隱隱可見濕意,“好到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擁著他接吻�!�

    他話中難掩委屈,不等她回答,繼續(xù)道,“我在比瑟時已寫好信寄給父親,告知你我之事。我說我在船上認識了一個堅韌特別的女孩兒,想娶她,做她丈夫,護著她……”

    他說到這兒,頭腦忽然一陣暈眩,他抬手扶額,蒂安娜忙道,“您怎么了?”

    艾德里安背生熱汗,咬牙切齒道,“那混蛋想出來,聽我要娶你,心生妒忌�!�

    過了會兒,他緩和些了,繼續(xù)道,“可如今我卻不知道,你是想嫁他還是我了。”

    蒂安娜哪敢接這話,答哪個都是錯。眼下應付了艾德里安,明日西蒙找她,她難道又推翻前言不成。

    她忙岔開話題,“我身份卑微,不敢奢望和您能做夫妻,能伴您一程,就心滿意足了�!�

    艾德里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簡直被她氣得結(jié)巴,“你都和我、都親過我,赤誠相對過,竟不想對我負責嗎?”

    艾德里安在這事兒上傳統(tǒng)得不是一星半點,早在第一次在蒂安娜的船艙用手碰她時,結(jié)婚這個念頭就已經(jīng)在他腦海里籠統(tǒng)過了一遍。

    在比瑟的那幾日,他甚至已經(jīng)想好要在哪段地盤買一處僻靜又接近鬧市的莊園,她喜歡花,便辟一處肥沃的園土種些花木,他已買了好些花種樹苗,就放在船上。

    回去早早種下,多種些,等結(jié)婚時,興許便能恰逢花期。

    他不信命,可在塞赫里的街頭,被人追趕的蒂安娜一頭撞進他懷里時,他的確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述的宿命感。

    他至今記得在縟麗霞光的照耀下,與她四目相對之際的心動。

    可如今竟聽蒂安娜說沒想過和他共度一生。

    蒂安娜見勢不對,忙安撫道,“我自然想,可身份差距難以跨越,您父親不會允許的�!�

    “我要娶你,只需征得你同意,管他允不允!”

    他握緊拳頭,定定看著她,“你只需回答我,等回了塞赫里,你希望誰與你在司祭面前許誓立約,生死不離�!�

    0068

    (67)暖床的、賣力氣的

    話繞了一圈,沒想又被艾德里安扯了回來,蒂安娜面色為難,她愧疚地看著艾德里安,“我無法將您和他區(qū)分開,艾德里安大人,在我心中您和他并無分別�!�

    這話發(fā)自肺腑,在蒂安娜眼里,西蒙和艾德里安從來都是同一個人。

    她大可以說些模棱兩可的話哄艾德里安,告訴他:當我頭戴白紗,在眾人莊嚴肅穆地注視下,聽司祭念起我未來丈夫的名字時,我希望聽見的是‘艾德里安’這個名字。

    可她不想那么做,她已經(jīng)騙他太多。

    “沒有分別?”艾德里安聽不下去,“可明明是我先認識你,是我和你朝夕相處,怎么會沒有分別?”

    可他又不禁松緩幾分,因她將西蒙看得與他一樣重,這至少說明他不在時,西蒙并沒有欺辱她。

    蒂安娜不知怎么回答,她沉默片刻,低聲問道,“若等回到塞赫里,有朝一日您發(fā)現(xiàn)我變得和現(xiàn)在的我不同,另一個我擁有截然不同的身份和經(jīng)歷,您會覺得她和我是兩個人嗎?”

    “這算什么問題!”

    艾德里安語氣激動,他現(xiàn)在無法接受兩人關(guān)系產(chǎn)生更多變動,在他聽來,蒂安娜這話猶如離別之語。

    “您會嗎?”蒂安娜堅持道,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您會覺得那不是我,感覺蒙受欺騙,而討厭我嗎?”

    艾德里安抿唇,極不情愿地吐出兩個字,“……不會�!�

    如今他才是那個向蒂安娜隱瞞了有著兩幅靈魂的怪物,有什么資格與她爭論欺騙后是否該獲得原諒。

    但他又道,“但這不一樣,至少我和他不一樣�!�

    “艾德里安大人……”蒂安娜無奈地看著他,好像他在無理取鬧。

    艾德里安一見她那看三歲頑童似的眼神,氣得直接站起來,在船艙里大步轉(zhuǎn)了兩圈。

    沉重的盔甲發(fā)出聲響,甲板也被他踩得顫動。

    窗前還擺著西蒙買給蒂安娜的那盆瑪格麗特,蒂安娜說這花嬌,他這兒光線明媚,花更易養(yǎng)活。

    塞赫里并無此品種,艾德里安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這花嬌弱的。

    此刻粉白色花瓣隨著船身晃動,開得肆意。

    艾德里安看著礙眼,又說不過蒂安娜,找不到發(fā)泄途徑,忽然一把抱起了花盆。

    他拉開艙門,就要離開這心煩意悶的地方。

    蒂安娜看著他的背影,叫住了他,“您要去哪兒?”

    他郁氣難消,聲也悶,“把他送你的花扔了!”

    蒂安娜欲開口,艾德里安像是背后長了眼睛,更知道她要說什么,扔下一句“你不準求情”就抱著花走了。

    語氣沙啞,聽起來快被氣哭了。

    -

    夜里,海上風浪愈發(fā)兇急,翻滾的深海之上,體型龐重的巨船和一曳單薄枯葉沒有任何區(qū)別。

    咸濕海風裹挾著綿密細雨撲向人臉,滿身綢衣也逐漸潤得濕透。

    寬厚的帆篷在風中獵獵作響,怕引來海盜,船上只掛著寥寥幾盞剛夠照明的燈燭。

    密雨狂浪中,艾德里安和里德爾并肩而立,他單手扶欄,舉著瞭望鏡,皺眉觀向昏沉夜色雨幕中的厄爾甲海峽。

    今日的天氣對海盜而言可謂天時地利,可靜候了半個白日,也不見其來襲,實在有些蹊蹺。

    幾名士兵整裝以待,手持長劍,看似三兩懶散站著閑聊,實際已經(jīng)做好迎戰(zhàn)的準備。

    而喬瑟夫正指揮船員,保持貨船繼續(xù)前行。

    但不同的是,船員和士兵皆用連接船體的粗麻繩將自己腰身緊緊綁住,以免風浪之下晃入海中。

    唯獨艾德里安和里德爾兩人高站晃幅最兇的船頭,僅憑一只手把著欄桿,也立得穩(wěn)穩(wěn)當當。

    一個大浪打來,船身猛地傾斜,喬瑟夫摔倒在地,像只木桶狼狽地滾了幾圈。

    他齜牙咧嘴地爬起來,看見依然穩(wěn)立在船頭的兩人,罵了聲“怪物”,將身上的繩子扯牢固些后,又繼續(xù)爬回去掌舵。

    甲板下方,蒂安娜跟著卡爾,正學習如何裝炮發(fā)射。

    她驚訝地看著眼前這黑漆漆的、泛著火藥味的炮筒,“這是什么?”

    “火炮,”卡爾叼著煙,從箱子里抱出彈藥,“你沒見過嗎?”

    蒂安娜老實地搖了搖頭,“只聽說過�!�

    瑪麗當初帶她參觀遠行號時,可沒告訴她船上還有這種殺傷巨大的武器。

    船上數(shù)十門炮,每門炮都設(shè)在單獨的小房間,之前門鎖著,蒂安娜一直以為里面裝著的是雜物,沒想是銅統(tǒng)火炮。

    “嘶……”卡爾抱著炮彈左右看,疑惑道,“羊皮哪去了?”

    “要羊皮做什么?”蒂安娜問,一邊和他一起找。

    “發(fā)完炮得用醋和羊皮擦洗炮筒,令其冷卻,”卡爾解釋完,又埋怨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蒂安娜道,“我是笨蛋�!�

    卡爾咂巴了口煙,“我覺得也是,可能還是個嬌滴滴的笨蛋小姐�!�

    蒂安娜動作頓住,她轉(zhuǎn)身看他,想從他臉上看出來點什么,“為什么這么說?”

    卡爾還是那副不以為意的表情,他單手抱著炮彈,拉著她的指尖令她展開掌心,直白道,“你自己看你這豆腐手,哪家女仆的手嫩成你這樣,半點繭子都看不見�!�

    他叼著煙桿含糊道,“你要不是個大小姐,就指定是給老爺夫人暖床的。”

    真是奇怪,身份被拆穿,蒂安娜竟然不覺慌張,這份冷靜并不單獨源自她自己,還來自坦然的卡爾。

    蒂安娜看著他,認真反駁道,“不是,我在莊園里是賣力氣活的。”

    卡爾隨口接道,“床上賣嗎?”

    蒂安娜一巴掌拍在他寬厚的背上,“廚房!”

    卡爾嫌棄地看著她,“你連面粉和薯粉都分不清,怎么敢說這種話�!�

    他還在借著半抹燭光找那發(fā)了黑的羊皮,說完,動作自然地將炮彈遞給蒂安娜,“賣力氣的,幫我抱會兒,我翻開箱子底下找找�!�

    蒂安娜伸手接過,然而就在沉重炮彈過手的那一刻,船身搖晃,蒂安娜腳下不穩(wěn),忽而“咚”的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跪了下去。

    膝蓋砸在木甲板上,炮彈“咕�!睅茁暆L到門口,賣力氣出身的蒂安娜抬頭,看面前被她嚇得蹦起來的卡爾。

    四目相對,尷尬的氣氛在這聲勢浩大的一跪里緩緩擴散。

    她:“……”

    卡爾:“……”

    0069

    (68)海盜

    在遠行號與厄爾甲海峽的直線距離最近時,滿船警戒升至頂峰。

    然而一切依舊如常,若隱若現(xiàn)的山石島嶼在雨幕中逐漸遠去,艾德里安和里德爾相視一眼,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就在眾人松懈之際,忽然間,一束璀璨煙火在厄爾甲的方位升起,火樹銀花,絢爛升空。

    與此同時,一艘不起眼的海盜船航行在風浪中,借著夜色與海峽島石的掩護,正逐漸向遠行號靠近。

    煙火之光自數(shù)海里外也看得清零星幾點,就在煙火炸開不久,遠行號甲板下的樓梯旁,空無一人看守的廁溷忽然從里被人打開。

    在風雨浪聲的掩護下,一幫手持利器、臭氣熏天的男人接連從腌臢的坑洞里爬出,幾人守在樓梯口,余下悄聲摸進了炮房。

    一名守在炮房內(nèi)等候命令的船員察覺異樣,可不等回頭,一只鐵鉤猛地扎入脖頸,往外一扯,勾斷了喉嚨。

    鮮血噴濺在漆黑的銅筒上,濃墨般順著炮銅滑落,抽搐的士兵悶聲摔倒在地。

    又一名士兵聞到異味,從炮房出來查探情況,恰撞上渾身污濁的幾人。

    數(shù)雙冰冷歹惡的眼利刃般射向他,士兵怔愣一瞬,而后猛拔出鐵劍,劍嘯錚鳴,聲嘶力竭的聲音響徹走廊,“海盜來襲!”

    甲板上狂風呼嘯,幾乎沒人聽見下層的動靜,就連里德爾也被遠方莫名升起的煙火吸引了注意。

    只有一個耳力超群的“怪物”在浪擊聲中,聽見了下方兩層厚甲板下,模糊的異樣聲響。

    艾德里安皺眉,對里德爾道,“下面不對勁,你守著,我去看看�!�

    里德爾正要應下,可就在此刻,瞭望鏡里,一艘隱藏在島石后的漆黑海盜船露出了梭形船頭,正靈敏繞過礁石駛向他們。

    “艾德!有一艘船正在靠近!”里德爾大聲叫住跑出數(shù)步的艾德里安,他沒回頭,繼續(xù)看著那小得寒磣的海盜船,不解道,“但是怎么就巴掌大點?這能干嘛?打漁都裝不了兩條。”

    船小,在這風浪里的航速卻快,艾德里安聞聲看去,金黃的獸瞳在夜色里發(fā)出駭人的冷光,隔著雨霧和近數(shù)海里的距離,也不知他是否看得見。

    他忽然明白過來,大聲對里德爾道,“接應!海盜可能已經(jīng)摸上了船!”

    說著,一揮手點了幾名士兵,抬手戴上銀色頭盔,大步往樓下去,留下一句,“上面交給你了!”

    里德爾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shù)哪�,他一抬手示意聽見了,“收到,大人!�?br />
    -

    半分鐘的時間,三樓的走廊里已經(jīng)倒下了三具尸體。

    沒人知道海盜是如何摸上船的,只知道他們此刻正如兇神惡煞的幽靈意圖殺盡船上任何不屬于他們的一員。

    鐵劍交鋒的聲音響起,海盜見已被發(fā)現(xiàn),不見畏懼,反而猖狂地大笑著舉起鐵鉤與彎刀砍向士兵和船員。

    炮房里,蒂安娜和卡爾將一切能派上用場的東西都挪過去頂在了門上,然后熄滅了蠟燭。

    可房內(nèi)除了一箱沉重的炮彈和半桶陳醋,也沒別的能再頂上一會兒。

    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女人和半百之年的老頭,怕是沒有哪一隊比她們還不堪一擊。

    卡爾聽見逼近門口的聲音,正四下找武器,可找了半天,最終只從一張破凳子里掰下兩條斷腿。

    他回頭,打算將一條凳子腿遞給蒂安娜,卻見她撩起裙擺,從靴子里拔出一柄刃光鋒利的匕首。

    “嘶——你怎么還備著刀,”他將煙桿揣進懷里,又驚又奇,兩手各握著一只棍擋在她面前,“等從這兒出去了,你必須得告訴我你以前是干嘛的。”

    但能不能活著出去,并不好說。

    卡爾這把年紀,遇上海盜有一不幸中的萬幸,那就是海盜多半會毫不猶豫地直接殺了他。

    但蒂安娜這種年輕漂亮的女人,落入海盜手里怕是連求死都沒機會。

    蒂安娜盯著門,小聲道,“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蒂安娜,你或許聽過這個名字�!�

    卡爾在乜她,“塞赫里至少有一千八百個女人叫這個名字,自從那什么公主出生,跟著叫這名的多了去了!”

    緊張之余,必須要說點什么來緩解。

    蒂安娜戳他背脊,不滿道,“我就不能是公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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