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魏嬤嬤聞言上了前來,“回老夫人,其實沒有�!�
這話一出,林老夫人就笑了,她沒再提藥材的事情,斜看了魏嬤嬤一眼。
“鄧如蘊怎么招惹你了?給人家姑娘連番穿小鞋?閑著無事做?”
魏嬤嬤見老夫人都瞧出來了,但沒遮掩,她親手給老夫人斟了茶,“若說招惹不至于,可老奴卻有個旁的思量�!�
“什么思量,說來聽聽?”
魏嬤嬤往外看了一眼,窗下無人。
“老夫人同她簽定了契約是不錯,但契約是死的,人是活的,同二爺一個屋檐下過日子的到底是她不是咱們。二爺并不知內(nèi)情,也是您怕說出來他不同意這事�?蔂攨s是個長情的人,以為這就是他的妻了。若是同她日久生情,往后可怎么將她請出門去,再迎貴女進門?”
魏嬤嬤老臉上盡是無可奈何,“老奴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但若是一開始便讓二爺厭煩了她,日后她拖著一家老小離去,二爺也不會挽留�!�
林老夫人聽了這話默了默,倒沒反駁。
第
5
章
柳明軒。
秀娘紅了眼眶,“難不成那鐵皮石斛自己長翅膀飛了,到處都找不到?”
房中已沒了其他人,鄧如蘊從犄角旮旯里把藏進去的書掏了出來。
她一邊翻去上次看到的地方,一邊同秀娘道,“會找到的,約莫將軍一走,鐵皮石斛就能找到了�!�
秀娘瞪大了眼睛,眼睛卻更紅了,“怎么能這樣?可在將軍眼里,姑娘永遠都是一個偷雞摸狗之輩�!�
偷雞摸狗,偷奸�;�,淺薄無知,愚昧膚淺...
...
鄧如蘊微頓,旋即又嘖嘖出了聲,“你還別說,我每天聽著灶房菜園子里養(yǎng)的雞怪吵鬧的,要不咱們哪天給偷了來吧?”
柳明軒離灶房的菜園子是滕家各個小院里最近的,秀娘抱怨那領(lǐng)頭的大公雞好幾次了。
可眼下說的哪是大公雞的事?秀娘見她還有心思開玩笑,竟不知還能說什么。
天黑透了,房中的小燈視線不明,秀娘見自家姑娘已仔細看起了書來,只能不再提方才的事。
“房中太暗了,我再給姑娘點盞燈吧�!�
*
當晚滕越睡在了外院。
鄧如蘊早就習(xí)慣了獨自睡在這間房中,并沒有任何不適應(yīng),只是這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半夜,秋涼漸漸從石板下鉆了出來。
鄧如蘊早間也是獨自在柳明軒吃了早飯,秀娘沒同她一道吃,卻從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帶回來兩個消息。
她說一樁好,一樁壞,問她想先聽哪個。鄧如蘊本想先聽好的,但思量了一下道,“先說壞的吧�!�
秀娘嘴巴輕瞥了一下,“奴婢聽說將軍昨日歇在外院,今兒一早連滄浪閣都沒去,就離家走了�!�
“嗯?我們把將軍氣得離家出走了?”鄧如蘊佯裝一臉震驚。
秀娘跺腳,“姑娘又胡言亂語,是離家走了,不是離家出走。而且也未必是我們氣得。”
她這話說了,鄧如蘊便笑道。
“那不就得了?這可算不上壞消息,沒準還是個好的。”
秀娘見她又亂說,想同她生氣又不知道氣什么,卻心下悶悶的不由悄悄看了她一眼。
姑娘以前可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那時還在金州老家,將軍也還只是金州千戶所的百戶。
每次遠遠地聽到他帶著兵馬進了城,姑娘就像是豎起了耳朵的兔子,聽見他的動靜,著急忙慌地從家里跑出來。
她會一路跑一路理著衣裳和發(fā)髻,還要問她,“秀娘姐快幫我看看有沒有亂掉?”
她說沒亂,她就跑得更快了,直到跑到大路邊上,擠在人群的狹縫里,仰著小臉盯著馬上的年輕將軍看去。
她會一直看到小臉通紅,會跟著他的馬走上半條街,會直到他進了都司衙門里,還要停留半刻才肯離去。
那時她會攥著手,有點無奈又有點委屈地,輕輕呢喃一句,“怎么辦?我今天也沒辦法不喜歡他...
...”
往事如煙消散在白駒的縫隙里,時光將一切扭曲錯位。
秀娘恍惚了一下,飛快地抹掉了眼角的水意。
她說還有個好消息,“姑娘,有家小藥鋪肯要咱們的成藥了!”
她說鄧如蘊之前做的一批小兒化風丹還不錯,但因著是沒有名頭的新藥坊做的,“要咱們押三十兩做押金。”
三十兩對于林老夫人來說只是手縫一漏,但對于鄧如蘊來說卻是不小一筆錢。
不過她說沒關(guān)系,“那就拿三十兩去,寫好字據(jù)。咱們的藥不是次品,這三十兩早晚能拿回來�!�
秀娘道好。
這才一日就有了信兒,可見姑娘用料豐足,做工扎實出來的成藥,行家都是能看得上的。
這一下就讓她們對以后在西安府站穩(wěn)腳跟有了信心。
兩人又說了會制藥賣藥的話,不想家里人忽然找了上來。
來尋的是鄧家的仆從長星,他是某日倒在鄧家的藥田里,被秀娘和涓姨撿回來的。剛撿回來的時候才十二,三年過去人長高了不少,卻一點都記不起從前的事,便一直留在鄧家。
長星平日都留在家中照看,接送玲瑯上下學(xué)堂,今日怎么突然找過來了?
鄧如蘊心下不安,讓秀娘趕緊去問問是怎么回事。
秀娘很快去而復(fù)返,臉色青白。
她說玲瑯在私塾里被同窗的男孩子欺負了,“那些個男孩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她是個小姑娘,鬧著要把她趕出來,還把耳朵打傷了!”
...
...
鄧如蘊到的時候,一群小學(xué)子圍在私塾先生內(nèi)宅門口,手里拿著石子、樹杈、野果子,從半掩的門間往里面擲去,其中有個胖男孩還道。
“竟敢騙人?一個小丫頭片子也敢來學(xué)堂,打你,就打你!”
說著,一眾男孩又把手里的東西往院內(nèi)角落里砸去。
鄧如蘊一步上前,目光從男孩們臉上一一掃過,直把這群小孩看得往后連退了兩步,她冷冷道了兩個字。
“滾開!”
秀娘甚少見她有這般冷厲的時候,小男孩們原本還囂張得不得了,此刻卻都被嚇到了,呼啦一下全都跑沒了影。
鄧如蘊這才推開門去,只一眼看到站在墻角里的小姑娘,指尖都涼了一涼。
她個頭比那些男孩都矮小,甚至比同齡的小姑娘都嬌小一些,此刻人兒蜷坐在墻角里,衣裳沾滿了泥土,頭發(fā)被扯得亂七八糟,原本白皙的小臉上出現(xiàn)幾道紅紅的爪印。
最讓人揪心的是,她右邊的耳朵被劃開了來,耳邊還在不斷滲出血。
“玲瑯?!”
鄧如蘊一聲叫過去,方才還勉強立在墻角的小女孩,在看到她的一瞬間,破損的嘴巴撇了下來,大大的眼睛里淚水積聚,眼淚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
“姑姑...
...姑姑!”
鄧如蘊快步上前,俯身將她攬進了懷里。小女孩哭得委屈極了,身體不斷抽動著,將腦袋悶進鄧如蘊懷中。
似是聽見動靜,私塾先生夫妻二人從房中走了出來,見了鄧如蘊把話都說了。
他們說之前一直好好的,那些男孩子雖然不太同玲瑯說話,卻也不曾欺負她。今日不知從哪聽來,都說她是個小姑娘混在他們中間的,要去扯她頭發(fā)。
這一扯就鬧了起來,玲瑯起先躲著避著,他們卻要來扯她衣裳。小姑娘也急了,同他們打在一起,等先生發(fā)現(xiàn)的時候,玲瑯已成了眼下的模樣。
鄧如蘊心下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那一幫男孩子六七八歲的都有,他們都拿著石頭、攥著拳頭、圍著玲瑯的時候,小女孩心里得是多害怕,多無助。
私塾先生的太太跟她連道抱歉,私塾先生也道已經(jīng)訓(xùn)過那群男孩了。只是能在這個年歲讀書的孩子,家中多半還有些錢財關(guān)系,先生只能訓(xùn)斥,也不便拿戒尺狠狠教訓(xùn)。
只是這樣的私塾,鄧如蘊不會再讓玲瑯上了。
她讓秀娘去把玲瑯的筆墨書簿都收起來,私塾先生長長嘆氣,把鄧如蘊多交的束脩退了回來。
低頭看向懷中小聲啜泣的小姑娘,私塾先生的太太已經(jīng)替她包扎過耳朵了,鄧如蘊親手把她被弄亂的發(fā)啾重新扎好,用披風將她裹了起來。
“沒事了玲瑯,不會再有人打你了,姑姑帶你走�!�
她抱著她,一路離開了這家私塾。
只是出了私塾門去,正見有個穿錦緞的婦人,正方才叫喊的胖男孩說話。
男孩臉上掛了花,“娘,私塾里混進了個死丫頭片子,把我臉都抓破了!”
說完,婦人厭棄地啐了他一口,“連個丫頭片子都治不了,白長了八歲!”
只是她說著,目光自眼角瞥到了抱著孩子的鄧如蘊身上,哼笑一聲。
“小門小戶還想學(xué)高門貴女,讓個丫頭片子讀私塾識字。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真是好笑�!�
這話出口,鄧如蘊便察覺到懷中的玲瑯,小身子顫了顫。
她腳步停了下來,低頭向玲瑯看了過去,忽的笑了一聲。
“姑姑給你說個笑話好不好?”
她指尖輕撫著玲瑯被蹭紅的臉,聲音卻不大不小往后傳去。
“玲瑯四歲就能同五六歲的孩子一道讀書,最是聰明,但有的人八歲了,也在一道念書,還是學(xué)不會。要問是怎么回事?你猜怎么著?”
她嘖了一聲,“原來,那是個榆木精投了胎,長了顆榆木腦袋呢�!�
鄧如蘊話音未落,秀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連小玲瑯都忘了疼,捂了小嘴巴笑起來。
欺負玲瑯的男孩呆了一呆,錦緞婦人卻眼睛都瞪大了,“你!”
鄧如蘊卻懶得再同她多說一個字,輕哼一聲,抱著玲瑯轉(zhuǎn)身離開了去。
風有些大,吹得巷道上的砂石刮擦著墻角,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不過有一點,那婦人說對了。
高門貴女確實不會上什么私塾來識字,要么便跟隨大戶人家的正經(jīng)族學(xué),要么便在家中單請西席。連鄧如蘊從前,爹娘也是給她請了個秀才先生在家中教她讀書的。
只是她沒本事,把兄嫂留下來的小女兒,送到私塾來讀書,這才出了這樣的岔子。
鄧如蘊心里像被刀絞了一樣,越發(fā)將玲瑯緊抱在懷中。
只是這般小玲瑯反而不安起來,她從披風里露出小臉看向自己的姑姑,她有些忐忑,小手攥緊了鄧如蘊的衣袖。
“姑姑對不起,都是玲瑯不好,我不該跟他們打架,都不能讀書了...
...”
這一句說得鄧如蘊心都碎了。
她立時說不是,“怎么是你的錯處?分明是學(xué)堂里的同窗不好!”
她是窮了些,日子也過得捉襟見肘,但不能再苦了孩子。
“姑姑回去就給你專門請一位先生,在家教你讀書,玲瑯可喜歡?”
她這樣說,小玲瑯愣了愣。
鄧如蘊還以為她會高興起來,不想她低下了小腦袋。
“可是那樣要花好多錢,姑姑要做好多藥,很忙很累才能夠...
...”
鄧如蘊頓住,她嗓音忽的一啞。
“可是沒關(guān)系的,姑姑在賺錢了,姑姑賺了好多錢,夠給玲瑯請先生了�!�
然而懷里的小人兒還是搖了頭。
“不要,玲瑯不要姑姑很累,我可以自己學(xué)...
...”
鄧如蘊再也忍不住,眼淚咣當砸落了下來。
秀娘也不由地捂了臉抽泣。
鄧如蘊深深閉起了眼睛。
偌大的西安府,數(shù)百年前的王朝故都,數(shù)不清的人曾在此來來往往。
多少人腰纏萬貫,肥馬輕裘,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可還有太多人沒有錢,也沒有權(quán)。因為沒有錢要低頭做人,因為沒有權(quán)要屈身做事,因為沒有依仗,隨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負到頭上來。
小小的身軀趴在懷中乖巧得一動不動。
饒是身量比同齡孩子要小,卻也四歲了,鄧如蘊再不能像從前那般輕巧抱在懷中。
她兩條手臂開始發(fā)酸,纖細的脊背無法挺直,但卻全然舍不得將她放下一息,就這樣抱著她在錦緞羅紗的故都人群里中,一直走一直走。
只是前面的路被擁擠的人群擋了起來。
鄧如蘊還沒看清什么,肩頭的小人兒突然直起了身子。
“是姑父!”
姑父...
...
鄧如蘊微怔,越過人群看到了遠處坐在高頭大馬上路過的男人。
喧鬧的街頭,他騎著一匹黑棕色的駿馬,穿著一身暗紅色繡團花的錦袍,自大街上打馬而過。
圍著他的人群哄哄鬧鬧地站著好些年輕的姑娘,旁邊人見狀似是有人打趣了他一句什么,他神色略有些尷尬。
但暗紅色的錦袍,在明亮的日光下變得發(fā)紅發(fā)亮,他行至街道中央,好似是誰家接親的新郎。
年輕的姑娘們越聚越多,有人羞怯笑著從鄧如蘊身邊跑過,皆往他經(jīng)過的街口而去。
鄧如蘊遠遠地向他看去,她還未有任何表示,懷里的小人兒卻瞧著他,一張小臉揚了起來,剛哭過的眼眸閃爍了光亮。
人潮的涌動將小姑娘的興勁全引了上來,她忘了耳朵被打傷的疼,仰著小臉忍不住往路上喊去。
“姑父!”
那人人簇擁的大將軍,是她的姑父!
若是讓那些學(xué)堂里壞孩子,知道這就是她的姑父,看他們還敢不敢欺負她!
她這一聲,叫得鄧如蘊心下停了一停,她目光定在他身上。
可馬上的“姑父”似是沒有聽見,更沒有回頭看過來一眼。
人潮喧鬧如濤,鄧如蘊微滯的心跳很快恢復(fù)如常。
她腳下沒動,小玲瑯卻愣了愣,“姑姑?那個人,不是姑父嗎?”
小姑娘眼中滿是失落疑惑,她還等著高頭駿馬上的大將軍姑父,同她在街頭相認。
可鄧如蘊卻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跟她搖了搖頭。
“不是。”
小玲瑯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是?那是誰?”
姑姑成親那日,她分明見過的。
鄧如蘊又抬頭看了過去,男人在人群的簇擁中,已騎著黑棕大馬走到了她視線的邊緣,再無看來之意。
她說玲瑯認錯了,她垂了垂眸,淡淡笑了一聲。
“那只是...
...旁人家的姑父。”
旁人家的姑父。
一陣大風倏然而至。風裹著地上的細碎砂石飛檐走壁,街巷上的人被吹得立不住叫,紛紛捂著頭臉跑開去。
鄧如蘊也立時替玲瑯掩住了小臉,可她自己卻沒了遮掩。
風沙吹進了她眼睛里,硌得生疼。
她卻不顧上自己,連忙叫著同秀娘一道,掩著吹來的風沙,快步往另一條道上走去。
不遠處馬上。
滕越也被風吹得側(cè)了頭,但視野里突然闖入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女子的身影。
他略略定睛看去,隔著風沙與人群,只隱約看到那人背著身,懷中抱了個四五歲大的小孩,往遠處快步而去。
她身形不豐,懷中的孩子也壓得她脊背稍顯彎曲,風沙又把她吹得腳步偏斜,她無有所依,也不能似身上輕減的路人能抬腳跑開,只能勉力撐著自己抱著孩子盡力走快,在他的視線中沒進了風沙里。
身形很像他家中那位妻子,有一瞬,他想過去看上一眼。
可鄧氏連待客和陪母親吃飯都懶得去,怎么會出現(xiàn)在街頭,這般艱難地抱著孩子在風里行走?
思及此,滕越?jīng)]再看去,他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勒緊韁繩打馬離去。
*
有人藏在岔路口酒館的酒旗下,先看著滕越走遠了,才松了口氣,目光一轉(zhuǎn),又落到了快步走開鄧如蘊身上。
他穿著件利落的短打,腰間系著酒葫蘆,張口還有殘余的酒氣。
“嘖嘖,金主要找的這女子挺有意思,聽見孩子出事就急急忙忙跑出來,但見了自己的夫君,反而似不相熟一般,連近前說句話都沒有�!�
他旁邊的小弟也撓頭覺得奇怪,但他眼看著鄧如蘊快走遠了,連忙問,“那咱們這會還跟不跟了?”
“跟,當然要跟�!�
他說著,回頭叫了小弟,“你先回山寨一趟,去告訴大當家的,人我們這邊盯上了,不過眼下還沒有機會下手�!�
“你讓大哥同那位買兇的金主說,暗地殺人這種事,要想做得干凈,可急不得�!�
第
6
章
玲瑯受了傷也受了驚,鄧如蘊不放心將她放在家中,只能帶進了滕家來。
她把孩子放到柳明軒的跨院里,當晚滕越恰沒有回府,鄧如蘊安下心來照看玲瑯。饒是提前服了藥丸,晚間小姑娘還是有了驚厥之兆,鄧如蘊擔心著,一直照看她到后半夜才睡了一會。
天亮的時候,鄧如蘊還沒醒,摟在懷里的小玲瑯卻醒了。
小姑娘精神好了一些,見著姑姑睡得沉,便輕手輕腳地下了床來。
她從來沒有來過這里,見此處和家里一樣,院中放滿了草藥。但這院子外面是什么地方,她就不知道了�?汕蛇@時,有只貓兒從墻頭竄了進來。
那貓兒貓著身子趴在地上,一錯不錯地盯著在地上啄草的鳥。下一息,它忽的撲了上去,然而那鳥兒警覺極了,撲棱著翅膀就飛了起來。
貓兒緊追不舍,也竄了過去。
小玲瑯看得起勁,舉步也跟了上去,一不留神便從門縫里跑出了這個院子,但院子外面還套著院子,玲瑯這才四下里看了過去。
比起剛才姑姑帶著她住的尋常院落,檐上還長著雜草,這里簡直雕梁畫棟,到處整整齊齊,再沒有一絲雜亂的地方。
小姑娘打量了一會,見那貓兒一閃身又從另一個門口跑了出去。
她好奇貓兒,更好奇這個院子外院,會不會還有更大更漂亮的院子,她抬腳也從貓兒離開的門走了出去。
門房在同婆子插科打諢地閑聊,沒人留意有個小孩子跑出了門去。
...
...
滕越昨日先佯裝有事去了趟都司,轉(zhuǎn)身便換了裝扮往北面而去。
他正盯著的那伙流寇,前些日流竄到了西安府轄地里來,不聲不響地并了一伙小土匪,占了人家的巢穴安營扎寨。
土匪雖然兇悍,但同邊關(guān)外面的韃子沒法比。滕越看了一回,在附近安插上了人手,準備等把狀況摸清楚,找機會將人一網(wǎng)打盡便罷了。
他今早才回了府里,在前院換了身衣裳,卻聽說母親同妹妹又因為去旁人家的學(xué)堂讀書的事情起了爭執(zhí),他只能往后院前去勸解,好在沒什么大事,他便準備返回外院。
不想在軍中快步習(xí)慣了,竟在轉(zhuǎn)彎處,一不小心碰到了一個小女孩。
小姑娘才四五歲大,撞到了他的腿上,險些摔倒。
滕越連忙扶了她一把,這才看到這孩子長得白凈俏秀,穿著一身干凈的衣裳,容貌似是與誰有幾分相似,可他一時卻想不起來了。
他見她干凈乖巧,被他撞到了也不哭鬧,只是有些怔怔地仰著頭,睜大水亮的大眼睛看過來。
滕越不由俯身問了一句,“方才我可撞疼你了?”
他問去,見她眨了眨眼睛,有點委屈地輕輕點了頭。
滕越目露歉意,仔細打量了她一眼,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幾道紅痕,因著擦了藥不太明顯,但耳朵卻被包了起來,好像是受了傷。
“耳朵怎么了?”他不由問。
可小姑娘卻轉(zhuǎn)了身子,把受傷的耳朵藏了起來,像個受傷的小獸一樣,不給他看了。
滕越心下一軟,不由蹲下了身來,溫聲問去。
“你是誰家的孩子?”
他這句問去,小姑娘抿了抿嘴巴,就在滕越以為她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
她突然道了一句。
“旁人家的孩子�!�
這話說完,她好像不高興了,小眉頭一皺,一轉(zhuǎn)身跑進了樹叢里,跑沒了影。
旁人家的孩子?這是個什么回答?
滕越不由輕笑出了聲。
他不禁又往樹叢看了幾眼。
那小姑娘端地是惹人心疼。她好似同什么人有幾分相像,只是他到底沒能想出來。
約莫,只是府里下人的孩子吧。
*
鄧如蘊醒過來的時候,沒有看到玲瑯,叫了秀娘問了一句,秀娘也傻了眼。
只是這時,小姑娘從跨院連同柳明軒的門外跑了進來。
鄧如蘊嚇了一跳,見她通身好好的,先放了半邊心,又問,“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可見到什么人了嗎?”
小玲瑯見了幾個丫鬟婆子,但他們都沒有留意到她,唯獨有一個人停下來同她說了話。
她看向姑姑,“玲瑯剛才看到了姑...
...旁人家的姑父�!�
這話出口,鄧如蘊就愣了一愣。
“那,那他怎么說的?他知道你誰了?”
玲瑯搖頭,“不知道。我沒告訴他就跑進樹林里,他追不上我�!�
秀娘撲哧笑了一聲,鄧如蘊沒想到玲瑯,還給滕越的鼻子上碰了點灰。她倒是松了口氣,但也囑咐玲瑯不要亂跑,“就在這小院子里不要出去,等過兩天你好些了,姑姑再送你回家�!�
但玲瑯不想走,她只想跟著姑姑。
她小聲問了句,“那外面,是旁人的姑父的家嗎?”
這句話拗口的像繞口令一樣,鄧如蘊笑了一聲,摸了摸玲瑯的小腦袋,“是呀,是旁人的家�!�
*
晚間,滄浪閣擺飯把鄧如蘊也叫了過去。
滕簫照舊沒來,林老夫人以手撐額沒什么精神。
林老夫人這般怏怏的時候并不多,可鄧如蘊不用問也知道,估摸著又是被女兒氣成了這樣。
可見再厲害的娘,到了孩子手里總是沒招的。
林老夫人時不時就長出一氣,一小會的工夫,氣出了七八次,也沒見緩過勁來,魏嬤嬤都看不下去了,給她拿了開胸順氣丸來,讓她服了。
鄧如蘊暗暗好笑。
而滕越?jīng)]再提起之前的事情,只是把叫鄧如蘊前來的來意講了。
明日就是黃老太君的壽辰,那畢竟是黃西清黃先生的母親,滕家原本是都要去的,不過滕簫這情形多半是不會給面子,那就只能帶著鄧如蘊一道前往。
黃老太君這場壽宴,以黃西清眼下太常寺卿的位置,不光是滕家,整個西安府,乃至半個陜西行省有頭有臉的人家都要來賀。
滕越提醒了鄧如蘊,“這壽宴上總還是有些規(guī)矩,你若有什么不懂的,便問母親,盡量跟在母親身側(cè)�!�
她是小地方來的姑娘,不懂高門大戶的規(guī)矩,跟著林老夫人總不會出錯。鄧如蘊明白。
不過滕越又道,“但母親也不總是方便,若是母親不便,你便同楊家的表妹們在一處�!�
楊家有兩位姑娘,大姑娘楊尤紜嫁到了秦王府里,上次滕家花宴她沒有來,鄧如蘊也沒見過她。而楊家的二姑娘就是楊尤綾了,鄧如蘊猜測以楊尤綾對她的態(tài)度,多半是不想同她多說一個字的。
不過這話不好同滕越說,不然又是遮遮掩掩的行事。
鄧如蘊直接點頭應(yīng)了,“我記下了�!�
她這番應(yīng)答算得得體,滕越看了她一眼,嗓音才略作溫和。
“先生對我恩重如山,黃老太君又是常年禮佛、積德行善之人,只盼此次壽宴一切平順才好�!�
滕家是靠滕越這幾年在外拼殺才真正立住的,在西安府的根基尚淺。
如今朝堂,小皇帝繼位才四載,又是個愛玩的性子,朝中大事由顧命大臣來保倒也罷了,偏皇上信重身邊的大太監(jiān),幾年的工夫,這位大太監(jiān)已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
順者昌,逆者亡,有了這位大太監(jiān)執(zhí)掌無上權(quán)柄,下面的人若是毫無根基之輩,要么就得攀附于他坐等飛升,要么就只能被生生踩在腳下埋進泥里。
滕越并不想攀附什么權(quán)貴扶搖直上,但也得穩(wěn)住自己的根基,以免被這股歪風邪氣殃及。
...
...
這晚男人歇在了柳明軒。他來了鄧如蘊反而頗多不便。
秀娘小聲告訴她玲瑯到了晚上又有些發(fā)熱,可鄧如蘊看著坐在房中看書的男人,她今晚不便去跨院里抱孩子睡覺了。
她吩咐了些藥讓秀娘給玲瑯服下,看著時候不早便也同滕越一道洗漱上了床上。
滕越今晚并沒有旁的動作,但卻見身邊的人好似睡得不太安穩(wěn),他習(xí)慣了打仗睡得淺,竟發(fā)現(xiàn)她一夜起了四次,好似到了天快亮才安穩(wěn)睡了一陣。
她的事情多半是些彎彎繞繞,她自己不說滕越也不想過問。
好在天一亮,魏嬤嬤打發(fā)了人來叫他們,她就立刻清醒了過來,洗漱打扮換好衣裳。
她穿了件蜜合色并秋香色襦裙,簡單戴了兩根珍珠發(fā)簪,雖然素淡些,但也大方婉約,沒有那些曲折繞彎的感覺。
滕越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聽她似是又同秀娘吩咐了些話,就隨著他們一道往黃府去了。
*
黃府的老太君過七十七歲喜壽,冠蓋滿西安。
滕越上了禮,被請去了男子們飲茶的地方,鄧如蘊則先跟著林老夫人在女眷處行禮說話。
黃家滿園都是人,鄧如蘊身份低微,自是沒什么人注意她。她還算自在,只是心里牽掛著家中的孩子。
她先跟了林老夫人一陣,就見林老夫人同幾位相熟的夫人太太們說起了話來。
她們起先只是閑聊些尋常事,誰家生了孩子,誰家辦了喪事,慢慢又說到誰家娶了媳婦、嫁了女兒。
這事可不是小事,這幾年上娶高嫁之風暢行,一同帶來的便是因著婚姻而連帶起來的升官調(diào)任,他們這些官宦人家,最緊要的可不就是這個嗎?
只不過說著說著,說到了緊要處,夫人太太們便把年輕的媳婦姑娘都打發(fā)了出去。
林老夫人也看了鄧如蘊一眼,“你也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鄧如蘊把秀娘留在了家里照看玲瑯,這會跟在她身邊的是滄浪閣的大丫鬟青萱。青萱小聲建議她先同這些年輕的太太姑娘們在一處,鄧如蘊自然從善如流。
她跟在人群后面走著,不時到了一處水榭旁邊,可巧就見到了楊家二姑娘楊尤綾。
只是這位二表妹正豎著耳朵,聽幾位衣著極其講究的姑娘說話。
“...
...那位白六公子就快要到西安了。聽說大長公主原本是舍不得兒子到咱們這里來的,可六公子卻道西安府人杰地靈,必有藏在民間的好藥,想來遍尋云云。”
“你們都知道吧,六公子一心都鋪在岐黃之術(shù)上,飽讀醫(yī)書,大長公主將他關(guān)在家中不許出門,這事不知怎么就鬧到了宮里,皇上非但沒阻攔,反而給他封了個官,讓他擇日就啟程來西安�!�
幾位姑娘說了些京中貴人的話。鄧如蘊只見那位楊家二表妹,眼睛都亮了起來,突然問了句,“那豈不是下半月就要到了?”
她這話問得突兀極了,那幾位姑娘約莫是同她不太相熟的,皆是愣了一下。
楊尤綾也有點尷尬,想說句什么找補,但那幾位姑娘只點頭道了句“約莫吧”,便都轉(zhuǎn)了身去,往旁處說話了。
楊尤綾融不進她們的圈子,臉色青白了一番。
但在這些比她門第高貴的貴女們臉前,她也不敢像那日在滕家花園一般,隨便造次言語。
鄧如蘊在旁像看戲似得瞧了兩眼。
這種時候,她可不想同這位楊二姑娘照面,便遠遠地站在水榭旁邊,同青萱一道,瞧了兩眼水中暢游的錦鯉。
只是這時,她忽覺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鄧如蘊轉(zhuǎn)頭看過去,隔著黃府里的小湖,看到了湖對岸一個身著大紅色鑲金襽邊的女子。
目光相接的瞬間,鄧如蘊頓了一下。
但下一息,那女子已轉(zhuǎn)身在人群簇擁下離開了去。
鄧如蘊問了青萱一句,“湖對岸那位...
...是誰?”
青萱看去,暗吸了一氣,“回夫人,那是恩華王府的榮樂縣主�!�
榮樂縣主朱意嬌,逼得滕家走投無路將她娶進門的那位。
“怎么了,夫人?”青萱有些不安。
鄧如蘊沒有回答。
方才,她看到那位榮樂縣主,隔著人群與湖水,突然跟她咧嘴一笑。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