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初挽:“不用吧……”
就她的記憶中,得再過幾年,牛奶才能豐富起來,現(xiàn)在這會兒估計還得憑著出生證才能訂奶,她這么大了,犯不著這么奢侈。
對此,陸守儼沒理會,徑自帶她過去食堂。
他們單位食堂的師傅據(jù)說都是在北京飯店培訓(xùn)過的,白案紅案都在行,他們過去后,就見秫秸稈蓋簾兒上一張張的烙大餅,看著烙得噴香,主食竟然有三個葷的,紅燒土豆、紅燒丸子和麻辣肉,素菜也有七八種,品種豐富。
兩個人要了烙餅,搭配著紅燒土豆紅燒丸子,又要了三份小碟的涼拌和一份醬菜,這頓飯可謂吃得豐富。
初挽贊嘆連連:“這邊食堂比京大食堂好吃多了!”
不是一個級別的。
陸守儼:“那你中午可以回來吃,騎著自行車去上課,回來也就十幾分鐘。”
初挽:“算了吧,為了口吃的,不至于,再說我看我們食堂用學(xué)校發(fā)的飯票,還能省點(diǎn)錢呢�!�
陸守儼便笑道:“也不至于省嘴里這一口�!�
說著,他便和她提起來:“我這些年在部隊的錢都攢下來了,這次轉(zhuǎn)業(yè)部隊也有一筆津貼。我們一時半會又不要孩子,老爺子那里也不用我們孝敬,錢我們肯定不缺�!�
初挽:“嗯,我知道�!�
吃過飯后,兩個人回去房間,陸守儼收拾東西的時候,便把存折遞給她:“給,你收著吧�!�
初挽看了看存折,看了看他,道:“不用�!�
陸守儼挑眉。
初挽解釋道:“我缺錢的話,找你要就行了�!�
陸守儼靜默地看著她。
初挽多少感覺有些壓力,她知道陸守儼的心思,便解釋道:“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愛好,你把錢給我,我說不定哪天就胡亂花了,所以我是不適合管著家里的錢�!�
陸守儼:“沒事,你喜歡什么都可以買。”
初挽道:“我不想胡亂摻合,希望一碼歸一碼分清楚,我買古玩的錢單獨(dú)算,不和家里的錢混著,不然以后算不清楚賬。你的錢留著,我們過日子或者以后養(yǎng)小孩可以用�!�
陸守儼便明白她的意思了:“可以。”
初挽覺得自己這樣有點(diǎn)見外了,便笑道:“你的錢是用來過日子,過日子也包括養(yǎng)我!現(xiàn)在我上學(xué)只有很少的補(bǔ)助,錢估計不夠花,你要每個月補(bǔ)貼我!”
陸守儼:“嗯�!�
初挽還是怕他多想,便走過去,勾住他的頸子,踮起腳來。
她想親他,不過他太高了,她夠不著。
她有些挫敗地咬唇:“當(dāng)你的妻子想親你一下的時候,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怎么辦?”
陸守儼俯首下來。
初挽便趁機(jī)貼了上去,吻住男人的下頜,或許是這幾天太忙沒打理的緣故,那里已經(jīng)冒出泛青的胡渣,舌尖滑過,便感覺到了細(xì)密的刺感。
初挽撒嬌,揉著他冷硬的臉:“以后按月給我發(fā)生活費(fèi),不然我就找陸爺爺告狀�!�
陸守儼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陸爺爺?”
初挽一下子笑了:“差點(diǎn)忘記了,我應(yīng)該叫爸!”
陸守儼看她笑得含苞初綻,眸中顏色微深,抬起手來,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輕扣住她的后腦,之后低首吻上她的唇。
吻著吻著,便仿佛有些失控。
他便停了下來,顯然不想繼續(xù)了。
初挽仰臉,困惑地看著他。
陸守儼摸了摸她腦袋:“好好休養(yǎng)身體,等你養(yǎng)好一些——”
他俯首,在她耳邊說:“到時候我們再試試安全套,這次我特意找關(guān)系要的進(jìn)口的,大號的,不會再破了。”
初挽頓時臉紅耳赤:“好。”
**********
這邊機(jī)關(guān)大院確實住得舒服,況且第二天早上初挽便喝上了新鮮的牛奶。
送奶工搖著銅鈴,給送到樓層的樓梯口,各家自己去取。
初挽取的時候,看到鄰居取奶的都是孩子,幾個孩子用好奇的眼神看她,還問她家里是不是有小寶寶。
牛奶在這個時候還算比較奢侈的,都是供應(yīng)孩子的。
初挽沒好意思多說,取了牛奶趕緊回來了,就著食堂里的烙餅和油條,喝了牛奶。
那牛奶醇香濃郁,喝完了玻璃瓶上還有濃稠的掛壁。
初挽喝著牛奶,嘆息:“挺好喝的�!�
陸守儼:“剛才小朋友不是問你家里是不是有小寶寶?”
初挽:“嗯�!�
陸守儼:“下次告訴人家,我們家沒小寶寶,有一個大寶寶�!�
初挽疑惑。
陸守儼語氣有幾分戲謔的意味:“反正我們這幾年不會要孩子了,所以我們家最要緊的任務(wù)是好好養(yǎng)你�!�
初挽頓時睨他一眼:“你就繞著彎說我!”
陸守儼起身,眸中帶笑:“好了,不和你鬧了。我準(zhǔn)備上班去了,你昨晚不是說要去趟圖書館?”
初挽也馬上起身:“對,我去圖書館,中午回來,跟著趙嫂過去看她妹家的畫。”
陸守儼拎起公文包,帶著她一起出門,下樓的時候把家里鑰匙給她:“裝兜里,別掉了,我辦公室還有一個備用鑰匙,萬一掉了,給我打電話。”
初挽:“知道�!�
她覺得自己不可能丟,她那么傻嗎,他還真把自己當(dāng)三歲小孩嗎?
陸守儼:“我辦公室電話你記得吧?”
初挽拉長了調(diào)道:“記得……”
陸守儼:“我也是擔(dān)心你,等你長胖一些,就不管著你了,行了吧。”
初挽其實知道他的心思,他就是不放心自己,想照顧好自己。
她心里其實喜歡的,當(dāng)下便軟軟地嘀咕了一聲:“我這不是都聽你的嘛!”
走到樓下,傳達(dá)室曾阿姨熱情招呼他們:“小陸和小初,你們得登記下,我給你們排班值日。”
初挽疑惑:“值日?”
曾阿姨笑道:“對,各家樓層自己打掃,每戶一天!”
陸守儼顯然也沒想到,他揚(yáng)眉,仔細(xì)地問了問,這才知道,曾阿姨有個值日小木牌,每天晚上掛在一戶人家,那人家需要第二天早晚各打掃一次,包括樓道洗衣房,到了晚上時候,值日的再把牌子掛到隔壁人家。
曾阿姨熱情地道:“小初現(xiàn)在還在上學(xué)吧?你們上學(xué)的不緊張,我看陸同志工作很忙,那小初可以值日打掃,咱們女同志就辛苦辛苦能者多勞�!�
初挽作為“小初”,點(diǎn)頭道:“好,我打掃�!�
陸守儼:“謝謝曾阿姨,我們會按時完成值日任務(wù)�!�
一時又道:“我們初來乍到,有什么事,還得麻煩曾阿姨多指點(diǎn)�!�
曾阿姨自然拍著胸脯保證,又提點(diǎn)說:“等回頭天一冷,冬儲大白菜,還得買蜂窩煤,你們年輕人都得多操心,不過也不用總記掛著,到時候我喇叭里一喊,你們肯定就知道了。”
兩個人自然連連點(diǎn)頭。
一時走出機(jī)關(guān)大院,兩個人對看了一眼。
初挽笑道:“你從小在家里,我看也是大少爺派頭十足�!�
依陸爺爺?shù)墓�,家里從來都是大院子警衛(wèi)員再配上保姆,他又是老來子,上面有成年的兄長嫂子,下面有差不多年紀(jì)的侄子侄女,什么事也輪不到他干。
要不是去了部隊歷練,把他給練出來了,不然他估計五谷不分。
現(xiàn)在,自己出來單獨(dú)過日子,已經(jīng)被傳達(dá)室阿姨開始指揮著這個那個了。
陸守儼:“這些沒什么,我在部隊都是要干的,就是——”
他略抿了抿唇,有些不可思議地道:“第一次被叫小陸,真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
初挽聽了,差點(diǎn)笑出聲。
**********
中午時候,初挽從圖書館趕回機(jī)關(guān)大院,陸守儼也恰好回來了,丁彩麗趕緊帶著他們過去了她妹妹家。
她妹妹家住在白石橋一處偏僻的胡同里,走到了胡同根,來到了一處背陰的院子,院子旁邊電線桿上扯出來密密麻麻的電線,屋子旁邊支著木架子掛晾著衣服。
一進(jìn)家門,有個穿著肥大藍(lán)布褲子的女人站在晾衣服,看到他們,忙讓進(jìn)來:“姐,你可來了�!�
女人叫丁彩虹,是丁彩麗的妹。
丁彩麗偷偷摸摸的:“他們不在家吧?”
丁彩紅擦了擦手:“不在家�!�
丁彩麗趕緊給丁彩虹介紹了,丁彩虹顯然人生遭遇和丁彩麗差很多,說話做事都局促,很放不開的樣子,只知道一個勁地讓他們進(jìn)來:“我給你們倒水�!�
丁彩麗:“趕緊拿出來,給人家看看,水就算了,不用倒了�!�
那女人忙進(jìn)了里屋,很快就拿出來一幅畫。
她解釋說:“這幅畫現(xiàn)在還在我手里,不過我也不敢輕易拿出去,他們急著找我要,說我不拿出來,就給我好看�!�
丁彩麗:“要是值錢,當(dāng)然不給,這是你婆婆當(dāng)時給你的!”
初挽打開那幅畫,仔細(xì)看過,這是鄭板橋的《竹石蘭蕙圖》,這幅畫可以說是鄭板橋巔峰之作,筆力雄健,力透紙背。
她看了一番后,便詳細(xì)地問起來這幅畫最近這些年的種種遭遇。
丁彩虹疑惑,不過照實說了。
丁彩麗看初挽一臉凝重,心里納悶,不過也不敢問什么,丁彩虹更是有些慌,用手死死地攥著圍裙。
初挽在重新細(xì)細(xì)地看過那幅畫后,才道:“這幅畫,曾經(jīng)值錢過,不過現(xiàn)在不值錢了。”
丁彩麗驚訝:“什么意思?”
丁彩虹更是慌了神:“是我沒保存好?我,我一直都好好收著,沒敢碰過�。∥也氐煤弥�,錦鵬想拿走讓人看,我都沒敢讓他湊邊!”
初挽解釋道:“不是你的問題,這幅畫到了你手中時,已經(jīng)被人動過手腳了�!�
丁彩麗:“那到底怎么回事?”
初挽細(xì)細(xì)解釋道:“從這幅畫的宣紙底色以及畫風(fēng)來看,這確實是鄭板橋的真跡,至少曾經(jīng)是,這是清朝時候裝裱過的,到了民國,這幅畫的主人又拿去二次裝裱,結(jié)果就是在這里,被人做了手腳。”
丁彩虹詫異:“做手腳?”
初挽:“不同年代,裝裱風(fēng)格不同,最后一次裝裱,用的是淺米簾紋,這是民國特征。不過就是在那次裝裱,這幅畫被人揭走了,只剩下一個底子,又用底子給描的。”
這話一出,別說這丁家姐妹,就是旁邊的陸守儼都疑惑了。
初挽詳細(xì)解釋道:“這是一幅清朝畫,那個時候作畫用的宣紙比較厚,少則兩三層,多則四五層。宣紙用墨容易渲染,鄭板橋的畫力透紙背,所以每一層都被浸了筆墨。這幅畫送到裝裱行的時候,被人看出是鄭板橋真跡,便把上面的層揭下來,此人很貪,看這痕跡,應(yīng)該是一口氣揭出來三層,揭下來三層后,那三層分別變?yōu)橐环嵃鍢蛘孥E,只給原畫主人留下一個底子,這個底子的墨跡其實已經(jīng)非常清淡了,他們怕主人看出其中貓膩,便由行內(nèi)人按照留下的墨跡來描摹。這種畫,叫魂子畫。”
她望向丁彩虹,道:“這是民國時候的事了,所以這幅畫,早就被人做了手腳�!�
丁彩麗大驚:“那,那這幅畫不值錢了?”
初挽有些惋惜地道:“是,如果是第二層或者第三層,也許還有些價值,但這已經(jīng)是第四層了,被人臨摹過,本身和作偽假畫已經(jīng)沒什么區(qū)別了�!�
丁彩虹盯著那幅畫,眼淚就一個勁地往下落:“那,那可怎么辦,我手里什么都沒有,錢都在他手里,我就這幅畫,這幅畫要是不值錢,那回頭他把我趕出去,我真就什么都沒了!”
丁彩麗一聽,氣得要命:“我早給你說了,他們家成分不行,你還非嫁給他們家,你這些年填補(bǔ)他們家多少東西,跟著他們家吃苦受罪這些年,你說你落下什么了?你婆婆臨走前,說是對你好,給你一幅畫,結(jié)果可倒好,被人家揭走幾層皮了,就剩一個底子!”
她恨鐵不成鋼地道:“現(xiàn)在人家什么都有了,人家一腳把你踢出去了,你是一個子兒都落不著!你氣死我啊,你說你活了半輩子,活了個什么!”
丁彩虹嘴唇都發(fā)抖,眼淚止不住,捂著嘴在那里哽咽。
初挽見此,也有些無奈,她說的是實話,實話傷人。
可問題是,這番畫一看就是被揭出去幾層,太明顯了,行內(nèi)人都能輕易看出來,她這番畫是不可能賣出什么錢來的。
陸守儼從旁聽著,突然道:“這幅畫,你愛人現(xiàn)在也想搶是吧?”
初挽一聽這話,看向他。
四目相對間,陸守儼眸中有征詢之意,初挽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了。
初挽道:“可以�!�
陸守儼頷首。
這兩個人這么一說,那邊兩姐妹懵了:“什么?”
初挽:“你說吧�!�
陸守儼這才道:“既然你這幅畫已經(jīng)不值錢了,而你愛人又一心想要離婚,現(xiàn)在你所求的,無非是想多少拿些錢財,這樣也不至于以后生活無著,那何不干脆利用這幅畫?”
兩姐妹頓時茫然起來:“可這幅畫是假的啊!”
陸守儼:“你愛人并不知道�!�
丁彩麗猛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頓時亮了。
陸守儼解釋道:“既然這幅畫是家里祖?zhèn)鞯模蚁嘈拍銗廴艘欢ㄏ胍@幅畫,他也萬萬想不到這幅畫早就被人揭走了幾層,那就干脆請大姐死捂著這幅畫,號稱別的家產(chǎn)一分不要,只要這幅畫,大姐越是捂著,大姐的愛人越要搶這幅畫,大姐可以和愛人僵持一番,最后假裝被迫推讓,要求一些錢財,把這幅畫讓給對方�!�
丁彩虹都懵了。
丁彩麗卻是高興地一拍手:“哎呀,這個主意好,就這么干!咱想法把這幅遭瘟的畫讓他搶走,讓他補(bǔ)給我們錢,這不就行了!”
陸守儼看出丁彩虹是個沒主張的,便把自己的想法仔細(xì)說給丁彩麗,丁彩麗是個人精,一點(diǎn)就透,頓時明白了。
丁彩虹沒主見,自然聽她擺布,于是丁彩麗開始教著自己妹妹怎么辦,陸守儼和初挽也就不管這些事,先回來了。
下午時候,陸守儼囑咐了初挽一番。
初挽聽著,他恨不得把自己按在屋里,生怕出去被風(fēng)吹著,也是無奈,便讓他趕緊上班去了。
等他走了,她帶著錢過去銀行,這機(jī)關(guān)大院就有銀行,實在是方便。
她將那五百塊錢存到了銀行里。
因為上世的一些習(xí)慣,她喜歡把錢分開,一碼歸一碼。
比如陸守儼存的錢,那是家用,可以留著以后過日子,老爺子給的錢,這是長輩對自己的疼愛,她想留著看了高興,花不花的在自己。
至于自己倒賣古董掙的那些錢,是自己以后做生意的本錢。
這三種錢,她是不太想混在一起的。
她把那五百塊單獨(dú)開了一個存折存好了,這才出來銀行。
陸守儼上班去了,她一個人在家也沒事,圖書館也不太想去,便想著過去古玩市場逛逛。
不過這會兒,玉淵潭的早市肯定沒了,她略沉吟了下,想起來亮馬橋有一處古玩市場。
以后那是挺大一個古玩市場,現(xiàn)在估計還是雛形,就是一溜兒平房大院,在里面偷偷地賣。
這輩子她還沒去看過。
當(dāng)下便來了興致,坐著電車趕過去。
等到了亮馬橋附近,打聽了好幾圈,才找到了,平房大院里什么都有,各年代的瓷器,有款的沒款的,明朝的明顯能賣出價,清朝的就差點(diǎn)意思了。
其實以后清朝五大名窯的瓷器也特別貴,不過現(xiàn)在大家都覺得那些年份近,乾隆年青花釉里紅大罐,畫片兒好,挑不出一點(diǎn)毛病,但也就百八十塊,再多是沒有了。
要玩瓷器必須玩大件,大開門的明朝青花瓷,一溜兒擺開,那才叫玩得出彩。
初挽這么隨意走著,也沒什么大收獲,這邊主要是瓷器,賣瓷器的都是老江湖了,眼睛毒辣得很,挑不出什么來。
她已經(jīng)打算轉(zhuǎn)身離開了,可就在離開的時候,恰好見有人推著板車進(jìn)來,板車上綁了幾個罐子,初挽一眼掃過后,人頓住了。
這板車上,竟然恰恰好就有一個她格外眼熟的——元青花大罐。
恰好,就是之前和她擦肩而過的元青花大罐!
作者有話說:
七叔日記:
9月26日,晴
事件:想上交存折,未遂。
?
第
92
章
第92章元青花大罐
初挽微微側(cè)首,
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動聲色地看著。
那板車傾軋在布滿了雜石碎草的胡同小路上,就那么顛簸一下,
又顛簸一下,
而板車上用繩子和布條捆綁著的元青花大罐,
連同另外幾只罐子,就那么晃蕩一下,又晃蕩一下。
初挽微抽了口氣,
跟著那板車回到了院子中。
她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這元青花大罐,
還是和自己有緣吧。
這么一只大罐,沒進(jìn)琉璃廠,
沒進(jìn)博物館,
也沒被珍惜地捧在手心里,而是淪落到這大院平房黑市里,
這就是緣分。
上天給的緣分,
終究要她為它拭去身上蒙著的那層塵土,讓它有朝一日為萬人矚目。
初挽沒跟著進(jìn)院子。
她知道,如果有人慧眼識出,
和自己競爭,自己未必爭得過,
如果沒人看出這物件,
那這物件既然送來了,
總歸還是能落到自己手中。
她徑自去了銀行,
直接取出來八百塊,
這樣自己兜里就有一千塊了,
她找柜臺要了十個信封,每個信封里十張大團(tuán)結(jié),分別放在身上不同的地兒,之后徑自出了銀行。
她愿意狠砸錢,將這元青花大罐拿下的,當(dāng)然了,最好是以更低的代價。
她狀若無意地走過去,卻見那人是一個身形瘦弱的年輕人,臉色有些蒼白,低著頭,樣子悶悶的。
她在心里笑了。
竟然是關(guān)敞。
在二十年代,孫殿英盜了慈禧墓后,順便炸開了康熙帝的景陵,但是當(dāng)時景陵涌出大量黑水,孫殿英無功而返,之后的二十年,地耗子幫曾經(jīng)試圖盜竊景陵,但依然無功而返,一直到了四十年代中期,
薊縣的盜匪田老七和關(guān)老七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劈棺揚(yáng)尸,把景陵洗劫一空。
田老七據(jù)說已經(jīng)死于非命,但是關(guān)老七可是活著的,解放后,政府勸說,他金盆洗手,把自己曾經(jīng)偷盜的文物上交了一部分,據(jù)說還在家鄉(xiāng)分了一些田地,不過到了后來那十年,日子自然不好過,其中細(xì)節(jié)可以想象。
這關(guān)敞就是關(guān)老七的后代,也是鄉(xiāng)下長大的,被養(yǎng)了很好的眼力,看瓷器可是行家。
他在八十年代主要盤踞于雄縣一帶,那邊有個文物收購站,是河北出口公司的收購點(diǎn),關(guān)敞最開始是跑這條道的,在河北一帶十里八村地蹬著板車到處收,收到了馱到那里賣。
北京一些玩家慢慢地也摸到了這個門路,會跑過去那邊等著,那邊收購站的腦子也靈活,干脆就加價直接賣給這些北京玩家了,久而久之,大家都醒過味來了,農(nóng)村送貨的和北京玩家直接搭上線,在收購站外面截胡,不讓收購站刮這么一層油。
這種私底下交易當(dāng)然是違法的,會被抓,于是那些送貨的,有人就愿意馱著東西往北京這邊送,只要運(yùn)氣好不被抓,一般都能掙錢,比送雄縣收購站強(qiáng)多了。
顯然關(guān)敞就是這群人中腦子足夠靈活的。
而且,他的靈活,顯然比她以為的要多。
關(guān)敞竟然在北京已經(jīng)有些門路了,把手伸到了收廢品的那里。
而那位收破爛的老彭所謂的“表兄弟”看來就是這位關(guān)敞了。
他八十塊錢收來了這元青花大罐。
只是,那個以后號稱隔著一條馬路就能看出青花瓷真假的關(guān)敞,此時此刻,顯然沒意識到,他的板車上就躺著一件珍稀的大開門元青花瓷。
以后讓世人驚嘆稱頌的眼力界,看來也不過是經(jīng)過了多少次賣漏打眼的百煉成鋼。
初挽懶懶地四處看著,一直不露痕跡地留意著關(guān)敞的動靜,在關(guān)敞擺好攤后,她便從南邊一個攤位一個攤位看過去,偶爾也問問價,蹲下來仔細(xì)看看。
等終于走到關(guān)敞攤位前時,她沒問那件元青花瓷,而是拿起旁邊一個民國粉彩大罐來看,問了問價格。
關(guān)敞操著河北口音,說話低低的,仿佛有些害羞,看到初挽還臉紅了一下。
初挽其實也是納悶,他一個土匪頭子的親兒子,怎么長成了大姑娘的性子,羞羞答答的。
當(dāng)然了別看他動不動臉紅,他可是精明得很,一不小心就著了他的道。
談價還價幾句后,初挽不太滿意,便放下那么粉彩大罐,終于拿起來她覬覦已久的元青花大罐了。
她拿著,看了看底下:“我以為這是明朝的呢,怎么沒款,這是什么年代的?”
關(guān)敞竟然生了細(xì)致的眉眼,他抬起眼,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初挽:“女同志應(yīng)該比較懂吧,我們鄉(xiāng)下人,也就送過來賣,不懂什么款不款的�!�
初挽:“……”
竟然擱這兒給她裝傻充愣!
她笑了笑:“這個說不好,估計是民國仿的吧,我瞧著這畫片兒好看,十塊,怎么樣?”
關(guān)敞:“就憑這畫片兒,怎么也不止十塊了,女同志要是要,給三百塊吧�!�
初挽一聽這價,心就砰砰動了。
這關(guān)敞,八十塊收過來,想三百賣,其實這已經(jīng)是掙大發(fā)了。
不過他如果意識到,手底下這是元青花大罐,他絕對不可能三百塊錢往外撒的,這就是說,他的的確確看漏了。
初挽不動聲色,故意擰眉說:“三百?三百塊?就這,沒款,估計連清朝的都算不上,頂天了民國的,三百塊?這不是蒙人嗎?”
她嘆了口氣,放下來,作勢去看其它攤位。
然而關(guān)敞顯然也確實是想賣的,他看著初挽,很有些無奈地說:“什么朝代的,我確實不懂,不過你看這畫片兒多好,這畫片兒能是民國的嗎?”
初挽便再次看了一眼,那畫片兒確實不錯,畫的是“尉遲恭單鞭救主”。
元朝時候,元雜劇發(fā)展到新的高峰,由此推動了青花瓷和元雜劇的結(jié)合,元青花瓷上也留下了元雜劇的痕跡,頗有一些人物故事繪。
而這“尉遲恭單鞭救主”的畫,流暢自然,神韻十足,在那艷麗的青花色襯托下,更是雍容華貴,精美絕倫。
初挽便再次拿過來,翻來覆去看了看,嘟噥說:“沒款,這畫不知道誰畫的……”
關(guān)敞無奈看了她一眼:“這瓷器是什么年代的我不知道,但是畫,還是挺有名的�!�
初挽疑惑:“是嗎?誰畫的?”
關(guān)敞:“明朝有一位楊璟,他曾經(jīng)留下一些好畫,你去博物館看看就知道了,這個——”
他摩挲了下那大罐:“和那個是一個味兒的,差不了�!�
初挽心里一頓,探究地看了一番關(guān)敞,終于想明白了。
她想明白為什么后來有瓷器神眼的關(guān)敞竟然沒認(rèn)出這是元青花大罐,又為什么明明收了卻又要賣。
因為這明朝大將楊璟!
要知道,這年代和后世沒法比,后世圖書館書籍資源豐富,甚至還有了網(wǎng)絡(luò),想了解歷史,可以輕易查到自己想要的資料。
但是這時候,改革開放就那么幾年,新華書店里的一些書也才剛剛放開,歷史考古書籍還局限于一些學(xué)術(shù)圈子,比如之前初挽想買書,還是陸守儼幫著去華僑書店內(nèi)部書店特殊渠道買的。
這種情況下,他關(guān)敞便是再神眼,也是信息有限。
顯然,他判斷出青花大罐不是凡品,也判斷出這必然不是明朝的風(fēng)格,所以貿(mào)然以八十塊拿下,這是他做事的果斷和決然,也是在賭,賭一個撿漏的可能。
不過他拿到手后,細(xì)細(xì)研究,就發(fā)現(xiàn)上面的畫不對了,按說這畫可以和明朝大將楊璟對上,但是這瓷器這風(fēng)格,卻全然不是明朝燒制的。
他看不出來,這東西就成了一個撂跤貨。
從關(guān)敞的角度來說,八十塊收了一個沒譜兒的撂跤貨,撂起跤來沒年月,明朝人的畫按在了元朝瓷器上,說元不元,說明不明,回頭說不定連清朝都不是,民國都未必能兜住底兒。
其實如果是后世的她,在足夠見多識廣后,也還是可能被這種小迷障給糊弄住。
但也實在是上天助她,她前幾天才把華僑書店買的明史翻看了一遍。
因為岳教授的提點(diǎn),她也格外留意了明代官職的設(shè)置,以和唐朝對比,是以對明朝官員生平還算了解。
這楊璟生于1338年,祖父楊順為元末隱士,父親楊政為漢中衛(wèi)左所百戶,這樣的楊璟,琴棋書畫頗為精通,元末楊璟隨父同郭子興起義,后歸順朱元璋,成就一代功勛。
朱元璋在早年征戰(zhàn)時,曾駐軍浮梁,所謂浮梁就是今日的景德鎮(zhèn),這楊璟追隨朱元璋,想必也曾經(jīng)在浮梁駐軍。
如此一來,在元朝尚存的某個年月,駐軍練兵閑散時,畫了一些人物故事畫,由此流落到浮梁的瓷器窯場,就此有了明朝開國功臣和元朝青花瓷歷史性的相逢。
元青花瓷存世本就不多,人物故事題材更是個中精品,而這種戎馬一生明朝開國功臣在元朝青花瓷留下的驚艷一抹,更是浩瀚史海中驚鴻一現(xiàn)的絕唱,就那么藏在歷史的縫隙中。
而就在這聲絕唱后的六百年,初挽站在這充斥了雜草碎石的平房大院中,看著那個土匪頭子的后人不好意思地笑著,向自己說起明朝,說起楊璟的畫。
穿越了六百年歲月經(jīng)歷過一雙又一雙手的元青花大罐,被粗糙的板車馱著,磕磕絆絆地來到他們面前,寂靜無聲地躺在這破爛尿素化肥袋子上。
初挽垂眸,目光再一次掃過那元青花大罐。
如果它能開口,它會說什么?
關(guān)敞小心翼翼地看著初挽:“同志?”
初挽收斂了情緒,淡淡地道:“明朝的畫,那這瓷器哪個年代的,我怎么聽著這么奇怪呢,又沒有款……”
說著,便看向別的攤位,很快她就被一件鼻煙壺吸引,蹲下來仔細(xì)看。
這么看著鼻煙壺,其實心里迅速計算著。
這件青花大罐是牛主任兩塊錢賣給收廢品的,收廢品八十塊賣給關(guān)敞,關(guān)敞八十塊收來,發(fā)現(xiàn)是個撂跤貨,看不懂,估計想掙一些錢賣出去,落一個踏實,免得看著心煩。
喊價三百自然是蒙冤大頭的,他大概率是能掙錢就賣。
這樣的話,自己可以爭取在八十塊到一百五十塊之間拿下,關(guān)敞自己好歹落一點(diǎn),不至于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明朝楊璟的畫很不起眼,存世量也不多,如果自己大海撈針去找,真未必能找到這么一個出處,關(guān)敞考據(jù)到了明朝楊璟頭上,這就省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工夫,等于他把九十九步走了,自己給他一些好處費(fèi)也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
況且經(jīng)過這么幾道手后,她光明正大拿回去,牛主任也說不得什么。
所以她非常輕松從容,她也相信,今天前來淘的這些人里,估計能看透這一點(diǎn)的,基本上沒有。
她這么看著鼻煙壺的時候,果然,關(guān)敞喊住了她:“同志,這個你想出什么價?”
很老實巴交的樣子,憨厚得不行了。
初挽便看了他一眼,道:“沒什么好還價的,這個朝代看不透,就一撂跤貨,買回去誰知道呢!”
關(guān)敞嘆了一聲:“女同志,我看著你也是有眼力的,欣賞水平高,不然也不至于問,你看看這畫片兒,這藝術(shù),無論是哪個年代,這點(diǎn)錢賣出去也值了�!�
初挽再次打量了一番,想了想:“要不這樣吧,我添點(diǎn)錢,三十塊拿走?”
關(guān)敞自然是不干,他看著憨厚,其實哪是吃虧的主兒,于是初挽擺開架勢,兩個人討價還價的,你來我往,施展功底,一個對著這罐子吹,一個對著這罐子貶,沒一會就有人來看熱鬧,也有人探過來看那罐子,顯然有人起了興趣。
不過行里的規(guī)矩,這邊砍價呢,外面沒人伸手,也沒人吭聲。
關(guān)敞走慣了江湖的人,也知道,眼前這小姑娘愿意買,肯討價還價,這就有譜,外面看著感興趣的,這邊賣不成,再換一個人砍價,他未必討得了什么便宜。
最后雙方嘴皮子磨得差不多了,九十塊成交。
他們這邊成交后,旁邊有懂行的,或者笑而不語,或者感慨搖頭,初挽多少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顯然有人覺得,這個東西拿不準(zhǔn),十有七八是清朝的,借用了元朝的故事畫。
初挽對此一概不理,當(dāng)場交錢,之后抱著大罐直接走人。
關(guān)敞還沖著她打招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亮亮的,看起來心情不錯。
初挽知道,關(guān)敞肯定覺得他自己本來看走了眼,現(xiàn)在能倒手掙十塊很不錯了。
過幾年,他知道真相,賣漏了的懊惱,估計能活生生恨死他。
甚至和錢無關(guān),這就是臉。
關(guān)敞這種人,他特別要臉。
作者有話說: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都是緣。
?
第
93
章
第93章他是有腦子的人
初挽抱著那元青花大罐,
回到機(jī)關(guān)大院,大大方方地進(jìn)了樓,正好傍晚時候,
各家都回來做飯了,
鍋碗瓢盆自然熱鬧,
各種飯菜香味混在一起,這才是真正的人間煙火味。
初挽抱著大罐,笑著和大家打招呼,
還有人拉著她嘗嘗自家男人從廈門出差帶過來的鼓浪嶼餡餅,她笑著嘗了。
有人問起來她的罐子,
恰好霍翠鳳就在旁邊,
她也就笑道:“牛嫂,你瞧瞧這罐子,
我看著和你那個差不離,
不過我瞧著比你那個新,我今天才買的�!�
霍翠鳳的菜剛出鍋,
她擦了擦額頭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