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張慎忽然發(fā)現李慕白不見了,“純靖兄呢?”
“方才還在此處....”陳泰左顧右盼,抬手指著矮墻方向:“在那里。”
張慎循聲望去,看見李慕白屏退眾學子,持筆在巨幅紙張上書寫著什么。
張慎和陳泰凝神聚意,瞳孔一下變的深邃,百米開外纖毫畢現。
兩人看清了,李慕白在《勸學詩》三個字邊上,寫下這樣一行小字:
“庚子末辛丑初,吾師慕白勸學,有感,作此詩�!�
意思是,庚子末辛丑初,老師李慕白勸我奮發(fā)圖強,我深表贊同,于是寫下這首詩。
這也能蹭?兩位大儒瞬間心態(tài)炸裂。
“無恥老賊,快放下筆!”
.......
書院后的雅閣,依山而建,東邊毗鄰著六疊瀑,西邊是四季常青的竹林。
竹子在北方是稀罕物,不易養(yǎng)活,不易繁殖,一夜驚雷雨后春筍的景象,只有在南方才能看到。
書院的先生們從南方移植竹子,辛勤培育,耗費五十年時間,才養(yǎng)出這片郁郁蔥蔥的竹林。
讀書人對竹子有一種特別的喜愛,贊賞它的風骨,常常以竹喻人、喻己(贊賞劃重點)。
云鹿書院的院長某天過來一看,呦,竹林這么茂密了,竹不懼嚴寒,四季風骨,形容的不就是我嗎。
大家都出克,以后我就住這里了。
于是,雅閣就成了院長的閉關之地。
簡潔雅致的茶室,一位穿麻衣的老者與一位華服女子對坐飲茶,一列披堅執(zhí)銳的甲士守衛(wèi)在雅閣之外。
老者花白的頭發(fā)隨意披散,凸顯出幾分邋遢和灑脫不羈,法令紋和眉心的川字紋極深,而笑起來的時候,魚尾紋則勝過前兩者。
單從外表來看,很難讓人想到這位落魄儒士打扮的老人,會是云鹿書院的院長。
當代儒家執(zhí)牛耳者。
與他對坐飲茶的女子早已過了雙十,卻梳著簡單的螺髻,插著一根燁燁生輝的金步搖,明顯是未出閣的打扮。
她穿著月白色華美長裙,裙擺拖曳在地。
她容貌清麗脫俗,恰似一朵濯而不妖的水蓮。而那雙清澈的眸子仿佛一面冰鏡,透徹中難掩高冷華貴。
早已長開的身段玲瓏浮凸,曲線誘人。
“半年未見,院長發(fā)間銀絲又增添了許多�!遍L公主說道,嗓音也是清清冷冷的。
“都是煩惱絲�!痹洪L笑呵呵的飲茶。
“今日上山,聞書院弟子吟誦一首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長公主眼波微動,宛如冰鏡綻破:
“如此佳作,本宮聽了甚是欣喜,不知是那位大儒新作?”
院長趙守一聽,搖頭失笑。
“院長何故笑我。”
“老夫不是笑公主,是笑云鹿書院人才濟濟,卻不及人家率性而作。不,整個大奉儒林,都已思想麻木、古板,缺了靈氣,而詩詞,最注重靈氣。”
“....院長這話,倒是讓本宮困惑了�!遍L公主神色恬靜,秀美的蘭花指捻著茶盞,飲茶的姿態(tài)高貴優(yōu)雅。
趙守嘆息道:“作出此詩者,非讀書人,乃長樂縣一名胥吏。”
長公主微微動容。
大奉王朝的這位長公主,與尋常女子不同,書香門第出身的大家閨秀,精通琴棋書畫便是有才。
而這位長公主,她跟著魏淵學下棋;跟著張慎學兵法;跟著陳泰學治國。圣人經典她倒背如流,文章策論不輸國子監(jiān)學子。
博聞強識,學富五車。
十八歲時,皇帝特許她參與翰林院的編書工作。前年,長公主試圖重編前朝史書,惹來群臣抗議,最后不了了之。
“院長真不考慮出仕?”長公主目光誠懇,語氣認真:“儒家以人為本,壽元不長,院長莫要在荒廢年華了�!�
很少有人知道,其實青州通政司的官職,原本是授予趙守的。
只是趙守推脫著不愿上任,并上書朝廷,推薦了紫陽居士。
“荒廢年華若是能為后世子孫開辟一條求學之路,老夫何樂不為?”趙守嘆息道:
“可惜竹林悟道十余載,嘔心瀝血,亦跨不過程氏亞圣劃下的天塹�!�
“院長執(zhí)念太深了,何至于此�!遍L公主神態(tài)自若的為自己添茶,“父皇邀您出仕,是打算重新重用云鹿書院,您若真為了云鹿書院的學子著想,就不該拒絕的�!�
趙守哂笑道:“是越來越駕馭不住魏淵了,還是那幫朱紫貴胄的屠龍術越來越犀利?”
“是為了大奉的百姓,為了天下蒼生�!遍L公主一字一句,發(fā)自內心。
趙守臉上笑容愈發(fā)譏諷。
長公主清清冷冷的語氣出現變化,嘆了口氣:“山海戰(zhàn)役之后,大奉的國力日漸衰弱,天災連年不斷。*****不計其數,胥吏之禍愈發(fā)明顯。
“朝堂諸公只知黨爭,袖手空談者數之不盡,實干興邦者寥寥無幾。院長,帝國缺一位縫補匠。”
說完,她沒等趙守開口,繼續(xù)侃侃而談:“三年前,北方蠻子撕毀條約,屢犯邊境,劫掠百姓。
“南方蠻夷毀壞驛路,偷襲軍鎮(zhèn),妄圖奪回失地。
“西域諸國冷眼旁觀,佛門以此要挾,欲傳教中原。”
她漸漸加大語氣,聲音不再清冷,“院長,身為讀書人,難道不應該一展抱負,重振國威嗎�!�
趙守盯著長公主看了片刻,隨后目光從這張清麗脫俗中,帶著高貴之氣的臉蛋挪開,望向窗外綠意森森的竹林,搖頭嘆息:
“非不愿,時機未到。長公主請回�!�
長公主眼中難掩失望,正要告辭離去,雅閣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名學院的先生急匆匆跑進來,大呼道:
“院長,大事不妙,李慕白、張慎還有陳泰三人打起來了�!�
第41章
一個胥吏的詩才
書院里的三位大儒打起來了?是因為論道突破了極限,君子動口升級為動手?長公主吃了一驚,她曾在云鹿書院求學過一段時間。
書院四位大儒時常坐而論道,開心時笑嘻嘻,急的時候也會不顧形象的破口大罵。
但大打出手的情況卻從來沒遇到過。
畢竟大儒身份尊貴,為人師表,怎么可以輕易動手。
趙守眉頭微皺,放下茶杯,問道:“何故動手?”
那位老先生搖搖頭,無奈道:“不知啊,慕白先生原本在題字,忽然之間,兩位先生橫空出現,接著便打起來了�!�
頓了頓,老先生面帶愁容的補充:“你一句“老匹夫”他一句“無恥老賊”,瞧著是動真怒了�!�
這下,胸有靜氣不動如山的院長大人都吃了一驚,意識到情況不對勁。
長公主道:“院長帶我一同前往�!�
趙守沉聲道:“吾一丈之內,屬圣人學宮。”
長公主眼前恍惚了一下,隨后便看到了手持書卷的圣人雕塑,火燭燃燒,殿內青煙裊裊。
殿外一片嘩然,一股股狂風肆虐著沖入大殿,吹滅蠟燭。
桌案對面已經不見了院長趙守,長公主迎著狂風,向著殿門口走去。
強風讓她的衣裙朝后翻飛,衣襟緊貼著胸口,哪怕是厚厚的冬衣,也掩蓋不了她浮凸的身段。
舉目遠眺,半空中,三位大儒踏空而立。
三人體內蕩漾出一股浩然磅礴;中正不屈的氣息,彼此碰撞,激蕩空氣產生狂風。
張慎“哼”了一聲:“李慕白,你這個無恥之徒,當日與我搶學生就罷了,今日竟做出如此卑鄙之事,圣人的學問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長公主微微動容,也不知道李慕白大儒做出了什么事,竟惹得張慎大儒如此義憤填膺。
爭學生?兩人還爭過學生?
李慕白大聲反駁:“身為老師,幫弟子潤色文章、詩詞,有何問題?明明是你這個老匹夫嫉妒我的才華�!�
陳泰:“你可閉嘴吧,老夫都看不下去了�!�
李慕白斜他一眼:“姓張的和我急眼,尚有緣由,有你陳泰什么事,一邊涼快去�!�
這時,張慎從懷里摸出了一卷書,悠悠道:“看來比拼浩然正氣,是難分高下了�!�
他撕下其中一頁,令其燃燒。
紙張燃燒殆盡的瞬間,憑空生出一股綠云,嗡嗡的撲向李慕白。
那是一只只通體碧綠的甲蟲,口器猙獰,宛如蝗群,密密麻麻。
“老夫前些年游歷天下,也不是沒有收獲的。”李慕白絲毫不慌,同樣摸出一卷書,撕下兩頁,同時引燃。
其中一頁燃燒殆盡,化作一頭赤紅蜥蜴,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
赤紅蜥蜴腮幫鼓起,驀地噴出一股數十丈長的烈焰,將漫天綠云焚燒成灰燼。
與此同時,另一頁紙燃燒完畢,幻化出一位衣著暴露的妙齡女郎,身姿輕盈如游魚,游向張慎。
在靠近的過程中,張大儒眼皮沉重,涌起了難以抵擋的困意。
妙齡女郎嘴角微挑,帶著魅惑的笑容接近張慎。
就在這時,陳泰也把手里的一頁紙張燃燒,一顆明燦燦的金丹顯化,綻放金光。
“哎呦...”
李慕白徒然遭遇背刺,被金光打的一個踉蹌,而張慎也受到金丹的灼燒,從困意中掙脫,連忙鼓動浩然正氣,震散衣著暴露的妙齡女郎。
長公主沉默的看著這一幕。
六品儒生境能夠學習其他體系的絕學,并將之付諸筆端,載入書籍之中。
剛才張慎施展的是蠱師的手段,而李慕白紙上的妙齡女郎應該是巫師體系....但具體第幾品,她不太清楚。
至于陳泰施展的,如果她沒看錯,是道門的金丹。
三位大儒在半空打的如火如荼,學子們在下方看的津津有味,雖然對三位師門長輩忽然掐架有些手足無措和擔憂,但能看見大儒們打架,可謂千載難逢,太罕見了。
見久久無法拿下李慕白,張慎靈機一動:“李慕白,你褲子掉了�!�
李慕白胯下一涼,愕然的發(fā)現自己的褲子已經滑到了腳踝。
“該死!”李慕白心態(tài)炸裂,大吼道:“所有人褲子都掉�!�
底下,無數人驚恐的彎腰提褲子。
長公主腰上的一枚乳白色玉佩,應激發(fā)光。
一聲威嚴的嗓音響起,清晰的傳入眾人耳中:“此地禁止同門相殘�!�
“此地禁止浮空,給我滾下來!”
話音落下,三位大儒鼓蕩的浩然正氣自動消散,牛頓重新找回了面子,并把他們從半空拉扯下來。
穿麻衣,花白頭發(fā)披散的趙守,沉著臉走到三人面前,目光銳利審視:“怎么回事�!�
張慎與李慕白無聲交換眼神,瞬間達成默契,前者冷哼:“沒什么事,只是在治學上產生了意見分歧,誰都說服不了誰�!�
后者跟著說:“于是就換了種方式�!�
以理服人,這符合儒家的行事風格。
“院長我舉報他們,都是騙你的�!崩洳欢〉�,大儒陳泰背刺兩人,完成雙殺。
張慎與李慕白齊齊扭頭,怒目相視。
陳泰遙望矮墻方向:“院長知道《綿羊亭送楊謙之青州》這首詩吧�!�
趙守隨之望向矮墻,凝神看了片刻,看到那行小字,心里頓時了然。
張謹言和李純靖,這段時間對紫陽居士的羨慕他是知道的。
矮墻上那首詩,確實是好詩,不說傳出去后名聲大噪,將來也有極大的機會流傳后世。他倆為了名聲而爭執(zhí),倒也情有可原....等等,他們剛才對我隱瞞是什么意思....趙院長面皮一抽。
他正要說話,眼角余光瞥見長裙曳地,氣質冷艷華貴的長公主款款而來。
當即咽下了想說的話。
長公主清麗的眼波流轉,矜持微笑:“兩位大儒是什么詩起了沖突?”
張慎與李慕白連忙作揖行禮,“只是一首勸學詩罷了�!�
長公主目光旋即轉向矮墻,美眸中綻放異彩:“好詩�!�
頓了頓,口唇輕啟:“這首詩是何人做作。”
張慎硬著頭皮:“是老夫的學生....嗯,《綿羊亭送楊謙之青州》也是他所作�!�
“那位長樂縣衙的快手?”長公主眼中閃過異色。
“他叫許七安�!崩钅桨谆卮穑a充一句:“也是我的弟子。”
長公主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聽誰提起過這個名字,只是沒有記在心里,所以回憶不起來。
如此大才,在長樂縣衙當一名快手,過于屈才了,即使只會作詩,也夠本宮養(yǎng)在府上,當一位幕僚....長公主心中思忖。
書院的學子們立在遠處,觀賞著長公主絕美的面孔,她美的就像遺世獨立的雪蓮,那股華貴之氣,令人見之忘俗。
“他人在何處?”長公主清澈的眸光掃過人群,款款凝視。
“游山去了。”陳泰道。
聽到他們談話的眾學子,一時間陷入了極大的震撼中,他們終于知道這首勸學詩是誰作的了。
第42章
亞圣和他的妻子
寒風的山峰掠過林間,枯枝發(fā)出凄厲的哀鳴。
青石板鋪設的小道上,許七安側頭,看著衣袂與黑發(fā)齊舞的許新年,這位皮相好到讓人嫉妒的堂弟,仿佛是謫仙下凡。
他指著遠處的一掛瀑布,介紹道:“這里是書院一位前輩的悟道之地,瀑布邊有一塊石碑,記載了那位前輩的生平�!�
冬季缺水,那掛瀑布纖細羸弱,無精打采的沖入水潭,潭水清澈見底。
潭邊豎著一塊碑,一尊盤膝打坐的銅人,碑文是一位叫做錢鐘的讀書人的生平事跡,此人生于六百年前,活躍與大奉朝開國之初。
彼時,前朝君王昏聵,官吏貪污腐敗,豪閥魚肉百姓,中原各地狼煙四起,叛軍割據。
當時的朝廷大周與各地叛軍進行著長達十幾年的拉鋸戰(zhàn),生活在底層的百姓困苦不堪。
二品大儒境的錢鐘,在外游歷三年,親眼見證了民不聊生的景象,他滿腔憤怒的攜民怨至大周京城,以血肉之軀撞散了大周為數不多的國運。
而后大奉立國,平定戰(zhàn)亂,四海安康。
“大儒境這么厲害么?”許七安一臉質疑:“我怎么沒在三位大儒身上看到‘牛逼’這兩個字?”
許新年不知道“牛逼”是什么意思,但毫無疑問是粗鄙之語,念著大哥剛剛寫詩立功,忍住沒譏諷他,回答道:
“誰告訴你老師他們是二品大儒境的,他們只是四品君子境。”
許七安難以置信:“那還有臉自稱大儒?”
許新年在潭邊蹲下,洗了洗手,解釋道:“大儒有兩種意思,一種是指學問深厚且有名望的讀書人;另一種專指儒道的二品境。我們學院的大儒屬于前者。”
攜民怨撞碎一國氣運,即使是王朝末年氣運衰弱,依舊非人力可為。儒道的二品境到底有多強?那一品呢?
許七安陷入了沉思,許久,帶著些許恭敬的語氣:“云鹿書院可有二品大儒?”
許新年搖搖頭,遺憾道:“兩百年來,最多只出過三品,大儒三品是立命境,我也是那天送紫陽居士時,從老師口中聽來的。我們學院的院長就是三品立命。”
許七安語氣一下子輕松起來,隨意點評道:“還不錯�!�
那三位老先生的性格,似乎有些浮夸和不正經,缺乏一點沉穩(wěn)和嚴肅。許七安把自己的評價說給許二郎聽。
二郎沉吟了一下:“他們以前不這樣的,君子境之后,是三品立命境.....這或許和立命境有關�!�
“嗯,紫陽居士以前也是如此,最近忽然就轉變了性子,換了個人似的。我聽老師說,紫陽居士只差半步便是立命。”
兄弟倆在書院漫無目的閑逛,許新年帶著他參觀一些名勝古跡,作為一千兩百年悠久歷史的學院,若非平時禁止閑雜人等入內,打擾學子讀書,清云山必定成為游客如織的景點。
“大哥....”走著走著,許新年忽然嗓音低沉的喊了一下。
許七安駐足看他。
許新年看了他一眼,別過臉去,假裝看四處的風景:“我昨天想了很久,如果不是你,爹已經被問斬,女眷充入教坊司�!�
“如果不是你,玲月妹妹昨天就危險了。很可能遭了姓周的欺負。”
“如果不是你,許家可能還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僥幸里,然后有一天,忽然被滅門。”
說完,他大步朝前走去,走出十幾米,無聲的說了一句:謝謝!
......
亞圣學宮。
許七安跟著堂弟登上臺階,越過香爐進入殿內。七米高的紅漆立柱撐起穹頂,學宮里供奉著的亞圣,正是云鹿書院的創(chuàng)始人。
蠟燭纖瘦的火苗里,那位亞圣穿著青色對襟儒衫,戴高高的儒冠,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在前腰,目光眺望遠方。
亞圣的身側,是一只靈動秀美的白鹿,白色的皮毛隱約可見云紋。
許新年指著那只白鹿,說道:“它就是云鹿書院名字的由來。”
許七安道:“讀書人就是有雅致,白鹿為坐騎�!�
許新年看了堂兄一眼,糾正道:“不是坐騎,是妻子�!�
“!�。 痹S七安重新審視起亞圣,喃喃道:“讀書人果然有雅致�!�
這句話他沒敢說出來。
許新年仿佛知道堂兄在想什么,說道:“書院的《云鹿志》里記載,這只白鹿是妖,在圣人坐下聆聽經典,后化形成人,便陪伴在亞圣身邊,一人一妖自幼相處,感情甚篤,結為夫妻。”
“人妖之戀在當時不容于世....現在亦然。但是圣人知道后,沒有棒打鴛鴦,反而贊同他們的婚事,圣人說:大愛無疆�?梢娭灰星�,人與妖亦能長相廝守�!�
自古人妖之戀皆有諢號,如天人合一。所以,這位亞圣的諢號是什么?
指鹿為馬....馬子的馬?許七安朝亞圣塑像拱了拱手。
在許新年恭恭敬敬的朝亞圣行弟子禮時,許七安目光在殿內一轉,發(fā)現大殿的左右兩側各立一塊與人等高的石碑。
其中一面空白,另一面刻著字跡。
他走到碑前,念道:“仗義死節(jié)報君恩,流芳百世萬古名——程晦�!�
字跡工整,不飄逸不潦草不浮夸,給人一股君子中正的大氣磅礴之感。
“這是國子監(jiān)那位亞圣留在這里的�!痹S新年走了過來,與堂哥并肩站在石碑前。
“國子監(jiān)的亞圣....對了,我一直都不太清楚國子監(jiān)與云鹿書院之間的恩怨詳情。”許七安興趣十足,眼睛里寫著“吃瓜”兩個字。
許新年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這才開口,低聲道:“此事要從兩百年前,那一場爭國本事件說起�!�
“爭國本?”許七安雖然是歷史小白,但爭國本的意思還是知道的。
太子者,國之根本!
爭國本就是爭太子之位。
“當時是仁宗在位,太子之位空懸十余年,兩位皇子是當時有力的競爭者。一位是嫡長子,一位是貴人所生的庶出皇子。那位貴人甚是嫵媚嬌艷,深的仁宗寵愛。
“仁宗打算立庶出的皇子為太子,在當時,遭遇了滿朝文武的反對。仁宗多次下旨,但都被內閣封駁回去,而當時帶領滿朝文武的,是云鹿書院的讀書人。
“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自古以來的規(guī)矩,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違背。大哥,你說的很對,禮制是讀書人慣用的屠龍術。
“這場國本之爭,雙方都不愿服輸,雙方拉鋸了整整六年,期間,內閣首輔換了四人,朝堂上官員走了一批又一批。京城及地方,涉及到的官員多達兩百余名。
PS:更新或許會遲到,但不會缺席。
第43章
題字
“直到這時候,一位云鹿書院的讀書人接替了內閣首輔的位置,他沒有繼續(xù)堅持前輩們的理念,毅然投入到了仁宗麾下,頂著謾罵,為仁宗解決了此事。鬧的沸沸揚揚的國本之爭終于結束。
“云鹿書院因為這件事,被仁宗厭惡,他意識到,云鹿書院的存在不利于皇權的統(tǒng)治。而這時,程晦提出組建國子監(jiān),由朝廷自己培養(yǎng)人才。”
“而儒家的衰弱,也至此開始�!�
這就是云鹿書院和國子監(jiān)關于儒家正統(tǒng)之爭的由來。
國子監(jiān)是國立大學,云鹿書院是私立,私立怎么可能干的過國立.....許七安恍然大悟。
許新年說完,帶著考校的語氣,“大哥有什么感想.....嗯,我指的是爭國本這件事,與學術無關�!�
是覺得涉及到學術的話,大哥這樣的泥腿子答不上來?許七安心里吐槽,笑道:“表面是爭國本,實際上是權力之爭�!�
“讀書人想施展抱負,必須手握大權,而一個國家的權力體量是固定的。當你手握更大權力時,便有其他人失去權力。黨爭的最高境界,是架空皇帝,成為無冕之皇�!�
許新年原本是隨口考校,聽到這里,臉色大變。
許七安斜了他一眼:“怎么,我說的不對?”
很對,但這話不能亂說....許新年深吸一口氣:“你繼續(xù)說。”
許七安點點頭:“儒家的屠龍術再怎樣厲害,終究還是皇權更強一些。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這句話便道盡了一切。自古以來,不管是貪還是賢,只要是個權臣,就沒有好下場�!�
把持朝政只是一時的,到最后都會被清算,因為臣子永遠是臣子。許七安上輩子讀歷史時,無冕之皇太多了,哪一個有好下場了?
曹阿瞞不算,皇權坍塌的戰(zhàn)亂年代是另一回事。
許新年有些急迫的追問道:“有何破解之法?”
大哥與他說的這些,學院是不會教的。
“無解!”許七安搖了搖頭,嘆息一聲:“朝堂如戰(zhàn)場,黨爭一時爽,全家火葬場�!�
他說的話稀奇古怪,偏偏眼睛里仿佛有千年文史在醞釀�?粗@雙眼睛,許新年愣了愣。
“不過大哥這里還有一個思路�!痹S七安話鋒一轉。
“大哥請說�!�
“錢大儒的事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當你能對一國氣運造成影響,你就從依附皇權的讀書人,變成了能與皇權平起平坐的強者�!�
許新年眼睛一亮,臉上剛浮現欣喜之色,便聽許七安悠哉哉的說:“二郎聰慧過人,孺子可教。”
“.....”許二郎這才反應過來,明明是我在考校他....
許七安沒有繼續(xù)說話,思忖著心里的一個疑問,云鹿書院雖然在官場的前途被掐斷,但仍舊是掌握著儒家修行體系的圣地。
斷絕的只是仕途而已。
盡管許新年沒有說明是書院的仕途開始衰弱,還是整個儒家體系開始衰弱,可許七安覺得是后者。
因為結合瀑布邊,許二郎說的話:兩百年來,儒家最高只有三品。
是因為三品之后,儒家體系必須入場為官?還是涉及到儒家氣運之類的東西?
“那這塊碑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會立在這里�!彼麊柕馈�
許新年凝視著碑中文字,眼神復雜,嘆息道:“這是儒家正統(tǒng)之爭的后續(xù),或者說,是一部分�!�
“那位程亞圣驚才絕艷,他建立國子監(jiān)后,知道想要超越云鹿書院,就必須有一套自己的教育體系。否則,國子監(jiān)的學生,依舊是云鹿書院的學生。
“于是他潛心研究圣人經典,重新為之集注,并融入自己的思想。歷時十三年,終于創(chuàng)建了一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教育體系�!�
“存天理滅人欲?”許七安心里一動。
許二郎點點頭,有了剛才的交談,開始愿意和粗坯堂哥講解學術問題,說道:
“程亞圣認為,世間萬物都依循著某個規(guī)律,這個規(guī)律叫“理”,理是世間最本質的東西,也是最正確的�!�
“萬物依存于理,才能蓬勃發(fā)展。但是人在世間萬物的紛擾交錯中,會迷失自己,迷失理�!�
“因此就要存天理滅人欲?”許七安道。
存天理滅人欲是國子監(jiān)思想流派的大綱,具體怎么操作,許七安等待許新年的解說。
許新年繼續(xù)道:“程亞圣為圣人集注,制定了一整套的規(guī)矩,讀書人遵循這套規(guī)矩,便不會出錯,便是正確的,便是應和天地規(guī)律的。
“這套規(guī)矩將忠、孝、節(jié)、義上升到了天理的高度�!�
許新年嗤笑一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為大義當舍生;為保節(jié)當赴死�!�
許七安沉默的聽著,忽然問道:“那辭舊覺得呢,這是對是錯?”
許新年愣住了,他呆呆的看著堂兄,張嘴欲言,但有神秘力量卡住了他的喉嚨,讓他說不出話來。
許七安明白了,這種力量叫“思想禁錮”。
“所以,才有了這塊碑?”許七安把目光轉回碑文。
“嗯�!痹S二郎點點頭:“云鹿書院和國子監(jiān)之爭,是學術之爭,是理念之爭。但這塊碑屹立在亞圣學宮兩百年,它始終不倒,它一日不倒,云鹿書院就一日勝不過國子監(jiān)�!�
“院長枯坐學院十幾年,皓首窮經,試圖反駁碑文上記載的東西,試圖創(chuàng)立一套更成熟更正確的理念,但他失敗了�!�
“因為它代表著真理,代表著正確�!痹S七安說。
“是。”許新年嘆息:“不止院長,其實書院歷代大儒、先生,都在和這塊碑文較勁,可沒人能成功。亞圣的思想,豈是等閑之人可以駁斥�!�
“那邊上那塊空白的碑....”許七安心里有了猜測。
“是院長立在那里的,但十幾年來,他從未上面落筆�!痹S新年指著空白石碑邊的桌案,說道:
“后來有學子和大儒們嘗試在石碑上題字,與程亞圣的碑文抗衡,只是第二天都會被擦去。不過桌上的筆和硯臺倒是留了下來,或許是院長也抱著一絲期待吧。”
“正因如此,每當學子們突發(fā)奇想,自我感覺優(yōu)秀時,就會來這里題字�?上г洪L期待的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也在石碑上題過字....”說到這里,許新年沒有繼續(xù),顯然是不打算把曾經的年少輕狂告訴堂兄,免得再社會性死亡一次。
仗義死節(jié)報君恩,流芳百世萬古名.....許七安面對碑文,沉默了片刻,沉聲道:
“辭舊,大哥問你,君王重,還是天下蒼生重�!�
許新年毫不猶豫:“自然是天下蒼生�!�
許七安再問:“那你讀書,是為什么?”
許新年下意識道:“忠君報國....”
說完,他自己愣住了。
許七安毫不在意,繼續(xù)問:“名垂青史,真的是讀書人的畢生追求嗎?”
許新年沒有回答,他的沉默說明了一切。
云鹿書院兩位大儒為了蹭詩的所作所為,也說明了一切。
許七安幽幽嘆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憑什么?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憑什么?
這狗屎般的社會不能多點人權?許七安笑道:“我非讀書人,但也想寫些什么,辭舊,替我研磨�!�
許新年皺了皺眉。
許七安道:“反正筆墨擺在這里,不就是讓人寫的嗎,如果大哥寫的不好,明日自然會有人擦掉�!�
許新年聽完,便去磨墨。俄頃,他持筆站在碑前,問:“大哥想寫什么?”
“這次我要自己寫。”許七安劈頭奪過筆,凝視著空白的石碑。
腦海里忽然浮現今早吃早食的攤主的那張臉,明明肉疼的要死,卻不敢要銀子。可憐的像只狗。
大奉王朝的胥吏問題積弊已久,滿殿衣冠禽獸一口一個忠君愛國,卻從未對底層的百姓垂下憐憫的目光。
他想到了周立當街縱馬時,囂張跋扈的姿態(tài)。想到了京城中衙內橫行無忌的記載。
超凡武力的存在,讓封建王朝的弊病展現的愈發(fā)淋漓盡致;也讓底層百姓連揭竿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他上輩子至少還知道幾起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但在這個世界,農民的起義連成型的機會都沒有,便被迅速撲滅。
許七安深吸一口氣,重重吐息,提筆書寫: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寫完,許七安只覺神清氣爽,一吐胸中郁氣,把筆一拋,大聲說:“辭舊,這才是讀書人該做的事�!�
轟��!
許辭舊的腦海里,仿佛一道雷霆劈下,劈開了混沌的靈識,劈開了靈魂的枷鎖。
他呆呆的望著堂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許二郎似乎看到堂哥頭頂濃郁紫氣一閃而逝。
咔擦!
邊上那塊石碑忽然發(fā)出崩裂的聲響,一道貫穿上下的巨大裂縫出現。
兄弟倆吃了一驚,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整個亞圣學宮震顫起來,穹頂“簌簌”掉灰,燭臺傾倒。
亞圣雕塑沖起一股清氣,綻破山頂白云,數十里外皆見異象。
許七安懵了,臉色極其難看:“怎么回事?好....好像惹禍了�!�
“惹什么禍,惹什么禍?”許新年情緒激動,大聲說:“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從沒有來過亞圣學宮�!�
說完,抱著腦袋就奪門而出,逃之夭夭。
“讀書人,你等等我。”許七安拔腿追了上去,心說關鍵時刻,還是讀書人應變能力強。
PS:書里的理學是我基于“程朱理學”發(fā)散、魔改出的學術流派,與現實中的理學大相徑庭,別較真。
這屬于現實取材,再自己魔改,畢竟你讓我生搬硬造一個學術流派....嗯,我有這么吊,還寫什么?
之所以解釋,主要是“程朱理學”褒貶兩極化,容易引來不必要的口水戰(zhàn),所以我得聲明一下。
求推薦啦,小可愛們。
第44章
逃之夭夭
兄弟倆跑出亞圣學宮,沒敢走大路,從院子側邊的小路拐進山林,跑了很久才停下來。
許七安氣息平穩(wěn),許新年扶著一株松樹,氣喘吁吁,因為劇烈運動,白皙的臉蛋涌起一抹動人心魄的潮紅。
“我們現在怎么辦?”許七安打算請教一下“做事有章法”的小老弟,并試探道:
“我剛才算不算是為學院破開了一個千古難題?”
他沒料到自己的那句口嗨會造成如此可怕的異象,也不清楚會產生怎樣的后續(xù),所以很從心的跟著許二郎逃跑了。
許新年喘著氣,一邊平復心跳,一邊傲嬌的“呵”一聲:“頂多是兩百年的難題。”
許七安摘下水囊,遞過去。
許二郎接過喝了一口,繼續(xù)說:“如果是初入學院的我,會建議你留在原地,等著接受學院師生的膜拜和感激�!�
“但現在的我,只想帶你趕緊離開。”他把水囊拋回堂哥,等了一下,見他臉色如常,沒有疑惑。
有些失望和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