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依你所說,是要將朝廷壓力,轉(zhuǎn)移至地方?”晏翊抬眼看他,“你可知地方急于上貢,勢必會欺壓百姓?”
晏信上前道:“若是何處的百姓生怨,便讓朝廷派人去平息,對那地方官員或是罷免,或是貶職,總之,此計一出,百姓只會怪至地方,怨不到上頭。”
說著,晏信朝著洛陽的方位拱了拱手,“且還會感恩上面,替百姓平怨�!�
“誰與你出的主意?”晏翊唇角含笑,讓人猜不出他是喜是怒。
晏信猶豫道:“是……是兒臣自己……”
晏翊低低笑道:“這計謀若是智賢軒里任何一個人提出的,孤今日定是要剁了他腦袋�!�
晏信小腿一軟,將頭垂得更低,“兒臣……”
不等他開口,晏翊便冷聲將他打斷,“若四處皆生民怨,你晏信可是打算將大東地方官員全部撤換一遍?”
“兒臣知錯,兒臣只是……”
“單說這兗州若是惹了民怨,到時候是殺了你平息民怨,還是殺了孤?”
“兒……”
“滾�!�
晏翊徹底不愿再聽下去,他實在不明白,少時聰慧的男孩,如今怎地笨至如此程度。
晏信被罵的臉頰通紅,整個人都跪在地上。
這可是他想了許久才想到的法子,也是問過自己院中門客,確認無誤后才鼓起勇氣尋了晏翊。
卻沒想還是被貶得一文不值。
見他跪在地上窩窩囊囊,半分血氣也無,晏翊心中更是來氣,順手操起硯臺就朝晏信砸去,“還不滾?”
連躲閃都不敢,如何能做他靖安王的兒子?
宴翊眸中怒意更甚。
左肩挨了重重一下的晏信,卻不敢出聲,他蹙眉起身,恭敬行禮后,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出了書房,在院中侍從的注視下,晏信逐漸挺直了腰背,面對晏翊的羞辱,他早已習以為常,旁人更是見怪不怪。
他提步朝外走去,余光掃見肩頭的墨跡,恍然間又想起了宋知蕙方才見他時,紅著眼尾,咬唇不敢直言的模樣。
是她害了義父失了幽州大計,義父自是恨她都來不及,怎會恩寵于她?
且義父還用弓箭射她,那般遠的距離,三箭齊發(fā),先不提義父會不會失手,萬一忽然掀起一陣風,她也會當即斃命。
寵愛一個人會對她行如此危險之徑?
晏信不信。
這般想來,義父只是將她叫至身前折磨吧?
定是如此。
這般一個柔弱女娘,怎么能受得了?
晏信一邊琢磨,一邊走,不知怎地,一抬眼便來到了西苑。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少年悸動
此刻的宋知蕙已經(jīng)回了降雪軒。
與昨晚不同,今日她沒有薄毯做遮掩,一路上許多人都看到了她的狼狽。
有些整日無事,好湊熱鬧的姬妾,便會打發(fā)婢女故意到降雪軒外閑逛,想探些消息回去,只可惜這院里的沒有一個肯開口。
云舒自不必提,那嘴緊得比鐵桶都嚴實。
有人實在好奇,攔住了安寧,小嘴甜滋滋地喚她姐姐,還塞銀子給她,想知道宋知蕙今日在安泰軒到底出了何事。
安寧沒收那銀子,笑盈盈地搖頭道:“人家是主子,哪里會與我說�!�
再說她也是真的不知道。
不過安寧向來機靈,害怕旁人看人下菜,以為宋知蕙失寵,便看低降雪軒,以后她提水取膳都要不便,于是又故作嘆氣道:“再說了,王爺?shù)男宰迂M是咱們能琢磨透的,總歸宋娘子每次回來,都是那個樣子……”
安寧又沒有說錯,打從她第一次見到宋知蕙的時候,不就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這幾次從安泰軒回來,也都大差不差,這些人又不是沒看到。
經(jīng)她這般一說,那幾個小婢女都覺得很有道理,許是王爺癖好獨特,而非這宋娘子失寵了。
有個小婢女就壓著嗓子道,“若當真是出了什么事,王爺還能留她活命?”
想想多年前那些個爬床的姬妾,再想想前幾日的柳溪與秦嬤嬤,安泰軒里的那個可從來不是個仁慈的主。
到了夜里,那院外終是消停。
宋知蕙卻是在房中坐立難安,不知該穿衣等候,還是寬衣入睡。
白日在書房時,她惹惱了晏翊,按理來說,晏翊應當不會叫她再去跟前涂藥,可晏翊的性子那般陰晴不定,誰能摸透?
萬一他忽然想起此事,喚她過去,她要是穿衣梳妝慢了些,他又要指責她有意拖延,若是著急忙慌梳妝過去,他又該說她是蓄意勾引,總之,只要他氣不順,總能挑出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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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亥時已過,宋知蕙實在有些熬不動了,她選擇放棄,起身開始寬衣,卻聽院里傳來一陣腳步聲,是那趙嬤嬤前來喚她。
云舒聞聲去開門,宋知蕙又穿了衣裳,來到外間。
“宋娘子還未睡呢?”趙嬤嬤一臉歉意,“老奴還怕擾了你睡覺,這下正好�!�
說著,她將手中東西遞給云舒,“這可是上好的玉露消痕膏,娘子記得按時抹藥,好生養(yǎng)傷�!�
宋知蕙上前道謝,“有勞嬤嬤跑這一趟�!�
趙嬤嬤笑著擺了擺手,滿眼疲憊的離開了。
想到這是晏翊不打算讓她再去身前抹藥了,宋知蕙松了口氣,卻是在接過藥瓶的時候,微蹙了眉宇。
之前那藥瓶與手中這個這藥瓶模樣不同。
宋知蕙打開蓋子,這藥膏還未被人用過,上面膏體平整,卻隱約被壓出了一個小字。
宋知蕙將藥膏拿到燈下細看,那上面清晰地刻著一個“信”字。
今晨晏信在西苑外駐足了片刻,最終還是什么也沒做,轉(zhuǎn)身回了自己院中,他以為只是一時失神,卻沒想到一整日宋知蕙時不時就崩進他腦袋里。
有她在溪邊擦洗的模樣,有她與他說話時那柔柔弱弱的模樣,還有她在安泰軒里受了苦,垂眸不敢與他訴說的模樣……
到了最后,晏信終是沒忍住,派人送來了這玉露消痕膏。
送的人是晏信身邊的近侍,趙嬤嬤是認得的,但那近侍只是說這藥是給降雪軒的,沒提宋知蕙,也沒提晏信。
在王府做事多年的,哪個不是人精,且出了秦嬤嬤那一事,趙嬤嬤只會更謹慎,她心領(lǐng)神會,將藥膏送來給宋知蕙時,便故意沒說是何人送的,索性宋知蕙也沒問。
此刻看到那整齊的小字,宋知蕙合上了蓋子。
怕是只有這般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才會有如此心性。
一連三日,宋知蕙未出過西苑,劉福未尋,她也不敢再去。
私底下議論聲還是有的,卻是只敢在院子外面轉(zhuǎn)悠,一想到柳溪的下場,誰還敢往宋知蕙身前湊。
倒是趙嬤嬤這邊,非但沒有冷落她,還變得更殷勤起來。
昨日叫人端了十來盆花草擺在降雪軒里,今日又來給她添窗紙,據(jù)說明日還要再加個炭盆給她。
連顧若香都覺出不對勁來,這些東西已經(jīng)超了尋常姬妾的份例,趙嬤嬤定然不敢做主,那便是背后有人授意。
顧若香想著定是王爺吩咐的,宋知蕙笑而不語,總之趙嬤嬤不提是誰,她便也一直不問。
直到立冬這日,那背后的正主終是露面了。
午膳過后,宋知蕙照往常一樣,帶著云舒去院外散步。
一出降雪軒,便碰到了趙嬤嬤。
“娘子來府邸也有兩月多了,許多地方都還不熟吧?”趙嬤嬤提議要帶她去西苑外逛逛,當飯后消食。
宋知蕙自是應好,這便跟著趙嬤嬤出了西苑,一路上她與宋知蕙邊走邊介紹,最后越走越偏,偏到云舒都有些認不得路了。
直至趙嬤嬤將她領(lǐng)至一處園子外,才終是停了腳步。
“哎呦!”趙嬤嬤拍了一下腦門,“你瞧我這腦子,還有要事去做,怎就同娘子走了這般遠。”
宋知蕙很配合地道:“那嬤嬤快些去忙吧�!�
趙嬤嬤抬眼朝園里看,笑著與宋知蕙道:“好,這附近景色不錯,娘子隨意逛逛,那老奴就先回去了。”
趙嬤嬤走后,宋知蕙故意在園外候了片刻,才提步往里走。
石子小路旁,種著兩排冬青,這抹淡雅的鵝黃迎著正午日光款步朝園中而行。
這小園里風景還算雅致,園中立著一處石亭。
石亭中坐著的人,在那抹鵝黃出現(xiàn)的瞬間,就已站起身朝這邊望來。
比起剛及笄的小姑娘,十八九歲的女娘正當年華,那一顰一笑皆能撥動少年人的心弦。
看到亭中晏信,云舒訝然止步,宋知蕙未見驚色,只低聲與云舒吩咐,讓她守在路口,隨后繼續(xù)點著步子朝石亭而去。
宋知蕙未上臺階,站在亭外朝晏信屈腿行禮,“奴婢見過信公子�!�
軟軟的聲音,就如此刻正午的日光一樣,讓人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晏信抬手喚她起身,又要她入亭落座,那石凳上還貼心的放著軟墊。
宋知蕙抿唇,一副受驚模樣不敢落座。
“怎么不坐?”晏信疑惑。
宋知蕙低低道:“奴婢……奴婢低賤,怎敢與公子坐在一處……”
晏信頓時蹙眉,“誰說你低賤了?”
宋知蕙抿唇朝園口方向看了一眼,眼睫垂得更低,“在安泰軒時……從來都是讓奴婢跪著的……”
不必她直接點明,晏信也聽出來了,是父王說她低賤。
晏信下巴微抬,端著一副肅然模樣,“不必在意其他,此處只你我,只管踏實坐下。”
宋知蕙感激抬眼看向晏信,與他眸光剛一相撞,作了一瞬的失神裝,便倉皇移開視線,緩緩落座。
“為何見我時未曾驚訝?”晏信以為,是那趙嬤嬤多了嘴。
宋知蕙微微揚起唇角,“奴婢猜到了會是公子……”
“哦?”晏信好奇,“你是如何猜出的?”
宋知蕙看了他一眼,語氣比方才更低更軟,“這靖安王府中,只公子會待我如此好……”
晏信可不止是少年,還是個被晏翊一指拴著,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聽到面前嬌娥如此說,他瞬間紅了耳垂。
意識到自己失神,晏信干咳一聲,垂眼指著桌上棋盤道:“我今日來尋你,實則是想與你切磋棋藝�!�
父王不是說她棋藝高絕,那他來與她切磋學習,合情合理。
宋知蕙點頭應聲,用那蘭花指捏起一顆黑子,鮮紅的蔻丹在這棋盤中尤為惹眼,晏信想不多看都不行。
他棋藝不是宋知蕙的對手,但宋知蕙并未一開始就讓他陷入困境,就與兩人在春寶閣那晚一樣,她讓著他,只在最后關(guān)頭險勝便是。
棋盤上子已落了大半,宋知蕙明顯能感覺到,晏信今日的心思根本未在下棋上。
“那藥膏可管用?”到底是耐不住性子了,晏信落下一子,似隨意開口般詢問道。
宋知蕙就知他會提這個,從袖中取出那藥瓶,捧在手中,“奴婢沒有用�!�
晏信抬眼,詫異道:“為何不用?”
宋知蕙將蓋子小心翼翼打開,捧在掌中給晏信看,“這上面的字……奴婢若是抹了,這字便不在了……”
看到她像是捧著寶貝一樣的動作,少年的心口像是長了絨毛,癢癢的,軟軟的。
“用吧,這是我專門給你的。”晏信望著面前女子染了緋色的面頰,許久都未曾移眼。
“那公子怎知,我受傷了?”宋知蕙一面問,一面撩開衣袖,當著晏信的面,開始抹藥。
與那時在晏翊面前截然不同,那時的她只是正常給傷口涂藥,今日的她則是特地提前染了粉色蔻丹,在抹藥時用那指尖輕柔地沿著傷口位置,由上至下,緩緩抹了一遍,隨后又畫著圈的來回慢揉。
晏信視線從她面容緩緩移至那白皙的手臂上,看著他親手在藥膏上寫下的字,入了她的肌膚。
那心底生出的絨毛似是又癢了一分。
“那日義父喚你們?nèi)グ蔡┸幍臅r候,我在場,便聽到了�!标绦啪従徱崎_視線,又朝宋知蕙面上看去,“我早就想給你送藥了,但那幾日……義父總喚你去過去,我想著許是他已經(jīng)給了你藥膏,便不必多此一舉了�!�
宋知蕙打圈的指尖微微一頓,也朝晏信看去,“王爺……王爺怎會給奴婢藥呢?”
他不過是讓她用了兩日,談不上是給她藥,如晏信這般的,才是正常人做出來的事。
晏信抿了口早已放涼的茶水,又一副無意間想起來,隨口一提的語氣道:“外間都傳義父寵你,我便也這般以為,卻沒想那日見到你時,竟會如此狼狽�!�
晏信以往從不敢私下里打聽晏翊的事,可心里的好奇實在壓不住了,便試探地詢問一二。
且他只是在關(guān)心宋知蕙,而非是在探究義父的行徑,這應當是合乎情理的。
宋知蕙自然聽出他到底想問的是什么了,也不在為難他,直接說了出來。
她垂眸盯著鞋尖,低低道:“奴婢低賤之身,王爺避之還來不及,怎敢奢求寵之……”
晏信倏然抬起眼來,望著她。
只見宋知蕙抽出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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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點著泛紅眼尾道:“每每去安泰軒,奴婢便覺惶恐……”
“為何?義父都對你……”晏信恍覺失言,趕忙改口,“你、你都做了什么?”
宋知蕙低低道:“奴婢只是跪著聽訓,王爺……在做自己的事�!�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切莫放縱
晏信覺得他果然沒有猜錯,義父什么樣的女人沒有見過,就連圣上都說,只要他看中的,但凡開口,便立即賜婚于他,可他從來都是擺手不愿,那般一個不近女色之人,定然不會去碰宋知蕙了。
至于那散亂的墨發(fā),教場那命懸一線的場景,他是看在眼中的。
還有那臉頰上的墨跡,想到晏翊朝他扔來的硯臺,他也能猜想出來,定是晏翊訓著訓著,一怒之下也朝她扔了東西。
想到這些,晏信沉默下來。
世人都以為他成了靖安王的義子,當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卻不知這些年來他到底是如何度過的。
宋知蕙說得不假,義父那張嘴一動,便叫人心中生懼,他自幼是在族人的夸贊中長大的,可自從來了義父膝下,每日便是數(shù)不盡的貶低與羞辱。
片刻后,晏信長出一口氣,提醒道:“王爺嚴苛,日后你在他身旁做事,定要謹慎�!�
宋知蕙尷尬道:“想來……應當也沒有日后了,奴婢這般低賤,惹了王爺不悅,已被下令日后不允奴婢再去安泰軒了�!�
想到時隔多日,的確未見義父在尋過宋知蕙,晏信心里那根弦又松幾分,緩聲寬慰她道:“不必妄自菲薄,個人的出身,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說著,他又看向棋盤,“我還從未見過這般聰慧的女娘,日后與你下棋時,你莫要讓我,我可是真心實意來請教的,待日后我與洪瑞那廝下棋時,看他如何再目中無人�!�
仗著義父賞識他才智,那洪瑞連他都不放在眼里。
想到這些晏信便來氣。
晏信口中的“日后”二字,可絕非隨口一說,往后一連多日,他都用這法子將宋知蕙引到此處,與他下棋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