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顧迎清之前不想留,后來是既不想留,也沒想不留。
這段時間以來,她過得愈發(fā)稀里糊涂,她想,自己恐怕真的有心理方面的問題,就像當初州港那位醫(yī)生所言,不然無法解釋她的身體總是這樣難受。
她已經(jīng)顧不好自己,更沒精力去顧肚子里的。
可在聽到心跳聲的那一瞬間,她腦子里閃過好多人的臉,程越生,那個小孩,爺爺,她的父母……
背景色卻是那段貫穿了整個孕期、不堪回首的黑暗時光,像烙印一樣,一憶及就恐懼厭惡。
她沒辦法正常接受,可那心跳是如此微弱又鮮活……
比那個孩子的存在,更能讓她感知到,這是她和程越生的孩子。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醫(yī)生問:“心跳聲想錄下來嗎?”
程越生站在家屬等候區(qū)更外面的走廊,中途接了個電話。
他站在靠窗在墻邊,此處連接B超室外的走廊,顧迎清一出來,他就能看見。
她步伐輕穩(wěn),神情也安靜,乍看正常,可跟其他候診的孕婦對一比,瞧不出絲毫喜氣。
程越生心情復(fù)雜。
心想,如果她真的不想要,要不就依她算了?
顧迎清領(lǐng)了B超單出來,“五周多,有心跳了。”
似乎沒有想象中難開口。
程越生既想知道她的想法,又因剛才不要這老二的想法生出點兒愧疚,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心里暗嘲,這他媽什么情況,搞得像個愣頭青一樣?
當初本來就沒想過顧迎清會懷上他的孩子,跟她也不熟,更別提什么為人父的喜悅了,程之兗也是養(yǎng)著養(yǎng)著才有了感情。
程越生拿過顧迎清手里的超聲單,照片上有個光點,最下面寫著宮內(nèi)妊娠五周多。
他沒吭氣,來回走了兩步,才問顧迎清:“接下來去哪兒?”
“見醫(yī)生�!�
他若有所思點下頭,跟她一起去了。
醫(yī)生看完血檢和報告,綜合意見是,血值太低,胎心又出太早,這種狀況容易胎停,加上又有出血現(xiàn)象,需要保胎。
最后給她開了孕酮和保胎藥回去吃,過些日子復(fù)查,如果中途再有出血癥狀及時來醫(yī)院。
顧迎清覺得人的情緒是有閾值的,如果超出或低于閾值區(qū)間,就容易麻木遲鈍。
就像今日,此時此刻。
出了診室,她就跟沒有這回事一樣,跟程越生說:“對了,這兩天,能不能找個時間把孩子接過來一下?”
孩子。
程越生知道她說的是程之兗,但她連名字都不想提及。
他問:“考慮好了?”指的她爺爺什么時候回去。
“考慮好了,”顧迎清輕聲念念,又仰臉問他的意見,“你覺得明天怎么樣?”
程越生垂眸凝視她臉龐,又抬起手機看了看,說:“挺好,明兒陰天,不會太熱�!�
“那就這樣吧�!�
“我讓人今晚把程之兗送來�!�
“明早,明早再來也不遲�!鳖櫽逭f完,想了想,“今晚來的話,你就帶他去住我家吧�!�
她把鑰匙掏出來,塞進程越生手里。
顧迎清想他應(yīng)該不太高興,但是拿她沒法,沉眼看了她數(shù)秒,一把握緊鑰匙,離開替她拿藥去了。
程越生當晚親自回了趟南江把程之兗接過來,按顧迎清的意思,帶孩子住她家里。
當晚跟孩子說清楚了這回來的目的,要他見到顧中敏的時候得叫他太爺爺。
“為什么要叫太爺爺?不是叫爺爺?shù)膯幔俊?br />
“他輩分大。”
程之兗有些明白,“我知道輩分,他們說我輩分比星星大,所以星星該叫我表叔�!�
“是這個道理�!�
第二天,程越生帶著孩子到醫(yī)院時,顧迎清和她奶奶已經(jīng)等在那兒,一起的還有金玉吟一家,以及兩個不認識的親友。
醫(yī)院的氣味有些奇怪,ICU這邊又清凈,氣氛中溢滿莫可名狀的哀肅,兗兗都變得不自在起來。
走過去,程越生拍拍程之兗的肩,“兒子,叫人�!�
程之兗問候了自己認識的幾個,到顧迎清身邊,抱著她的手,問剩下那幾個他該叫什么。
顧迎清哪怕早有心理準備,看見孩子和手被握住的瞬間,心底還是跟著重重一窒。
她不敢看小孩,教他剩下的親戚都該怎么稱呼。
其余人都還沉浸在程越生那句“兒子”的震驚里,只是顧迎清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心情考慮別人的看法,更不想解釋孩子的身份來歷。
她僅僅介紹了程越生:“這是我男朋友,姓程�!�
隨便,都隨便。
之后的事之后說,她現(xiàn)在只想讓她爺爺安心走完最后一程。
第321章
走吧
反正已經(jīng)不能更糟了。
此刻能讓顧迎清顧慮的,只有奶奶。
她偷偷注意老人的反應(yīng),卻發(fā)現(xiàn)她神情之中無一點震驚意外之色。
顧迎清忙亂之中想起之前撒的謊,說程之兗是她老板的孩子,還說過程越生并不是她老板。
現(xiàn)在,程越生稱兗兗兒子,已經(jīng)明著戳穿了她的謊話。
正常情況下,老人應(yīng)該先詫異后責(zé)問,而不是如此平和,甚至還和藹地牽過兗兗的手,關(guān)心地詢問他早上吃早飯了沒有。
其他人眼睛在這幾人身上轉(zhuǎn)悠,打量完小的,又暗中琢磨那男的。
人人臉上精彩紛呈,均是一副欲言又止,想問又覺得不合時宜的樣子。
只有金玉吟相對淡定一些。
未幾,ICU大門打開,顧中敏躺在病床上被退出來。
顧迎清再沒工夫關(guān)心其他,一刻也等不得地迎上前。
“爺爺。”顧迎清生怕打擾,小聲地喊他,顧中敏閉著眼沒反應(yīng),臉色蠟黃。
顧迎清不禁放大聲音又叫了聲:“爺爺。”
其他人跟著附和喊了聲表舅,或是姨夫。
顧中敏這才轉(zhuǎn)醒,只是眼神渾濁空洞,辨不出誰是誰的樣子。
醫(yī)護推著病床,和家屬一起進電梯,顧迎清牽過小孩,跟爺爺說:“爺爺,兗兗也來看你了�!�
顧中敏形容枯槁,在ICU待了兩天,鼻中插著氣管,皮膚干癟起褶,嘴已經(jīng)閉不上。
兗兗還小,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這個人又不像他見過的爺爺,先前覺得難過又有些害怕,躲在他爸身后。
顧迎清找他,他還是勇敢站出來,倚在顧迎清身邊,按照他爸爸的意思,朝床上的老人輕輕喊:“太爺爺�!�
顧中敏眼球忽然動了動,循聲望向兗兗的位置,發(fā)出了一聲似欸似嘆的回應(yīng)。
兗兗好像突然沒那么怕了,踮腳撫摸著老人的手背,希望能緩解他痛苦。
顧迎清似憑空挨了一拳,鼻腔瞬間發(fā)酸。
顧中敏身上的胃管已經(jīng)撤了,僅留下氧氣管連接著便攜氧氣,救護車將人送回家里后,將會撤氧。
三橋村的老家也是奶奶的老家,房子很早以前就重建過,是顧中敏找他建筑系的朋友做的設(shè)計,顧迎清有記憶以來就是這樣的白墻小樓。
大門一開,到客廳堂屋之間,有一間寬敞的院子,沿院墻而建的花圃已經(jīng)半荒,野花野草生長茂盛,左邊一顆白玉蘭和右邊的桂花樹枝繁葉綠。
今日陰天,原本厚厚云層遮住了陽光,此時太陽露出邊角,灑下金輝,一時間天空藍輝閃耀。
顧中敏躺在移動病床上,盯著天空,像剛出生的嬰孩,茫然又好奇。
“爺爺,到家了。”顧迎清俯身說。
顧中敏竟似心情大好,也有了精神,開口說:“好�!�
軍海表叔問:“還是家里好吧?”
“對啊�!鳖欀忻粜χc了下頭,眼睛四處轉(zhuǎn)著,看看周圍的景色。
一樓爺爺奶奶從前常住的房間,床已經(jīng)鋪好,床頭擺著全家福,以及顧中敏的老花鏡,還有一塊他戴了很多年的手表。
顧中敏剛被轉(zhuǎn)移到床上,先前那股精神便如回光消散,悄無聲息地閉上眼。
醫(yī)護說:“那氧氣我們就撤走了?”
顧迎清點頭。
她整顆心仿佛也隨顧中敏閉眼的動作安靜下來,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聽不見周遭刻意壓低的交談。
大家都在進進出出,心情凝重,就等顧中敏咽下最后一口氣。
顧迎清坐在床邊,一步也沒有離開。
沒有氧氣,顧中敏漸漸地出氣多進氣少,喉嚨無法吞咽,不時因呼吸發(fā)出嘶啞的“咕�!甭曧�。
怕孩子嚇到,顧迎清讓程越生把他帶出去了。
中途,奶奶進來,把門關(guān)上,只有祖孫三人。
奶奶站在顧迎清身后,溫柔地搭著她的肩,“清清,爺爺其實之前就猜到,兗兗是你的孩子�!�
顧迎清全情看著爺爺?shù)哪抗夂龅匾徽稹?br />
奶奶又說:“他也猜到,這些年你隱瞞和經(jīng)歷了一些,怕我們擔(dān)心或是怕挨罵,不敢跟我們說。他也怕主動跟你談這些,會讓你為難,觸及你的傷心事。就干脆裝作不知道,等你想說了再說也行,反正大致他心里也有數(shù)�!�
顧迎清一下子淚如泉涌。
顧中敏眼皮在動,她認為爺爺聽得到,不敢哭出聲,克制情緒喃喃:“對不起……”
“他說當初兗兗第一次來三橋村,他就覺得看著像你,更像你小時候,后來再看到程越生,又覺得怎么跟程越生也像呢?”奶奶用聊天的語氣,噙著幾分嘆息的笑意,“然后聯(lián)系你話里那些相悖的地方,他就猜到了。我一開始不敢信,加上頭回見兗兗,他始終戴著帽子,但他畫了一輩子,觀察事物向來比我在行,說得那么細致,我也就半信半疑了。后來你又帶兗兗來養(yǎng)老院,我才瞧出端倪來�!�
顧迎清始終握著爺爺?shù)氖�,眼淚失控地滑落,掉在老人的手上,她手忙腳亂地替他擦干,“對不起啊爺爺�!�
奶奶從床頭抽了紙巾替她擦眼淚,“你爺爺進醫(yī)院那天醒得很早,精神也特別好,我替他洗漱完,他就坐在后院里看朝陽日出,說了一大堆。說清晨多美好啊,萬物蘇醒,日子重啟什么的,還說給你取的這名字,聽著就有迎接清晨擁抱希望的意思。”
顧迎清不接話,平靜地任由無盡的空虛和即將失去的恐懼將她吞噬。
時間流逝,太陽落山。
顧中敏忽然長長地用力地似咳似喘了一聲,大聲得房間外都能聽見。
立馬有人進來,有人站在顧迎清身后,陰影將她環(huán)罩。
顧迎清含淚不忍道:“爺爺,你走吧,實在難受你就走吧,該見過的人已經(jīng)見過了�!�
慢慢的,床上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氣,沒有了聲響。
房間里忽然變得很喧嘩,顧迎清趴在爺爺尚有余溫的身上,痛哭出聲。
汪素莉突然說:“清清,不要哭,人家都說這樣逝者會放不下�!�
顧迎清很聽話地收了聲,胡亂抹掉了眼淚,將抽泣聲用力憋回去。
第322章
痛
之后幾天的事,顧迎清事后回憶起來時,就像是酒后斷片一樣極不清晰,明明她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參與和經(jīng)歷了。
她還親自撰寫了訃告,發(fā)給曹賓,并告知告別儀式的時間地點,由曹賓代為聯(lián)系爺爺?shù)墓视押蛯W(xué)生,讓想要來悼念的人有時間趕來。
同時,南江美院也在各大官方渠道發(fā)布了訃告。
按照常湖永溪這邊大致的風(fēng)俗,逝者要在家中停靈三天或七天。
又通過有經(jīng)驗的鄉(xiāng)鄰找來殯葬行業(yè)的人操辦一切瑣事,顧迎清和奶奶一起接待收到消息后前來悼念的遠親。
人多的地方就有八卦,尤其顧迎清和一個小孩同時披了白麻。
顧中敏沒有親兄弟姐妹,只有表親,兒子沒了,就一個孫女為他披麻戴孝,那小孩又是哪兒來的?
頭一天,顧迎清不止一次注意到,旁人一邊悄悄議論,一邊把目光放在她和小孩身上。
顧迎清權(quán)當沒看見。
這天她接到歸屬地是南江的陌生電話,一開口她就聽出是趙縉的聲音。
趙縉讓人送來了花圈,電話里卻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口吻告訴她,DNA鑒定出來了。
他話沒說完,顧迎清就掛了電話。
她覺得奇怪,理應(yīng)是許安融打給她告訴她結(jié)果,并讓她把股份交出來。
也許是程越生從中斡旋。
程之兗晚上睡金玉吟家里。
顧迎清要守夜,表叔和表姑都是奶奶那邊的表親,帶著孩子們也跟著一起,凌晨讓顧迎清去睡一會兒。
她不肯,她怕沾床就容易醒不過來,她得守著那盞長明燈不讓它滅掉。
后來被程越生強行帶到車后座,把頭按在他腿上,逼她瞇一會兒。
她睡著前在想,他傷怎么樣了?有時候消失一段時間,是不是去換藥了?
哀樂不斷,夢里也是那個聲音,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夢,還是現(xiàn)實中的聲音一直縈繞在耳邊。
她還聽見爺爺咽氣前那些痛苦的堵在喉嚨口的渾濁聲,像是在跟她求救,又像是努力求一個解脫。
越來越大聲……
顧迎清倏地睜大眼睛,怔怔地凝視光線昏寐的車廂。
臉上有些涼,是下雨了,車窗露出半掌寬的縫隙,雨絲飄搖地被吹進車窗,落在臉上。
雨不大,將她家院子里的澄黃照明籠上了一層水霧。
她臉枕著的腿,溫暖有力。
程越生睡著了,呼吸起伏均勻平和。
她身上多了條毯子,是她從小到大,每次夏天回老家都會拿出來蓋的薄被。
每次用過之后,奶奶會洗干凈晾干和防蛀用品一起收好。
她迷迷瞪瞪中又想哭,鼻酸眼燙,但始終記得汪素莉說的那句話,親人哭了逝者會有牽掛,無法安心地走。
顧迎清從前不信這些,但一忍再忍,這三天哪怕數(shù)度紅過眼,也一直沒有讓眼淚掉下來過。
三日期過,翌日清晨遺體運去殯儀館禮廳。
顧迎清讓程越生帶著孩子回避,不用和她一起接待前來悼念的賓客。
她記得當時程越生拿漆黑的眼盯著她,不作聲,明顯是不贊同的意思,那副模樣是在等她給理由。