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姜意眠始終在旁觀他,他的每一個人生,人生里相似的性格,看上去永遠有著攢不住的濃重倦色,為什么?
“戚余臣,到底是什么讓你疲憊?”
——她等著他的回答。
是小貓啊……
一只會說話的小貓。
眼皮疲倦地半垂著,能感覺到身體溫度一點一點流逝。
戚余臣的臉色因失血而雪白,上面沒有什么表情,但他擁有一雙平靜黯然的眼睛。仿佛剛才癲狂地、偏執(zhí)地對著空氣演奏的人,壓根不是他。
“……我不知道�!�
她希望他再想想。
但他想來想去,還是像嘆息一樣輕輕地說:“小貓,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或許,永遠,他都不可能知道。
第61章
事件管理者(5)
問題出在哪里。
該怎樣才能阻止戚余臣頻繁的自殺行為?
琢磨這兩個問題時,姜意眠不得不想起一句話:經(jīng)歷塑造人。
都說人的過往造就現(xiàn)在,人們經(jīng)歷的一切都刻在他的臉龐。
但事實上,即便擁有一樣的過去,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現(xiàn)狀與未來;
即便經(jīng)歷留下的痕跡不可磨滅,至少在其深淺、形態(tài)方面,也可以產(chǎn)生微妙的詫異。
這些區(qū)別,歸根究底,是因為人們性格不同。
當然,不可否認,經(jīng)歷對性格有所影響,是性格的重要來源之一。
不過放眼醫(yī)院產(chǎn)房里,連初生的嬰幼兒,有哭,有笑,既有苦大仇深皺著眉毛,也有沒心沒肺呼呼大睡的。足以說明人生來就有性格。
在絕大多人生版本中,戚余臣都有著憂郁、沉默,又感性脆弱的特質(zhì)。
他的那份沉默,比起裴一默的溫順,刀疤的靜默,陸堯的冷漠,更多是一種長期消極狀態(tài)。
就像一個生活在正常社會里的瘋子,一個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
戚余臣沒辦法理解這個世界運轉(zhuǎn)的核心,又無力掩飾、難以忽視自己的古怪。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個錯誤,難怪弄得自己精疲力竭,萬念俱灰,一次次毫不留戀的死去。
他生來就如此?
應該不至于。
那他是怎么變成這樣的?什么時候?
倏地一下,某樣東西從記憶里冒了出來。
姜意眠刪去「心臟病」與「請假失敗」,成功又回到那間逼仄的出租屋之中。
推倒床頭那只紙板箱,找到相冊,打開第一頁——
果然,她記得沒錯。
2003年的全家福紀念照,那時,戚余臣是笑著的。
他什么時候不再笑了?
制作這本相冊的人一定十分細心,而且相當重視戚余臣的存在,幾乎一點不落地將他的成長過程記錄在冊,大大方便姜意眠尋找想要的答案。
初生,爬行。
從搭著爸媽的手顫顫巍巍站直身體,到牙牙學語,上幼兒園。
這些歲月里,戚余臣總是被打扮得體體面面、漂漂亮亮。
稚嫩的臉上偶爾掛一抹秀氣的笑,笑弧極其克制,依稀潛藏一似郁色的影子,不大像個孩子。
但總歸笑著。
直到2007年7月6日,他的生日。
往年這個時候,相冊里必十幾張照片連排,戚家爸媽以去游樂園、公園野餐、一起做蛋糕之類的形式,年年不重樣,給戚余臣慶生。
唯獨這一年,一個不笑的戚余臣、一個蛋糕、孤零零一張吹蠟燭的照片占據(jù)相冊一整頁。
往后翻,戚余臣的照片愈來愈少,寥寥幾張正臉全無,更別提笑容;
往前看,離7月6日最近的照片拍攝于6月1日,兒童節(jié),那是他最后一張被鏡頭定格的笑顏。
這中間肯定發(fā)生了什么。
肯定是戚余臣的性格轉(zhuǎn)變點。
系統(tǒng)遲遲不發(fā)話,意味著光是這些模糊的信息,連‘線索碎片’都算不上。
也就是說,姜意眠必須自己去到那個時間段,找出那個未知事件。
而那一年,2007年,戚余臣九歲。
正在讀小學二年級。
*
2007年6月1日,A市同協(xié)醫(yī)院,心血管病專科主任醫(yī)師辦公室。
長年負責戚余臣的主治醫(yī)生不禁重重嘆了一口氣:“才說情況有好轉(zhuǎn),怎么突然又鬧出這種事?”
說起這個,戚媽媽臉色一白,語帶哽咽:“本來是好好的,上午在班級里還表演了個人特長。下午學校放假,都怪我,都是我的錯,非要領(lǐng)他來市少年宮,遇上熟人聊了兩句,一下沒看住,幾個小孩打打鬧鬧,就把余臣絆倒了……”
不光摔了個輕微腦震蕩,還讓好不容易壓制住的心臟病再次發(fā)作,病情大大惡化,被迫又進行一場搶救、一次向死神搶人的高危手術(shù)。
醫(yī)生心里本來不太舒服。
不過見了戚母這個模樣,也是,這世上還有誰比當媽的更心疼孩子?多半是個意外而已。
“幸好這次就在市內(nèi),送來的及時,手術(shù)也平安�!贬t(yī)生的語氣有所緩和:“下次不一定有這么湊巧,所以我還是建議盡快轉(zhuǎn)去C市做手術(shù)。那里醫(yī)療資源更多,條件好,雖然手術(shù)花費也高,但成功率會比在我們這邊高上不少。”
“……大概要多少費用呢?”戚爸直奔核心。
醫(yī)生報出一個保守的金額,戚家兩個大人對視一眼,臉色微凝。
戚媽媽雙眼微亮,關(guān)注點大不相同:“做了這個手術(shù),余臣的病就好了嗎?”
醫(yī)生無奈:“沒有這么簡單。想要徹底解決心臟的毛病,肯定得換一顆新的心臟。不過之前我也說過的,要是打比方,真正愿意捐獻器官的志愿者少得就像一滴水,那排隊等捐獻的病人,就多得像大海。何況余臣是稀少的熊貓血,想配對上一個適合的心臟,難上加難�!�
“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們只能通過一次次手術(shù),希望病情有所緩解,說不定能讓他多……”
沒忍心說完那句話——讓他多活一年是一年——醫(yī)生扶了扶眼鏡,歉然:“不好意思,我們實在盡力了,可能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戚余臣情況特殊。
當年戚家家底殷實,支付醫(yī)療費不在話下。
醫(yī)院里便組織起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試圖攻克這個在國際上都極為罕見、棘手的困難病癥。
然而經(jīng)年過去……不說也罷。
戚家爸媽自然清楚,心血管病專科是同協(xié)招牌,在全國排得上名號,又特地花精力研究過兒子的病情,要是連他們都這么說,恐怕國內(nèi)無論去哪家醫(yī)院,結(jié)論只會大差不差。
只是理智上清楚,心里難以接受。
戚媽媽越想越難過,眼淚簌簌落下。
戚爸摸了摸口袋,被提醒醫(yī)院不能抽煙,便悶頭走了出去。
醫(yī)院外,三十七度的高溫,陽光熱辣。
醫(yī)院保安亭里一個保安,亭外一張木凳,一個年紀大些、白頭發(fā)保安坐在上頭,膝上一打醫(yī)院宣傳單子,一面發(fā)給別人,一面對自己扇風。
他背后一棟棟醫(yī)樓,系統(tǒng)說,戚余臣此刻正在住院大樓505病房。
姜意眠往里走。
第一次,老保安看也不看地伸出一條腿,大聲驅(qū)趕:“去去去,不是你該來的地兒,一邊玩去�!�
再往里走,保安憑著與自個兒年紀完全不符的靈活,一下揪住貓脖子,把半大的小貓崽子拎起來。
本想丟出去。
半道覺著這貓長得怪好看,毛絨絨就是提著有點熱。
他改變主意,用力拍一下圓滾滾的貓腦袋,將好好她放在草叢里:“這兒是你的地�!�
又一指醫(yī)院,對她洋氣地搖搖手指:“那是我的地兒,阿貓阿狗別想進。門都沒有,明白?”
姜意眠:“……”
不太想明白。
第二次,趁著人多,她試著蒙混過關(guān)。
奈何老保安一雙火眼金睛,蒙混失敗,貓又被提起來,塞進一團灌木叢中。
第三次,試圖強越防線。
小貓一鼓作氣往里沖,不幸,盡職盡責的人類早有準備,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來,揪住。
被折騰得有些不耐煩了,老保安一個順手。
貓活像脫離掌心的毛球,在空中劃過一條拋物線,骨碌碌滾進雜草堆里。
好在這具身體軟,毛多,抖抖毛又是一只完好的小白貓。
正門進不去,還有側(cè)門、后門。
姜意眠放棄繼續(xù)斗智斗勇老保安,果斷轉(zhuǎn)身,繞著醫(yī)院外走上一圈,找到一道鐵欄門,間隙比醫(yī)院外圍柵欄大上許多,液體貓一擠就過。
住院樓坐落南邊,安靜得像一座圖書館。
周圍沒什么人走動,前臺又低著頭昏昏欲睡,她噠噠快步走進去,沒被任何人察覺。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左邊電梯�!�
姜意眠揉揉耳朵,一臉木然。
謝謝提醒。坐電梯確實很方便,可是系統(tǒng)好像沒有想過,一只貓該怎么坐電梯。
跳起來摁樓層的那種……?
要是被人看見,不止聞聲而來的保安打包丟出去,恐怕還將引起別的騷亂。
做貓不容易。
做一只潛進醫(yī)院的貓更不容易。
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還是走樓梯——,不,爬樓梯這嘴實在。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假如這時候有人在對應的樓梯道走動,準準能瞧見一團小不點貓。
貓就那么大個,不蹦也不跳,反而老神在在地,先把兩條前肢搭在臺階上。
后肢用力一撐,身體搖搖晃晃送上去一層。
然后休息幾秒,蓄力進行下一次。
周而復始。
姜意眠這樓梯爬得慢卻穩(wěn),一步一步穩(wěn)打穩(wěn)扎上到五樓,隱約捕捉到人聲,立刻跳進推車底層,前肢壓住耳朵,尾巴往里縮,整個貓卷成一團白絨絨,努力偽裝成某個醫(yī)學用品。
“……謝了啊,下次我?guī)湍阒蛋�!�?br />
護士一邊回頭對同事比心,一邊走近。
她沒有細看,推著車走向505病房。
——恰好是戚余臣的病房。
砰砰敲門,護士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病人已然醒來。
戚余臣也算這棟樓的常客,隔個兩月大半年的,必來一回。
住院期間不是大大小小的手術(shù),就是打針驗血做檢查、調(diào)理身體,在準備下一次手術(shù)的路上。
怪可憐的。
關(guān)鍵他年紀小,長得白白嫩嫩嫩,性格也安靜,在一干熊孩子里,不知道有多省心,簡直算得上天使。
因此,護士對他比旁人多上幾分耐心,笑吟吟道:“我們換個藥水,不疼的,不用害怕啊�!�
望著窗外發(fā)呆的戚余臣轉(zhuǎn)過頭,點了點腦袋。
滴答、滴答。
輸液管里殘留的藥水不快不慢地滴下,護士著手更換藥水瓶。
房間里靜悄悄的,姜意眠悄聲抬起頭,從綿軟的長毛里探出一小半的圓眼睛,冷不防撞進小戚余臣的視線。
九歲的他遠沒有成年后那樣消瘦,臉頰有些肉肉的,眉梢眼角生得清淺、秀致,一看就很乖。
只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干凈又清醒。
對比同歲的孩子們,情緒淡淡的,好像有些過分的早熟。
小貓看小孩。
小孩看小貓。
誰都沒有出聲,看得久了,姜意眠不自覺眨了眨眼睛。
小戚余臣跟著眨了眨。
她又眨一下。
他一聲不吭,溫吞吞地蓋下一片稠密的眼睫,抬起來,也眨一下。
“……”
這是什么小孩子之間流行的游戲嗎?
兩人稀里糊涂、你來我往地眨眼數(shù)十次,護士終于換完藥水瓶,“好了,這個輸液速度不會太快吧?手會不會疼?”
戚余臣搖搖頭,有禮貌地說,謝謝姐姐。
原來他的聲音這時就已經(jīng)壞了,粗啞難聽。
“沒關(guān)系,不客氣�!笨蓱z的小孩,護士想起口袋里的糖,“來,送你一顆糖,”
戚余臣又說一次謝謝,余光瞧見小貓像兔子一樣跳出來,藏進床下陰影里。
護士推著車離開。
姜意眠等上幾秒,才腦袋、尖尖耳朵、棉花般的身軀,以及蓬松的小尾巴,一一從床底露出來。
小貓。
好小的小貓。
戚余臣想摸她,可是一道腳步聲接近,貓一眨眼消失視線里。
倒是關(guān)緊的窗戶旁邊,藍色的窗簾動了動。
“宸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