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靈牙安慰他:“剛剛你給劉元那一箭,射得好!”
紀(jì)成陵聞聲微微一頓,然后側(cè)頭看向她,他胸膛里的心臟突突地狂跳,像是碰到了本該這輩子都不該遇到的事,但他還是文質(zhì)彬彬地、澀啞地說:“能幫到你們就好�!�
靈牙不妨紀(jì)成陵說的是這句話,在她看來紀(jì)成陵太奇怪了:他太冷靜了,既不哀傷,也不害怕。
其實紀(jì)成陵聲音已經(jīng)顫抖了,他沒法把仰頭的視線挪開,感覺自己要癱倒在地,更讓他震撼的是顧如玖,他沒有看過那么華美的衣裳,衣背上是鳳凰舞天、四瀆百川、江河大海,玉石綴松柏,金銀鑲鳧鶴,滿目的金銀珠寶,尊貴無量——他不止是這場人間戰(zhàn)爭暗面看不見的操盤手,他早已超出凡人的想象,掌管太多太多。
緊那羅不再能從洛陽城內(nèi)抽取力量,被天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想沖出九重天,被天上眾神阻攔,想沖出洛陽城,被八位護(hù)法阻攔,無論東南西北上上下下只要他想逃,都會有天兵天將星羅棋布地等在周身,四面巨龍將他越困越緊,剛殺出一個缺口,又被東盱一戟打回去!
就在四方受困時,凌空一個缽盂拋出朝他的頭上蓋去!
紀(jì)成陵見得分明,剛剛那個在顧如玖身邊行動的笑眼的男人,忽然間扔出一塊龜甲般的缽盂!缽盂之上覆滿封印咒語,霞光萬道!
緊那羅跌落防護(hù)罩外,翅膀仿佛墜住萬斤重?fù)?dān),被當(dāng)頭罩住的瞬間,拼勁全力用一道慘烈的白光將缽盂頂�。�
“顧昉!”緊那羅放聲大罵:“你讓天羅地網(wǎng)來鎮(zhèn)我!有本事你親自和我動手!”
顧昉懸在半空中,巋然不動,身后一張龐大的不可見的幕。
玄英無悲無喜,開始念動咒語。
那缽盂像金殼一樣又低了數(shù)尺,玄英這法寶十分厲害,轉(zhuǎn)瞬間將緊那羅牢牢封印在里面。
罡風(fēng)已靖。
上陽城墻上的靈牙長舒一口氣,心道帝君麾下諸將果然名不虛傳,只是彈指三個回合,降妖伏魔,干脆利落。
如今正事是人間戰(zhàn)場的如期進(jìn)行,這北方寒澤大妖不急于發(fā)落,玄英甚至不需要顧昉下命令,利索地安排了八大護(hù)法收陣,讓幾位天兵下來抬這具龜殼。
人神相隔的保護(hù)罩緩緩消散后,洛陽城內(nèi)的戰(zhàn)斗才真正廓清,剛剛的斗法進(jìn)行得很快,就算有人仔細(xì)看天上云層,所見也不過是一陣陣電閃雷鳴。
正當(dāng)諸將以為告一段落的時候,那抬著緊那羅的龜殼忽然顫動起來,玄英這法寶乃是八百歲玄武殼,曾鎖長江大河,能鎮(zhèn)天下萬物,至今不曾有誰能在內(nèi)部突破!可就是這樣一件法寶,忽然間像是被十指自左右狠狠撕開!緊那羅在拼死掙扎之后十指流血地自其中呼號脫身,沖天一翔!
變起突然,眾將已經(jīng)收陣!沒想到還能被這寒澤大妖脫身!
緊那羅脫身后騰空而起,不逃反而是凝在半空,身后生出猙獰暴怒的神鳥法相,身軀兩側(cè)展開四條手臂,四手開屏,一身腥濡,胸膛刺青隨著肌肉盤踞活動,蠕蠕地涌動出藍(lán)色火焰!
他猖狂大笑,兩翼煽動的力量如浪卷浪送,洶涌中涌至最高,呼嘯著猛撲剛剛欲抬走他的天降!干戈擾攘中,這只大鳥肆無忌憚地在半空中縱橫,力戰(zhàn)眾神,邊戰(zhàn)邊叫:“我乃你們真武帝君親傳!當(dāng)年帝君降格與我族同棲,曾令情海生浪,欲池生花,如今花朵尚在!真以為這一套能降得住我?!”
說罷這個少年形貌的大鳥的五官扭曲起來,像是恨極痛極,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顧昉身上,恨聲道:“什么何庭芳,今日劉元不得勝,他也休想能活!六百年前您已敗過一次,今日再敗一次又如何!”
言罷,他俯沖而來,煽動起藍(lán)綠翅膀,要將整個洛陽城所有人傾覆!
玄英立刻調(diào)動護(hù)法罩起法陣,顧昉略一蹙眉,知道來不及了,長袖一卷,掣劍出手!
紀(jì)成陵只覺金光燦爛,一柄柱脊、鋒刃的青銅寶劍自顧昉手中擲出,那劍長而沉,光而耀,穩(wěn)準(zhǔn)狠地一劍插進(jìn)極速飛下的緊那羅,緊接著力催群山,將剛剛還在囂張大叫的鳥一劍釘在洛陽城墻上!
轟隆一聲巨響!
結(jié)界也沒能攔住名劍太承分毫,連妖帶劍一起砍進(jìn)城墻之中,緊那羅肩膀被太承貫穿,還沒從那巨力中緩和過來,顧昉那張端嚴(yán)無方的面孔、瞬間間已越過半座城池欺到眼前,顧昉伸手扼住他的喉嚨,搖著他的腦袋“砰”地將他再次砸進(jìn)城墻里!
緊那羅一口熱血噴了出來,后腦陷入城墻中砸出蛛網(wǎng)般的碎痕,點點猩紅噴濺到顧昉的甲胄上,鮮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垂滴。
“孽畜�!�
顧昉情緒穩(wěn)定到了極點,扼著緊那羅的喉嚨說出動手后的第一句話:“拿春秋鏡來。”
緊那羅痛得臉孔扭曲,太承劍克制住了他所有術(shù)法,但他像是感應(yīng)不到一樣,張開四只手仍然忍不住地去撫摸顧昉的衣袍,那么多的埋怨,那么多的恨,原來百年后再見還是覺得委屈,他孩子般舞動著四只手,顫聲求道:“師傅……您疼疼我。”
第0017章
天局功虧一簣
顧昉眉目不動,右手凌空出現(xiàn)一塊長圓形但不完整的鏡片,毫不猶豫地,切斷緊那羅其中一只手掌,他冷酷道:“說不說,不說我拆了你全身的骨頭�!�
鮮血噴涌出來,這絕情的一招激動了緊那羅,他撫摸顧昉身體的手掌向上反握他的手臂,嘶聲叫喊:“為什么!明明六百年前他們背叛了你,把你追得三界逃亡!顧昉,北方漢人的氣數(shù)已經(jīng)盡了!盡了!你再怎么做也沒法起死回生了!崩潰就崩潰了,你為什么一定要天道對著干?!”
或許是緊那羅在鏡中參悟了什么,或許是在顧昉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什么,顧昉難得地退讓了,與緊那羅對視后沉聲道:“我有我的選擇,你交出鏡子,找個僻靜處修行,我們來日還能再見�!�
緊那羅看破他的謊言,眼中流下血淚:“你不會再來見我了,你但凡有心,你早就回來了!你寧可兩個月?lián)湓谝粋凡人身上為他護(hù)法,為一群凡人掃平障礙,你都不肯回寒澤看我一眼……”
顧昉嚴(yán)肅地看著緊那羅,對這種糾纏感到了厭惡。
真武帝君不笑,氛圍就是凜肅的,他面無表情地拔出插在緊那羅手掌里的鏡子,然后招呼也不打地舉起春秋鏡,像舉起一段冰錐,要從緊那羅的天靈蓋插進(jìn)去。
“我不該拆你的骨頭,我該拆你的角�!彼p輕說。
緊那羅這才曉得害怕,五肢掙扎,嘶嘶狂動起來。
真武帝君反握春秋鏡,讓鏡面缺口抵住他頭頂尖角的根部:“說不說,東西在哪!”
春秋鏡不能落在聰明又危險的人手中,因為它能見萬物,卻無法見鏡子的主人,所有拿著碎片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因果中隱身,哪怕顧昉也無法尋找。
緊那羅終于配合了:“春秋鏡不在我這兒!”
顧昉:“那在哪兒?”
緊那羅:“我送人了!”
顧昉恨透了他滿口的謊言:“誰?你送給誰,我殺了他!”
緊那羅看著顧昉,忽然間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聲音震撼著層層云霧,好像終于在失敗中扳回了一局,他笑著說:“不,師傅,這個人你可殺不了,”他眼神癲狂,眼中有極致的瘋狂和篤定:“我送給杜為了�!�
仿佛是石破天驚,顧昉的瞳孔倏地一縮。
·
玄殿中,從關(guān)西一路到關(guān)中的一行凡人,還在大殿里等著顧如玖、紀(jì)成陵回轉(zhuǎn)。
就在這個時候真武帝君的座下,忽然有一面鏡子閃爍中了奇異的光亮,杜為無意中一瞥,發(fā)現(xiàn)了它,好奇間,他支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將它撿起——
“天良已死,妖魔皆在人間。”
忽然間,杜為聽到了有人在他耳邊這樣說。
他回身去看,身周卻無人。
杜為握住那鏡子,片口狀,手掌大小,堅毅篤實、沉甸甸的握感,翻到背面,鏡面有一只粗厚的眼睛,此時正睜著,與他沉默對視。
“這是誰的鏡子?你們見過這個東西嗎?”杜為回頭對不遠(yuǎn)處正在縫補衣服的人問。
眾人探過頭來,紛紛說沒見過,不是自己的。
杜為低頭看著這面鏡子,忽然感覺到奇怪:這是什么?
·
顧昉的表情開始變得難看了。
春秋鏡里因果,第一眼看到的皆是自身畏懼之物,十有八|九映照出的是自己死亡之相,別說是凡人,就是神看它一眼,惶恐、發(fā)抖、不正常都不在少數(shù)。
緊那羅從顧昉的表情便知道自己這一招不錯,他笑著說:“師傅,您別怕啊,您要送給何庭芳的王佐之才,怎么會受困于自身恐懼呢?他定能順利參悟出鏡中因果�!�
顧昉左手松開,立刻捻指掐算起來,直到此時他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了,他閉眼去看自己的玄帝殿,在尋找一圈后,發(fā)現(xiàn)余眾皆在,唯獨沒有杜為!
“玄英東盱!”顧昉喝了一聲。
玄英東盱于身后出現(xiàn),抱拳待命。
顧昉下令峻急:“去找!看杜為是不是還在玄帝殿!”
顧昉不是害怕杜為會被那鏡子震懾瘋魔,他是害怕他看得“太多”!
凡人承載不了那么多的真相,那些知道太多的人不是瘋了,就是死了,一輩子陷在苦海之中!
是他大意,今日能打斗的神仙全部聚集洛陽上空,守殿的只有職級不高的神祇,沒有外部進(jìn)攻,杜為那群人在四周活動的話,他們是不會阻攔也不會示警的!
掌心下的緊那羅歡快地說:“師傅,來不及了,只要杜為拿著春秋鏡,他就能從鏡中隱身,只要他足夠聰明,你們便無法追蹤他——是了,師傅選中的人,哪里有不聰明的?”
“放棄吧,師傅,你贏不了天道的,你太愛插手它了,上次是黃河改道,泰山崩塌,這次又是什么呢?回寒澤吧,我和摩呼羅迦都很想您,如今欲花尚在,你就不能回來嗎?”
他早知自己沒辦法打贏顧昉,所以打定主意來壞顧昉的事,顧昉本來還未動怒,這不長眼的鳥在他面前一通聒噪,抑揚頓挫的就要高興地唱起來了,他臉孔不由分出兩種顏色,變幻莫測間,就要取他性命。
“倏地”一聲輕快聲響,一簇沾著欲花劇毒的箭鋒自顧昉面前掠過!
顧昉防不勝防,側(cè)身一避!
“帝君,您太過分了!”
一聲洪鐘低沉的指責(zé)迎面落下。
顧昉再抬頭,一只人身鹿腿的大妖甩開太承劍、馱起緊那羅撒腿就跑,那剽悍不羈的獸,身軀后背茫茫如天壯大,后脊上繡著寒澤常見的刺青,好像生怕晚一步就跑不了了,跑得這叫一個御風(fēng)乘云、發(fā)足狂奔。
遇到天將阻攔,大鹿仰頭一吼,震出層巒疊嶂的音場,蹬蹄亂躥!顧昉身側(cè)四條神龍現(xiàn)身,正欲追殺拿下,顧昉被這頭大鹿笨拙的偷襲弄笑了,抬手止住手下,朝那背影喊道:“摩呼羅迦!看好他,再見他一次,別怪本尊不客氣!”
天邊云層中數(shù)不清的雄偉復(fù)雜的建筑消散下去,閃動著瑰麗的燈火、樂器、鼓聲、珠幡寶幢、盔甲兵戈也都跟著消弭,顧昉下著君令,鳴金收兵,在掠回上陽門前再一次捻指占算:還是無解。
杜為沒有法力,但是春秋鏡的碎片有意保護(hù)它暫時的主人,顧昉無法看到杜為身在何處,也無法預(yù)料他的行為。
回到城墻上,顧昉一身戰(zhàn)神服色恢復(fù)原狀,眉心那一點憂心還未展開,先是被一群少年團(tuán)團(tuán)圍住,顧昉下意識抬手,知道剛剛八大羅漢沒有把他們排除在防護(hù)之外,想著要把他們的記憶抹除,只是指尖法術(shù)未動,他先接觸到紀(jì)成陵的目光,驀地,便遲疑了,想著罷了,看到了便看到了吧。
藍(lán)麻子瞪大了眼睛,城墻外的打仗都沒法吸引他的主意了,緊緊盯著顧昉,張口結(jié)舌問:“您是……真武帝君嗎?”
顧昉點頭:“對�!�
跨界見自己仰慕的神明,藍(lán)麻子喉頭哽咽,語無倫次,他顫抖問:“您一路都在保護(hù)我們嗎?”
顧昉失笑:我可不是一路都在陪你們走?
顧昉點頭:“差不多�!�
藍(lán)麻子:“剛剛那個……”
顧昉:“北方的妖�!�
藍(lán)麻子:“他是來我們中原作亂的!我知道!”
顧昉:“……”
顧昉不用解釋什么,少年會自動把內(nèi)容補全,一邊猜測一邊對他瘋狂發(fā)射溢美之詞:“剛剛您唰唰唰那幾下!太帥了!我該怎么稱呼您呢?跟他們一樣喊您帝君嗎?真武帝君……嗚嗚嗚,我沒想到此生能見到您,我喜歡您太久了……”
真武帝君百年來掌管北方武德,漢人男孩子好像沒辦法不喜歡這位神明。
可藍(lán)麻子太激動,和其他幾個小孩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面對神話人物人傳人的語無倫次,顧昉害怕誤事,決定先讓他們高興高興,等會兒還是抹掉他們這段記憶比較好。
他轉(zhuǎn)頭看向紀(jì)成陵,相比之下,紀(jì)成陵坦然平靜多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沒有特別狂熱,淡定得非常好,顧昉走到他面前去,掐了掐他的臉,獎賞道:“剛剛劉元那一箭不錯�!�
紀(jì)成陵思索了片刻,開口問:“剛剛那只鳥,是你以前的相好嗎?”
顧昉一怔。
云頭上的靈牙開始無聲狂叫!
你小子是真敢問啊!快快快!繼續(xù)�。�!
天上地上所有旁觀的人和神都無聲且激動地看著顧昉。
沒想到帝君還真的回答了,他說:“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