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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兩小無猜

    兩人互相看了會兒,小李景瓏似乎想說點什么,

    小鴻俊卻用左手按著他的胸膛,

    右手端著碗,喝進一口藥,伏身親在他的唇上,

    以唇舌將藥渡過小李景瓏口中。

    再一口,

    再一口……

    鴻俊睜大雙眼,

    看見童年時的自己湊近小李景瓏,

    喂他喝藥的一幕。

    “熱起來了。”

    小鴻俊自言自語,在榻上小李景瓏身畔睡下,

    側身抱著他的腰,

    拉起他的手臂,

    枕在脖頸下,陪他睡覺。這一幕,

    竟與鴻俊長大后,

    抱著李景瓏的動作一模一樣。

    小李景瓏還在不住打顫,隨著藥力發(fā)散開,

    漸漸好轉了些,

    他轉過身,抱著小鴻俊。

    “嗚嗚……嗚……”

    小鴻俊抬起頭,

    詫異地端詳小李景瓏。小李景瓏哭了一會,顯然十分難受,慢慢地睡著了。

    “這孩子怎么總是一個人在家?”

    “綢星不也常被你關家里頭。”

    “能一樣么?調任洛陽,也不把孩兒帶著,

    若不是星兒碰上,險些得風寒病死了。你們男人都是一般,當是生了扔地里就能長呢�!�

    “怎么又扯上我了?你見他獨自在家,便喚過來看看,星兒也寂寞得很,有人陪伴,不正是好事?”

    “再說吧……孔宣,我怎么總覺得奇怪,隔壁李家這孩子,聽說無人管束,從前倒是常在外頭游手好閑地亂逛,也不去私塾�!�

    “嗯,怎么?”

    “自打咱們家搬來后,那孩子怎么天天在家?”

    “喜歡與星兒相與罷,你別總疑神疑鬼的,哪兒來這么多耳目?毓?jié)�,你關得了他一時,關不了他一世,隨著他慢慢長大,總會與人接觸的……”

    “李景瓏!”

    小李景瓏已經病好了,卻依舊有點懨懨的,在花園里神情恍惚地等著,手里拿著一個小匣子,匣子里裝著些給鴻俊的糖。

    小鴻俊翻過樹欄,依孔宣說,這道欄也可拆了,方便倆小孩在一處玩,然則平日太忙,便遲遲不曾動手。小鴻俊聽了父母議論李家,便問:“你不出去玩?”

    小李景瓏擺擺手,小鴻俊不知為什么,又說:“你去玩別的吧。”

    “我不玩。”小李景瓏煞有介事道,“玩你比較好玩�!�

    小鴻俊也沒聽懂,便與小李景瓏并肩坐在院里,小李景瓏察言觀色,說:“你想到外面去走走?”

    小鴻俊當然想,可父母好不容易才答應他與李景瓏交朋友,父親倒是挺喜歡李景瓏,母親則總有點不安,更三令五申,告訴鴻俊要玩可以,不能離開家門一步。

    “我?guī)闳ァ!毙±罹碍嚨吐曊f,“走,趕在你娘回家前回來就行�!�

    小鴻俊心中簡直天人交戰(zhàn),他自打出生,就幾乎從未與父母之外的人說過話。

    “我娘說,出門會被妖怪抓走�!�

    “我保護你。”小李景瓏說,“我會使劍�!�

    “尋常劍法,不是妖怪的對手……”

    “我會使法劍!放心!”小李景瓏牽起小鴻俊的手,就要帶他走,小鴻俊糾結良久,最后被小李景瓏半摟半抱,帶著出了門。

    紅塵喧囂,車水馬龍,千家萬戶平地起,升平江山齊天來,小鴻俊剛出家門外的巷子,便瞬間看呆了。

    那日來長安時他在車上一路睡著,又是天色昏暗,如今見這繁華長安,竟舍不得眨眼,小李景瓏便牽著他四處逛,走街串巷,買了零嘴,自己卻不吃,給小鴻俊吃著,站在西市,遠遠地看著賈毓?jié)稍诩猩腺u手工的香包,被人嫌三挑四,討價還價,漲紅了臉。

    他看見父親在長安坐診的藥堂,與小李景瓏遠遠張望,來的人都是些孤苦無依的百姓,孔宣卻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跑出來了,小鴻俊暗道糟糕正要躲,父親卻朝他笑著眨眼,示意他趕緊回去。

    日落西山,小李景瓏手里甩著個玩兒用的唧筒,與小鴻俊回家去,小鴻俊則抱著一疊紙筆,一手被他牽著。

    “明天起我得上學堂去了�!毙±罹碍嚦▲櫩≌f,“白天里不在家,但只要一放學,立馬回來�!痹捓镆馕�,十分舍不得鴻俊。

    那時的鴻俊并不知“學堂”是什么,直到小李景瓏收拾好東西,翌日去上學時,他便只好百無聊賴地在院里等小李景瓏回來陪。黃葉飄零,冬天來了,他朝父母提及自己也想去“學堂”,而就在那一夜里,自己的要求令孔宣與賈毓?jié)稍俅伟l(fā)生了爭執(zhí)。

    小鴻俊很怕爹娘吵架,每次他們吵起來,他總有種預感是因為自己,吵完后,母親便黯然傷神,在不見人之處淌眼淚,父親則帶著愧疚,久久地看他,不發(fā)一語。

    更小時自己還常常生病,每次生病之時,心臟便像著了火一般,要將整個人燒起來,那時父母吵得至為激烈,后來過了段時間,獬獄來過幾次,他的病便慢慢地好了。賈毓?jié)蓞s始終記得,恐怕自己的兒子再遭遇什么不測。

    “他總要去做這些事的!”

    “孔宣!他還只是個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這次爭執(zhí)之后,夫妻二人采取了折衷的法子,賈毓?jié)山虄鹤诱J字,而孔宣教他寫字�?尚▲櫩∫牟皇沁@個,他只想去找小李景瓏,別總是眼巴巴地等著小李景瓏散學后,快天黑時才跑來搓搓他的臉說:“我可想死你了”,再坐著說會兒話,各回各家。

    臘月初八,小鴻俊竟神奇地找到了小李景瓏在讀的私塾,扒在窗臺上往里張望。小孩實在太多,讀書聲朗朗的,他挨間找過去,終于找到了在私塾內最后面案幾前坐著的小李景瓏。

    小李景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半年里個頭長得飛快,已頗有少年的模樣,有人轉頭見小鴻俊,便驚訝道:“那誰?”

    小李景瓏轉頭一看,忙趁著師父打盹時矮身過來,讓鴻俊跟在自己身后。

    小鴻俊本以為他會讓他回去,沒想到少年般的小李景瓏卻讓他在旁坐著,師父也不曾注意到他,睜開雙眼一抖擻,又開始講課。

    “李景瓏,這誰?”有人問,“你弟?”

    “我媳婦兒�!毙±罹碍嚹罅四笮▲櫩〉哪�,小鴻俊初來乍到看什么都無比地新奇,隨手拍開他,認真地翻李景瓏案上排折。

    “想我了?”小李景瓏湊到鴻俊耳畔笑著說。

    小鴻俊只不理會,不住翻小李景瓏的東西,每件都拿過來看看,翻了過后會原樣放好,少年李景瓏身材長開,已透出安全與可靠的氣質。

    “在家里想我了沒有?”小李景瓏聽了會兒課,又湊到小鴻俊耳畔說。

    小鴻俊正翻他的書,低頭看《千字文》,上頭還有李景瓏自己作的注釋,便“嗯”了聲。小李景瓏便牽過他的手,抓在懷里不放,在鴻俊手背上摸來摸去。小鴻俊只得單手翻書看,看著看著,小鴻俊困了,小李景瓏盤膝而坐,讓他伏在自己大腿上睡午覺。

    從此以后,少年李景瓏便無心向學,不時往學塾窗外望,讀書素來無聊,至有人說:“李景瓏!你小媳婦來了!”眾人便即哄笑,小鴻俊拖著袍角,躬身從后門,在人身后,躲著師父目光,小心翼翼弟跑進來,坐在小李景瓏身邊。

    大伙兒都頗喜歡鴻俊,想與他說說話,小李景瓏卻不讓小鴻俊搭理他們,小鴻俊有個小李景瓏便滿足了,沒有多大交朋友的欲望。

    直到有一天,小李景瓏的一名同窗隨手送了小鴻俊一盒脂粉,小鴻俊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茫然搖頭推了,同窗道:“脂粉都不知道……”

    “……不對,你男的�。 �

    眾人:“……”

    眾少年都以為小鴻俊是哪戶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女扮男裝進來的,當真是李景瓏的未婚妻,沒想到竟是個男孩!頓時學塾里都傻了。

    “這不是孔大夫的兒子么?”又有人發(fā)現(xiàn)了,“和他爹好像呢�!�

    “別去外頭說!”小李景瓏這下慌了,忙讓同窗們保守秘密,小鴻俊則躲在小李景瓏身后,有點怕,畢竟在他的世界里,除了父母就只有小李景瓏,而與這么一大群人打交道,遠遠超出了他從小到大對人的認識的極限。

    “他是你誰?”眾同窗酒飽飯足出來,一個便拉著笑吟吟的小李景瓏,朝小鴻俊問道。

    小鴻俊警惕地看著眾人,他不大喜歡與這些人一起,便朝小李景瓏說:“咱們回家吧�!�

    “走,回家回家�!毙±罹碍囆Φ�。

    “喲呵——這說啥呢�!北娙吮闳滩蛔∑鸷澹±罹碍囈仓佬▲櫩∨律�,便跟著他回家去。

    幸而小李景瓏讓人守住了秘密,但保守秘密的結果,就是小李景瓏被坑走了一個月的月錢,供同窗們喝酒。

    “這身上的東西都哪兒來的?”

    “李景瓏給的罷�!�

    “星兒,不許再拿人東西了,聽到沒有?”

    “嗯。”

    從前他們在家里玩,不到外頭見人,倆小孩兒便邋邋遢遢的,身上沒一處干凈。但李景瓏已近少年,又是士族之后,平日多少有些講究,出門自然注意裝束,而且——尤其注意小鴻俊的裝束。

    于是小鴻俊身上常多出些李景瓏替他打扮上的沉香或漢白玉珠串、翡翠腰墜、瑪瑙簪子、扳指,不知道哪來的白圍巾,時而在出門前李景瓏還給他換身自己以前八九歲時穿過的衣服,以免身上濺了墨水,讓賈毓?jié)善鹨伞?br />
    這便令孔家里有越來越多零零碎碎的李家的玩意兒,仿佛把李景瓏小半個書房給搬了過來。

    然而過了半月,李景瓏因一件小事,與同窗們吵了起來。原本是同窗總開他倆玩笑,圍著小鴻俊捉弄,便讓他有點兒怯,李景瓏被說煩了,勒令人閉嘴,一來二去,便打了起來。

    初時不過是按著捶了幾下,沒想到那同窗面子上掛不住,非要約了打一場,結果李景瓏幾下便把人給收拾住。這下更是丟人,同窗便召了不少游手好閑的混混,堵在李景瓏與小鴻俊回家的路上,誓要教訓這廝一頓。

    那是一個冬夜的黃昏,寒冷徹骨,六名青年手里拿著木棍,少年時的李景瓏被打得側躺在地上,血從他的鼻孔里一點點地淌出來。

    小鴻俊站在巷內,不住發(fā)抖,看著這一幕。

    “放開他——!”小鴻俊朝他們聲嘶力竭地大喊道。

    李景瓏抹了把鼻血,掙扎著要爬起身,身上又是遭了一記重擊,當即一頭栽倒。

    一聲轟然巨響,魔氣鋪天蓋地爆發(fā),席卷了整條暗巷。

    李景瓏睜大雙眼,怔怔看著小鴻俊。

    他背后浮現(xiàn)出孔雀尾翎,兩眼噴射出黑色火焰,渾身綻放出血色的波紋,不斷擴散。

    “綢星……”李景瓏艱難站起,如墜夢中。

    鴻俊與光體般的陸許牽著手,懸浮在半空,鴻俊雙目瞳孔倏然收縮,手臂不斷顫動。

    那滔天黑氣滾滾翻涌,越來越大,整個長安不斷下陷,街道崩裂,房屋傾塌,如千山坍崩,萬海倒灌!而就在此刻,大雁塔、驅魔司、慈恩寺、寶輪塔、泗水臺、觀星臺六地同時綻放金光旋轉,現(xiàn)出一個守護長安的巨大法陣,勉強抵御著黑氣的破壞!

    “不可能吧!”鴻俊幾乎是喊道,“我怎么不記得?”

    “穩(wěn)�。 标懺S有預感這是極其關鍵的一幕,朝鴻俊道,“守住你的心神!”

    第95章

    塵封記憶

    小鴻俊身周散發(fā)出強烈的魔氣,少年時的李景瓏拖著血,

    在磚石路上努力地爬向他,

    伸出一只手,漫無目的地抓向小鴻俊。

    小鴻俊舒展雙手,抬起頭,

    望向深邃無邊無際的暗夜,

    天地脈中,

    萬千黑氣旋轉,

    朝他的胸膛中央?yún)R聚,而在他的身后,

    仿佛將有一只巨大的怪物,

    正欲掙脫他的身軀,

    破繭而出!

    孔宣飛來,在半空中一個旋身,

    藏青色長袍鋪天蓋地,

    化作戰(zhàn)裙內襯,全身鎧甲一閃,

    修長健碩上身赤裸,

    覆滿金碧二色麟鎧,耳畔刷然射出孔雀紋樣飛羽盔。

    “生者如過客,

    逝者為歸人……”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蒼空那邊響起,黑蛟于云層中翻滾,接上了孔宣的封魔咒文:“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封!”孔宣怒喝一聲,

    祭起孔雀大明王法印,左手持五色神光,右手仗斬仙陌刀并合,朝鴻俊當頭壓下!

    天魔脫縛,鴻俊竟是絲毫不怕孔雀大明王,全身被黑火籠罩,發(fā)出一聲嘶吼。

    火焰沖擊,孔宣迸出滿身金血,拼著身受重傷,將小鴻俊身上的魔氣壓了回去!

    “和光同塵……收!”

    黑蛟獬獄在空中翻飛,化作楊國忠身形,將那黑火一收,魔氣頓時源源不絕,被楊國忠吸走。小鴻俊身在半空,身體后仰,如同一枚夜幕下爆發(fā)出強大能量的彗星,射出千萬縷黑火,纏繞著卷向楊國忠�?仔麆t手中煥發(fā)出孔雀大明王咒,不住接近鴻俊,猛地一下按在兒子額頭上。

    魔氣瞬間渙散,黑火消失,孔宣猛地抱住了墜落的鴻俊。

    李景瓏已徹底愣了,他看看楊國忠,再看孔宣。楊國忠冷笑一聲,祭出一個金龍環(huán)繞的沙漏,輕輕一抖。

    整個長安城中,天魔脫離束縛剎那被破壞的房屋,磚石全部歸位,如時光回溯般奇妙。

    李景瓏踉踉蹌蹌,走向孔宣,孔宣沒有責備他,只看了楊國忠一眼,點了點頭,示意李景瓏跟自己來。

    “你能走不?”孔宣朝李景瓏問。

    “可以。”

    “堅持一會兒。”

    “綢星他……”

    “他沒事,別、別哭。”

    “孔大夫……你的血怎么是……”

    “別問了。”

    那一夜,賈毓?jié)膳c孔宣始終在低聲而快速地交談,李景瓏服過藥,守在昏迷不醒的小鴻俊榻畔�?仔⑽催M來打擾他們,直到天亮時,賈毓?jié)蓢@了口氣,入得房內,見李景瓏趴在榻邊睡熟了,還牽著小鴻俊的一手,不禁泫然。

    早飯時,小鴻俊未醒,孔宣好言安慰了一番,告知兒子不會有事,李景瓏方勉強點頭,與孔宣、賈毓?jié)梢煌迷顼�。賈毓?jié)煽粗罹碍�,嘆了口氣,說:“平日你倆喜歡在一處,我又如何不知道?星兒從小便寂寞,這些時日里,也多得你不嫌棄�!�

    李景瓏起初感覺到,孔家似乎挺窮,然而認真看來,卻又不像尋常窮人之家,雖清貧,卻沒有半點困頓。

    “你們是神仙嗎?”李景瓏問。

    賈毓?jié)梢黄晨仔�,孔宣沒有回答。

    “綢星也是嗎?”李景瓏道,“他說,他的身體里有只妖怪,是不是就是這樣?”

    “少情、寡欲�!辟Z毓?jié)烧f,“李景瓏,你不能讓他心潮起伏,綢星須得無欲無求,方能克制心中天魔……”

    孔宣嘆了口氣,說:“景瓏,原本我只需封住你記憶,便可一了百了,可對星兒來說不一樣,你忘得了他,他忘不了你,麻煩你幫我一個忙,孔宣不敢即忘你相助之恩�!�

    李景瓏睜大了雙眼。

    “無欲無求�!兵櫩〕懺S說。

    “有欲有求,便有苦痛。”陸許解釋道,“你的天魔種自誕生之后,便在不停地吸收天地間的戾氣,小時越是孤寂悲傷,吸收戾氣的速度就越快�!�

    鴻俊則答道:“那……后面發(fā)生何事,讓我身上的魔氣都散了?”

    陸許想了想,朝鴻俊道:“魔氣雖散,卻并非真正的消失�!�

    鴻俊一點頭,說:“它們都被獬獄吸走了�!�

    陸許“嗯”了聲,又說:“魔種對天地戾氣有著自動的吸引作用,如百川入海……獬獄覬覦的,乃是你身上的魔氣。”

    “這究竟有什么用?”鴻俊沉吟道。

    “那是法力�!标懺S說,“是修為,你沒發(fā)現(xiàn)么?那時你方七歲,便已能釋放出如此強大的威力,被吸入體內的魔氣硬生生讓你具有了數(shù)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修為……”

    鴻俊明白了。

    “我爹說過�!兵櫩≌f,“修為一旦到了某個層次,就會產生變化,也即飛升�!�

    陸許說:“獬獄修煉了兩千年,始終無法成龍,他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沖破那層壁障……”

    數(shù)日后,小鴻俊終于好了,可當夜的事幾乎不記得了,記憶里最后一幕,乃是李景瓏為了保護自己被一群人圍著揍。

    李景瓏也不去私塾了,終日留在家里,這日小鴻俊醒來,被賈毓?jié)韶焸湟环�,他們與李景瓏串好口供,只告訴他,那夜他被打昏,李景瓏護著他回來了,又令小鴻俊帶著跌打傷藥,過去探視李景瓏,免得兒子胡思亂想,再生枝節(jié)。

    “你痛嗎?”小鴻俊一邊給李景瓏背脊上藥,一邊心疼道。

    少年時的李景瓏脫得赤條條的,只穿一條襯褲,背上傷痕累累,小鴻俊正給他上藥,李景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側頭看著鴻俊。

    “我為你挨了多少打�!崩罹碍囆χf道,“你快親哥哥一下�!�

    小鴻俊便放下傷藥,抱著他的脖頸,湊上前去親了下。

    李景瓏:“……”

    李景瓏瞬間滿臉通紅,小鴻俊親過后倒是一副尋常模樣,又低頭用勺子刮藥,讓李景瓏轉過身,露出瘦瘦的背脊。

    李景瓏頓時睜大雙眼,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你好瘦�!毙▲櫩≌f,“比我爹瘦。”

    “哪!”李景瓏馬上反駁道,“我壯得很呢,你看?我一個打了六個,對方還有棍子�!�

    李景瓏側身,將胳膊抻了抻與他看,小鴻俊便“嗯”“嗯”地點頭,給他胳膊上涂了些藥。李景瓏的視線沿著自己手臂落到小鴻俊臉上,與他對視。

    小鴻�。骸�?”

    兩人都坐在榻上,李景瓏便側著頭,輕輕地湊上前,小鴻俊看著李景瓏靠近,手里拿著藥碗,便也茫然地主動湊過去。

    李景瓏正有點想親時,突然想起了什么,當即避開他,別過頭,摸摸腰后,說:“這兒�!�

    涂完以后,李景瓏便催促小鴻俊回去,小鴻俊只是賴著不想走,李景瓏那身板,已有少年郎的肌肉輪廓。

    “回去陪你娘。”李景瓏認真道。

    “你明兒又去學塾,我就見不到你了�!�

    “我不念書了�!崩罹碍囌f:“改天我當兵去�!�

    從那天起,李景瓏居然也真的不再去學塾了,每天只在家里陪著鴻俊。入冬李父回來一趟,回家后便開始酗酒,在孔宣提議下,兩家還湊一起,過了個年。

    那一年冬季,長安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綿綿軟軟,灑在大地上,屋檐、后院,盡鋪滿一層雪花。孔宣與李父在廳堂內喝茶閑話,小鴻俊與少年時的李景瓏則圍在賈毓?jié)缮磉叞溩樱罹碍囘在說笑話,逗得賈毓?jié)刹蛔⌒Α?br />
    “鴻俊?”陸許感覺到周圍的空間再次起了波動。

    鴻俊幾乎無法控制自己,此刻他只想回到過去,不計代價地回到那一年的冬天,父母都在,李景瓏也在。

    “我想回去�!兵櫩≌f,“陸許,讓我回去�!�

    他記得上一次進入夢境,意識就在自己的身上,而現(xiàn)如今,在陸許的力量下,他才得以脫離過去的身軀。

    陸許說:“美夢就像甘釀,可以喝,但別喝多。”

    鴻俊轉頭望向陸許,陸許便點了點頭,放開鴻俊,鴻俊倏然化作白光,投進了夢中自己小小的身體。

    “這是你的夢,不是過去。”陸許的聲音在鴻俊耳畔響起,“不要想著改變一切,也別總惦記著是個夢,否則很快就會醒�!�

    小鴻俊站在母親身畔,見賈毓?jié)杀焕罹碍嚩旱貌蛔⌒�,那甜美的笑容令他涌起一股難以遏制的親切感,只想撲上去,把母親緊緊抱著。

    賈毓?jié)梢娝錾�,便隨手抹了小鴻俊一臉面粉,小鴻俊頓時大叫,賈毓?jié)蓜t看兒子好笑。

    “媽!”小鴻俊生氣地大喊道。

    李景瓏笑著去找毛巾給小鴻俊擦臉,賈毓?jié)捎蛛S手捏了下小鴻俊的臉,低頭親了他一下,把他摟到身邊,小鴻俊便環(huán)住她的腰,把她摟著。

    陸許放開了鴻俊的手,睜開雙眼,從夢里醒來,驀然見莫日根與李景瓏兩人面無表情地在榻畔看著。

    陸許懷疑地打量二人,李景瓏道:“你在給他看什么?”

    “真沒什么�!标懺S道。

    李景瓏坐上榻去,此刻鴻俊正在熟睡之中,睡容現(xiàn)出稚嫩,嘴角微微翹著,仿佛沉浸在一個美夢里。李景瓏伸出手,撫摸他的額頭。陸許忙道:“別把他叫醒了,當心揍你�!�

    李景瓏說:“送我進去�!�

    陸許:“不行,你必須也在他的夢里,才能進去�!�

    “你又知道他沒有夢見我?”李景瓏打量陸許,笑道。

    李景瓏聰明得很,一見陸許欲言又止,便猜到這夢與自己有關。陸許無計,只得指指鴻俊的手,李景瓏便牽起鴻俊的手,在一旁躺下,陸許做了個手勢,按在李景瓏胸膛上。白鹿之力散發(fā),激起心燈的溫和光芒,浸潤了李景瓏與鴻俊的全身。

    年夜,吃過餃子,李景瓏便睡在孔家,倆小孩在榻上,小聲說了會兒話,李景瓏便握著鴻俊的手,并肩躺著,小鴻俊轉過身,抱著李景瓏,問:“當兵是什么?”

    李景瓏驀然睜大雙眼,這一刻,他的意識進了鴻俊的夢里。

    “當兵就是……”李景瓏側頭,驚訝地打量小時的鴻俊,再看四周,心想這是哪兒?

    小鴻俊玩了一整天,很困,很快就睡著了。李景瓏低頭看看懷里的他,唇紅齒白,簡直比長大后還要好看,而就在此時,腳步聲響,孔宣走了進來,李景瓏馬上閉了雙眼,孔宣把兩個紅封兒輕輕地放在倆小孩的枕頭底下,低頭看著李景瓏。

    緊接著,孔宣做了個奇特的手勢,仿佛在施展法術。旋即以劍指輕輕一送,一個法術符紋脫手,“嗡”一聲飛向李景瓏,浸入他的心臟。

    李父已走了,不片刻,李景瓏躡手躡腳地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小時候,案上放著過年穿的新衣服,兩身。他穿了一身,走出鴻俊家房外,再看四周。

    這是一個他記憶中從未存在的過去!

    怎么回事?李景瓏徹底震驚了,是鴻俊的夢不錯,可為什么夢里有小時候的自己?他知道我小時候的模樣么?他來到院前,雪已停,環(huán)顧四周,陡然看見了隔壁院子里的香樟樹,震驚至極,一時間他甚至分不清,這是他的夢,還是鴻俊的夢。

    前廳傳來交談聲,孔宣將喝醉的李父送出門外,正要回轉時,卻似乎發(fā)現(xiàn)了巷中的什么人。

    “進來坐坐罷�!笨仔穆曇舻�。

    楊國忠與孔宣聯(lián)袂入孔家,賈毓?jié)墒樟俗雷�,一瞥楊國忠,似乎對他十分忌憚,出外時,輕輕帶上了門。賈毓?jié)啥酥P子離開后,李景瓏輕輕地從一旁過來,躲在廊下,眼望賈毓?jié)呻x開背影,再往門中張望。

    “考慮清楚了沒有?”楊國忠沉聲道,“這是救他的唯一辦法�!�

    “救了他。”孔宣道,“卻就此毀了天下�!�

    楊國忠沉聲道:“有光,便該有影;有善,也必將有惡。有升平繁華,也定將有魔卷土重來的一天,天地戾氣因眾生而生,也將還予眾生,這是神州宿命中的劫數(shù),為何又這么想不開?”

    說著,楊國忠竟是沿著門縫,稍稍側頭,望向門外的李景瓏,別有用心地一瞥。

    李景瓏驀然一震,下意識就想躲避,然而想到這卻是鴻俊的夢境,并非真實,鴻俊夢中的楊國忠,怎么會看到自己?莫非在那場夢里,來到此處窺探的,是另一個人?

    “世間戾氣,已有三成在他身上,余下七成,我正在抓緊時間搜集�!睏顕绎嬃丝诓瑁f,“將他交到我手中,不到十年,魔氣可除。屆時你再出手封住天魔,當可保全你兒子性命�!�

    孔宣道:“那么你呢?”

    楊國忠微微一笑。

    “你欲救星兒性命,不過是為了成全你自己。”孔宣冷冷道,“魔氣盡歸于你身,來日你將更肆無忌憚,獬獄,世間還有誰能治得了你?”

    “魔氣滲于我魂中更危險,還是被吸入你兒子體內更危險?我已近得道成龍,想來還是能控制住的。換作綢星成了魔,將更不可控,你可得想清楚�!�

    孔宣沉聲道:“綢星哪天若化身天魔,我自然將親手了結掉他,了結我犯下的錯誤�!�

    “那么你可得盡快動手�!睏顕蚁肓讼�,又認真說,“被天魔種所吸攝的魔氣,若達到六成,恐怕連你也不再是對手�!�

    孔宣道:“鯤神正為我搜集北冥日月之力,重鑄被毀去的心燈�!�

    “你用不了心燈�!睏顕业�,“那不屬于妖族。”

    “總有人能繼承它。”孔宣沉聲道。

    “陳家?”楊國忠嘲笑道,“陳子昂的后人若能繼承,心燈想必也不會被毀……”

    剎那時間止住,周遭仿佛產生了一陣不易察覺的波動,孔宣的動作與楊國忠的動作俱凝固,李景瓏馬上后退半步,意識到這夢境的主人來了。

    果然,小鴻俊站在廊下,詫異地打量李景瓏。

    第96章

    臨行前夕

    李景瓏怔怔看著鴻俊,雪花紛飛,

    小鴻俊一身單衣,

    靜靜看著他,眼中有疑惑之色。

    “快回去。”李景瓏馬上上前,拉著,

    “別著涼了�!�

    “誰來了?”小鴻俊問。

    “我爹。”李景瓏短短頃刻,

    便判斷出了這一夜的情況,

    答道。

    先前李家與孔家一同過年,

    李父與孔宣喝酒,倒也合理,

    小鴻俊便不再懷疑,

    年夜間,

    外頭還有不少孩童在守歲。

    “回去睡。”李景瓏摟著鴻俊,將他往房里送,

    小鴻俊不斷掙扎說:“我睡不著!”

    李景瓏遠遠地聽著爆竹聲,

    說:“噓,年獸要來了�!�

    “還沒見過呢,

    年獸究竟長啥樣?”

    李景瓏突發(fā)奇想,

    說:“走,我?guī)愕酵忸^玩去�!�

    李景瓏先是帶小鴻俊回自己家,

    父親已睡下了,李景瓏便找出兩年前的衣服讓鴻俊換上,牽著他出來,又往馬監(jiān)去,

    偷了匹馬,翻身上去,再將鴻俊拖上來。

    “我還沒騎過馬呢!”

    鴻俊在李景瓏身后抱著他,李景瓏笑著說:“我也是才學沒多久!”

    鴻�。骸啊�

    李景瓏帶著他,到得西明寺前,推開門,寺里僧人正在預備開年祈福,迎接前來朝拜的長安百姓,兩人便偷偷進后院,到得一個木梯前,這木梯乃是僧人們懸掛祈福金幡所用,一時尚未撤下,李景瓏便與小鴻俊爬上寺頂,往東邊望,黑夜里守歲的長安仍是點點燈火。

    “你看�!鄙倌陼r的李景瓏指向長安城。

    “哇�!毙▲櫩∽谖蓓�?shù)慕疳ι希罹碍嚦弥蛔⒁�,在他側臉上輕輕地親了下。

    鴻�。骸啊�

    這個時候,鴻俊尚以為面前九歲的李景瓏還是當年的李景瓏,一時按捺不住,湊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李景瓏登時滿臉通紅,小鴻俊帶著笑意,與他的唇分開。

    “我快搬家了�!毙▲櫩≌J真地說,“你相信咱們以后,還會見面嗎?”

    “會。”李景瓏幾乎是毫不遲疑地答道,“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回長安�!�

    小鴻俊倏然一震,他怔怔地看著李景瓏。

    “也許我就不會再回來了。”鴻俊心潮起伏,忽然說,“那只妖怪,總有一天會吃了我,到得那時……”

    李景瓏:“不會。”

    “……這是我的命�!兵櫩”еドw,出神地看著長安,說,“天地戾氣本該被魔種吸引,讓我成魔。若被獬獄奪走,反而更危險,景瓏,答應我,如果我成為天魔……”

    “我說,不會�!崩罹碍囌J真道,鴻俊一怔,轉頭看著李景瓏。

    “別怕,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在哪里,我都不會讓妖怪出來。等我,鴻俊,我會學好法術,總有一天……”

    鴻俊聽見李景瓏說出“鴻俊”之時,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叫鴻俊的?而就在此刻,九歲的李景瓏按著七歲鴻俊的肩膀,低頭吻了上來。

    鴻俊的夢境飛速動蕩,隨著一陣風吹過,天地“唰”一聲擴展到無限遠,鴻俊與李景瓏的身軀不住成長。

    鴻俊睜開雙眼,在李景瓏懷抱中醒來,李景瓏眉頭深鎖,低頭看著鴻俊。

    蘭陵琥珀內,夢醒的瞬間,鴻俊發(fā)現(xiàn)身邊已換了人,下意識地朝后一仰,驚訝地打量李景瓏。

    李景瓏看著那驚訝的目光,喃喃道:“我……我們以前就認識?鴻俊,發(fā)生過什么事,我……我居然忘了你?”

    鴻俊緩緩搖頭,什么也沒有說,李景瓏道:“那是你的過去?鴻��!告訴我!”

    鴻俊推開李景瓏,李景瓏迫切地說道:“鴻��!”

    蘭陵琥珀外,初夏之夜,玉蘭花香飄在微風中。

    陸許百般滋味一同涌上心頭,沿酒肆二樓出得露臺,西市已歇,暮鼓一聲接一聲,莫日根正蹲在露臺上,如一只眺望夕陽的狼。

    他聽見腳步聲,問也不用問,便知是陸許來了。

    “你幫鴻俊入夢了?”莫日根問,“正打算喚醒你倆�!�

    陸許“嗯”了聲,自打那天吵架后,他便極少與莫日根說話,當即來到欄前,半趴在欄上,與莫日根一同望向遠處。

    “看見什么了?”莫日根又問。

    陸許答道:“關你什么事?”

    “只是將他當作我弟弟。”莫日根自言自語道。

    陸許本想嘲笑莫日根幾句,卻打消了這念頭,沉默良久,最后答道:“看見了一個,小時候很寂寞的孩子……”陸許出神地說,并看著夕陽下的市集,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莫日根蹲在屋檐上的身形。

    他看見小時候的鴻俊與李景瓏,忽然心里涌起一股別樣的滋味,半是羨慕,半是惆悵,曾經的他比鴻俊更寂寞,初長大時,便被送到沙洲縣,交給了守將……那時的他不過是個灰頭土臉的傻子,到哪兒都被人捉弄欺負。

    “你小時候是怎么過的?”莫日根聽見陸許說起鴻俊的小時候,突然便問道。

    陸許不答,卻想起了風雪夜里,關城下,他睜大了雙眼,看見莫日根的手掌發(fā)著光,按在自己額頭上的一幕。

    “喂,傻子,你到底想跑去哪兒?”

    “這傻子別的不行,跑起來倒挺快�!�

    “你可曾想過,自己將去往何方?”

    在他意識模糊的世界里,天地只有一片白茫茫,而他總是在這片白色里奔跑,世界沒有盡頭,他也到不了盡頭。

    但他仍在奔跑,仿佛在這無涯的世間,有一個人在等著他。既然他沒有來,不如自己去?可他跑遍了整個河西,卻從未為什么駐足過,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莫日根側頭,突然朝陸許說:“對不起,陸許。”

    陸許眉頭一皺,再一揚眉,示意他有話就說。

    “先前我想不明白�!蹦崭溃拔摇幌耖L史一般,我以為我……可是我……其實都怪我,你別生氣……”

    陸許:“???”

    莫日根思來想去,又道:“我以為蒼狼白鹿,都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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