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顧昉不遮不避:“他會死。你要看他的因果線嗎?”
顧昉在看到何庭芳心氣盡的時候,便預料到了他會死,這是亂世,亂世將軍,一次失敗就足以將他的一生顛覆,他說自己累了,那走向的就注定是死亡。
城池在烈火中發(fā)出沉重的呻吟。
顧昉看著紀成陵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頡斛會殺進未央宮,殺死何庭芳,頡斛為了粉碎何庭芳代表的燈塔符號,會將他的尸體包裹在皮革中,拋尸洛水,令他的尸身隨潮往來,葬身魚腹�!�
這是亂世,不是說退就可以退的游戲,所有走到一半不肯繼續(xù)走下去的人,就是這個下場。
紀成陵嘴唇顫抖了一下:“頡斛為什么要這么做?”
顧昉:“因為他恨何庭芳�!�
紀成陵:“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恩怨�!�
熱風拂起了顧昉的頭發(fā),他說:“是,沒有恩怨,頡斛只是恨他而已。”
因為頡斛這個人太丑惡了,他一生都在反復無常,他是劉叢的兄弟,卻騙了他的兄弟匈奴五部國破家亡,他為何庭芳引路,轉而又借氐族之兵滅何庭芳。面對劉元的尸體,何庭芳捧觴,醮劉元于北方之廟,給出諸侯規(guī)格的禮遇,面對何庭芳的尸體,頡斛棄其軀體,投于江中,葬身魚腹。
何庭芳再不對,這也是北方的燈塔,是故國南渡十年,他苦苦支撐的救世救國之人,頡斛是什么?你的高大顯示我的丑惡,我豈能容忍你在世?那些被惱怒怨恨充塞的夜晚,他應該最高興于南方的朝廷至今未曾援手,英雄失助,孤立無援,這讓頡斛這種人自慚形穢又暗自不平的心得到太多滿足,作踐起何庭芳來也更歡暢更肆無忌憚。
紀成陵急迫問:“他會有什么報應嗎?”
這個胡人小孩,好像犯了什么漢人算卦的病。
顧昉認真說:“如果他不走錯棋,來日應是北方第二位胡人天子�!�
紀成陵震驚地看著顧昉:“他就沒有什么報應嗎?!”
火浪摧枯拉朽地在城池中蔓延,詭風助燃,干燥的強風從遠處吸進來,又從大開的宮殿門口倒灌進去,揚起紛紛的黑灰。
顧昉看著那再一次血流成河的洛陽城,輕聲告訴他:“天道從不分善惡對錯,混沌而已。”
◇
第22章
洛陽一念之恩
天道哪有善惡,混沌而已。
顧昉這話說得對也不對,因為頡斛也不全是沒有報應,他這個手染鮮血的背叛者、反腐無恥的小人一旦成功開啟一個王朝,那他身后血脈大概率會集弒殺、狂暴、亂倫、瘋癲于一體,一個畜生王朝的特性自他定下——你下場了,可子孫還在,欠的債總有人還。但那也只是世事的衍化,因為一群畜生皇族存在,你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頡斛的不幸,還是天下人的不幸。
可以預見的只是他兵鋒所指,再也越不過洛陽一線,頡斛殺何庭芳于洛水,后來洛水大漲三年,何庭芳的魂靈驅水為濤,以溺殺人,漢人憐之,為其立祠于江上,后凡氐族過處折戟沉沙,這位一生壯烈的將軍化為江河魂靈,自此威凌萬物,氣若奔馬,頡斛的領土永不過洛陽一線,這也是死去的劉元與何庭芳會對他封印與詛咒。
紀成陵不由多看顧昉兩眼,問:“你是不是在生氣?”
顧昉瞥他一眼:“我生什么氣?”
紀成陵:“因為你今天說的話,特別像賭氣�!�
顧昉呵了一聲,口氣莫辯地說:“我可不敢賭氣,我活了八百年,是搞不清楚凡人怎么想的了�!�
這個時候頡斛已經(jīng)到了未央宮前,含急帶怒地,舉著劍指揮人攻入未央宮!何庭芳就在宮殿中,已能看到他的身影——這是今日這場戰(zhàn)爭最大的戰(zhàn)利,一群人爭先恐后地開始往里沖,顧昉眉頭微蹙,此時忽然感應到了什么,平靜的瞳孔如蛇一般驟然抽了一幀——
未央宮有兩三個彈指的死寂,殿中的何庭芳舉著火把做了個非常與眾不同的動作,緊接著轟隆一聲!巨大的煙花自宮殿四面燃起,暴烈的震響從殿內(nèi)沖開,所有人都被那恢弘巨力頂?shù)猛鉀_,第一波進殿的人更是直接炸了尸骨無存!
一瞬間,殿內(nèi)一片火海!
紀成陵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顧昉:“你不是說他是被……”
顧昉眉頭緊皺,看著那慘烈的爆炸伏擊。
何庭芳沒有離開是事實,但是他并沒有坐以待斃,春秋鏡中他被頡斛殺死的一幕沒有出現(xiàn),而是他在頡斛攻城后忽然生出不甘,在幾個時辰里,他調(diào)走主力的同時把油與火埋伏在殿中,以身為餌憤然做了最后一次反抗!
頡斛嚇了一大跳,猛烈的火舌卷了出來,險些將慢了一步的他帶進火海!這與他確認過的何庭芳的狀態(tài)不一樣,他沒想到老將沒有心氣的時候也還能發(fā)動死亡一擊,無比地慶幸起剛剛慢了一步?jīng)]能沖進去!
未央宮房歇頂九丈高,站在殿前階梯上,人如螻蟻般只能仰視著它巍峨熊烈地噴卷火焰,頡斛從最開始的驚,緊接著喜,到最后在滾熱的碎裂灼燙中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像是確定自己完成了任務,露出殘忍快意的笑。
未央宮中的鐘聲在驚天一爆后傳出嗡嗡沉悶的撞擊聲,高聳的梁木被火焰噴卷發(fā)出澀厲的呻吟,火光從四面八方舔舐著,整個大殿上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發(fā)出痛楚的轟鳴,像是困獸瀕死時發(fā)出的一呼一吸。
紀成陵急問顧昉:“何庭芳死了?”
顧昉表情嚴肅:“還沒�!�
但也快了。
顧昉能透過火焰看到何庭芳,他在投下引信后便困在了宮殿里,大火已經(jīng)延燒起來了,整個宮殿都在發(fā)出噼剝之聲,毀天滅地的熱浪里,他所有出路都都被困住了。
紀成陵的兩排牙齒情不自禁地咬合住了,他抓住顧昉的袖子,說:“帝君,您救救他吧!”
顧昉的瞳孔輕輕一動。
紀成陵生怕他不同意:“我知道何將軍惹您生氣難過了,可是……”
顧昉截斷他的話:“誰說我生氣難過了?”他垂下眼睛,神情有點冷:“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我能怎么救?”
紀成陵確定了。
顧昉就是生氣了,從昨天晚上他說自己不開心,從那流下的眼淚開始,他一定是努力到了昨晚最后一刻但還是改不動這局面,顧昉怪何庭芳和杜為辜負了自己,辜負了他五百年的辛勞與等待。
紀成陵心頭很不是滋味,但又沒有什么立場要求顧昉,甚至沒有資格說什么“天道不分善惡,可你怎么忍心?”他的眼神黯淡下來,默不作聲地將身體轉了過去,拿后背對著顧昉。
顧昉:???
未央宮的梁木在一根根地坍塌,頡斛確定憑這個火勢一只老鼠也跑不出來后命人開始從皇宮中撤退,顧昉站在云頭看著那轟轟烈烈燃起來的宮殿,忽然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一手提著紀成陵落在一座偏殿的房頂,緊接著生硬地撂下一句話:“呆著!”
紀成陵茫然怔忡地回頭,只見顧昉架上云頭,輕輕躍到未央宮的上空,他滿身羅綺色,舉起右手,密布的云層驟然透出金色的陽光,熊熊烈火自發(fā)地左右分開,在岌岌可危的宮殿中辟出一條路來——
何庭芳被濃烈的煙熏倒,已經(jīng)沒有求生意志了。
顧昉沒法親自下場,何庭芳又不具備自救的能力,他蹙著眉頭,左手平攤,春秋鏡顯形。
這也是紀成陵第一次見顧昉如何使用這只太初混沌的眼睛,顧昉的手中凝出纖薄的光,只是瞬間,春秋鏡呵然睜眼,睜開的瞬間千萬道綠線自未央宮上散開,像寬闊的河流驟然越過了陡峰形成的瀑布,顧昉環(huán)顧一遭,伸手抓住數(shù)縷——
那些正好在附近的漢人同時聽到了北方戰(zhàn)神冥冥中的引導和召喚,穿過長長的宮墻,開始向未央宮趕!
沒有任何的道理,不用任何鋪墊,春秋鏡的主人一念起,自有無數(shù)人供他驅策,前仆后繼,從容赴死。
煙熏火燎中,未央宮最頂上最大最重的那輪梁木開始發(fā)出爆響往下砸,隨著這聲爆響后,是整個前殿帶動后殿的坍塌,何庭芳預備的還沒有用完的火與油,此時成了催自己的命的墳墓,灼人的熱量失控地往外擴散。
紀成陵站在未央宮東北角的偏殿屋檐著,眼見著一群人是如何一腔沖動地闖進去,他們默契地找到了顧昉辟出的那條路徑,各有分工地沖進了已經(jīng)坍塌一大半的未央宮中,找到何庭芳,直接打包帶走。
待最后一個人闖出側門的之后,顧昉松開一口氣,宮殿主梁立時轟地坍塌下去!百年巍巍宮殿徹底毀于火海!
那些救出何庭芳的人,多年后提起這段經(jīng)歷,他們也會說那時即興出現(xiàn)了某種沖動,沒有多想就去救何帥了,沒想到真的救出來了——這都是沒錯的,這些義士救人時披滿神性的光芒,因為那個時候他們就是神的手和眼。
之后他們像是如有神助般背著何庭芳從皇宮的小路逃出去,因為狼狽得和逃兵一般無二,這十幾個人沒有驚動頡斛的人馬。
北方的戰(zhàn)場上,何庭芳的名字自此會被人抹除,南方的朝堂,他的名字反而成為人人瞻仰的符號。
顧昉后來對紀成陵解釋,一位將軍,如果他不巧地生逢亂世,又不巧地成為當世軍門第一人,那他最后的戰(zhàn)役往往是個悲劇,贏了功高無賞,輸了晚節(jié)不保,最好也是最吊詭的結局是在戰(zhàn)斗中戰(zhàn)死,像何庭芳那樣,蓋棺定論,他將得到一位將軍最高的光榮。
真武帝君在未央宮坍塌的最后關頭偷天換柱換出了何庭芳,陰差陽錯地成全他“身后之名”,也給了他留出了絕對的退路:此后天涯海角,隨君所愿,大可再不惹這北方人間殘酷紛爭,娶妻生子,安穩(wěn)過完余生。
北方至高的神明在最后關頭改了主意,用他溫柔和手和眼,接住一個凡人的窮途末路——在不改大因果的情況下向這位將軍做出遷就,華夏這片土地上悲情的英雄已太多太多,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還是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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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庭芳被救走后,顧昉懸空而起,沒有回到側殿把紀成陵弄下來,而是朝著整個洛陽宮殿群無端開火,他面無表情,但手下毫不留情,打出一掌,又一掌,將沒有著火的殿宇盡數(shù)轟塌,遠看就像是老天劈下了一道又一道的雷,長長的城墻夾道被他拍塌,城頭哨所轟然爆裂,宮殿被他從中劈開,里面高妙的布置、積蓄的金魚一片慘狀地崩濺出來……
整個洛陽城在遭受真武神莫名其妙的暴力。
紀成陵眼看著顧昉平靜發(fā)瘋,既不阻攔,也不害怕,等他發(fā)泄完,他抱著廊柱從屋檐滑行下來,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邊。
帝君斜了紀成陵一眼,聲音很克制:“看我干什么?滿意了?”
顧昉許久不曾這么不是滋味了。
紀成陵貼心地答:“帝君對人間恩深德厚�!�
顧昉冷冷地哼笑了聲,尖酸道:“這我還恩深德厚?”
“是深恩德厚。”紀成陵生怕他氣出個好歹,一句都不嗆著說:“我主人說過,歲數(shù)大的人經(jīng)受不起失敗和失望,一口氣不對就能被氣死,發(fā)泄是應該的。”
紀成陵是不是好意顧昉不知道,但他猝不及防,差點被紀成陵氣得一口血噴出來。
他抬手:“來!你小子過來,讓我發(fā)泄發(fā)泄!”
顧昉一時也顧不上別的了,正想教訓教訓這小子,靈牙駕著云頭一路蛇形漂移大叫地撲過來,她焦急地喊:“帝君!您去看看罷!杜為……杜為他出現(xiàn)了,東盱將軍他們把他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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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昉滿頭官司:你說誰歲數(shù)大?
紀成陵掰開手指:八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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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凡夫喝問神門
杜為又回到了玄帝殿。
顧昉得到消息后挾住紀成陵往回趕,但因為惱火這臭小子的出言不遜,他把人橫掛在云頭,讓他眼看著地面“飛”著回去,紀成陵被顧昉幾個急上急下折騰得想吐,胡亂地去抓身邊的神,左手牢牢扼住顧昉手腕內(nèi)側溫暖的皮膚:“帝君……額,我求饒……您大人大量……”
顧昉翻了個白眼,直等自己出了氣,才挑起一段柔風,把人從云頭中提起來。
紀成陵臉色蒼白,雙膝跪在云上,靦腆地垂著頭,左手卻沒有松開,小心翼翼地觸摸顧昉手腕處圓潤的弧面,四周掠過一陣陣風,他的睫毛便在那風的拂動中輕輕顫動著。
顧昉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紀成陵壓著心口的惡心,輕聲問:“帝君會如何處置杜先生?”
顧昉:“看看再說�!�
紀成陵把眼神向外瞥開,有些別扭地說:“凡人接二連三撂挑子,您遇到這么窩火的事兒還能不遷怒,實在是很不凡�!�
顧昉哼了一聲,心說小崽子才多大,還跟我來這套。
只一盞茶的功夫,顧昉帶著紀成陵回到了玄帝殿外。
杜為的出現(xiàn)大出所有神所料,在他們快把洛陽里外翻個遍的時候他不出現(xiàn),現(xiàn)如今何庭芳已經(jīng)被氐族摘了果實,他倒是出現(xiàn)了,在春秋鏡不再幫他隱藏行蹤時,玄英第一個察覺了他,還不等杜為一瘸一拐地爬上玄帝殿第一重山門,長長的照壁臺階下他已被玄帝諸神攔住,三十二位沒有返天的副將盡是露出真容,朝他怒目而視——
顧昉回來得及時,局面還沒有不可收拾,諸將見帝君回轉,立刻激動地朝他請命——
“帝君,殺了他!”
“何庭芳已死,讓他陪葬!”
二十余臺階下,杜為看到顧昉現(xiàn)身,也沒有理會諸神七嘴八舌的指責,拿出手中那面銅鏡,緩緩揖手道:“杜為知道誤了帝君大事,特來請罪�!�
這男人這些日子躲避搜捕躲得很狼狽,外裳臟污破損,發(fā)髻毛躁散亂,臉孔還帶著淺淺的刮傷。
顧昉冷眼看著他,表情極度難看。
有情緒暴躁的將軍已經(jīng)快炸開了,朝著顧昉大聲指責:“帝君!這個凡人不知好歹,壞了北方大事,殺了他!給北方亂局陪葬!”“對!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