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瞿末予安靜地沉寂在黑暗中,癱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好像隨時會融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將手里的酒杯砸到了地上。
第六十七章
沈岱帶著丘丘回到了京城,他想過把丘丘留在蘭城,自己回來辦事,畢竟這么小的孩子坐飛機不大方便,但一是姥姥非常想見丘丘,二是他不放心丘丘離開自己。
兩個小時的飛行中,丘丘大約哭了半程,這恐怕是沈岱這輩子最難堪的時刻,他能清楚聽到周圍乘客不耐煩的咂嘴聲和投射過來的譴責目光,還有人用不大不小剛剛能讓他聽到的音量抱怨了一句“這么小的孩子坐什么飛機呀”。從前他坐公共交通,也最怕挨著吵鬧不停的小孩,他完全能理解那些人的煩躁,可換位到自己的時候,只覺得無奈又慚愧,分分秒秒都如坐針氈。
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沒有了飛機上壓力差的影響,哭累了的丘丘很快就睡著了。
坐在出租車上,沈岱看著熟睡的丘丘,看他紅腫的眼皮,濕潤的睫毛,透粉的鼻頭,和隨著呼吸微微張合的小嘴,心想,這么小的孩子,怎么有力氣哭那么久呢。沈岱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丘丘的臉蛋,嘆了一口氣。
接著,司機的一句話讓沈岱更難受了,他說:“這孩子才幾個月吧?就你一個omega帶他出遠門��?”
沈岱從后視鏡里撞上了司機同情的目光,他淡淡地“嗯”了一聲,就看向了窗外。
沈岱住在了離家很近的一所酒店,他剛辦好入住沒多久,姥姥就趕到了,她這個年紀,還是有病之身,能自己出門實屬不易。倆人一見面,都紅了眼眶,姥姥抱著沈岱忍不住哭了出來。
平復下情緒后,姥姥馬上被床上的丘丘吸引了,她又是抱又是親的,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丘丘也對姥姥有天然的好感,乖巧甜笑的樣子能融化任何人的心。
他們聊起了這一年發(fā)生的種種。
這段時間沈岱只跟姥姥偷偷聯系,姥姥也按照他的要求,沈岱的去向和丘丘的存在她都對沈秦閉口不提。在斷斷續(xù)續(xù)從沈岱口中知道沈秦做了什么后,姥姥又生氣又無奈,但她離不開親人的照顧,只能盡量避免讓沈秦知道沈岱生下了瞿末予的孩子,否則沈秦絕不會放過這棵搖錢樹。
這次沈岱回來,也沒打算讓沈秦知道,他只要辦兩件事,一是把離職程序走了,二是跟姥姥商量與他一起去蘭城生活。
當提到后者時,姥姥不出意外地猶豫了。
姥姥捏著丘丘肉乎乎的小手,輕嘆了一聲:“我這個身體,這個歲數,沒法給你帶孩子啊。”
沈岱忙道:“不用你帶,我已經找好保姆了�!�
“那我就只是你的負擔了�!崩牙芽粗蜥�,目光滿是心疼,“你還這么年輕,一個人帶孩子已經很難了,再有個生病的老人,你的日子要怎么過啊�!�
沈岱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我新找的工作,雖然待遇肯定比不上這邊,但工資還算挺高的,主要是蘭城消費低,房子是朋友的,房租特別便宜,這樣算下來,壓力并不大�!�
“這不只是錢的問題,你要忙事業(yè),還要照顧孩子,如果再加一個老人,心力跟不上的。阿岱,你已經夠辛苦了,我不能再去給你添麻煩了。”姥姥笑道,“我有兒子,我的養(yǎng)老不是你的責任,是他的責任。你已經照顧姥姥很多年了,現在你去照顧自己的孩子吧�!�
沈岱看著姥姥慈愛的眉眼,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他知道姥姥說得沒錯,可他舍不得,如果不是為了丘丘,他人生的第一義務是給姥姥養(yǎng)老送終,他很堅定地說:“姥姥,我知道會很難,但我能照顧好你,當年我還沒有正式工作的時候,我就能照顧好你,現在也能,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困難都能克服�!�
姥姥搖搖頭:“阿岱,你有這份心,姥姥什么時候都是知足的,但我不想繼續(xù)拖累你了,我也不想離開家鄉(xiāng),我一輩子都生活在這里,也打算死在這里�!彼{侃道,“要是去了西北,氣候、水土和這里完全不一樣,我連怎么養(yǎng)花都不會了�!�
沈岱哀傷地看著姥姥,倆人心里都清楚,如果他們分隔兩地,那么這輩子見面的機會恐怕就只剩下個位數了。
沈岱開始猶豫,或許他還是應該回來找工作,這樣就可以兼顧姥姥,可是這里離瞿末予太近了,而蘭城有現成的崗位,怎么抉擇,他一時陷入了兩難。
姥姥看出了他的為難,便換個話題,聊起了丘丘,她問得特別細,仿佛要把錯過的所有關于她的小重外孫的點滴都補齊。
瞿末予緩緩睜開眼睛,他所處的空間光線很暗,但他依然覺得眼壓過高,酸脹不已。
身體處于一種極度矛盾的狀態(tài)——又疲倦又亢奮,如何形容呢,就好像已經工作超載的機器被換上了高強度電池,很累,但又有釋放不完的體能。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看著四周的一片荒蕪寂靜。
這是一個裝飾風格十分詭異的大套房,整體呈海洋的深藍色,所有的墻面都有軟包,沒有窗,門是厚金屬的,帶一個很小的門內門,顯然是用來遞東西的,照明一律是嵌入式,地上鋪著厚厚的長毛絨地毯,屋內僅有的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家具的東西,就是一張大大的床墊——沒有床架。墻角的地面上擺放著一些生活必需品,食物、水、衣服、藥品等。除此之外的功能區(qū)域就是淋浴間和廁所,同樣簡約到了極致,幾乎沒有多余的物品。
像一個末日地堡,更像一個牢房,這就是頂級alpha用來獨自度過易感期的安全屋。
安全屋通常都在隱秘且隔離的地下,這是為了保護他人不被alpha傷害,而最能讓人平靜的深藍色裝潢、處處是軟包、避免硬物出現、不放任何不必要的物品,則是為了保護alpha不在狂躁的狀態(tài)下誤傷自己。
此時這里有被破壞過的痕跡,比如破損的地毯和床墊,以及布滿拳印和血跡的門板。
瞿末予循著身體的疼痛低下頭,看到了包著白紗布且滲血的兩只手,他想起他昏迷前發(fā)生過什么。
在他欲望最濃烈的時刻,他的父親打開了那扇八厘米厚、子彈都打不穿的合金門,把周曉初送了進來。那個溫順又瘦弱的omega,他漂亮的未婚妻,釋放出甜美的西梅味兒的信息素,帶著害怕和期待企圖靠近自己。
omega的信息素充斥著整個房間,無孔不入地鉆進大腦,又甜又魅又撩人,釋放出無限的誘惑,可偏偏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什么、是誰,身體和靈魂都給了明確的答案,在安全屋內,激素洶涌的每分每秒,都是一場忍耐力的苦修,所以如果不是他發(fā)了瘋一樣渴求的曇花香,卻膽敢在這個時候入侵他的領地,那就是挑釁。
他還有一絲理智尚存,克制著沒有撲上去撕了入侵者,而是把拳頭一下一下地砸向門板,用疼痛保持清醒,用野獸般地咆哮警告和恐嚇。
入侵者的尖叫聲令他厭煩,最后的耐心也快要被耗盡。
那扇門再次打開了,那扇阻攔他去找他的omega的該死的門。他沖了過去,他要離開這里,他要去找那一縷曇花香,誰也別想困住他,誰也別想奪走他的人!
然后他的父親和母親出現了,這世上最可能馴服S級alpha的,只有他們的父母,那當然不是生理上的馴服,而是從心理上、從道德上、從遺傳本能上,血脈壓制暫時可以勝過信息素壓制。
他眼看著他的父親給他注射鎮(zhèn)定劑,他忍下了反抗的沖動,他跪在母親的腳邊,一遍又一遍,反復說著:“沈岱呢,我的omega在哪里?給我沈岱!”直到他失去意識。
沈岱,沈岱,沈岱。
這個名字如一句魔咒,在腦海中反復回響,他抱住脹痛的頭,從床上滾到了地上,瘋漲的欲念和噬心的思念折磨著他的每一處感官和神經,像是餓到瀕死之人在渴求食物,他想要沈岱,瘋狂地想要沈岱。
他連滾帶爬地來到了門邊,再次用拳頭轟擊那扇阻攔他去找沈岱的障礙,他要離開這里,他必須馬上找到他的omega,必須馬上聞到那魂牽夢縈的曇花香。
可是心里面有一個很小的聲音在告訴他,他找不到沈岱,也聞不到曇花香,因為他親手把沈岱扔掉了,沈岱離他好遠好遠,遠遠地走出了他的世界,頭也不回。
絕望排山倒海地襲來,沖垮了他的心堤。
他的心痛得快要死了。
那扇門最終還是打開了,他當然無法得到沈岱,他得到了他的父母尋遍全城弄來的正在綻開的曇花,和沈岱留在他家的所有貼身物品。
他把沈岱的衣服和床品堆疊在一起,筑成一個巢,像一個失去了家的孩子,蜷縮在那唯一能給他安全感的巢穴里,從那些已經清洗過的物品里汲取著些微的屬于沈岱的信息素。
他抱著沈岱的睡衣哭泣不止,那一絲曇花香太淡了,遠不及他曾經擁有過的,不止是香甜的信息素,還有貼心的話語、溫柔的擁抱、甜蜜的親吻、濃烈的情事,他發(fā)了瘋一樣地渴求,他低喃著:“阿岱,你在哪里�!�
阿岱,你在哪里,你不要我了嗎,為什么不肯回到我身邊。
阿岱,你回來看看我,你來陪我,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阿岱,我好喜歡你,我只想要你。
阿岱,我好痛啊。
阿岱,對不起……
第六十八章
時隔一年,沈岱再返回研究所時,著實做了一番心理建設。
他原本是劉息教授最著重培養(yǎng)的學生,卻“因病”休假了一年,事業(yè)大受打擊,再次回來就是辦理離職,如果碰到以前的同事,他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熟人詫異的目光和好奇的問詢。
作為實驗室曾經的大師兄,他本該請大家吃一頓散伙飯,但左思右想,他還是希望低調處理。
所有材料都已經準備好了,程子玫陪著他去人事部走了些流程,原則上他的最高人事任免權就在劉息手里,只要劉息批了,他就正式離職了,但之前的大病假是集團批的,他必須把那個假消了才能辦妥所有手續(xù),他從公司內部網提交了申請,這個流程還要等幾天。
在程子玫的“掩護”下,除了人事部的同事,沈岱沒有見到一個熟人,卻在離開的時候,卻意外撞到了剛從外面辦事回來的周嵐。
沈岱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但周嵐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沈師兄?”
沈岱怔了怔,旋即淡笑道:“周嵐,好久不見了�!�
“你病好了?你要回來了嗎?”周嵐快速打量了一下沈岱,盡管聽了很多風言風語,說沈岱的病假跟瞿末予有關,但見沈岱憔悴了不少,好像真是大病初愈的模樣,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是回來辦離職的。”
程子玫在一旁輕嘆了一聲。
周嵐的目光黯然了,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
沈岱看著周嵐,目光沉靜:“你現在是正式的研究員了,恭喜啊,以后好好學習,好好跟著老師和你程師姐工作。”
周嵐點點頭:“嗯,我會的。沈師兄,我、我請你吃頓飯吧�!�
“其實該我請你們的,但我今天還有事,不好意思啊,謝謝你了。”
“……以后還能見面嗎�!敝軑沟吐曊f。
“能啊,我只是跳槽,不是轉行,行業(yè)的各種會咱們總能碰上�!鄙蜥沸χf,“等我工作定下來跟你們說�!�
周嵐勉強笑了一下,還有什么話想說,但最終咽了下去。
走出研究所的大門,沈岱深吸一口氣,回過頭去,看了看自己工作了七年的地方,這是行業(yè)內人人憧憬的機構,曾經承載過他的事業(yè)和夢想,他以為自己會在這里奮斗很多很多年,卻沒想到有一天要忍痛離開,那種失意與不甘難以形容,心中也充滿了對未來的焦慮�?蛇@就是他自己選的路,他必須走下去。
程子玫心里也難受極了,她小聲說:“阿岱,一定要走嗎�!�
沈岱點了一下頭:“子玫,我最對不起老師,你替我好好照顧他,讓他少喝濃茶,少抽煙�!�
程子玫的眼圈泛起了紅:“放心吧�!彼昧φA艘幌卵劬Γ瑪D出一個笑容,“沒事兒,人要往前看,我相信你在哪里都能干出漂亮的事業(yè)�!�
沈岱也笑了:“我也相信自己,我們只是不在一家公司了,學術的路上還是可以彼此照耀。”
“嗯!”程子玫挽起沈岱的胳膊,“走走走,快帶我去看我大侄子。”
沈岱去公司辦離職時,姥姥幫著帶了一上午丘丘,沈岱原本非常擔心,一是擔心丘丘和姥姥不熟,會鬧,二是擔心姥姥年紀大了體力跟不上,辦事兒的時候也一直發(fā)微信詢問情況,沒想到直到他回到酒店,丘丘都乖巧得很,把姥姥稀罕得不得了。
程子玫見了丘丘也是激動不已,抱著猛親了好幾口,用夸張的語調哄著:“哎喲,丘丘怎么又香又臭的,誰家的alpha寶貝這么好看,姨姨親親。”
在收下程子玫硬塞的紅包和一堆嬰兒用品后,沈岱都不好意思了:“你買這么多東西,我怎么帶上飛機呀,漲工資了就亂花錢是吧�!�
“姐又不用養(yǎng)娃,亂花就亂花了�!背套用垫倚Φ溃扒鹎鹫婧每�,以后肯定超級帥,姨姨最多等你十八年�!�
“這種衣服穿不了幾次就小了。”沈岱拿起來往丘丘身上比劃了一下,倒確實是很可愛。
“沒事兒,穿了記得拍照給我看�!背套用迪氲绞裁�,又失落起來,“你真的要去蘭城嗎?想清楚了嗎,留在家鄉(xiāng)不好嗎�!�
姥姥也用無奈的目光看著沈岱,卻不敢勸,如果不是不得已,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她怕自己的挽留讓沈岱為難。
沈岱苦笑了一下:“白師兄能給我工作呀,這邊我也投了幾份簡歷,但是,待遇肯定比不上星舟的,主要是京城消費太高了,我請一個全職阿姨,比蘭城貴一倍多。”他還沒好意思說房租,他雖然有房子,但現在只能讓給姥姥和沈秦住,帶著孩子又沒法住公司宿舍,如果在這里又租房子又請保姆又養(yǎng)孩子,經濟壓力太大了。
程子玫也跟著嘆氣,她看看沈岱,又看看丘丘,這孩子乍一看像沈岱,可越看越像瞿末予,明明是個一落地就能換來億萬身家的寶貝,沈岱卻過得這么拮據,她真替沈岱憋屈,但她也清楚沈岱的性格,不可能去做和他最厭惡的父親一樣的事。她有很多話想跟沈岱說,卻害怕觸碰他的傷口,只能堵在心里。
吃過午飯后,姥姥先回家了,程子玫請了假,陪沈岱帶了一下午的孩子,倆人的談話內容避開了沈岱狼狽又心酸的一年,聊聊論文、聊聊行業(yè)、聊聊之前沈岱參與的項目現今的進度,這些都是讓沈岱的眼睛能夠重新煥發(fā)光彩的話題。
正說到興頭上,沈岱的手機響了。
換了這個新號碼,知道的人很少,沈岱以為是投遞的簡歷有回應,可拿起來一看,卻是一個盡管無名無姓,但牢牢刻印在記憶中,怎么也忘不掉的數字,他毫不猶豫地掛斷了。
程子玫起初并未在意,現在騷擾電話多,不接陌生號碼很正常。
可電話馬上又響了起來,沈岱這次不僅掛了電話,還打算把它放進黑名單。
這時,彈窗進來一條短信:我在你酒店樓下。
沈岱心室一窒,輕輕咬了咬牙。
“怎么了?誰呀?”程子玫抓著丘丘的小手擺了擺。
沈岱道:“子玫,我本來想請你吃個晚飯的,但是我有點事,要不你先回去,我明后天再找你�!�
“沒事兒啊,我又不差一頓飯,但是你臉色不對勁兒啊�!背套用狄苫蟮乜戳丝词謾C,“是收到什么壞消息嗎?”
沈岱要怎么解釋呢,瞿末予就在樓下。
有一條短信發(fā)了過來:下樓,或者我上去找你。
沈岱長吁一口氣,拿著手機不知如何是好,他既不想見瞿末予,也不想讓程子玫知道。
“怎么了?”程子玫一個附身過來瞄了一眼屏幕,“……這誰呀?”
“……”
“靠!”程子玫靈犀一動,也不知怎么就猜中了,“不會是太子吧!”她抱著丘丘幾步走到窗邊,往樓下一看,果然看到了瞿末予的車,她瞪大眼睛看著沈岱。
沈岱站起身,鐵青著臉說:“子玫,你能幫我看一會兒丘丘嗎,我下去一趟……就上來�!彼宄哪┯柽@個人,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要貫徹執(zhí)行,他下去,好過被找上門來。
“你去吧�!背套用祿鷳n地看著沈岱,“你……沒事吧。”
沈岱淡淡搖了搖頭。
下了樓,沈岱遠遠看著大門外那輛黑色的幻影,心有瑟縮,但還是無可奈何地走了過去。
他剛剛靠近,駕駛室的門就打開了,穿著夾克衫白手套的老吳下了車,恭敬地朝沈岱點了點頭,給他打開了后座的車門。
熟悉的場景在腦海中回放,沈岱想起了許多幕同樣的情節(jié),比如他穿著定制西裝去參加瞿家的家宴,比如他上班快遲到了瞿末予讓他搭車,比如他下了班偷偷摸摸去停車場找瞿末予,從前他被邀請上這輛車時,有過幾次心態(tài)的變化,但每一次,無一例外地伴隨著對瞿末予感情的遞進。
然而這一次,他覺得那扇打開的車門像一個無底的黑洞,里面藏著兇惡的猛獸,會把自己吞噬殆盡。
而他卻無處可逃。
他硬著頭皮上了車。
瞿末予依舊西裝革履,長腿交疊坐在真皮座椅里,只是兩只手上沒有文件也沒有平板,它們十指穿插著放在膝蓋上,歪著頭看著自己。
瞿末予瘦了,比那次在蘭城見他還明顯,而且分明有有些憔悴,頂級alpha的精力異于常人,如果不是經歷過高負荷的體力或腦力勞動,是不會這么疲憊的。
沈岱剛坐好,老吳就關上了車門,自己走到一邊抽煙去了。
瞿末予看著近在咫尺的沈岱,嗅到一絲幽淡的曇花香,他手指互相絞緊,絞到生痛,克制著想把人扯進懷里的沖動。易感期里地獄般的折磨他也熬過來了,他告誡自己,不要急于一時,嚇跑了獵物。
沈岱不看瞿末予,低著頭說:“還有什么事嗎�!�
“孩子呢。”瞿末予低聲問道。
“在房間。”
“我媽想看看他�!�
“……”沈岱找不到理由拒絕,如果沒有瞿夫人的幫助,他就不可能生下丘丘,這個要求合情合理。
第六十九章
沈岱無奈問道:“在哪里。”
“家里�!�
“……我不去那里�!鄙蜥芬幌氲仅募遥乜诙紩�,所有曾經甜蜜最后又被毀得面目全非的痛苦記憶,都沉淀在了那棟房子里,像蛛網和灰塵一樣藏在不易發(fā)現的角落,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瞿末予遲疑了一下:“那去市中心的公寓吧�!�
沈岱沉默片刻,說道:“真的是夫人想見丘丘嗎�!�
“丘丘?”
“孩子的小名。”
“‘丘丘’�!宾哪┯杓毿钠肺读艘幌拢X得那發(fā)音很可愛,光是讀著就有種甜滋滋的感覺,“是她想見�!�
沈岱深吸一口氣:“我去抱他下來�!�
沈岱回到房間,把丘丘的必需品裝進背包,從程子玫手里接過孩子,面對她探尋的目光,不大情愿地說:“是他母親想看看丘丘�!�
程子玫用力點頭:“快去吧�!�
丘丘咿咿呀呀地跟程子玫說話,好像在道別。
下了樓,老吳已經等在車門邊,看到丘丘的那一刻,眼睛明顯亮了,甚至有些激動。
沈岱坐進車里的時候,丘丘還渾然未覺,可車門剛關上,丘丘就呆住了,眨巴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瞿末予,沒等瞿末予說一句話,嘴一咧,大哭了起來。
這一聲嚎哭把車里的三個大人都嚇了一跳,在封閉的車廂里這種音量的哭聲對心臟的壓力約等于在夜店靠近功放。
"不哭了不哭了。"沈岱撫著丘丘的背,神色復雜地看了瞿末予一眼。
瞿末予皺起了眉,想起沈岱那天說丘丘怕他,他可是這小兔崽子的親爹,怕他什么?!
丘丘對瞿末予的恐懼十分具體,他目前還在練習翻身,費力地扭動身體,也只是把屁股對著瞿末予,然后兩只小手往車窗的方向抓,極力想要逃離這里。
沈岱被丘丘哭得又頭疼又心疼,他釋放出信息素,一手拍著丘丘,一手翻著背包。
“找什么?”瞿末予幫他拉開拉鏈,趁機傾身過來,嗅著沈岱的信息素,沈岱的信息素一向淺淡,可捕捉到的那一縷已經足夠他身體發(fā)熱。
“一只灰色的小熊�!�
瞿末予從包里找到了那只只有他巴掌大的毛絨玩具,同時臉色也變了。
那玩意兒散發(fā)著淳厚的木質香——是白向晚的信息素。
沈岱一把將熊拿了過來,塞到丘丘懷里:“乖了乖了,不哭啊。”
丘丘抱住小熊,在白向晚的信息素安撫下,嚎叫弱了一些,一下一下地打著哭嗝,但身體還是往瞿末予相反的方向掙扎,一雙大眼睛像泡了水,可憐極了。
瞿末予鐵青著臉:“這是什么�!�
沈岱急著讓丘丘平靜下來,沒搭理瞿末予,難道他要回答,這是一個嬰幼兒玩具?他騰出手來,又從包里翻出一個小噴瓶,往那熊身上噴了一下。
車廂內白榆的香味更加濃郁了。
瞿末予氣得拳頭都握緊了:“你在干什么,你還隨身帶著白向晚的信息素?!”
沈岱面色平靜地解釋道:“這是用白師兄的腺液做的替代信息素,丘丘喜歡這個味道,他成長中需要替代信息素�!�
“他該用我的�!宾哪┯枰脖磺鹎鸬目蘼晹嚨脽┰瓴灰�。他的omega給他們的孩子用別的alpha的信息素做安撫劑,他幾時受過這樣的羞辱!
沈岱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從沒見過你,現在更害怕你,你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曾經威脅過他的陌生人�!�
瞿末予啞口無言。想起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更是懊悔不已。他從來不是會沖動行事的人,為什么在沈岱面前屢次犯蠢?
見丘丘哭得都喘不上氣了,沈岱實在沒辦法,他打開車門:“你把地址發(fā)給我,我打車去吧。”
"你別下車。"瞿末予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怨憤和憋屈,打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
隔著駕駛室隔板,瞿末予的信息素被成功阻絕,丘丘的感官還未發(fā)育好,很快就只能聞到沈岱和白向晚的信息素,狀態(tài)也慢慢平緩了下來。
沈岱輕聲哄著,低低哼起了搖籃曲,希望丘丘快點睡著,一般這樣大哭之后就會累,累了就容易入睡,睡了就不磨人了。
瞿末予坐在副駕駛,不停從后視鏡里窺視沈岱,見他低垂著眉眼、輕聲細語地哄著他們的孩子,那種耐心和溫柔令人動容,瞿末予的眼神也不覺含了脈脈溫情。
那是他的omega,那是他們的孩子,他們三個理應在一起。
丘丘在半途睡著了,到了地方,老吳給沈岱拎著包,送他們上樓,瞿末予只能跟在后面,甚至不敢和丘丘乘一座電梯。
“沈先生,這孩子是小alpha呀?真可愛,一聽那哭聲就有勁兒�!崩蠀穷l頻看向丘丘。
沈岱淡笑道:“是的,不好意思,吵著你了�!�
“沒事兒,小孩兒哪有不哭的�!崩蠀切Φ�,“哎呀,夫人一定很高興�!�
倆人進了屋,瞿夫人好像已經等待多時,立刻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快步走了過來:“沈岱……你還好嗎�!�
沈岱見到瞿夫人,心中亦是感慨萬千,如果沒有她,一定就沒有丘丘了,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份恩情,他露出一個泰然的微笑:“夫人,好久不見了,我們挺好的�!�
瞿夫人看著熟睡的丘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卻有些不敢碰,好像那是易碎的美夢,經不起現實的檢驗。她笑了一下,但眼圈很快紅了,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丘丘,手指抵著嘴唇,壓抑著、顫抖著。
沈岱無法想象此刻她心里有多少洶涌的情緒,他小聲說:“您要不要抱抱他?”
“他、他睡著了�!�
“沒事,他剛剛哭累了,睡著了沒那么容易醒�!�
瞿夫人伸出手,纖長的雙臂變換了幾次角度,躍躍欲試,又好像無從下手,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抱過孩子,已經不知道怎么正確地擁有這樣珍貴又易碎的東西。
最后她還是在沈岱的幫助下把丘丘抱進了自己懷里,丘丘砸吧了兩下嘴,透紅的眼皮抖了抖,但沒有醒。
瞿夫人長吁一口氣,她看著沈岱,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
沈岱輕聲說:“我們把他抱進屋里吧�!宾哪┯桉R上就會進來,不能讓他靠近丘丘。
瞿夫人把丘丘抱進臥室,明明臥室里有一張一米八的大雙人床,她還是要抱在懷里,滿眼歡喜地看著:“他真可愛,跟末予小時候好像啊。”
沈岱有些尷尬。
瞿夫人也意識到這句話不該說,她道:“他剛剛為什么哭呀�!彼谋疽馐菗Q一個話題,可惜這個話題更尷尬。
沈岱聽到了瞿末予進門的聲音,只能實話實說:“他害怕瞿總,不能跟瞿總靠得太近�!�
瞿夫人愣了一下:“為什么?”
“……”沈岱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瞿夫人或是隱約猜到了什么,心下一聲嘆息:“那就不讓他靠近�!�
倆人在屋里待了一會兒,瞿夫人問了很多有關丘丘的問題,包括為什么丘丘身上有其他alpha的信息素,沈岱都如實回答了。
這時,敲門聲響起,瞿末予的聲音低低傳來:“我能進去嗎�!�
沈岱連忙起身,將門拉開一條縫隙,只探出半個腦袋:“丘丘睡著了。”
瞿末予聞到了沈岱身上沾惹的白榆的氣味,他壓下妒意,低聲說:“我們談談好嗎。”
沈岱戒備地看著瞿末予,不想出去,也不想讓瞿末予進來。上一次瞿末予說要“談談”,結果做了什么呢。
瞿末予放軟了姿態(tài):“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我只想談談�!�
沈岱回頭看了丘丘一眼,側身走了出去,并帶上了門,他直直瞪著瞿末予,冷冷地警告:“你母親在這里,體面些,好嗎�!�
瞿末予只覺得臉上發(fā)燙,好像被沈岱扇了一耳光,在沈岱眼里,他成了什么人?濫用暴力?隨地發(f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