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聶萱在旁邊冷颼颼地瞪他們倆。
回到平奚,沈老太忙不迭找江鐸談話,問他這些天和聶萱相處的怎么樣,是不是已經成了。
“外婆,”江鐸輕嘆:“我才二十四歲,真的不著急的�!�
這次沈老太倒沒有咄咄逼人,反而十分平靜地告訴他說:“可我已經七十了,還能活多久?你媽又那個樣子,家里沒人能照顧你一輩子的。”
江鐸默了一會兒:“我不是廢人,不需要照顧,更不想拖累別人。”
沈老太嘆氣:“萱萱喜歡你還來不及,怎么會覺得被拖累呢?你也不要講這種置氣的話,年紀不小了,該懂事了�!�
江鐸聽得心里微嘆,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緩緩壓下,讓他有些呼吸不順。
“你放心,我自己知道�!彼詈筮@樣說。
***
三月初聶萱生日,組織聚會,江鐸和法學院不少人都被慫恿了去。
壽星今晚喝得很高興,包廂里男男女女拼酒搖骰,群魔亂舞,不知玩了什么缺德游戲,兩個男生被迫當眾親嘴,周圍這些壞蛋舉著手機錄像,聶萱興奮極了,起哄大叫,江鐸也覺得好笑,又怕他們待會兒拿奇奇怪怪的招兒整他,于是挪到角落去。
沒過一會兒聶萱一屁股坐到他身旁,胳膊搭在他肩上,醉眼迷離地湊到耳邊:“喂,我今天生日,你有沒有禮物送給我?”
“沒有�!�
“切,”她眉目嬌媚,聲音更膩:“你知不知道這兩年我都和室友鬧翻了?都是因為你�!闭f著話,手指輕輕刮過他的下顎:“大四下期沒課,我馬上就要實習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每天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最好早點考慮清楚,不然一定會后悔的�!�
江鐸推開她的手:“趕緊實習去吧,我求之不得�!�
說著摸到啤酒,往嘴里送了幾口。
其實他不喜歡這么吵的環(huán)境,瞎子嘛,本來就看不見,聽覺再受擾會很麻煩,但他并不排斥讓自己去習慣和適應,畢竟比起那些藏在家里日漸孤僻的盲人,他還能有加入健全人的社交圈,能被大家接受,已算幸運吧。
“他們在玩什么?”
“真心話大冒險,”聶萱說:“要不要一起?”
“不用�!�
“那我們唱歌吧,”她抓住他的胳膊:“我剛剛點了一首男女合唱的,就當你送我生日禮物了。”
“什么歌?”
“纖夫的愛�!�
“……”江鐸哭笑不得:“神經病�!�
正在這時手機震動,他抓住盲杖起身:“我出去接電話。”
聶萱晃他的手:“快點回來,聽到沒有?”
江鐸推門走出喧鬧的包廂,手機語音報出一個陌生的號碼,他接通放在耳邊:“喂,你好。”
“你好,是江鐸嗎?”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他覺得有些耳熟,但一時沒有想到答案,只說:“是的,請問您哪位?”
那邊稍待片刻:“我是許永齡�!�
江鐸恍然愣怔,背靠著五光十色的墻壁,一時間心跳與呼吸消失不見,仿佛掉入一個虛幻空間。
他說他是誰?
“我找你舅舅要的電話號碼,”對方很客氣,平淡道:“希望不會太唐突�!�
江鐸緩緩深吸一口氣,一時沒有吭聲。
那邊又靜了會兒:“是這樣,你明天有空嗎,亦歡她想見你�!�
聽到這話,他喉結滾動,終于干澀地發(fā)聲:“什么?”
許永齡聽他語氣抗拒,以為他不愿意,便說:“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江鐸用力忍了一會兒,克制著開口:“方便的,我這幾天都有空�!�
許永齡應道:“行,聽說你在清安大學讀書,待會兒把具體地址發(fā)給我,明天上午九點我來接你�!�
江鐸弓著背,用耳朵緊貼手機,問:“許亦歡現(xiàn)在在哪兒?”
“清安�!�
“她不是在北方嗎?”
“今年春節(jié),她回來過年�!痹S永齡稍作停頓:“明天見面再說吧�!�
江鐸胸膛起伏,屏住呼吸:“好。”
電話就這么掛了,嘈雜的歌聲隱約透過墻壁傳出來,他像被拉入現(xiàn)實,仿佛剛才是場幻覺。
媽的。
是不是有人在耍他?
剛才怎么沒有多聊幾句,問個清楚?
媽的、媽的!
江鐸揚起胳膊往墻上一砸,無數(shù)情緒涌到胸口翻江倒海,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如此憤怒。
包廂門被推開,聶萱奇怪地看著他,拍拍肩:“喂,你站在這里干什么?”
江鐸說:“許亦歡回來了。”
“�。俊�
“她要見我,”江鐸心不在焉:“我先回去了,祝你生日快樂。”
聶萱愣愣站在原地,眼看他杵著手杖離開。
***
江鐸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早起床洗漱,換好衣裳,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fā)上,等待手機鈴響。
九點鐘,許永齡準時到了。
江鐸在小區(qū)門口坐上他的車,對方似乎打量他一番,語氣微嘆:“你眼睛看不見,自己一個人住沒問題嗎?”
“沒問題,我已經習慣了。”
原本許永齡以為他失明以后的人生多半已經毀了,萬萬沒想到他竟能考上這么好的學校,瞧著樣子也很干凈體面,倒真是超出想象。
車子平穩(wěn)行駛,江鐸喉結微動,問:“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南山區(qū)�!�
“許亦歡在清安南山?”
“對�!痹S永齡遲疑:“她生病了,最近在南山住院。”
說完打開車窗點了根煙,不知怎么繼續(xù)開口的樣子。江鐸薄唇緊抿,線條緊繃,心里煩悶地想:生病了,生的什么病?那個男的呢?和她同居的男的呢?在醫(yī)院陪她嗎?
江鐸緊攥著盲杖,心跳一下一下撞得很沉。
約莫四十分鐘過去,車子緩緩停駐,他聽見許永齡說“到了”,于是背脊僵直,摸到把手推門下車。
早春清風陰涼,撲在臉上有股青草香,四周很靜,城市里沒有這么僻靜的醫(yī)院,更沒有這么好的空氣。
他想到什么,心臟猛地揪緊,呼吸滯住。
這里是城郊。
整個清安只有一所醫(yī)院設在城郊。
南山精神病院。
江鐸腦子轟地一炸,天旋地轉,再忍不住,問:“許亦歡到底怎么了?”
許永齡又點了根煙:“醫(yī)生說是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就是五年前那件事給鬧的,當時在急性期沒有及時干預,癥狀和病程遷移,發(fā)展成了PTSD�!�
江鐸頓在那里,胸口有點透不過氣。
許永齡又說:“我們還以為她在D市過得不錯,今年年初她回平奚過春節(jié),也不知怎么搞的,回來當天就不對勁,和她媽媽吵架,吵完跑到廚房拿刀割自己……”
江鐸簡直心肺俱顫,就那么定在當下,一張臉冷若冰霜,心頭狠狠罵起臟話。許永齡也不想多說什么,帶他從大門進去,經過花園和操場,走入大廳,在護士站做了登記,由管床醫(yī)生領著進入病區(qū)。
探視的地方在一個專門的會客室,江鐸坐在里面等了一會兒,漸漸聽見腳步聲傳來,許永齡起身上前,好像問了句什么,對方輕輕“嗯”了聲,江鐸喉結滾動,瞬間心跳如鼓。
“你們聊吧。”
醫(yī)生率先離開會客室,許永齡也緊隨其后,這時又聽她叫了聲“舅舅”,似乎問對方拿了點兒東西,接著門帶上,只剩下江鐸和她兩個人。
沒過一會兒,她直直走到面前,一道微弱的陰影像秋日浮光般投照在他身上,難以言說的氣息,每一寸撩撥著神經,暗潮洶涌。
天色愈發(fā)沉了,灰蒙蒙的,將雨未雨,濕冷空氣像小蛇游走身體,纏繞,窒息。
許亦歡端詳他的臉,打起精神,問:“眼睛怎么回事?”
他攥緊盲杖,隨口答:“瞎了�!�
“怎么弄的?”
“車禍。”
跟著又沒了動靜。江鐸在這生疏的沉默里焦躁不安,胸膛沉沉起伏,似乎維持這表面的自若已用盡他全部力氣。
“啪嗒”一響,許亦歡點了根煙,拉開凳子坐下,房間里只剩綿長的呼吸,還有從她嘴里吐出的裊裊薄霧,無聲無息隨冷空氣飄散。
第41章
昏昏欲睡。
許亦歡瞇起雙眼看著江鐸,
香煙抽掉半根,混著幾絲清冷,吸進喉嚨,
苦澀的滋味。
江鐸用盲杖探了探,找到凳子,
準確落座。
他瞧著比以前結實了些,
少年時頎長清瘦,像深秋溪邊的蘆葦,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現(xiàn)在卻像寒冬山巔的松柏,孤直參天,凌霜獨立。
許亦歡一時覺得他熟悉,一時覺得他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