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所以在命案現(xiàn)場瞧見滿地的顆粒時,蔣深不認得貓糧,本能覺得反常,順手把它裝進證物袋。
之后在案件調(diào)查過程中,專案組意外發(fā)現(xiàn),頂著民間英雄頭銜的姜愛國,表面上除了名氣一無所獲,實際上收到不少受害者家屬、親友的謝禮。
包括貓。
包括貓糧,正是一個在寵物用品代加工廠工作的工人,一位受害者的父親,得知姜愛國家里喜歡,偷偷在工作過程中收集貓糧,再超低價轉(zhuǎn)賣給他,以表謝意。
這些貓糧來歷并不干凈。
包裝也非正規(guī),僅僅拿一個牛皮材質(zhì)的檔案袋子,正面寫上貓糧袋三個字而已。
普通老百姓不一定了解這種材質(zhì)留取指紋的方便性。
蔣深手里這個貓糧袋,痕檢部檢查過,鑒定過,給出的報告上說,袋子表里全是貓爪印,無其他可疑痕跡。
然而現(xiàn)在,他把它放在陽光下,沿著中線剪開,裸露出里層邊角,噴上專用試劑。
幾分鐘后,就在那個卡貓糧的褶皺位置。
赫然浮現(xiàn)半枚指紋。
*
貓糧是下午買的,姜愛國夫婦死前那日,沒有招待過任何外來者。那么。
傅斯行,姜意眠,或其他什么人。
只要不是姜愛國夫婦的指紋,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兇手的指紋。
一枚殘缺的指紋。
密閉證物室內(nèi),冬日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萬千塵埃如同細小的螢火飛舞。
蔣深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牛皮袋,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
這一刻他想到很多。
男人,女人,小孩。
爸爸,媽媽,女兒。
擁抱,親吻,撫摸。
淤青,血液,尸體。
醫(yī)生,病人,玫瑰。
紙杯,開水,紅色的裙子。
很多。
兩分鐘后,他撕下膠帶,粘走指紋,將貓糧袋放回證物袋。
痕檢部有他的舊友。
之前入住傅斯行家,辦公桌里有收集到的指紋。
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不早不晚,在短短幾個小時內(nèi)匯聚在一起,擅自把答案推到他的面前。
“這什么指紋,案子的?”
舊友調(diào)侃:“就沒見你這么緊張過,怎么樣,結(jié)果是你想要的嗎?”
“不是案子�!�
蔣深說:“私人的,不用往外說。”
沒有提對結(jié)果的看法。
“行行行,蔣大隊長發(fā)話了,我還能怎么樣?您慢走,改天有空記得賞臉吃個飯,順便把門帶上�!�
舊友抬高手,揮了揮,告別。
蔣深經(jīng)過副局辦公室,又被叫住。
“小蔣,身體恢復(fù)的怎么樣啊,怎么這么快就出院了?”
莊副局手端一個保溫杯,長著一張和善臉。
事實上,局里不少人都覺得他脾氣軟,老好人。
除了開大會的時候能提把勁兒,來一場鏗鏘有力的演講之外,莊副局的作風(fēng)是公認的小心謹慎過頭,幾乎成了優(yōu)柔寡斷。
蔣深停住腳步,回他:“沒傷到骨頭,辦案要緊�!�
“案子什么時候都可以辦,身體才是本錢,年輕人,還是要注意點身體�!�
保溫杯散發(fā)出紅棗枸杞的味道,莊副局笑瞇瞇地:“現(xiàn)在打算去哪兒啊,審那個麥匠游?”
“嗯。”
“不著急,來,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他招招手,把人喊進來,關(guān)上門。
回頭就說:“麥匠游不用審了,他已經(jīng)把那個作案過程都交代清楚了,明天就可以轉(zhuǎn)移去看守所�!�
“作案過程,交代清楚?”
蔣深眉心一跳。
他不認為襲警稱得上作案過程。
況且老四親口說過麥匠游打死不招,連省廳的人都沒辦法,才交到他手里。
怎么可能說交代就交代?
但莊副局神閑氣定,說得相當肯定,猶如扔出一個驚雷:“是啊,他就是虎鯨,他犯的四個案子全部交代了�!�
“不可能。”
不假思索,蔣深反駁:“他不是虎鯨�!�
“哎,什么可不可能的?犯人都交代清楚了,細節(jié)全部對得上,筆錄就放在我辦公桌上,你要不看看?”
莊副局伸出一只手,拍肩:“好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這A市里里外外追著虎鯨跑了大半年,費了老大勁兒,沒想到最后是他自己送上門,沒法接受對不對?不是我說你,小蔣,放輕松,這世道大了什么事都有。不管怎么說,案子破了是一件好事,里頭數(shù)你功勞大,年底大會少不了表彰獎金,正好回去陪你媽,好好過個——”
不。
麥匠游個頭矮壯,渾身肌肉亂長,空有一身蠻力,說話藏不住一腔外地口音。
蔣深和他交過手,能斷言他絕非虎鯨。
一定有哪里出錯了。
也許對方只是一只替罪我信不過別人的筆錄�!�
蔣深眉目黑沉,后退一步,轉(zhuǎn)動門把手:“到底是不是虎鯨,要我審了才知道�!�
莊副局看著自己被拂開的手,臉上笑容微凝。
“不用再審了,沒有必要。我說了案情描述都對得上,明天看所守就來接人,難道我的話你也不信?你還把不把我當莊叔?”
他試圖以身份年紀壓人,蔣深沒有回頭。
一小片側(cè)臉浸在陰影里,線條凌厲無比。
“不管你是誰,這個案子是我的。除非我點頭,不然誰都沒有資格結(jié)束這個案子�!��!�
一個區(qū)區(qū)三十不到的青年,說起話來居然一點不給長輩留面子。
莊副局連聲道好,一雙渾濁的眼里猛然透出精光:“蔣深,你不是小孩子。被襲擊的事情才過去沒兩天,難道你已經(jīng)忘了其中的兇險?那么多私藏槍支的人,連警察都敢動,這意味著什么,你會想不到嗎?”
這話一出,蔣深明白了:“是他不讓我繼續(xù)往下查?”
莊副局沉默。
“是我爸?”
蔣深唇角一揚,笑得不屑:“那我找他談,不用您管�!�
再次扭動門把手,拉開一道縫隙。
身后莊副局狠狠咬牙,一把抓住蔣深的胳膊:“不是你爸!但這件事連他都兜不住,你明白嗎?蔣深,我可以告訴你,你爸都管不了這事,你憑什么!”
他情緒激動,手指用力得,仿佛要掐進肉里。
“虎鯨的案子不能查下去,因為不單是你一個人受不住。”
“蔣深,說話做事之前想想你的組員,你的爸媽,想想整個浪漫港!這里是什么情況,你在這呆了半年,省廳可以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嗎?”
“浪漫港根本就是一塊沒有老大的底盤,一塊沒被咬過的肉,一堆金銀財寶!一群不要命的狼都在搶!這么多年下來,為了維持表面上的風(fēng)平浪靜,我們該出手時就出手,能出手時才出手。這一次次,一步步,一年年走到現(xiàn)在,才有了現(xiàn)在的浪漫港,至少不會到處街頭打架幫派斗毆�?赡阆胂�,一旦我們受到?jīng)_擊,一旦所有在中間周旋的人都受到牽連,以后誰還敢認真管這些事?以后浪漫港會變成什么樣?”
“正義不是一蹴而就的,小蔣�!�
說到動情處,莊副局語速平穩(wěn)下來,語重心長:“法律也不是必須鏟除所有黑暗。有光的地方一定有黑暗,我們能做的是讓它盡量的少,而不是完全消滅�!�
“你非要讓這個世道只剩下好人,只剩下好事,這是不現(xiàn)實的事情�!�
就像皇帝上位,他沒辦法一下子去動丞相,因為丞相下面有數(shù)不清的根,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明白嗎?”
“……”
不明白。
非但不想明白,甚至,煩不勝煩。
“你為什么要做警察呢?”
傅斯行這樣問過蔣深。
那時蔣深看不上他的心理戰(zhàn),可到了這會兒,他不得不承認,他對所謂的正義、法律、制裁毫無興趣。
原來他根本沒有被人類社會馴化。
他是一只動物,一只原始、嗜好廝殺的動物,一旦看準獵物,就心無旁騖地追逐,毫不留情地撕咬,直到成王敗寇,你死我亡。
這無關(guān)世界上存在的任何條律與道德。
既非小六那種天真熱血,也不是老五那種沒心沒肺。
而是蔣深血液里流淌的本能。
一種現(xiàn)代社會里,一種對弱肉強食原則最文明的運用方式。
“回去吧,蔣深,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就回去省廳做你的刑偵隊長,再也別來浪漫港�!�
一只年邁、充滿褶皺的手替他打開門,趕他走。
下午六點整。
口袋里手機嗡嗡作響,接起來,是小六。
“完了!眠眠不見了!”
“負責(zé)保她的兩個警察,說什么接到副局的電話,讓他們?nèi)マk個急事,就五分鐘,回來眠眠就不見了,怎么辦?!”
事發(fā)突然,事態(tài)緊急,電話隔空送來老五不喘氣的臟話:“我操他媽兩個傻逼,一樣的路子,前兩天咱們剛上過套,他們還能再來一次……”
蔣深咬肌繃緊,額頭青筋突突地跳。
“莊,有,良,我就問你,四天前的那個電話,到底是被人冒充,還是�!�
他側(cè)過頭,狹長的眼尾迸出一片兇光,“你自己打的?”
作者有話要說: 兇手日記:
【這次真的來找你玩。不要害怕,不要被我玩壞�!�
ps:
蔣深:是你殺的?
老傅笑瞇瞇:嗯嗯。
眠眠:是你殺的?
老傅情緒低落:為什么懷疑我呢?
好一個綠茶傅!
第24章
聽見死神的聲音(15)
針對視覺障礙者,浪漫港高級中學(xué)的校園手冊里有這么一條。
問:盲人要怎么考試?
答:校方不惜人力物力,發(fā)明并實行一套‘單獨考場、老師讀題、輔助填寫試卷’
的獨家方法,確保該特殊群里能夠正常完成答題。
因此,姜意眠在全程被監(jiān)督的狀況下完成了試卷。
感覺還可以。
甚至覺得這個時代的題目比想象中簡單,有機會爭取班里倒數(shù)第十,也就是正數(shù)第十六的好成績。
考試五點半結(jié)束,收拾書包,她拄著小盲杖,慢吞吞往外走。
美好寒假近在眼前,學(xué)生們猶如放飛的白鴿,你追我趕,活蹦亂跳地往外跑。
有人撞倒姜意眠,敷衍:“對不起啊�!�
有人拉起姜意眠,沒聽她說完謝謝,就松手離開。
她走出校門,找到今天值守學(xué)校的警員,準備一如既往地搭車前往醫(yī)院。
結(jié)果人還沒上車,對方掛斷電話,為難地表示他們有臨時指示,需要她在原地等五分鐘,去去就來。
有什么指示非要兩個人開車前往?
什么機密事務(wù)不能讓她上車同去?
姜意眠發(fā)現(xiàn)這兩位警員實在有些天真,一開始強烈的警戒心,似乎已經(jīng)被一連半個月的平靜所沖淡。
不過她沒提出異議,點頭答應(yīng)。
“別亂跑啊,實在不行就去保安室坐坐,待會兒來接你。”
這時候倒是記得再三叮囑。
姜意眠再次點頭,傾聽他們的離去。
街道上人來人往。
十分鐘過去,沒有人回來。
為安全起見,姜意眠特意往后退幾步,但架不住有心人在后面一推。
一輛車如幽靈般無聲無息停在面前,從里頭延伸出數(shù)條長臂,猶如一株枝條萬千的妖樹,同時抓住她頭發(fā)、手、衣服,狠力一扯——
她跌入車內(nèi),被潮濕的布捂住口鼻。
眼前迅速黑下去。
再醒來就是在這兒。
沒有光線,沒有聲音。
一個密閉的空間,空氣里混雜著濃濃的鐵銹味兒,姜意眠被反手綁在一張椅子上。
——果然出事了。
頭部昏沉難忍,可能受到藥物影響,反應(yīng)變得遲鈍。
一切記憶終止在上車前,姜意眠反復(fù)回憶,僅僅想起警員們接電話時,脫口而出一個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